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深院焚香夜弄琴 韩锷勒马在林外不远处等着,他情知小计头一次打到东西的高兴劲,当然也不忍心 拂那孩子的兴头,就停在那儿等着他蹦出来表功。没想等了一时,只听林内小计忽然开 口和谁吵了起来,似在犯口。韩锷一奇,驱马入林。等走近了,却见林中地上,小计正 守在一只野雉边上,手里晃着他刚拨下的那只小羽箭,大吵大叫道:“是我打中的,根 本就是我射中的!” 他身前不远,却有个老者骑着匹过瘦的黄骠马,淡淡地看着小计:“我没说你没射 中,我只是说你射中时已是一只死鸟。” 韩锷冲那老人望去,却见他戴了一顶黄帽,身材枯朽而又劲健,竟是自己前些日子 天天晚上在城墙头上听他吹埙的那个老人。他一愣,冲那老人一抱拳,还没开口说话, 却见小计已蹦过来要他出面说理。 那老人已看见韩锷,便洒然一笑:“好了,小家伙,即然你哥哥已被引了来,咱们 也别吵了,那鸟儿就算你打中的如何?能不能烧熟时也带上我野老儿一份,让我也沾一 沾腥?” 韩锷见他言谈举止大不寻常,手里拿着一把铁背雕弓。那弓甚是沉实,看来分量不 清。他一臂上还长了好大一个瘤子。他注目向小计提来的野鸡上望去,却见那野鸡细细 的颈上,竟被一支长箭贯穿而过,心中一赞——好射术!他心中大起敬意,开口道: “原来是老丈。请问……” 那老者笑着一摆手,没等他开口,却见余小计笑嘻嘻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我也知你那一箭是先射中的,你要不跟我吵,我怎么会跟你吵?”说着,笑嘻嘻把那野 鸡捧到那老者马前,直接帮他挂在了鞍侧。他本不是不讲理的小孩儿,当着他锷哥的面, 尢其要显乖。却听那老者笑道:“我要不跟你吵,怎么会引得你哥哥前来。”他含笑看 了韩锷一眼,韩锷已知他是有意相会,当即报名道:“小子韩锷,请问老先生……” 那老者很深很深地看了他一眼,“老朽弃置已久,困居荒野,名姓倒不必提了。不 过是一废……” ——原来他姓费?韩锷正想着。却听那老者道:“……废将军罢了。” 他语气里大有感慨落拓之意。韩锷也不好深问,却忽听那老者大笑道:“边庭势危, 烽火渐近,原来重操弧箭,弯弓欲射的并不仅只我老朽一人。这一只鸟儿,怎么说也算 我和那小兄弟同时打中的吧。两位如不弃,就到小庄坐一坐吧。咱们一起烹了这只鸟儿, 喝上几角黄酒,共谋一醉如何?” 韩锷见他奇人奇行,风慨洒脱,也已兴动。他看了一眼小计,余小计早巴不得的一 声,上了驴儿,叫道:“好呀好呀!王婆婆做的东西老嫌太咸,生怕人多吃了折福似的, 我这回可要吃一回清炖的好好尽尽兴。” 自那日后,韩锷与小计却结交到了一个忘年之友。那老者见识极广,谈天说地之余, 不只让小计大长见识,就是韩锷也能有所受益。他只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对韩锷似也 颇为欣赏。他的射技又远比韩锷为高,似是当年出身戎马。小计便一心跟他学射。那老 者也曾动念从家藏武器中拿了一把极好的铁弩送给小计,小计虽是喜爱,也收了下来, 却并不用,只把韩锷送给他的那把弩儿玩得日渐精熟。 三人时相往还,遇到雨后天青或傍晚烦闷之时,常常约了一起放马到城西草场游猎, 那老者倒不打什么,韩锷杀生之念也少,多半倒是他们两人缓辔而行,韩锷静心听那老 者讲些边塞往事,杀伐战局,兵家之道,十之八九,倒多半是谈兵了。小计这些日子习 练技击之术已入门了,自己上起心来。所谓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在其中得趣,自然练 得也就卖力,在一边不是修练身法就是射弩拉弓,倒也快活。只一次小计遇险时——碰 到了一头豹子,那老者反应极快,就在韩锷驱马疾驰,从马背跃起欲空中一剑扑杀那豹 子之际,已先一箭破空,射穿了那豹子的咽喉。这一段惊险之事却成了小计心中最乐于 回忆的经历。因为太欢喜了,反而埋在心中,不曾跟他城中认识的少年们吹嘘。 余小计这时也正到了长身体的时候。他身量原小,可这时身高拨高得却快。没多久, 只这一夏天过下来,他来时穿着的衣服就已嫌小不能再穿了,还是那老者的家仆给他添 制的新衣。每每他在河边看见自己胸肌微隆,很有些少年儿郎样子的身段,心里就不由 大为得意。可每晚韩锷与他调理内息之时,心情却不由日渐沉重:小计这些天身高增得 太快,远出一般少年,反给他一种不祥之感。 这不祥之感还来自于他暗查他体内脉息时所得。他只觉得小计的先天骨龄和他的实 际年龄之间不知怎么总是对不上劲,而且其中似是还大藏凶险。