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可知曾有弄权人 第二天一清早醒来,韩锷还在惦记着去与祖姑婆相见的事。可一睁眼,却见帐外天 色已通明。他脸上微微一红:昨夜,不知怎么着,姝儿却比以前哪一夜都更主动些,缠 着他闹得直到天快亮才将将睡去。这一夜交缠的遗迹还留在那乱委的衾褥上。被子里很 温暖,韩锷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有一分幸福也有一分茫然。跟姝儿在一起,他一向端 谨得很,因为在心里,他一直相当敬她重她,不太敢跟她胡缠——可阿姝现在在哪里? 他稍稍清醒了些时,却发现,身边的姝儿已经不在。 韩锷一愣,穿衣起来。走到帐外却也没见到祖阿姝的身影。他于男女情事上一向面 嫩,待下又一向威严,也不好意思去问连玉。就那么一直一边处理事情一边等着,好同 她同去见祖姑婆。可直到午后,还没见到阿姝回来。他才有些急了,叫来连玉问了一声, 连玉却也回说不知道。韩锷骑马出去找了一圈,却也没有找见。他在野外整整兜了一下 午,入眼的却只有草野荒凉。他心下忧急:姝儿,姝儿难道也就此不见?他怏怏回营, 却见连玉冲自己张了张口,象想说什么。韩锷问询地看向他,连玉才迟疑了下禀道: “韩帅,我叫十几个亲随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只是,咱们营中少了匹好马……” 他嘎巴了下嘴,没有再说下去。韩锷呆了一呆,怔在那里,半晌才一挥手,叫连玉 下去了。他隐隐回想起阿姝昨天的神色:她是不是不好意思这么跟自己去见祖姑婆呢? 抑或别有隐衷?他情知以阿姝之能,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一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那 是她自己想走了?但……他心下徘徊辗转,这么突然而来突然而去倒真的一向就是姝儿 的习惯。难道她就这么去了吗?还会不会再回来? 为什么他身边所经的女子个个都是这样,难以预料,难以琢磨。这三个多月的温柔, 难道最终也还是……来是空言去绝踪吗? 韩锷情怀恶恶,独坐在那里,天黑了,帐内漆黑一片,他却也没有点灯。连玉送饭 来时,走到帐外,见到他的样子,也不敢前来惊扰。韩锷心里先是茫茫的,然后隐隐地 升起一丝痛,但那痛也空茫得仿佛不那么踏实。他想起昨夜的那一夜激情——姝儿平时 不是那样的,那是不是暗示着什么?他想不通。以前的相伴不是这样的,在黑黑的夜里, 韩锷力倦而睡,有时醒来,却发现阿姝还醒着,那时,她的神色韩锷却总是不懂:她不 喜欢这样吗?她不幸福吗?她脸上的神情为什么总象是在问: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 起,原来不过是这样吗?……为什么她的心情他从不曾懂? 其实自韩锷到西塞后,他与洛阳的音讯就一直未断,好多事不是说抛得开就抛得开 的。王横海入主兵部后,得韩锷支持,内接俞九阙以传圣命,外联古超卓以抚两都,对 天下军镇收束颇力。东宫门下自然人人侧目。太子妃之父曹蓄厚一倒,连同倒了一大批 人,这空出的一干实缺早就有无数人眼红了。但王横海或裁减或收编,把这一股军中实 力尽量都纳入兵部管制。天下军镇本多萎弱,各依朝中强权,王横海欲收拢军中之权, 使之尽入兵部,可想而知,他触动的这一场争斗虽是无声的,但也最为酷烈。太子贽华 虽终于得以监国,但内外为紫宸与王横海所制,就是欲图与仆射堂相互倾轧,也颇多掣 肘。所以更视韩锷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就是这次的吐谷浑之乱,说到底,也还是东宫一派的谋划。韩锷一到边关,细细探 访之下,就知,这场兵灾,说到底还是东宫门下激出来的。鄯州守备虞延武本出于太子 门下,他突然下令关闭边塞盐铁交易,这才激得吐谷浑人生出此变。他们如此作为,目 的也就是为了逼韩锷出关远行,却没料到这场战祸持续未久就已为韩锷所安抚下来。东 宫之人自不愿大功旁落,已遣使与吐谷浑国师重新构好。韩锷听闻了这些事,却也只能 背地里一笑一叹。可是心中亦生悲慨:他们怎么闹都罢了,只是、生民何辜呢? ——姝儿已去,那段事他自不会跟祖姑婆再提了,这里自去安排兵士护送祖姑婆携 战骨回转长安不提。他平生来第一次渴望的“家”的感觉也就这么的消隐无踪了。可就 在这时,他听说了那个让他甚或都不敢相信的消息:太子贽华与吐谷浑重新交好还罢, 居然要延请噶当教的宗师大金巴入关中宏法,还准备册封其为国师。韩锷听到这个消息 时,却已是四月初。一切都木已成舟。韩锷心头冷冷一惊:说起来,他间接的也算与大 金巴、小金巴打过交道了,对他们噶当一脉的技击之术早已心惊。东宫此次所为却是为 何?难道是为了俞九阙?只怕还连带上自己?他就这么急不可耐的要借外力,不惜轻开 教派之争以除自己与紫宸吗? 大金巴活佛在吐谷浑中信徒无数,声势极盛。韩锷心中忧虑不定:他也估不准这次 噶当一脉的东来会给朝局增添多少变数。这件事他本该力阻,但朝令已下,无可挽回。 当年,只是小金巴活佛的中土一行,就已滋生出不知多少变乱,好在,那还只是在技击 圈内与佛门中。这次,他们衔监国太子之命而来,只怕接下来的更是麻烦无数。 接着,让他惊愕的是,这次却是大金巴活佛与小金巴活佛联袂入关。西塞之地本初 初平定,但噶当教影响所及,边塞汉人也多有信奉其教旨者。这一股暗流本潜隐于下— —生民孤弱,对世道现实常多不满,这次大、小金巴活佛之东行却不知觉间已唤起了这 股暗流。韩锷只能令属下多多关注大、小金巴的行程。他们这次劳师动众,随身携带法 器经卷就不下百车。且大金巴活佛八大护法弟子俱都随行,为其师打先站。这一路,只 见得到一城一城的信奉百姓黄沙铺地,细水洒街,摆起了香案。韩锷对传教之事本无恶 感,但身当此责,只觉得,那股宗教狂热之情万一干联牵扯到现实利益的朝局之争,只 怕就会无休无止的泛滥开来。 大、小金巴所倡的却是厌世之说,也是末世之说。他们许诺给生民的是三千世界不 日将毁于一旦,苦难者将永远归依莲华之境,欺压都也将永沦轮回之苦。韩锷这些日子 也曾细细体味其言说,只觉得那些教义确实足以摇心动耳——他们许诺给苦难者一个完 美的来世,但却是以破坏现世为基础的。这世界是不乏罪恶,但如果毁之尽绝,那寂美 喜乐的莲华之界果就会如约出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