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嵩山奇遇少林风云 萧扑奴从怀里把那本《伏魔禅记》掏出来,翻了翻,道:小兄弟,我就知道 你准会问起的…… 那可是发生在25年前的事了。先前的兴奋慢慢从脸上隐去,却又慢慢布上了一 层阴郁,把血魔僧为了替其兄萧挞揽报仇,前去少林寺寻事,用修罗掌连杀十数少 林僧人,最终被铲除的事一一跟乔锋说了。乔锋听得惊心动魄,浑没想到平日看起 来风定浪静、幽雅庄严的佛门圣地竟也会发生这等残酷的血光之灾。 萧扑奴待讲完了事情经过,道:小兄弟,那萧挞揽身为大辽国先锋使,在疆场 上被少林僧人暗箭射死,他兄弟血魔僧前去少林寺为他报仇,对也不对?乔锋想也 没想,就大声道:当然不对了,是大辽国先来侵犯我们大宋,这就好比狼来叼我家 的羊,我把它打死了,另一只狼再来咬我,我肯定还会把它打死的。 萧扑奴听他这一说,苦笑一下,道:你这比喻倒也生动,唉,南人总是管我们 契丹人叫狼的。 乔锋看着萧扑奴手里的书,隐约也能猜到他跟书里提到的萧挞揽和血魔僧这两 人之间的关系,却又觉得不便启齿相问,嗫嚅道:萧大哥,你这次去少林寺,不会 是跟……跟血魔僧一样吧?萧扑奴看着他,问道:你说呢?乔锋皱着眉头想了想, 道:我家就住在少室山南坡的五乳峰下,少林的大师们确实像娘说的那样,个个是 慈悲为善的活菩萨,萧大哥,要是你这次果真去少林寺报仇的话,乔锋虽然打你不 过,却一定会拦挡的。 萧扑奴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心道:这娃娃倒也真是犟性!。乔锋见他笑得甚 是放肆,不觉怒道:你笑什么,即便你是契丹第一勇士又如何,我乔锋照样不怕你! 萧扑奴道:小兄弟你想哪里去了,我可不想做你口里的第三只狼。乔锋这才转怒为 喜,萧扑奴拍拍他的肩膀道:乔兄弟,你知道我俩为何投缘么,哥哥便是喜欢你这 股豪放劲儿,我此来中原,能结识你跟乌衣雪剑三个人,也就不枉此行了。 乔锋却是还有些放心不下,慧元虽然不让他对外宣扬是少林门下,但他心里却 是早就以少林弟子而自居了,当下又问道:可是,大哥你这次去少林到底为了哪般? 萧扑奴道:其实也没什么太紧要的事,我叔父血魔僧乌金藏二十五年前来到中 原,便一去不复返,当时我还年少,也无力前来寻找,这一拖便过去这许多年,虽 说心里对他是否健在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心里总是记挂着。两个月前,那萧金萨 跟太巫师从中原回国后,便将这本《伏魔禅记》转给了我,我这才知晓了叔父他当 年的遭遇,别说他是为了我父亲去复仇的,即便是无缘无故地客死他乡,我身为我 们萧家的惟一血脉,也该前去少林寺看看的。不盼能替他报什么仇,只要有幸还能 在他葬身的悬崖下捡到一两块尸骨,带回契丹去安葬了,便是上上大吉,最不济, 也要在他的葬身之处烧上几刀纸钱,略示我的一点孝心不是?这样,我便跟非烟公 主商议了下,又请示了南院大王,这才悄然南下,本想着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嵩山, 办完事就走,谁知道阴交阳错,却在客栈里被那田氏兄弟盗了包裹,竟将这事给抖 露了出去,是以才引起了这些麻烦。 乔锋听了,忙道:萧大哥,我对少室山的地势可熟了,到那里后,我陪着你找 便是了。心里又自想,我帮萧大哥这么做,可不是在干坏事,慧元师父即便知道了, 也不会怪怨我的。便听萧扑奴道:那就先多谢你了。你放心,我们契丹人虽然崇尚 武力,可也并不是是非不分的。 我学那连珠箭,确有替先父报那一箭之仇的意思,但即便如此,也会选在将来 在沙场上见的。 我契丹跟你大宋已经有二十几年没再起战火硝烟,看两国百姓各守其土,安居 乐业,我这心思其实也早就淡了,佛家云:生命在于呼吸之间,其实想开了,人生 的长短还不是一回事? 最终都是被一把黄土埋了。 乔锋听了他这番话,道:大哥,你末了这句话,倒像是少林慧元师父说的一样, 很有佛性呢! 萧扑奴笑道:别以为我们契丹就好杀成性,其实我们也信佛的,你以为狼就只 是残忍贪婪么,那是因为你并不真正地了解它。 乔锋忙道:我怎么不了解了,我还养了一只狼呢! 萧扑奴听了哦地声。乔锋道:原本是养了一对的,只可惜阿黄前些日子死掉了, 现在只剩下花脸一个了。爹和娘本来是不让我养的,可挨不过我犯犟,也就答应了。 萧大哥,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挺喜欢狼的。说到这里,心想:也不知道这些天花脸 怎么样了,总吃不到肉,准是把它馋坏了。便见萧扑奴拿起坛子来给他倒了碗酒, 道:来,喝了这碗酒后,大哥我告诉你狼身上有哪些好处。 此时夜已经深了,驿馆里的其他人都早已经安歇,只有他们两人说着话,喝 着酒,不觉中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 萧扑奴把酒碗搁在桌上,道:说起这狼身上的好处来,却也不少,它至少忠诚, 对配偶忠诚,对狼王忠诚,不怕死,顽强好斗,四下流浪,它其实不喜欢成群结队, 是个孤独的家伙。除非是为了对付一个强大的敌人,它们才会组成战争的组合,听 狼头头的指挥,但征伐一结束,它们就会立刻各自东西,这倒确实跟我们契丹人有 些相象。狗虽然也忠诚,但有媚骨,所以要是叫我选呢,还宁愿去做一头狼。 乔锋还是头一次听人把狼性讲得这么透彻,越咂摸越觉得有道理,道:可不是 怎么的,我每次跟娘去许家集,常会碰到一些有钱老爷家养的恶狗拦道,娘总让我 绕开道走,我偏偏不让,它们看起来挺凶,挨了我一石头,就夹着尾巴逃了。娘说, 这就叫狗仗人势。大哥,我也觉得狼比狗好多了。 萧扑奴听了呵呵笑道:小兄弟,我告诉你,我们契丹人可正是以狼为荣的,就 因为它够骨气,矫捷勇猛,也……不乏狡诈,没有人能驯服它,除了老天爷。