第八十七章 叶倩芸躺在榻上,双手握着剑枕在脑后。她望着房梁,一直静静的望着。有点 泪水在她的眼中打转,却不曾流出。 天枢死了以后,湘姐姐说过她是天枢的密友,却始终不曾让别人看到她为了天 枢哭泣吧。湘姐姐只是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却还是始终对着她温柔的微笑着的吧。 湘姐姐是喜欢天枢的,否则决不会那样急着追寻而去吧。 但是她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才为了小枫哭泣的呢?她不知道,她无法知道或 许她不想让自己知道。或许是因为她真正倾慕的是另外一个年轻人,而一直只是以 保护者的身份面对着枫华的吧。或许是因为她没有能够保护枫华,这让她觉得无能 与痛苦罢。 那么,当时湘姐姐为什么没有能够保护天枢呢?抑或是在她告诉湘姐姐天枢死 讯的时候,为什么那个女子只有些微的动摇呢?她不知道,也不愿意再多想。手中 的伤逝长剑依旧是坚定的,但她的心却已经动摇了。是未知让她家破人亡的,那么 如果杀了未知之主燕忆枫,就可以终结一切了吗?不,纵是杀了燕忆枫,一样有很 多人可以承载仇恨。并且她的羽翼依然没有丰满。 少女跳了起来,泪水早已干在了她的眼中。她不想哭了,于是她露出了微笑, 平静而淡然,然后一手握住了长剑,便从窗子跳了出去,翻过院墙跑出城门然后到 了城外林中。林中的地上仍然有血的痕迹。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她对自己说,多 想只会让剑钝掉,而她的剑是必须保持坚韧而锋利的。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她 要用自己的手战斗。 长剑出鞘了,带一丝迷蒙而伤感的光华。她闭上了眼睛,任剑指点她的手指, 她的身体。她的剑,她的人,她的心,都似融在了那一抹银色的光华中。梦未平, 游子瘦,渺风华。长歌抚剑,谁人谬赞我豪侠?她的心中忽涌出如此句子,心一乱, 剑光便弱了。她本想平静下来,却愈加心烦意乱。于是少女收了剑,靠在树上,掏 出了玉笛。如果心要乱,那便乱得彻底些好了。 其实继续吹笛,分明就这几月事而已。她告诉自己,唇间音律却飞荡出来。新 的歌子,如同她的心一般迷乱而悲伤。她自己是悲伤的吧,为何还在微笑呢?但这 又非她强颜欢笑,那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小芸。”她所熟悉的声音,温柔而轻微,“小芸,”声音又叫她。那不是湘 姐姐,湘姐姐已经死了不是么?湘姐姐早在那许多年前,便已经离开了吧。她的笛 声依然,也没有看过去。那么这不是什么真实的人了。因为不是湘姐姐,谁也没有 什么意义了。“小芸。”第三个声音,终于把她从梦与现实的交界处拉了回来。那 是一个真实的声音,却并非她的湘姐姐,那是燕潇。 “小芸。”第四次,少女的玉笛终于从唇边放开了,但是她依然没有回答什么, 只是抬了头望过去,望着那边黑衣的年轻女子。那个黑衣女子背负着长刀,她是美 丽的,比一切的画与塑像都更加美丽。她望着叶倩芸,似是要说些什么的样子,唇 是轻启的——那是她吧,不管是燕潇还是萧岩,那分明是同一个人,不曾改变吧。 那个一怒离家的少女,那个自称卫国最好的诗人与歌手,那个小石头。 “……岩姐姐。”叶倩芸终于开口了,“叫小叶我……有什么事情吗?” 她的声音有些嗫嚅,那黑衣的女子朝她莞尔一笑,“你有什么心事吧,看你那 么心神不定的,若我想要暗算你,你连跑也跑不掉了呢。” “若是姐姐,我本来便不可能跑掉。”叶倩芸道,她的嘴角些微上扬,“姐姐 是何等俊才,小叶我苦练一辈子也不可能赶得上的。” “说笑了,小芸。”燕潇道,她轻叹了一口气,“怕么?小芸,自从姐姐死了, 我还没有这样怕过。不管谁,我都不愿意以刀剑相见。” “若说不怕,那是假的吧。”叶倩芸轻声开口,“我失去过一次,也不想再失 去什么了呢。但是既然是我的路途,我也没有办法逃避。” “似乎天阴了。”燕潇突然开口,她面上原有的微笑也消失了,那双茶色的眸 子里闪着火光,“我最讨厌阴天,我想姐姐也一样。当年姐姐早早的死了,现在我 反而为她高兴。她不会看到我与兄弟针锋相对,也不会看见血了。但是姐姐那么早 死去,对其余谁都是灾难吧……我从小没有什么可以称为父亲的,而那个所谓的父 亲也逼疯了母亲,记事以来只有姐姐一个人会待我好。若不是姐姐,我现在也不会 站在这个位置,但是纵是在这里,我也不会开心。”她折起手指,“我恨萧家,那 里是每个孩子的牢笼。但是那毕竟也是我的家,他们毕竟也是我的兄弟。” 她不再说下去了,叶倩芸沉默的望着燕潇,许久方开口,“但是姐姐毕竟选择 了呀,在姐姐看来正确的虽然我不一定认同,但是那是姐姐选择的呀。我不知道… …如果大家都不想战斗,那么为什么要拔出武器呢?并非我怕,而是,我不想失去。” 