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若说什么失望,倒像是他曾经对我抱有过什么希望似的,紫医师也知道这不 可能。”年轻的未知之主站直了身子,“而他的后人,那个孩子,如果不去爱的话, 或许会比他的父亲更加幸福吧。那么多年来,剑神都只是因为多情,才铸下了让他 们自己也感到后悔的苦果。”他凝望着远方,永远没有办法企及的地方,“若是谁 都不曾爱过,这个江湖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是非,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哀了。紫医师, 但是这才是江湖,我们谁都无法改变。” “或许是罢。”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对你这个人,我真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你的剑术很高明,但是不是最高明的,但是你的心——你的心是那样的强大,若非 如此,你没有可能在剑神一剑下生还,更遑论刺伤他了。年轻人,你是为着什么, 才想要继续生存下去的?” “我不知道……”年轻剑客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起来,“我不知道,我没有什 么理由让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只是……”他轻微的苦笑了一声,“或许,只是因为 我早已死去,所以没有办法再次死了……或许,也是因为我还想再看到阳光,虽然 我一生都在黑暗中生存。” 那女子只是轻微的笑了一声,便再不应答。脚步声在黑夜中远去。燕忆枫抬起 头望着星空,繁星满天,想来明日是个好天气了。他对自己说,明日是一个终结的 好天气。 他要集中精神,忘记身上的伤或者别的什么,毕竟他要战斗,用他的剑去战斗。 他的手指轻轻触到了鸳舞剑,他还能与它有着共同的心意,直至他们就是彼此吗? 他问自己,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他忆起了苏晚晴——那个少年的他,而那个时候 他的剑并不是鸳舞,虽然那是同一柄剑,但是那又并不是同样的剑。那么在他忆起 过去之后,他的心就只能分裂成两半而分给那一柄剑吗?照这样说,他的力量,是 不是也随着过去的回来而消散了?对燕潇出的一剑,是随着他的心意——他也有把 握那个女子会挡下,而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剑对着绯樱的剑的时候,他还会那样单 纯的随着自己的心意仗剑,直至取了那年轻人的性命吗? 年轻剑客的指节动了,长剑轻柔的滑出剑鞘。它还是他的剑,但是他却似已不 是他自己。年轻的剑客轻微的叹了一口气,长剑举至面前。 他沉默的望着手中的剑,鸳舞,挽情。他轻轻苦笑。他将不是他了,或许可以 说,他所追寻的终结,将不是他自己的,现在的,而是一个七年前就死去的亡灵留 下的,唯一的结局。 他的左手按上胸口,心还在跳着,但是他已感觉不到痛楚,只有一种彻底的无 力感生长开来。他纳回了剑,缓步上了楼,迟疑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敲了紫竹的门, 推门进去,“紫竹公子,”他开口,“明日,我想将那些旧事了了,你……可以准 备好么?” “随时可以。”年轻的声音淡然响起,“叛徒,敌人,我们应当了结这一切。 我已作了准备,周蓦捷带他的人与玲珑去对付叛逆者,其余的敌人……”他轻微顿 了一下,“值得少主,护法与在下出手。或许,让玲珑随我们……” “那些事情你准备,左使。”燕忆枫道,他轻微的笑了笑,“我需要准备的, 早已准备完毕。” 是的,他对自己说,决心已然下定,纵使他是优柔的,他也已下定了没有什么 可以改变——纵是那个人,也无法改变的决心。他是忆枫,也是那昔时人称风华绝 代的挽情公子苏晚晴。纵使只是为了苏晚晴,他也必须一战,直至杀死萧若樱,抑 或,被杀。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办法逃离如此的终结。