说到 这儿,又给乔锋的碗里倒满酒,来,继续喝,等到嵩山,我也跟着看看你养的狼去。 这家伙这么酷性,你偏偏给它起名叫什么花脸儿,嘿嘿,有意思。 这一晚,两人一直喝到了下半夜,将那四坛酒几乎喝了个干净才罢,乔锋想起 这般的好酒实在不易尝得,便用萧扑奴送给他的那个鸡冠壶满满装了一壶,准备带 回去让乔山槐也尝尝新。 之后,两人这才带了九分醉意,衣衫也未脱,各自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这一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巳时方先后醒来,阳光从窗外射进,满屋亮堂,两人都 觉得有些伤头,知道是昨晚酒喝得太多的缘故,不禁相视而笑。当下弄来水洗了把 脸,萧扑奴赏了驿役们几锭银子,便牵了乌云追,与乔锋走出了驿馆。 其时,街道上的积雪一清早便被扫了出去,虽然风还冷飕飕地,行人却也不少, 店铺户户开门,小摊小贩也扯起嗓子来吆喝叫卖。两人一出得驿馆大门,便看见两 个叫花子蹲在对面的墙角朝这边张望,瞧见他们出来,也都站起了身,相互使了个 眼色,一个往东一个向西,分头走了。萧扑奴见状,道:兄弟,只怕你哥哥又有麻 烦了。 乔锋道:他们都是丐帮的人么?萧扑奴道:八九不离十吧!乔锋却喜道:要是 丐帮的人那真是太好了,我便能找到丹姐和宋叔叔、奚伯伯他们了,你和他们也见 过面,大家可不是都有交情么!萧扑奴嘿嘿道:那也不一定! 乔锋说到这里,便朝向东边走去的那个叫花子喊道:这位大叔,你请留步!谁 知道,他不喊还好,这一喊那人却撒起腿来就跑,一会儿就钻进胡同里不见了踪影。 再看往西下去的那个,也早躲得没影儿了。乔锋狐疑道:咦,他们跑什么呢,我又 没得罪他们。 萧扑奴瞧在心里,便知道他们肯定是去通风报信了,心想:看来丐帮的高手便 在附近,反正经过昨天那么一闹, 少林寺如今要防着我肯定会多加戒备的,若此时撞上门去,只怕会引起大麻烦 来,还不如先去东京找着那个铁狠,待过些时候平静了再去嵩山却也不迟。至于这 乔锋兄弟,还是让丐帮的那些人带走更为把细一些。这么想着,便对乔锋道:小兄 弟,只怕今天咱们这伴儿是做不成了。 乔锋一愣,道:怎么不成了?萧扑奴道:我想你那些丐帮朋友此时就在附近, 他们又怎么放心你跟我一个契丹人为伍?待会儿真要碰见了,你还是跟了他们去的 好!乔锋道:不,你又没和他们结仇生怨,大家一起搭伴儿走,岂不是好?萧扑奴 叹道:乔兄弟你年纪终究还是小,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若是人人都能像你 这样看得开,我在清河驿的神殿里边,还能跟那些人打起来么?昨天那事的前后你 也看到了,我若是不下狠手的话,只怕便要把命送到那些人手里,将他们折辱得狠 了呢,仇怨结得更深,现在也不知道把你哥哥我骂成了怎样一个恶徒,会发动比昨 天多出几倍的人来追杀我。你想想看,跟着我走还有太平么?保不准你也要受到连 累,所以我劝你,待会真碰上丐帮的人堵截时,还是骗他们说,你是被我劫持而来 的吧! 不!乔锋大声道,萧大哥,你这样说可是把我乔锋看得小了,我要是那样做的 话,作践了咱们的交情不说,也对不住天地良心啊!萧扑奴没想到他这么硬气,听 了大是感动,重重地拍了他一下肩膀:好兄弟,哥哥我当真是没有看错你!乔锋胸 中也是一热,道:萧大哥你放心好了,乔锋当初敢跟你走,即使前边有刀山火海也 是不怕的。 两人说着话,已经出了许昌城的门,于是又共乘一骑,往登封的方向赶去。打 马向前跑了不到一里路,早见前边的几棵矮松后边闪出十几个叫花子来,手里抄着 棍棒站到道中拦挡,叫道:契丹狗,还不快些下马来受死! 萧扑奴并不答话,依旧驱马向前冲去。这官道上虽然积雪甚厚,但那乌云追乃 千金难买的神骏,向前疾冲竟是不怕路滑,待冲到那些叫花子跟前时,萧扑奴用力 向上一扯缰绳,双腿使劲一夹马肚子,乌云追便一声长嘶,腾空而起,居然轻飘飘 地从众叫花子的头顶上跃了过去。 那些人大骇,转身使棍棒朝马尾打去,却哪里还来得及,乌云追早像道闪电一 般去得远了。 乔锋拍手叫好,道:这样好,谁也没伤着,咱们尽管赶咱们的路,一点也不跟 他们罗嗦,好马儿,快些跑!却听萧扑奴叹道:只怕下次可没那么便宜了! 果不其然,向前跑了没多会儿,便又瞧见前边的路上黑压压地聚了不少人,为 头的是两个身穿黄色僧袍的和尚,乔锋不由得地叫了起来:是慧元师父!再看旁边 的两个叫花子,可不是宋三圆和奚子器是谁,王丹却不在其内。 乌云追距离着众人还有十几丈远,便听到慧元高声吟道:阿弥陀佛!萧扑奴一 听这声佛号,洪亮无俦,暗道这少林僧人果然厉害!心思转处,已经打定了主意。 乔锋刚想开口招呼,萧扑奴的左手早抓住他的后心,将他举过头顶一勒马缰,乌云 追登时停在了道中,他叫道:诸位不是要萧某手里的人质么,这便还给你们!呼地 将乔锋抛向了慧元,随即掉转马头,又向来路冲去。 便见两名僧人同时飞身跃起,慧元就空接住了乔锋,另一名僧人却是慧灵,见 萧扑奴掉身而去,追之不及,挥手一记劈空掌朝他后心击去。萧扑奴听到背后掌风 袭来,却并不回身,而是反手也拍出了一掌,只听得波的一声,两道掌风对实了, 乌云追却又去得远了,只余下萧扑奴一串朗朗长笑声在荒野上回荡。慧灵只和他虚 空对了这一掌,便知道对方的内力犹自在自己之上,心下不禁骇然,暗道:只怕我 和师兄联手也未必能拦得住他。 却见慧元已经解了乔锋的穴道,宋三圆和奚子器一班丐帮的人也围了上来,乔 锋便朝着慧元跪下,叫道:师父! 却被他随手拉起,道:你平安无事才好。接下来,乔锋又向慧灵、奚子器等人 行礼,宋三圆笑道:还是少林高僧了得,一出手便将乔锋解救下来。 乔锋听他这一说,赶忙道;师父,萧大哥可……可不是拿我当人质的,他把我 当兄弟看。宋三圆听了哈哈大笑,道:这个乔锋也忒实在,以为跟那厮喝了几碗酒, 就攀上交情了,这些契丹人素来狡诈,言而无信,咱们大宋朝廷都被他们欺弄得团 团转,何况是你个孩子家。