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来,只有暗暗担心。小计见他耗神费力地与自己重塑根骨,心里自然感激。可这晚,将 近四更时,韩锷已经睡着了,睡梦中忽觉得身边小计睡得很为不踏实,他马上醒来,伸 手摸了摸小计额头,问道:“小计,怎么了?” 小计咬着牙全身发颤,却不出声。韩锷只觉掌心所触,小计的一头一脑全是汗,心 里一惊,马上坐起。他叫小计放松,把四肢松开,一时也找不到病源,只有从他足心开 始,运起自己得自师傅先天秘法的太乙真气一点一点与他疏通,只觉小计全身凡关节处 与气海、会阴诸要穴内气息俱都紊乱异常,郁结堆积。这一翻推拿,竟足耗了有近一个 多时辰,直到韩锷累得已气喘吁吁,小计才算好了一些。韩锷道:“小计,到底怎么回 事?” 小计道:“没什么,只是突然全身都酸痛得一动不能动,好是难过,人都象跌到了 冰窖里。”他的一双眼里满是恐惧。 韩锷愣了愣,这仿佛是生长之痛了,大多数男孩子都不会发生,只有极少极少的才 微有症状,怎么小计却会犯得如此厉害?只听小计说道:“锷哥,我跟你说一句话。余 姑姑她曾说过,如果我过了十四岁,到了生长之龄时,只怕要遭一场大难。她说我是先 天不足,她也无法可救,很可能、很可能……”他看着韩锷的担心神色,没有再说下去。 韩锷却已明白,见他已累极,不让他多话,静静躺下,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 “不会的,只是一时气血淤积。就算有什么大碍,你放心,还有锷哥呢。锷哥这一身修 为也不算差。咱们太乙一门的真力,对于冶疗伤损也向有神效。就算锷哥不行,那就是 访遍天下名医,也要治好你的病的。” 因小计睡得不踏实,梦中常常惊醒,韩锷也不敢沉睡,时时给他抚按,一旦发觉他 体内真气淤积,就及早疏通。直折腾了一夜,天这时才算好些。 因为担忧小计,这几日里他就总也没有出门。但就算没出门,却也听说居延城那边, 羌戎搔扰之势已急。蕃国居延城的居延王已颓然老朽,边关守将也多懦弱无能,一时塞 北一带,生民涂炭,兵戈顿起,白骨支离。 韩锷有时照看罢小计,走出门来,看着那时近九月的秋来风景,心下郁闷。只觉得 人生中这难得的清欢一夏似乎也到了尽头了,远闻近睹的,尽是人世中的种种无奈。 这日,已过子夜,小计照常功课做罢,晚上韩锷又与他调理了内息,见他与平素无 异,心情略略一放。因为好久没有出门,偶动兴致,想去看看那久已未见的老者,便出 门而去。他怕吵醒小计,所以也没骑马,好在路不远,他脚步轻捷,不多时已行至那老 者座落于西郊的庄子外。 他沿小路走来,先看到的却是那庄子的后园围墙。那后园不大,多种老槐,他们曾 无数次在那槐下喝酒畅谈的。这时他到了一墙之隔,几步可及之处,心里却开始好笑道 :怎么半夜三更地跑了来?反觉不便进去了。 这时,他就听到了琴声。韩锷本还算得上是个知音之人,却听那乐声空空洞洞,幽 渺清致,却是世上已弹者不多的古琴。他动了兴致,不由伫足赏玩,却听那琴声里隐有 一股肃杀之味,心里道:没想那个老者还精擅此道。他细辨琴音,半晌才隐隐听出,那 琴声居然象是当年身值晋乱的刘琨所做——这曲子世上弹者极少,韩锷也只听到过一次。 可他仔细倾听之下,只觉得那琴声外音慷慨悲肃,内里却微嫌柔嫩绮滑,分明不似那老 者所弹,反似演奏者是个女子。 要知琴为心声,此道高手的心性品味,身脉根骨,在他演奏时,多半是掩藏不住的。 韩锷细心听去,一解一解听下来,已听出那正是刘琨所做的《胡笳五弄》。以琴声仿郊 胡笳之声,自东汉蔡邕之后,便每每有此。那五弄却分别是《登陇》、《望秦》、《竹 吟风》、《哀松露》、《悲汉月》,气迈高爽,并世无及。韩锷想起那刘琨为人,生为 汉末,中流击楫,枕戈待旦,心里一时不由痴了。 半晌,琴声方住,那收弦之音却让韩锷心头一迷。这收弦时双手一划,连串的声响 渐沉渐寂,分明是薛派琴技。难道……是她……来了? 韩锷头上微微出汗。所谓薛派,却是当年薛易简所创,讲究“用指轻利,取声温润, 音韵不绝,句度流美”,兼有“七病”之论,用来弹刘琨的《胡笳五弄》本来就微嫌不 够爽利。当世之中,习琴之人原少,而能弹到如此地步的更少,而且又是薛易简的嫡传 手法,那除了她,还有谁? 韩锷胸中一闷:原来她、与这老者是相识。 只听院中那个老者道:“柠姑娘此曲,似为怀人而做。曲中气象,却不是柠姑娘自 己的气象了。却是心中怀想之人的气象。” 却听一个女子叹了口气:“怀人又如何呢?如今他自‘登陇’,我空‘望秦’,他 劲竹吟风,我徒悲汉月,共当此松露人生,朝华夕坠,却只有可哀,没有可欣可幸的了。 