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天纵英明 话说得如此果决,背后的原因很深。这又事关东府将军文义。此人是帝都的一 块心病,他原本是东帝甄氏的亲信,甄淳谋逆时,他就是东府领军的人物,后来在 最后关头倒戈。然而帝都接手东府之后,竟至顾虑重重,始终不敢拿掉他,依旧让 他统领东军,也可以看出他在军中威望到了何等程度。 东府军务,端州最重,而端州之中,又推谯明。所以,白帝与栗王几次商议, 选中赵延熙,因为了解此人的才具,知道他可以压制东军势力。 匡郢摇摇头,嗤笑道:“上次是升,不成。这次换成弹,文义果然把赵延熙视 为眼中钉。” 上次是指一年之前,文义曾经上折,把赵延熙的才干好好称赞了一番,提出调 他到中军。栗王也不糊涂,知道要升他是幌,要调他出谯明是实,于是与子晟商议 之后,以“功不足以升”为由,驳了回去。子晟私下里,接连写过几封亲笔信,温 言抚慰,赵延熙本人也深明大义,并没有任何异心。而文义越如此,越说明他对赵 延熙深为忌惮。这点,三个人都看得非常明白。 “所以,他更不能动。”子晟下了结论。 “但是,”说到这里,语气一转,似乎颇感为难:“仲贵的罪跑不了,赵延熙 用人不当的过错也就跑不了。倘然如此,要保赵延熙,难道还要再保仲贵?” “其实不必,王爷要保住赵延熙也容易。只不过……”匡郢欲言又止地迟疑着。 “匡郢。”子晟立刻说:“你有什么主张,但说无妨。” “好,那我就直言了。”匡郢说:“王爷可以自己替赵延熙担这个责任。” “这……” “赵延熙用人不当的过错当然有,但王爷也有训诫不严、疏于监察的责任,这 么一挡,赵延熙自然可以保下来,也不会伤大局。” 胡山已经明白了匡郢的意思,心里深为赞同。见子晟犹自迟疑,便从旁劝道: “本来这件事,由栗王担下来最合适。不过依王爷想,凭栗王的为人,肯不肯这么 做呢?” 这比正面说破,更易于入心。果然子晟神情有所松动,但“嗯、嗯”答应几声 之后,仍然有为难之色。 胡山知道他的心思,微微笑着说道:“这点小事,天帝不至于处分王爷。顶多 也就是申饬一顿。” “嗯、嗯。”子晟又连连点头。然而脸色仍是不大好看。匡郢便看胡山一眼, 见他莞尔一笑,微一点头,知道子晟其实已经被说服,便放下心来。 一时匡郢辞去。子晟起身也要走,胡山忽然说:“王爷,暂且留步。” 子晟知道他有话说,便重又坐回来。 胡山问:“王爷昨晚是不是处死一个叫宋槐的侍卫?” 子晟微觉尴尬,憋了一会,说:“是有这么回事。怎么?” “没有什么。”胡山面无表情地,仿佛一点也没有多想:“我想天帝,也许会 问起。” “哦?”子晟一怔,“何以见得?” “王爷最近接连处置了两个侍卫,都用了什么罪名?” “这……”子晟迟疑了一会,真正的罪名,自然不好说,能说的,当然都是捏 出来的。这些胡山当然都是知道的,所以,子晟想了一想,便说:“先生请直言。” 胡山笑笑:“王爷行的都是家法私刑。” 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子晟一想就明白,行的是家法,然则两个人都不是白府 家奴,真要追究起来,自然也有于法理不通的地方。“可是,”子晟疑惑地,“哪 家王府没有这种事,祖皇怎么会过问?” “别的王府是别的王府,王爷的身份不一样。”胡山顿了顿,说了一句很有分 量的话:“昔年先储承桓,帷薄之中,绝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子晟默然。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情。先储承桓,品性高洁,几乎到了清心寡欲 的程度,加上他的为人极其仁厚,从来不动私刑,确实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胡山又说:“本来天帝也许不会过问,但是几件事加在一起,很可能就会提起。 虽然事情从端州军务而起,可是我估计,天帝要责备王爷,端州的事情倒未必会多 提,因为天帝明白事理,这件事实在是怪不到王爷。” 这件事怪不到,另两件却是无话可说的。子晟这时才算恍然明白胡山的意思。 因为端州的事情,天帝肯定对自己有所申饬。然而这件事其实又无可提,要借题来 说,却都是专斥房帷的话,毕竟十分叫人难堪。胡山是担心他心里没有准备,到时 过于狼狈,以至于应对失常,那就可能因小失大。 于是子晟豁然开朗:“多谢先生,我知道我该如何自处了。” 胡山欣然笑道:“做爷爷的要说孙子几句,那也平常得很,王爷就且听着吧。” “对、对。”子晟冲胡山点点头。然而一想到天帝不发作则已,发作起来,往 往言辞锋利,而且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严苛无比,不留半点情面,不禁苦笑不已。 过了五天,从宫中回来,见到胡山,第一句便说:“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原来天帝果然从“当年承桓行事虽然没有你果敢明白,但是有件事情却比你要 强”开始,滔滔不绝,大开教训。 “辰时进去,辰半出来,整整半个时辰。”子晟苦笑。 胡山笑道:“反正也没有外人听见,王爷何必放在心上!” 子晟说:“那滋味也不好受。一听半个时辰,难道我还能甘之如饴?” 胡山笑容一敛,正色说:“照我看,王爷正应该甘之如饴。” 这句话意思很深。子晟慢慢敛起笑容,想了一想,说:“此话怎讲?” 胡山却不回答,只说:“我请问王爷,王爷可曾想过,天帝本该明发申饬?” 子晟一愣,迟疑着没有说话。 “申饬一途,本来就该如此。我敢说,天帝对栗王,一定是明发。然则王爷为 什么想也不曾这样想过,反而觉得私下里的责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 胡山微微一笑,替他回答了:“因为这其实是家法。当初先储在世,有任何过 错,都是如此处置。”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在帝懋四十年之前,都是如此处 置。” 帝懋四十年之后,天帝表面上不再干预先储的任何举措,自然也就没有任何责 备。然而正是那之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天地剧变,承桓亦被逼自刎于凡界羽山。 子晟如醍醐灌顶,完全明白了!天帝之所以不惜藉房帷私事来痛斥,并不是因 为他真的有什么值得责备的地方,而是要以此刻意表明,他待自己,便如同帝懋四 十年前他待先储承桓一样。这么一想,倒真的应该甘之如饴才对。然而,换个角度 来想,祖孙之间,竟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表明信任,忌惮若此,未免叫人心寒。 “但我不是昔日的承桓。”子晟几乎要这样说出口。转眼见胡山正留意地看着 自己,到了嘴边的话却又收了回去,只是淡淡地一笑,说了句:“那,我就暂且甘 之如饴吧。” 胡山拊掌而笑:“王爷果然天纵英明。”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