乔锋听得一呆,道:萧大哥可不是这样的人。宋三圆道 : 适才他明明说你是他的人质,因见我们人多,这才放了你,这又做何解释。乔 锋听了登时哑口无言,他却也是个灵透的人,心里暗暗捉摸萧扑奴这么做的用意, 便也明白了几分,有些话本想当场说开,也就忍住不说了。 只见奚子器冷冷地道:这契丹贼的酒量硬是要得,就是不知道手底下的功夫深 浅如何?他自诩酒量了得,谁知昨日却被萧扑奴灌得醉成一团乱泥,心里边不免觉 得有些窝囊。慧灵听了合十道:那位萧居士的武功确实不凡,他适才倘若是要硬闯 的话,我等未必便能拦得住他。 丐帮的人听他这一说,都为之一凛,宋三圆心想,果真如此的话,让他就此逸 了去,只怕是后患无穷。又听慧元道:阿弥陀佛,那位萧施主既然想去往我们本寺, 贫僧便在少林候他的大驾吧! 乔锋四下看了看,见丐帮的人众里找不见王丹,忙问宋三圆:宋叔叔,丹姐如 何不见?宋三圆听他这一问,顿时苦丧起脸来,道:你不提还好,这一提还真的叫 我心焦,不是你引动她在冰天雪地里骑马,后来又受到了惊吓,如何能这么糟糕? 乔锋听了大惊,忙问:她……她怎么了?奚子器在旁边哧地声乐了,道:乔锋,你 少听他瞎诈唬!阿丹她好着呢,就是受了点风寒,我让她留在客栈里别出来。 乔锋听他这一说,心才落回肚子去,笑道:宋叔叔,你可是把我吓了一跳。宋 三圆笑嘻嘻地道:你这小子,一转眼就没了个踪影,害得我们满天乱找,饭也吃不 好,觉也睡不香,若不消遣你几句,岂不是太便宜了你? 乔锋想起跟他初见时,便蒙他出手相救,如今又不辞劳苦地前来护送自己,心 里不觉谦然,道:宋叔叔教训的是,锋儿委实是有些太任性了。宋三圆嘿嘿一笑, 拍着手唱起了《莲花落》:说任性,道任性,任性是窝大臭虫,抓上几个揉一揉, 放进地里去种种,不浇水来不加料,只是躲起来嗤嗤儿地笑,逍也么遥,这山望着 那山高,且在这搭里逃! 众人听了喝起彩来。宋三圆和奚子器两人又冲着慧元和慧灵行礼道:两位大师, 乔锋既然无恙,我等便不远送,这便告辞了!慧元和慧灵当下也还了礼,并请他们 代向王云峰转达了谢意,于是就此分手,宋三圆两人自带丐帮弟子回转分舵,慧元 和慧灵则带着乔锋坐了事先备好的马车,直奔嵩山而去。 路上,慧元询问起乔锋这些天的遭遇,他隐去虫二师徒一节,其他都照实说 了,待说到萧扑奴时,又把那本《伏魔禅记》的事着重跟两人提了提。慧元听罢, 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如此说来,这位萧施主却也是个识大体的。慧灵也道:契 丹和大宋自澶洲之盟,化干戈为玉帛以来,一晃也有二十五年,两国子民安享太平, 实为大幸,但愿这位萧施主能心口如一,此来中原勿要再生出波乱来。乔锋道:萧 大哥说到做到,不会骗我的。慧元却在心里想,单凭锋儿这番话如何便能相信那个 契丹人,还是应该禀告方丈多加提防才是。 三人一路朝西赶去,当晚在禹洲宿了一夜,第二天的下午才赶回了嵩山。到了 少室山山脚下后,慧元让乔锋自行回家,他跟慧灵回到寺里后,便即刻向灵德禅师 禀明了那个契丹人萧扑奴的事。 屈指一算,乔锋这次被掳出走,距今已经是第六天了,他这还是头一遭离开父 母这么长的时间,虽然那一路上颇多精彩的人事让他忘怀,但想家的心思却是从来 没断过。五乳峰依旧是积雪皑皑,松柏苍翠,乔锋一转到向阳山谷,看到自家的茅 屋正冒出袅袅的炊烟来,菜园旁的那棵枣树伸着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晃,心 里便是一热,拔腿就往山坳里边跑,一面在嘴里大声喊道:爹,娘,锋儿回来了! 他连叫两声,已经跑进了篱笆墙,只听柴门吱地声开了,乔山槐从屋里跌跌撞 撞地奔了出来,乔氏紧跟在后边,她嘴里叫了声锋儿,手把着柴门,竟是再也挪不 动步子了,眼里却是泪花扑闪。乔锋扑到乔山槐的跟前,拉着他的手叫道:爹,锋 儿回来了。乔山槐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着他的头顶,喃喃道:你回来就好,回来 就好了…… 乔锋却又挣脱了他,跑到乔氏的跟前,见她把着柴门呆呆地看着自己,眼里 扑簌簌地落着泪,嘴里却是发不出声来,忙上前抱住她,道:娘,娘,你怎么了? 乔氏这才缓过了一口气来,猛地将他搂在怀里,哭着蹲下身去,道:锋儿,你到哪 儿去了?你……你可……把娘给想死了……乔锋靠在娘的怀里,感受到她身上的温 热,鼻子也酸楚不堪,连声叫道:娘,锋儿可不是回来了么,锋儿再也不离开娘了。 乔氏哆嗦地用手把乔锋的脸捧起来,咽声道:让娘好好看看你,孩子,这些天 你在外头,可吃了不少苦头…… 乔锋看着乔氏哭红的眼睛,额头上的皱纹,鬓角里星星点点的白发,道:娘, 你瘦了。乔氏摇头道:娘很好,就是怕锋儿撇下娘,再不回来了。 乔锋自小要强,轻易是难能掉几滴眼泪的,如今见乔氏憔悴如斯,便知道这几 天她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怕是日夜难眠,茶饭难咽,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然间想到, 这天底下,只有父母对孩子的舔犊之情才能这般深长,才这样不讲回报。他又想到, 自己这两天跟萧扑奴在一起,也算是吃了不少美味,可除了喝酒痛快之外,那肉吃 到嘴里却总是没有妈妈做的粗茶淡饭香,便是因为没有吃到心底里最渴望的味道。 乔锋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不管他将来长得多高大,在娘的眼里却永远还是个 孩子,是需要她怜,需要她爱的小小羔羊!他想到这里,猛地大叫一声娘!终于放 声哭出来。乔氏从收养乔锋的那天起,便一直没看到他大声哭过,更别说是他降生 时的第一声哭啼了。