杀与被杀,毁灭和被毁灭。这一切 之后,又有谁知道能有多少人活着回去?他们是刺客,是杀手,过的是刀尖上舔血 的日子。他们自从来这未知,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他轻轻地走回屋,湛淇已经睡下了。他坐在床边,待散乱的思绪平静下来,然 后发现没有什么可以惧怕的。 七个月前,他们的剑相对过一次。他守备,他失败,他的剑脱手。那个人没有 杀他,他们的剑都染过无数鲜血,但是剑客的心,永远比那染血的剑更加强大,也 更加冷峻。他们是剑客,是刺客,是友人,也是对手。 七个月前萧若樱不曾杀燕忆枫,七个月后他们只能再次兵戈相见。这一次并非 前次,是要一个人的血染上另一个人的剑锋,用一个人的死来祭另一个人的剑的战 斗,并且无论胜利或失败,他们都将一无所有。 除了,永远。无论胜利还是失败,他们得到的,都将只有永远。 他握着剑,和衣躺下。那么我已经懂了永远,我已经得到了永远,那么除了这 些永远,我已不再需要别的什么。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那么明日,我们都将拥有相同的东西,那个时候我将不会 后悔也不会遗憾。 一颗星子离了原有的方位,从南天滑落。青衣的少女望着夜空,蓝眸中没有一 丝波澜,“星星掉下来了,或许又有一个人离开了吧。” 蓦的,有风在他身边一绕,随即离去。叶倩芸轻叹了口气,“想听个故事吗?” 她转过头,轻笑着问怀抱长琴的年轻女子,“我可以讲个故事,不长,不算无趣, 现在忆起了,只想讲出来。” “剑舞君若想,自然可以。”青芷淡淡道,“正巧我也有些心烦,想要听个故 事解闷。” “我的故国邺国,是崇尚风的国度……”她轻轻开口,声音缥缈,“从远古便 有传统传承下来。若是有人死了,就应火葬,然后将他的骨灰撒在他出生的地方— —让他化为风,守护着家人。爹爹和阿娘,天玑,天权,还有开阳和小瑶光,他们 的骨灰都已洒在他们出生的地方……我想,这里的每一缕清风,都是他们在看着我 罢……而天枢,我最长的长兄,他持夜歌执掌清鋆楼中事,他的灰尘,却在异乡飘 零。他没有归属过什么地方,所以他也不像离开了……青姊,在槿与卫,是否也有 如此的习俗呢?” “我的出生地,是浚国的凤城。”青芷回答,她侧身望着那少女,“中原五国, 和我们都一样,是入土为安——想是人们崇尚大地罢。——我记起了,邵的葬仪, 是天葬,让他们的神的使者去接受死者——”她不再说下去,只是轻微的叹息了一 声,转换了话题,“想听琴么,剑舞君。我们在这时谈论葬仪……若是不用琴洗去, 怕是不太干净。” 青衫的年轻女子面上绽出微笑,“那么青姊抚琴,我为你舞剑,或我用笛声去 和,要哪种呢?” 青芷望了那少女一眼,似也微微笑了,“均可,为我剑舞虽好不过。另外,我 的名姓唤作秋翎,你可以叫我翅翅。”话语中,似也带了一丝柔和,“剑舞君,我 交了你这个朋友,且是与绯樱芙蓉不同……绯樱是我同伴,芙蓉是我小妹,而你, 我当你是我的友人。” 叶倩芸轻笑,“好爽快!那我不能拂君美意了。有青姊这样友人,实是在下光 荣。” 琴声响起的时候,另一间屋中亦然响起了琴声。院中的两个女子并不知道,在 这一刻,有着另一段故事,随着命运的溪流,缓缓流淌而出。那是她们注定擦肩而 过,永远不会沾染她们的故事,它属于过去,而她们,望着未来。 其实烟儿什么都知道,师父。 那一天,她就静静坐在师父坟前,那个人已经去了,将与他们生活了十五年的 土地融在一起,可是她知道他还在,就在她的眼前。她记得他的眉,他的眼,记得 他的鼻,他的唇,一切都是那么清晰。 他沉思的样子,微笑的样子。 他教她习武,教她弹琴,教她一首江南的小曲,他说她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花舞兮,柳如烟,烟雨江南二月天。 云翾兮,风展颜,携手双双忆少年。 师父告诉过她,她是两岁的时候被师父捡到的孤女。 她曾经年幼,师父对她好,然后她渐渐长大了,师傅以为许多事她不懂,但是 她都明白。她听过师父的心事,知道了那个叫卢昕洁的女子,她羡慕那个女子。 而后来,她却又模模糊糊的知道,自己的一颦一笑,又是怎样的像极了那个女 子。师父,你真的以为烟儿都不明白吗?你的烟儿,也并不是个傻孩子啊。 所以那个人就这样走了吗,留下她一个人,那是她愿意为其付出一切的人啊。 是因为他违背了自己在心中为那个女子发下的誓言吗?