他们互相凝视着,淡然而沉默。叶倩芸看见对面女子的眼睛是干的,正如她自 己的眼睛。江湖中的人不哭泣,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但是她们又并非是全然的江湖 中人,她们是人而不是石头,她们会欢笑也会哭泣,纵使江湖中的人不哭,他们仍 然是悲哀的。 “我一看见你的剑,就想起姐姐了。”许久,燕潇轻声道,“想到她那么痛我 没有办法帮助她,她喜欢的人死了,却没有能力救他,她铸的剑太凶,也是她自己 毁去的。你记得她的剑吧,不亚于大师萧逝鸿的,但是她的剑却把她的人生全部吸 去了呢。” 你还忆着湘姐姐啊。叶倩芸当然没有这么说,因为她知道那两个女子相同的血 的羁绊让她们不可能不思念,而她却并不太思念天枢天权天翔还有其他的兄弟姊妹。 或许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并且天枢……并且天枢似乎一直都还在,没有离开过一般。 虽然她清楚的知道天枢死了,已经离开了化作风在钱塘的上空飞翔,但是他却依然 还像是在她的身边。 但是只有天枢一个人,还似乎一直和她在一起,没有离开过片刻。 那是一个噩梦吧,比噩梦更加可怕的东西如潮水一般涌来。她握紧了剑,却没 有办法拔出。因为你永远也无法刺向回忆。 她看着那血与火,在她跑到清鋆楼下之时。那是十年以前,她清楚的记得,那 是十年以前的血与火。她起初不敢冲进去,因为她害怕,太害怕了。她知道所有的 人都离去了,却记得天枢还在,只有天枢还在了。但这里也是血与火。那么天枢和 夜歌在哪里?她终于鼓足勇气想冲进去,却又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后衣领。 “那是未知,你会死的。”那个声音说。叶天璇转过头,他的面容在她的泪水 之后辨不清楚,但是从身材还可以看出他比她大不了太多。那约是个十二三岁的小 少年,肩上负着长剑。但是她还只是叫道,“未知是什么?我要天枢,天枢肯定在 里面!” “别傻了,小丫头!”那少年轻声呵斥,“那里面不会有活人了,未知会做的 事情,你以为会放过什么人吗?你去的话,只会活活被烧死的!” “死又怎么样呢?”叶天璇问,她望着那少年,“我就是要天枢要爹爹阿娘! 不管他们去了哪里,我也要跟去!” “别吵!”他开口,一手掩住女孩的嘴,一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和我当初 一样傻傻的,但是你毕竟是女孩子呀,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么小小一点点 懂得什么。” “可我是邺国人!”她气愤的跺脚,却挣不开那只手,“我也是从小学武的, 天枢……我只有天枢了,所以我要去救他!” “七八岁的小丫头,又能做得什么。”那少年低低冷笑一声,“那你现在什么 也没有了,看来是没办法说找个亲戚投靠一下的话。若是给人家富家小姐当丫头使 女什么的,纵使没有从前日子好,也是可以安生活着的吧。不要再想以前自己是什 么人了,现在你不过和我一样,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人。” “你是一个剑客?”她问,忘了眼泪,方看见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少年,“那 么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了什么,反正流浪是最简单的事情。”那少年开口,“但你是 女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小去流浪。找个富家当个使女什么的,似乎可以好生活着吧。” 他的神情似乎松懈了一下,女孩已经挣脱了他的手,冲进了火中。天枢天枢, 知道爹爹和阿娘都已经不在了吗?天枢天枢,如果你还在,要回答我! 她在火与烟中奔跑,一片漆黑,烟雾刺鼻。天枢天枢你在哪里?她的眼睛很痛, 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什么绊了她的脚,让女孩摔在了地上。手中恰好抓住了什么东 西。突然又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领,是方才那个少年的声音,“太乱来了!你当自 己是神仙还是什么?火里也敢乱跑,真是不要命了!”他边咳嗽边斥责,拽了女孩 便往外冲。她任他拽着自己,双手抱着方才抓到的东西。天枢应该还没有离去,她 并没有失去的感觉,但是天枢不会再来了,天枢死了,一定是被那叫做未知的什么 害死了吧。那个总是温柔的惯着自己小妹的天枢,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瞬间,她看见面前有了碧青的光泽,剑光。