一个女人家,其实是很贪恋孩子的哭声的,因为那里面包含了 孩子对做娘的一种依赖。乔锋虽然懂事,但从来是不撒娇的,乔氏便总觉得缺了点 什么,母子之间终究是隔着层什么。 现在,乔氏听到乔锋响亮的哭声,那股母性的柔情便完全被引发了出来,嘴里 叫得声锋儿! 母子二人又抱头痛哭起来。乔山槐在旁边见了,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也不住地 用手去摸眼泪,道:好了,孩子他娘,锋儿可不是好端端地在你跟前,你再哭下去, 老天爷可就不照应了。 乔氏这才慢慢收住了眼泪,涩笑道:你看看我,看到锋儿回来都欢喜得过了头, 外边风这么大,也不知道快些回屋去。这么说着,便要站起身来,不想脚下蹲得久 了,脚根便有些麻木,竟险些儿跌到。乔锋赶忙扶住了她,道:娘,我来搀你!当 下,一手搀着乔氏,一手挽着乔山槐,一家三口慢慢进了屋,又掩上了门。 乔锋一进屋,便觉得全身暖烘烘的,乔氏本就做了好饭,却还放在锅里没有吃, 现在见孩子回转,脸上不觉又乐开了一朵花,道:你爷儿俩都给我上炕头上乖乖坐 着去,我再炒个鸡蛋给锋儿下饭。乔锋这才想起给乔山槐带回来的酒来,赶忙把鸡 冠壶从腰间结下,道:爹,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酒来了?乔山槐接过来先凑到鼻子 边闻了闻,又打开盖子小小地吮了一口,咂摸了下滋味,脸上的每一缕皱纹都笑得 舒展开,道:这是啥酒,爹还是头一回尝到。 乔锋得意道:是杏花村,听萧大哥说蛮贵的,我可是喝了不少,这一壶是特意 带回来给爹你尝尝的。乔山槐却把壶盖塞上,又交给了乔锋,锋儿,爹知道你是个 馋酒的,可家里又没什么闲钱打酒喝,未免屈了你,这壶酒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乔锋道:那怎么成,这是我特意带回来给您的。乔氏在灶下听了,笑骂道:这老东 西,就是享不得福,这酒啊,可是咱们锋儿从外边好不容易带回来孝敬你的。 说着话,她已经把鸡蛋炒好了,于是一家人便在炕头上摆开一张小圆桌开饭。 乔锋却又找来两个小酒杯,给爹和娘都斟了一杯,自己却是舍不得再喝。他们乐陶 陶地吃了会儿,乔锋突然叫了声哎呀,从炕头上跳下地去。 乔氏和乔山槐被他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乔锋一拍脑门,道:该死,我怎 么竟然把花脸给忘了呢!说着,便往脚下套鞋子,嘴里嘀咕道,这些天不见,也不 知道它长得多大了。却见乔氏和乔山槐面面相觑,都放下筷子不吃了。 乔锋笑道:爹,娘,怎么了,是不是花脸又给你们闯祸了?乔山槐咳嗽了一声, 道:锋儿,我正要跟你说起这事儿,你养的那条狼四天前就跑了。乔锋一呆,大声 道:什么,花脸跑了? 它……它跑到哪儿去了?乔山槐道:山林这么大,它跑哪儿去不成,我早就跟 你说过,它是条狼,野性难驯,早晚要走的。 乔锋听着,脸色便涨红了,道:不,花脸它最听我的话,不……不会跑的…… 心下怀疑是乔山槐将狼给打跑的,却是不便张口质问。他一把拉开柴门,跑到了花 脸的草窝边,果不其然,里边空空如也,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他呆呆地在草窝边蹲了下来,心里边也是空落落的,不觉便想起跟萧扑奴在一 块儿谈论起的狼的话来,想象着花脸如何盼着自己回转,如何被乔山槐拿着棍棒打 将出去,如何在风雪中蹒跚而去,它是个没爹没娘的狼崽子,打不到食吃时一准便 要饿死……如此胡思乱想着,心里边便像煮开了锅似的。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乔山槐和乔氏走了出来。乔山槐道:锋儿,回去吃饭吧, 反正是条狼,跑也就跑了,省得将来大了反过来还咬人一口。乔锋听了这话,怒气 上涌,呼地转过身去,大声道:爹,你还我的花脸,还我! 乔山槐一呆,笑道:这狼崽子跑都跑了,我又去哪里给你找去。乔锋哼哼道: 准是你趁着我不在家,便……便把花脸打跑了! 乔氏听了这话,从乔山槐身后站出来,道:锋儿,你这是怎么跟爹说话的?俺 们养你这么大,还不及一个狼崽子的恩情?乔锋听了,又羞又愧,支吾道:娘,我 ……。乔山槐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孩子就是犟性,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乔氏 道:锋儿,你光记挂着你的花脸,也不看看咱这院子还少了啥? 乔锋四下看了看,见鸡笼子里还剩下两只鸡,倒是并没有给花脸偷吃掉。再一 瞧,便想起来,道:爹,娘,咱家的羊呢,你们把它也卖了么?心想,花脸和阿黄 当初一抱回来,才睁开眼儿,还吃过那只羊的奶呢,想不到现在一起都不见了。 只见乔山槐阴沉着脸,道:卖,要是早卖了还好了呢!你走的第二天,它便被 你养的狼咬死了!这话传到乔锋的耳朵里,他只觉脑袋里轰地一下,几乎以为自己 听错了,结结巴巴地道:爹,你……你说什么?花脸把咱家的羊给咬……咬死了? 乔氏道:可不是怎地,我和你爹看见时,羊已经给它吃了一半了。 乔锋听到这里,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乔山槐吓了一跳,赶忙 上前拉他,道:起来孩子,爹没有抱怨你,你坐到雪地上做什么?乔氏也道:唉, 我不是跟你讲过南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么,这种畜生实在是可怜不得的。猛地听乔锋 大叫一声,翻身从地上跳起来,撒腿就往谷外跑去,乔山槐夫妇急坏了,赶在后边 喊: 锋儿,你要到哪儿去?锋儿,快些回来,爹不怨怪你!