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年轻男子 戚夫人沉默了许久,方淡淡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们,尽人事,听 天命吧。” 回到自己府上,戚夫人便把全府的丫鬟都叫过来说:“你们也都知道了,老爷 出了事,能不能保得住我也说不上来。我不想连累你们,这里有你们的卖身契,你 们都拿去吧。每人到账房支十两银子,你们各自回家去吧。” 丫鬟们听了,登时哭成一片,有舍不得的,也有心里偷偷高兴的。哭了一阵, 也就慢慢地散去了。 只有青梅没有走。戚夫人问她:“你怎么不走呢?” 青梅跪下来,哭着说:“青梅不走,青梅陪着夫人。” 戚夫人叹息着说:“傻孩子,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经的看的多了,无所谓了。 可是你还年轻,我怎么能让你埋进这里呢?回家去吧。” 青梅说:“青梅没有家了,回去了也没地方,就让青梅留下来陪夫人吧。” 戚夫人怔了怔,凝视她良久,叹口气说:“好孩子,你还是先回到你乡里去。 如果老爷保住了,那你就再回来。”说着,自己也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青梅也哭:“夫人……” 戚夫人撑不住,一把搂过青梅,主仆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结果,最后青梅还是回到了乡间。 虽然过了九年,但是乡里变化并不大,乡邻还是那些乡邻。他们看见青梅回来, 都很高兴,他们觉得青梅是在官宦人家见了世面回来的,便常常向她问这问那的。 青梅有的时候说几句,有的时候就笑笑不答。 后来青梅就在村子附近一间尼姑庵里替尼姑们洗洗衣服,有时候也帮人做针线, 赚点钱度日。再后来收养了小T. 想得正出神,听见孙婆子说:“我说阮家姑娘,张家的条件你还犹豫什么?再 者,你看这村里像你这样的姑娘哪个不已经有儿有女了?啊对,你也有个儿子了。” 说着把眼睛一歪,做出很不屑的神情来。 青梅不由脸色一变。 青梅自从收养小T ,起先没有什么。后来有人提亲,都不愿意她拖着孩子,结 果都不成功,她也不以为意。谁想这么一来,渐渐就有种谣言,说小T 是青梅与人 私生的野种,甚至还有人传说,青梅就是因为生了这孩子而被戚家赶出来的。她虽 然自知清白,心里也不免气恼。 孙婆子自觉说得过分,便讪讪地把话拉回来:“阮家姑娘,你可别多想,我没 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说呢,既然张家也愿意要小T ,那不是最好吗?” 这句话却是说得青梅心里一动,叫她觉得这桩婚事还有可取的余地。然而待要 点头,却总是点不下去。 “唉,”青梅使劲敲打着衣服,心里想着,“不如就答应张家老二算了。起码, 不用成天担心着欠人家的债……” 然而,虽然翻来覆去地想,决心却怎么也下不了。 “哟,阮姑娘,原来在这里躲着呢,叫爷们好找啊。” 冷不防有人在背后说话,声音阴阳怪气。 眼前是个白胖的中年男人,一脸的坏笑,身边六七个庄丁打扮的。青梅认得, 正是乡保林贵的管家林海。自从前年小T 生了场重病,青梅不得已向林家借了几两 银子,一直都没能还上。利滚利到现在已经翻了两番,林海十天半月便要带人来催 缴一番。 青梅见是他,心里登时七上八下。然而别无他法,只得福了一福,低声招呼: “林管家。” 林海也不言语,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青梅。青梅心里发毛,便说:“林管家, 我家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如今实在是还不出钱来……” “哎哎哎。阮姑娘,怎么一见我老林就准知道我是来跟你要债的?” 青梅愣了愣:“那……” 林海咯咯一笑,拿眼睛一扫身边的人,那些人便也嘿嘿地怪笑起来。他将身子 朝青梅凑了凑,说:“我是来给阮姑娘道喜的。” “喜?什么喜?” “我们老爷说了,阮姑娘欠的银子不要了,一笔勾销。这不是喜事吗?” 青梅不笨,知道他话里还有话,心里更慌:“那,林老爷想要什么?” “好。阮姑娘真是聪明人。那我就直说了,我们老爷说了,家里针线上正缺人, 要阮姑娘过去做几天针线。” 这话任谁都明白,“针线”是假,别有居心是真。青梅脸色煞白,呆了好一会, 才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手笨,怕做的活不合林老爷的心意。” 林海邪笑几声:“这附近谁不知道阮姑娘的针线手艺?要是阮姑娘手笨,那就 没有手巧的人了。阮姑娘,别推了,跟我们回去吧——”说着,伸手便去拉青梅。 青梅心里一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把林海的手给推了开去:“林 管家,林老爷要是真要我做针线,拿过来做也是一样,有多少我都做。” 林海当着手下被青梅推开,登时变了脸色:“我说你这娘们还真不识抬举。今 天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跟我们回去!” 青梅看林海翻了脸,反而镇定下来。她知道眼前的事情不能善了,索性横了心, 往后退了两步,凛然说:“林管家,你要是逼我,我就往后一跳,咱们一了百了!” 林海脸色微变。洛水虽然平缓,然而河水极深。如果青梅跳了下去,只怕真的 是一了百了。然而他心里虽然有些发虚,嘴上却不肯松口:“好,你狠。你跳吧, 跳了你的尸首我也得拿回去给老爷发落。” “这话真没道理。她该你多少银子,就能把一条命都卖给你?” 忽然间旁边有人插话,青梅和林海诸人都是一愣。回头去看,见不知道什么时 候围过来五六个人,为首一个年轻男子,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负手而立,正看 着这边。青梅见旁边停着马车,上插玄色凤鸟的小旗,知道这些人就是刚刚折柳亭 里那些人。 林海上下打量那年轻男子。见他眉目清秀,一身天青的袍服,腰间的锦带上也 绣着凤鸟的图纹,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看他气定神闲的那份从容气度, 林海又觉得心里没底。便试探着问:“这位公子面生,不知道是……”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我不过是送个朋友从这里过。看这姑娘可怜, 所以忍不住出来说句话。” 林海见他这么说,立时又硬气起来,嬉皮笑脸地说:“我们也没有逼她。她欠 了我们老爷的银子还不上,我们老爷叫她去做几天针线抵债,这,也不能说过分吧?” 这话说得圆满,虽然明知道有假,那年轻男子一时却也无从反驳。沉吟了片刻, 便问青梅:“你欠他们多少银子?” 青梅瞥了林海一眼,低声说:“六两八钱。” “八两。”林海大声打断:“六两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这个月已经是八两了。” 那人微微点头,朝旁边看了一看,便立刻有侍从模样的人捧上一封银子。他接 在手里拈了一拈,说:“这里是五十两,总该够了吧?” 林海脸色一变,冷笑几声:“你倒是够大方。可惜,这银子半年前就该还了, 如今我们老爷有话,只要人,不要银子。” 那人一哂:“好。好一个要人不要银子。既然是你们老爷说的,那你去叫他来, 我跟他说。” 林海“哈哈”干笑两声:“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老爷是什么人?你算哪根葱哪棵 蒜,也想见我们家老爷?” 那人淡淡地说:“我不是葱也不是蒜,我也不知道你们老爷是什么人。我只知 道,我想见他,他就得来见我。”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