只望他还记不记恨于我。” 却听那老者道:“那位韩兄,果然凤毛麟角,算老朽在这世上很少见到的大好男儿。 说句老实话,当初你托我与他结识,我还颇为不愿。为此还特特举家牵来天水,舟马劳 顿,也颇遭家小之怨。如不是碍着你这个面子,我真是懒得结识这些年少英茂了。只是 后来……”他顿了顿,“才觉此一翻相识,却是我老朽晚年一快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他居然是为了方柠才与自己结识。方柠呀方柠,你的手 可真的伸得够长呀!我已避入穷陇,你竟还不肯放过我吗? 韩锷心头冷冷一笑,却听那老者道:“柠姑娘,你这次前来,可是洛阳城中,已当 真吃紧了吗?” 院中杜方柠一叹:“没错,我们城南姓只怕要遭大厄了。王将军,你可知,两月前, 出身我们城南姓门下的洛阳城九门典守路遇严已经遇害?” 那老人一愕愣住。却听杜方柠道:“这事并不简单,案子做得极利落,到现在还查 不出是什么人干的。不过,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得到,不是仆射堂,就是洛阳王。他们, 明知那九门典守出于我门下,欲灭城南二姓,只有先除之为上。他们是迫不及待的要下 手了。接着仆射堂中人今年忽发新议,说洛阳城九门提督即无故遇害,凶手一时也难查 清,一定要派稳妥能员前往镇抚才是,这一人还最好是精擅技击之士。他们为此还建议 皇上别开一科,专取天下有名的技击能士,如蒙录用,即代洛阳城九门提督一职。” 她叹了口气:“王将军想也知道,我城南姓这几年在洛阳城中一直还能苟安,实赖 那九门提督路遇严之力甚多。他也算出自我父亲门下,一向还算精明踏实。他忽然遇刺。 洛阳王又欲夺其位,你说我如何又能不忧心?” 韩锷在墙外听得心头一阵感慨,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却听那老者道:“那看来这 洛阳城九门提督一职,洛阳王门下是志在必得了?” 杜方柠分明象心中大不宁静,伸指在琴上一划,其声铮鸣,只听她激声道:“如他 门下得手,我城南二姓,从此无瞧类矣!”她声音激楚,韩锷听得也心头一紧。却听那 老者道:“所以你才轻骑入陇,想找那韩兄以为助力吧?” 墙外的韩锷一愣,他适才却怎么没有想到?杜方柠的声音忽软弱了下来,低声道: “当此时局,我也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帮我。” 那声音里忽现出一股女儿家的柔弱,韩锷在外面听得心中一痛,几乎马上大叫起来 :“我帮你,我当然帮你!” 但院内杜方柠忽声音一振——她本不是什么软弱女子,当着这老者的面也似极为要 强,只听她朗声笑道:“不过,我三年来苦心做局,认识了他,不就是要图他一剑之力 在我危难时出手相助吗?如果他不帮我,还有谁帮?我又何必对他有情。我杜方柠三年 苦心,岂肯凭白浪费的?” 她此语一出,当真有“英雌”之风。韩锷却在墙外听得心头如受重击,只觉心里扯 心扯肺地一痛……他心痛之下,却只觉整个人都哑了,连心底都喊不出话似的。原来那 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欺骗!所有最衷情的原来都注定要遭到戏弄的。人生种种,所有的温 柔绮靡,恩爱尔汝,原来都敌不过那现实的利益的。只听院内琮然一声,那琴上之弦无 由自断,那老者沉脸一喝,道:“有人!” 有人偷听,则琴弦自断——自古就有此说,也每每灵验。那老者一耸身,就已向院 墙上跃去。却见院墙外的韩锷,身形一展,已如鸥游鹤翥,以不可阻遏之势跃返而去。 院内杜方柠脸色惨变,接着忽颤声道:“是他,是他,一定是他!” 那老者已重又跃回,默然无语。他年齿俱长,却也能明白这些小儿女的情事。他知 杜方柠生性极为骄傲,一向断不肯向人承认对哪个真的动心的,所以在自己面前反情愿 把与韩锷之交定位于利益之相与。没想这话却被那个实心的韩锷听了去。只听杜方柠道 :“他这下都听到了,我这下……只怕伤透了他的心。他、他……我、我……”竟再也 说不出话来,只是立起身看着韩锷跃起的去向,口张着,自身骄傲却阻隔住了她的心语, 但她在心底大喊:“锷,锷,……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刚才说的不是真心的。我是在 意你的,我其实是在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