但乔锋跑起来如刮风一 般,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他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几次跌倒在雪窝里,却立时重新跃起,又向前狂奔, 直到冲进了一片松树林里,他才停下了脚步,猛地发声喊:打死你,打死你!挥掌 朝树干上拍去,震得枝上的积雪哗哗地洒落。 乔锋冲着树干击了十几掌,还是觉得不消气,又飞起一脚朝树桩上踢去,这一 下反弹的力道甚大,他落地后立足不稳,向后一跤跌倒。耳听着自己喉咙里发出的 急剧地喘息声,全身便像筛糠也似的抖落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胸前的起伏慢慢 平静了,一颗豆大的眼泪却从右眼角挤了出来。 他在心里想:难道说,狼真的是一种生而有害,死而无益的畜生?其时,狼在 乔锋脑海里现出的形象,再也没有萧扑奴跟他说起的那些光环,穿来插去的,尽是 它最丑陋可憎的一面:阴森的獠牙、滴血的舌头、碧油油的眼光、骇人的叫声、难 闻的气味、邪恶的天性……这些特性一点点地聚集在花脸的身上,将乔锋心头的怒 火一点点地烧了起来。 花脸它怎么能残忍地去对那头羊下口呢?它可是全靠吃了那羊的奶才活下来的, 可怜的羊,它救了狼崽子的命,这花脸不去抱恩,反倒对它下了狠口……这不是跟 娘讲的《南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一样么? 这天下午,乔锋在山林里独自转悠了很长时间,心里边翻江倒海一般,半刻也 消停不下来。 他虽然生长在农家,但从小便得到少林僧人的眷顾,丐帮中的人也对他青眼有 加,后来又经受虫二先生的悉心教悟,可以说是福缘不浅。即便是被李中郎掳去了, 也因为引起了对方的爱才之念,而少吃了苦头;还有那个来自契丹的萧扑奴,对别 人不假辞色,偏偏跟他投缘,几碗烈酒下肚后,便称兄道弟起来。对于少年乔锋来 说,这些机缘逐第而来时,他从没感到过突兀,而是心安理得地承受了,他也一直 没有真正去考虑过一些事,他的心湖便像是 开满了荷花的水泽,风平浪静惯了,便极少去注意到水深处的异常。 而现在,花脸的背叛便是第一块打破这种平静的石头,它落在心湖上所激起的 层层涟漪,着实地刺激了乔锋的心灵,让他自然而然地揣想了许多许多。 天色暗了下来,林子静得渗人,寒风刮着枝条发出呜呜的叫声,而乔锋却丝毫 也没感到冷,心头的那簇火苗一直在往上窜着。他的思绪十分混乱,一会儿想到这 儿,一会儿想到那儿,浑没边际,直到一声长长的嚎叫传了过来,乔锋才猛地清醒 过来,这叫声再熟悉不过,正是花脸在嘶叫,他的心不由得咚咚跳急了。 第二声狼叫再传过来时,乔锋的拳头已经攥得紧紧了,他死盯着右前方,瞧见 花脸从百来十步外的荆条丛里一点点地探出脑袋来,待看到乔锋时,它嘴里发出一 声欢快地呼啸,嗖地冲了过来。几天不见,它果真长大了些,皮毛也比以前有了光 亮,耳朵直楞楞地竖着,看起来跟只家狗一般无二。 一眨眼,它便冲到了跟前,身子贴着乔锋的大腿来回蹭着,嘴里发出委屈的哼 哼声。乔锋的拳头慢慢松开,蹲了下去,花脸把两只前蹄抬起来,搭在 他的胳膊上,用长嘴在他胸前拱来拱去,这些都是他们以前常爱做的亲热动作。 迟疑了下,乔锋终于伸出手去,在花脸的头上摸了摸,它立时发出惬意的哼哼,两 只水汪汪的眼珠子灵活地转动,像是会说话似的。乔锋心想,花脸若真的是条狗该 有多好,鼻子一酸,一颗泪又掉了出来。 花脸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叫声,伸出舌头来舔乔锋的手掌,他看到它的白牙、它 的涎水,心里登时涌上一股厌恶来。 他慢慢站起了身,轻声问道:花脸,你为什么要吃羊呢?花脸依旧把身子在他 的两腿间蹭来蹭去。乔锋看着天色黑下来,北风在林子间呼啸着,他合上眼睛想了 想,心道:花脸,我不该忘了你是一头狼。猛然大吼一声,右脚呼地踹了出去,正 中花脸的小腹,将它踢出了一丈多远,重重地撞到一棵松树上边,又啪地弹了回来。 乔锋随即冲了上去,紧跟着一拳砸在花脸的脖子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它 的颈骨断裂了。 花脸像团乱泥般瘫在了地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四只蹄子不停地抽 搐,它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只是那么傻瞪着乔锋,鼻子里的鲜血哗哗地流出来,将 积雪都融化了。 乔锋这才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在一个劲地在发抖,拳头握得太紧,好不容易才松 了开来。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盯着花脸的挣扎一点点地平静下来,但那对眼睛却 始终不合上,还是傻瞪着他,乔锋心里想,它要是敢冲我呲呲牙……我就再给它补 上一拳。但花脸并没有任何反应,它死透了,也没闭上眼睛,只是那么傻瞪着乔锋。 山林里静得可怕,乔锋将花脸的尸体搭在肩上,一步步地向山下走去,狂风呼 啸着,他眼角的泪痕很快就被吹干了。 当他背着死狼走进山坳时,乔山槐夫妇早就在门口等得急了,见他回转,悬了 半天的心才落了下去。乔锋将花脸的尸体丢在他们面前,道:爹,娘,我把吃咱们 家羊的这头狼给打死了。 乔山槐夫妇没想到他出去转悠了这么半天,原来是为了去打狼,都是一呆。乔 锋却并不多话,顺手拿起锄头来,将花脸拖到了那棵大枣树的旁边,开始在树根下 刨洞,几个月前,阿黄死后他就是把它掩埋在这里的,现在好了,它们当初一起被 他抱回来,如今又都在地下面作伴儿了。 