师父,所以你才想躲烟儿吗? 所以你才终去陪伴那个女子吗?师父,你是无法面对自己吗? 可是,师父,你爱上的,到底是实实在在的烟儿,还是已逝伊人的一个替身呢? 终究什么也不明白的,是你吧,师父。她多么想这个人还在身边,替她擦去眼 中的泪珠,耐心的哄哄她,所以她将是水天叶,所以她将要完成他的愿望,不顾一 切。 师父,烟儿是爱着您的啊。 一曲长相忆已罢,曲调却分外的平静淡然,但那淡然之下的平静却宛如一潭静 水,深不能测。这潭底,可曾汹涌?女子站起身,将窗推开。 “柳姐姐好琴艺。”小敏笑道,声音中却有丝小心翼翼,似是怕惊住了这异样 清雅的绣房中的一丝安宁。“只是,柳姐姐有心事。是有话要说吗?” 转过头去,柳烟出神的望着她,这个女孩子,与自己,也是有些相像的吧。 “卢冰洁……”她喃喃道,复取回上回的碧玉小叶,放于桌上。 “这……”小敏一愣,想了想,双手伸到颈后,将颈项上的东西亦取了下来, 那是一枚与其一模一样的叶子。 女子重又望向窗外,“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个近乎人人皆知的杀手水天叶,没 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虽然是杀手,却只杀作恶该杀之人,无涯剑伴与左右,威 震江湖,更有一手叶器绝艺,击则必中,许多人心中却是认其为侠,他叫简清。” 她轻轻说着,声音在往昔中打了个转,却模糊了起来。 “他十七岁独闯江湖,结识好友朱谦,年轻的杀手和中间人,他们几乎没有失 手过。二十岁的时候他开始相抗于未知,未知,那一个组织。 “他没有想到,两年后他的师妹卢昕洁却爱上了未知的人。或许就是像现在传 说的,未知中有很多的美男子,抑或别的,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爱上了那时还是 未知右使的习儒秋。” 她说着,心中有一丝隐隐的痛,师父,就是这样谈及那个女子的吧,“她爱上 了那个人,没有办法顾及其他,偷偷的离开,跟着习儒秋走了。” “柳姐姐,这……” 柳烟摇摇头,示意她听下去。 “那是简清唯一害怕的事情,他担心师妹有危险,便与朱谦四处寻访。后来, 在钱塘再次遇见未知的人在袭击一个山庄,为首的正是习儒秋。简清没有以水天叶 的身份出现,别人,都一直不曾知晓水天叶是如何人物。他只是喝问师妹的下落。 未知右使自然不会在那样一个突然出现的人面前示弱,所以他们只有战斗。 “简清无论如何是略胜一筹的,但最后关头他的师妹突然出现,拦在了他们中 间。 “事发突然,简清当场就愣住了,他师妹只是不停哭着说对不起他,但是请他 不要再与习儒秋为难。但是简清又如何才能对未知之人手软呢?没有想到的是那时 习儒秋不管不顾的对昕洁和简清各发偷袭,以乱简清心智。 “他当然会慌,想要不顾自身破绽去救他的师妹,昕洁却冲上来挡了他那一剑。 那个傻女孩,死前的最后一个请求还是让他不要伤害习儒秋,以及,帮她找回她的 孩子,照顾她。他这才知道她已经有了孩子,他却不知道习儒秋到底是不是爱着她。 “她最后给简清唱了支江南曲就走了,而习儒秋乘他悲痛欲绝之际又出手重创 于他,虽然朱谦出现及时,未知还是带走了昕洁的尸体。直到最后,他也不知她葬 于何处。 “对于习儒秋来说,那个孩子并不是应该出生的孩子,因为那时的未知之主暴 虐嗜杀,他为了不让她知道,一出生就把那孩子不知送往何处了。那可是习儒秋自 己的孩子。 “心灰意懒之余,水天叶再未现身江湖。他独自隐居,为昕洁立衣冠冢,并捡 到我,教我武功,他是我师傅。 “四年前他去世了。”柳烟停了停,隐去了那背后的东西以及她与她母亲的相 似,“我独自下山,并且,寻找他一直没有放弃的那个孩子。因为他答应过。小敏, 我知道你很聪明。”她最后说。 然而那个女孩笑笑,拿起桌上的叶子向外走去。柳烟听得那熟悉的曲调飘来, “花舞兮,柳如烟……” “你随母亲姓,名字,是她起的。”她迟疑着说,不知那女孩可否听见。 她知道,那是刻在叶子上的歌。 “只道歌诗旧,听雨至天明。”立在廊中,年轻的剑客端着酒盏,面上仍然是 他一贯的温柔微笑,“这一晚没有雨,但是有琴。琴与雨哪一种更值得一夜不睡去 听,我到现在也弄不清楚。不过无论哪一种,都是雅事。”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