她被拖拽着前行,似乎只有一瞬, 却已到了城外的林中。她满脸烟黑,面颊上还挂着几缕泪痕,那少年扶着一棵树喘 息,许久方望了她一眼,“脏死了,你这样即使要去当使女也没人会要你了。现在 死刑了吧?没有人会在那里等你了。” “我要复仇。”女孩开口,这才看见一直被当作宝物怀抱着的东西——漆黑的 刀,刀柄上有两个小字。她知道是什么,挽歌。她知道天枢把夜歌留给了她,作为 继承人的物品。“我要除了未知,为我所爱的人报仇。” 但是那并非她少年时所说的话,她当初只是说了要替天枢爹爹和阿娘报仇,天 枢甚至被固执的放在了第一位。当初她并不知道复仇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是念念不 忘想让父母和长兄复生,但是逝者已矣,她到最终,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何方, 也或许,这些地方都并非她的地方。 “小芸,小芸,”那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少女回过神来,燕潇正在她面前晃着 手指,“又在想什么了?那么出神的样子。” “没有什么。”叶倩芸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微笑了,“我们只有祝福彼此了— —或许下次相见,就是我们的刀剑了。” “我不想看见这一天,但是它毕竟要来。”燕潇道,“忆枫会回来的,而我早 已宣誓效忠于他。” “周大叔,玲珑归队。”抛下一句话,少年走进了屋中,又随即探头出来, “周大叔,有洗澡水吗?”他笑道,“我现在全身都是血,得好好洗一下。” “玲珑,”看到满身鲜血,衣衫破烂的少年时,周蓦捷吓了一跳,“玲珑你出 去这些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周大叔,不要再多问什么了,给我打洗澡水就好了啊。”少年绽出笑容, “这么多天没有洗澡了,身上早就臭了啊。” 周蓦捷望着那少年,“你知道原来所有男子都只得一起洗澡的……你是不是受 了很重的伤,不想让别人看见?” “哪里呀,当然没有什么。”玲珑笑道,“我没有受什么伤,但是太脏了,如 果把整池子水都弄脏,他们会找我拼命的,你知道,周大叔,他们可从来都看不起 我,只当我用美色诱骗习先生让我加入未知的,之后更是没有作什么……”他把鲜 血淋漓的手藏在身后,“周大叔,这里还是要请你帮忙啊。” 少年进屋的时候,木桶里的水泛着热气。他解下血衣,看着自己身上的新伤和 旧伤,轻轻的叹了口气,把自己浸进了水中。水有些烫,让他的伤口有些疼痛,左 手的血更是不住的往外流。他吃痛把左手悬在桶外,血一点点滴在木头地板上,滴 答作响,让他很不耐烦。但是玲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桶里跳出来,披了桌上另 一件白衣,开始用布条缠自己身上的伤。有些地方是怕伤口再裂开,而像双臂那样 小的擦伤也绑上则是为了好看。他认真的缠好左手,用牙齿打了结,然后觉得把左 手晾一会比较好,就那样披着件单衣坐在床上。这样合你意了吧,小弟。他望着远 方微笑开口,我不能再战斗,合意了吧?但是你知道我救你或做别的,都是我自己 愿意的。我将继续握剑向前,纵使死,也是玲珑自己的意志。 右腕的伤痕可以用剑划破,为了用剑作什么都可以。他对自己说,过去已经死 了,连伟大的父亲都也不存在了,这一代的剑神有了幼弟可以继承,杜珩不是可以 在那桎梏之中舞蹈的人,本来就不是,更不用说那些强加的负担与期望。玲珑只是 一个在弓月城长大的邺国少年,用剑所以死于剑下。这是杜珩的命运,命运让他无 法选择。所以纵使他生还,还是如同已经死去一般。 左手的伤又痛了起来,他把左手举起,放至面前,“很痛呀。”他微笑开口, “如意师兄,真的很痛呢。” 他必须握剑,或许因为他也同样是剑神一族的人,他们的剑就是他们的生命。 命运,他对自己说,哪里有什么命运,那些已经死去的东西才是命运。因剑而生也 因剑而亡,他的父亲如此,他也会如此,没有什么区别。剑神的一族,不正是依靠 这这奇怪的羁绊而活着的吗?他微笑。那是他一直拥有的风一般的笑容。作为一个 好男儿,剑不正是他们所拥有的全部吗? “玲珑君,”在他半睡半醒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玲珑君,你 流这么多血,还是找个大夫看看比较好。” 他睁开眼睛,燕潇站在他的门口。他看见自己左手的绷带渗出了血,只是和衣 坐起,“要拜托护法来提醒,玲珑我真是不好意思。”他笑起来,“那么护法来此, 是否有什么事情可以让玲珑我做?”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