乔锋三下两下便把坑刨好了,将花脸拖过来,看也不看就丢进了洞里,待用锄 头把泥在上边盖了个严实后,他便在树下的那块青石坐下来。乔妈妈见他干完了, 过来唤他进屋去。乔锋道:娘,我不冷,想在这里坐会儿。乔妈妈知道他心里不痛 快,性子素来又犟,便不敢多劝,自回屋去了。 乔锋坐在树底下,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不觉便想起从前的事儿。还记得刚把 这两个小狼崽儿抱回来时,他曾骗他娘说是这是小狗儿,乔妈妈就乐滋滋地唱起了 童谣:两只小狗梦见骨头,汪汪汪汪叫个不休,一个叫花脸一个叫阿黄,为争骨头 狗毛两口,汪汪汪汪没了骨头…… 乔锋当时还问:娘,为什么没了骨头?乔妈妈便用食指点了他额头一下,笑道 :傻孩子,两只小狗在梦里争骨头,醒来后自然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当时还嘿嘿笑 道:我这两只小狗可不是在梦里头的,好端端地都在这儿呢! 现在想来,那一幕就好像才发生在昨天一样。看着脚下的这个新坟,乔锋苦笑 道:我这两只小狼可不是在梦里头的,好端端地都埋在这儿了。乔锋还记得阿黄死 后,他曾在这棵枣树下面呆了大半夜,觉得心肠此后会比以前硬实些,而今花脸也 埋在这儿了,他又坐在了石头上,但这一回,他却知道自己的心肠又会变得比以前 更狠辣些。 第二天早上,乔锋来到往常练武的那个山谷里,先在河滩上将慧元传他的《少 林五拳》使了一遍,又按虫二传授的《指元篇》里的内功心法打了一会儿坐,只觉 心清气爽,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慧元赶过来后,点拨了他几招,见乔锋进退 灵活,出拳刚中带柔,较之六天前有了很大的长进,心下甚是欢喜,便勉励了他几 句。 接下的三天,乔锋白天练拳晚上打坐,丝毫没有间歇。他在没得虫二先生传授 《指元篇》之前,早就将一套少林五拳打得乱熟了,于是一门心思地想缠着慧元教 自己新的拳法,但自从修习了指元内功后,却又从五拳的招法自行领悟到了新的技 巧,且每练一遍,都会觉得其中变化多端,神妙无穷。 在练功的闲余,乔锋自然也会想到萧扑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到嵩山跟 自己会面。那个鸡冠壶他每天都带在身边,乔山槐既然舍不得喝,乔锋也就不多让 了,心里盘算着待萧扑奴真的来到时,自己若拿不出点东西来招承,未免有些太说 不过去,这壶酒便留给他喝好了。 到了第四天,这天上午,慧元传完乔锋功夫后,突然道:锋儿,近些时日寺中 杂事颇多,为师也不便外出频繁,只怕你我要先分开些天了。常言道,师父领进门, 修行在个人。你的入门功夫已有小成,只要持之以恒,毫不间断,便能日益精进。 乔锋道:是师父,弟子定当勤加练拳,不敢偷懒。 慧元含笑道:你是个勤快孩子,原不用我费心嘱咐。沉吟了片刻,又道,你因 不是少林正传弟子,所以为师也从没让你进到寺里去,但若是那个契丹来的萧施主 果真来找你的话,却须记得去告诉为师一声。乔锋应了声是,心想:算计着,萧大 哥也该来到了,就怕他不肯跟师父见面。慧元见他皱着眉头,笑了笑,道:凡事都 讲个缘法,他若是无意相见,倒也不必相求。乔锋道:是,弟子记得了。 待慧元走后,乔锋练起拳来便也有些心不在焉了。忽尔想到那萧扑奴毕竟是第 一次来嵩山,也不熟悉山势的走向,自己躲在这儿练功,他八成是找不见的,莫若 自己四下走走,看是不是能碰得上。心里打定主意后,他便走出了山谷,在少林寺 周围的山路上四处游荡。 乔锋虽然从小在少室山长大,但因那些山势过于陡峭,却也有半数没攀登过, 现在自诩有了些武功底子,便有些跃跃欲试了。他决定从少林寺左边的那座山峰开 始,那里的石峰环绕相夹,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得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样,上面稀疏的 树木披着毛茸茸的雪花,经阳光一映,灿然生辉,委实是个风景绝佳的去处。 乔锋向上攀了会儿,见石级越来越险峻,积雪也越来越深,那些背阴地方的雪 早就结成了冰,坚硬而滑溜,哪里能容得两脚踏稳?心里不免生了窃意。他越往前 捱,心里愈觉得惊颤不已,怕一不小心失足摔下去,丢了小命,便向旁边的松林里 挪了几步,准备先折下根树枝作杖再说。 才爬上树去,山脚下猛地传来一声清啸,满山回响,乔锋寻声看去,见山下有 一团黑影正像箭矢一般冲了过来,不由得为之一振,心想难道是萧大哥到了?却见 那人衣袖飘飘,似脚不沾地似的踩着石级而上,转眼间便上到了半山腰,竟然是个 矮小的僧人。乔锋见他在山峰间闪晃了几下,便不见了踪影,心里大是佩服,想道 :也不知道这是少林寺里的哪一位大师,武功竟是如此得厉害! 受那人所激,顿觉心血沸腾,也不去折树枝作杖了,心道:人家能飞跑而上, 我如何不成? 一股猛劲儿上来了,便依照《指元篇》里的心法,运气布于全身,又开始踏级 而上。他的轻功本就有所底子,只是先前见山势 陡峭、雪滑难行,心里不免便打起怯来,现在一旦少了顾忌,便越攀越快了。 待上到半山腰时,已经累出了一身大汗,心想那位大和尚便是在这里不见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山路通向他处?闪目看时,见两行浅浅的脚印伸去了右面, 当下也跟着往右转,见群峰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的峭直有的倾斜,贴着山壁擦 身而过时,四下里积雪皑皑,每走一步都有惊觫感。 走出了有半里多路,又见前边乱石纵横,那两行脚印便是从中穿过的,稍稍犹 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胡乱向前走了会儿,突然看到一条小溪,上面结了薄冰, 岸边阵阵香气袭人,竟是两株古拙的梅树正开出了朵朵白色的小花,乔锋见了大奇, 眼见这山谷四处严寒雪封,这里却有花儿开放,当真有些稀罕,心里不免又自揣想, 那位大师父来这个地方,却不知道是为了作甚? 沿着溪边向前走着,突然,一阵喘息声传了过来,且越来越响。乔锋好奇心大 起,撒腿朝那声音传出的地方跑去。 转过一大堆乱石,便看见一个偌大的水潭,水深得碧绿,先前看到的那道小溪 便是从这里流出去的。而就在水潭边,那个矮小的僧人正在盘膝打坐,嘴里发出呼 哧呼哧的喘息声,乔锋心想,他这是练得什么功夫?怕惊动了僧人,便躲在一块大 山石后面张望。 正在思疑,便见那僧人的身子凭空向上飞去,而姿势却没有半点改变,依旧是 盘膝而坐,他升空有两丈左右,双手伸出呈龙爪状,朝着潭水击去,轰地声,两股 水柱儿立时窜了起来。 乔锋见他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差点叫出声来,却也知道偷看人家练功 是大忌讳,不觉便使出了虫二教他的闭气功法来。 又见那僧人的身子在空中划了个弧儿,出指凌空朝水面点去,波地一下,一团 水花旋了出来,他连点三下,便有三朵水花旋出,只把个乔锋看得心旷神怡,暗道 :这是什么功夫?若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是神仙所使的手段。 却见那僧人落回原地后,身子蓦然一阵抽搐,原本中断的喘息声再次响起来, 竟是比先前听到的还响,便似在拉一具风箱般,乔锋心里暗暗罕疑。细看之下,见 他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粒儿,青筋根根鼓起,嘴角看上去也略有些歪斜,显然十分痛 苦,正在拼命地运气向下压制。 他的双手虽然合十,却是不停地在颤抖,几次想弹身跳起,却又强忍着克制住, 又坐了下去。 乔锋看到这里,心里突然想到一事,难道这便是练武之人平常所说的走火入魔? 耳听着那僧人嘴里发出的呻吟声,也是心乱如麻,暗自替他着急。 那人又挣扎了会儿,便见有腾腾的白烟儿从身上冒出来,他猛地抬起左手,用 中食二指接连封了身上的几处穴道,脸上闪过一道青气一道黑气。便在这时,一声 嘹亮的佛号响了起来:阿弥陀佛,慧光,遣欲而心自静,澄心而神自清,自然自然, 方能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慧光听了后,咬着牙道:是……多谢师叔祖教诲,慧光……慧光……想拼命克 制,竟是抵受不住。 乔锋听了大奇,怎么这谷里还有一个僧人,还是这位大师父的师叔祖,我怎么 却看不见他呢? 却见慧光身后所倚的石壁处突然转出个白眉长须的老僧来,身穿一袭灰色的旧 僧袍,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见他扬起右手,轻轻一掌拍在慧光的后脑勺上。 慧光受了这一掌,先是身子一阵剧烈地战栗,接着便慢慢平静下来,话声也舒 和了许多,道:多谢师叔祖。那白眉老僧道:你且先运气调息再说。 慧光说声是,便抬起左手呈摘星换斗式,右手却横在胸前,掌心朝上,嘴里徐 徐吐气,这一口气竟是极其绵长,像一道白色的烟柱儿,吹出了两寸多远,却又折 回到鼻翼间,分作两股白烟儿又从两个鼻孔里钻进去,如此周而复始地循环了会儿, 这才收势打住。乔锋在暗处看得合不拢嘴,心想:这个慧光师父跟慧元师父是同一 辈分的少林僧人,怎么武功却如此厉害? 只见慧光运功完毕后,站起身来朝着那白眉老僧躬身施礼。老僧道:你身为达 摩堂首座,却如何到这青龙潭来了?慧光道:徒孙本不敢贸然来此打扰师叔祖禅修, 只是近来发生了一宗事故,却是与师叔祖有关,是以方丈才遣我来此侍奉。 白眉僧听了这话,眉毛一挑,显然有些出乎意外,须知道,像他这种年纪辈分 的高僧,在少林寺委实是了了无几,早就看穿了红尘云烟,也无庙堂的概念,所以 慧光一说事故跟他有关联,心里自不免诧异。又听慧光道:此事却与《伏魔禅记》 有关,方丈大师怕有江湖宵小前来骚扰师叔祖禅居,故命我前来探视,不想弟子身 上的戾气发作,反得师叔祖出手相救。 乔锋躲在暗处听了这些话,心中一跳,暗道:《伏魔禅记》里写的是二十五年 前的事,难道这老师父也是当年追杀血魔僧的人?只听白眉僧抚须而笑,道:老和 尚已经风烛残年,转眼便是灰土一把,心里装的已不是佛,是日,是月,是这山间 的风雪,哪里还谈什么怕与不怕。 慧光听他这些话禅机颇深,一时间难以领悟,只得合十道:师叔祖说的是,徒 孙此来,倒是多事了。心里暗想道,方丈师父说师叔祖在二十五年前与血魔僧拼斗 时,身受重伤,致使全身功力尽失,所以才命我前来护持,岂料,他老人家的内力 竟还如此了得,当真是意想不到。 听白眉僧问道:你近来练功是不是出了些差池?慧光道:正是,徒孙此来青龙 潭,一是奉了方丈大师的法旨,二是便想拜求师叔祖赐徒孙一个破解的法门。白眉 僧道:若是老僧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四十有二,习武二十三年来,已经练成了十七 种少林绝技,算起来该是少林寺二百年中第一武学奇才了。本寺建刹距今也有五百 多年,古往今来,唯有达摩祖师身兼诸门绝技,此后再无一人能并通诸般武功,最 多也只是兼修两三种,唉,像你这般年纪就兼通了十七种绝技在身,实在是个异数。 乔锋在暗中听了不禁咋舌,心说怪不得这位慧光师父的武功那么厉害,原来兼 通了少林七十二绝技里的十七门之多啊!慧元师父告诉我,他二十多年来也只不过 修习了大力金刚掌和燃木刀法两种。 只见慧光道:师叔祖妄赞了,徒孙愧不敢当。白眉僧道:唉,我倒也并无夸赞 你的意思,你虽凭靠天赋异禀练就了一身绝学,但也因之入了魔道,身为佛门弟子, 此举委实是得不偿失。 慧光忙道:还请师叔祖点化! 白眉僧道:本派武术的最高境界,叫心意把,真义便是能把住自己的心意,而 不为练武时所衍生的戾气所侵。 我少林弟子习武,何以称之为修武术禅?便是要做到禅拳如一,禅能修心,武 能修身。武为基础,禅是根本。身心一如时,禅拳自然也就归一了。 慧光是何等聪明之人,听了这番话,便知道老僧其实是在指责他过于贪恋武学, 而荒废了修禅养德,顿时间觉得后背上冷汗潸潸。而这些话传到乔锋的耳朵里,却 是似懂非懂,心想:难道说,练少林武功便一定得学禅么,如何慧元师父却只教我 武功呢? 白眉僧继续道;一般的少林拳术用来强身健体,倒也罢了。惟有这七十二绝技, 每一项都能伤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却不可得闲视之。更应该深具佛门的 悲悯之怀,以相应的佛法去化解戾气,谨慎习练,方能避免伤了自身。你贪功冒进, 却不及时消除武功本身所产生的心毒戾气,因而便患上了武学障,到头来终究要祸 害自身。乔锋听到这儿,心道:怪不得这位慧光大师适才像得了病呢,原来是练功 所致。真没想到,武功太高了,也能惹来祸患。 便见慧光伏地跪拜,道:还望师叔祖施展慧手,帮徒孙渡过此劫。白眉僧伸手 将他扶起,叹道:积重难返,病重再求医,却又应了临时抱佛脚的那句话了。其实, 对于如何化解这些魔障的法门,老僧这二十几年也一直在苦苦寻求,却是始终不得 其法。想了想,又道,你回去后,且勿再要修习七十二绝技里的武功,先熟读《南 华经》和《杂阿含经》,明释禅义,看是否能化解练《拈花指》和《般若掌》所衍 生出来的戾气。 慧光躬身道:是,徒孙这便回去补习佛法。白眉僧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去 吧!慧光说声是,略一沉吟,又道:师叔祖,有人在此窥伺已久,是不是由徒孙出 手将他赶走?白眉僧摇了摇头,道:此人内功了得,心法奇妙,介于佛道之间,决 非邪道,老僧少时自会跟他攀谈。 乔锋乍听慧光的话时,心中一跳,暗道:原来他早就察觉我在偷听他们说话了。 再听白眉僧这一说,才知道另有其人,并且那人的内功十分了得,心下猜想:该不 会就是萧大哥吧?他得知这老僧跟他叔父血魔僧的死有挂连,便也找上门来?却见 慧光合十向山谷外走去,这一次却是缓缓而行,显然是听了老僧的告戒,不敢再轻 易施展功夫。 那白眉僧直待他不见了身影,才合十道:贵客既然驾临多时,何不现身一叙呢? 乔锋凝神静气,细听周围的动静,却并没有人应声。过了片刻,老僧又说了一遍, 他再也忍不住了,悄悄地把头探出来,忽觉眼前一花,本来还远在两丈开外的老僧 蓦然就到了跟前,乔锋不禁吓了一跳,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岂不知,那老僧见躲在暗处的原来竟是一个少年,更是吃惊非浅,脱口问道: 适才站在石后的,便是小施主一人么?乔锋道:正是!老僧一皱眉,沉吟道:这可 就奇了!乔锋几步走上前去,朝着他跪倒,大声道:弟子乔锋,拜见太师叔祖! 那白眉僧听了微感意外,道:你是少林俗家弟子?乔锋道:正是,弟子的受业 师父是慧元师父。白眉僧道:好,好!坦然受了他三个头,伸出双手将他拉起,咦 了声:你修炼的内功可不是少林的心法。 原来,他适才这伸手一试,便知道乔锋的内功根底尚浅,显然修炼没多久,可 如何自己运用起天耳通来听时,居然听不真他的呼气之声呢?当时还认为是绝顶高 手来到,能够闭气运息,所以才出声相邀,却没想到竟然才是个练武不多久的孩童。 乔锋听他这一问,便道:弟子除了跟慧元师父学艺外,也跟虫二先生学过指元 功,他可不肯收我当徒弟,总共教了我四天,每次都叫我埋在雪里睡大觉。白眉僧 听了这话,心想莫不是跟龟息功有些相象?这个虫二先生的名字却是陌生得很,当 下问:这门功法修练时,是不是能屏息静气?乔锋奇道:太师叔祖如何知道? 白眉僧解开了心中的这个谜团,笑道:这就是了!锋儿,你且把这门功法的修 炼细细讲来我听。 乔锋于是便把虫二传他功夫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道了来,白眉僧听到这门功夫原 来便是从睡神仙陈抟先生的《指元篇》里演化而来的,心说:果然是龟息功的一种。 待听乔锋说到此功法在人睡着了后,可以慢慢闭气,并自行修炼,脸上现出了喜色, 所有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连声道:好,好!无意而为之,全凭自然二字,这才是大 境界,这样的功法修习起来,自然也就不会产生戾气。 他想到这里,合上眼皮想了会儿,突然问乔锋道:锋儿,你可愿意将这《指元 功》的口诀说出几句来给老僧听么?乔锋自一开始便对这白眉僧奉若神明,听他这 一说,如何不愿意,便将开头的几句念了出来。 老僧听了,默默在心里念叨,时而眉头紧皱,时而神色欢愉,半柱香后,猛然 一拍两掌,欣然道:将佛门和道家的功法合二为一,也许便能找出一个法子来,解 却他几十年的苦痛…… 甚好,甚好!乔锋在一边见了,心想: 原来太师叔祖是想用《指元功》来化解慧光师父身上的什么戾气啊? 又听老僧叹道:天意,天意!转头对乔锋道,锋儿,你可还愿在这里少住片刻? 待老僧进去先跟师兄说点事故,却再出来。乔锋听了,心说原来太师叔祖还有个师 兄在这里啊!赶忙恭恭敬敬地道:好的,太师叔祖。 那白眉僧点了点头,道了声佛号,转身闪进了那块石壁之后。那青石高有丈 二,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便像个屏风似的挡在山巅和水潭之间,乔锋知道石 壁的后面肯定别有洞天,但没得到那老僧的允许,虽然怀里十二分好奇,却是半步 也不敢踏进。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