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节 异常平静 子晟送走禺强回来,被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才知道里里外外的衣衫 都被冷汗湿透了,便吩咐一声“更衣”。黎顺上来问:“王爷要出门?” 子晟怔了怔,随口回答:“不出门。还换便装。” 好好的,为什么要换衣服?黎顺不明白了。但是他看得出子晟脸色不大好,便 不敢多问。子晟也不理会,一面由侍从伺候着换了衣服,一面努力地定神,等衣服 换好,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异样。 于是依旧回前厅。几个亲信大臣已经等得焦急万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变 故?见子晟出来,一起迎了上去:“王爷——” 子晟摆摆手,坐回书桌边,又拿起那份奏稿,看了一遍,心平气和地说:“替 我缮递了吧。”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说得一怔,几乎有些难以相信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 有点喜动颜色,于是同时如释重负地说道:“王爷英明。” 这话在他们说来是发自真心的诚挚欣慰,在子晟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刺心。呆 坐了半天,才勉强笑了笑说:“诸公爱我,我岂能不领情?这段日子,叫你们大家 费心了。” 这原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几个人心中都不由感慨,两个多月来,不足为外 人道的苦闷煎熬,想起来都有些百感交集。匡郢最与白帝休戚相关,又身在高位, 体会也就最深,很想劝谏几句:“王爷以后万不可再如此意气用事”,但此刻还不 是时候。眼下虽然僵局已松,但还未完全化险为夷,偌大代价得来的转机,万万不 能在最后一步再出差错,于是郑重进言:“王爷,此折一上,天帝必定召见。到时 候,还望王爷为天下社稷计,千万以大局为重。” 这意思子晟自然明白,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奏折递进宫,不多时就有旨意召见。子晟早已等候在西Z 门,听见 传召,定一定神,往宫里走进。他原本是几乎天天都要向天帝请安奏事的人,这一 来两个多月没有进宫,一路走来,竟有一种恍恍惚惚的陌生感觉。 但他也无暇细细体会自己的感受,只在心里一遍一遍整理着要说的话。等进了 乾安殿,一眼瞥见正中座上端坐的天帝,连忙趋跄数步,跪倒在地,颤声道:“孙 儿叩见祖皇。”说着,便叩下头去。 这一路的情绪算是没有白酝酿,那种持野、又略带惶恐的语气,听来真挚已极。 果然天帝轻叹一声,说道:“起来说话吧。” “孙儿不敢。”子晟又磕一个头,跪直了身子,便开始自述己非。这也都是早 已拟好,经几个幕僚商议又商议过的,显得一片悔过之心,极其深挚。说到最后, 假意牵动真情,眼圈一红,声音也哽咽了。 天帝却始终不说话,默然不语地听他说完,又过良久,才叫了他一声:“子晟。” “孙儿在。” “到我这里来。” 子晟有些困惑,但是立刻回答一声:“是。”站起身,前行数步,来到天帝座 前,复又跪倒。 天帝的目光,便从上方压下来。子晟不需要抬头,也能感受到这种目光,混杂 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洞悉、和慈爱。这样一种复杂的目光,记忆中,这仅仅是第二 次见到。但那感觉却又是极熟悉的,因为承受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子晟清楚地 记得,上一次是在帝懋四十一年的春天。那时天帝正是以这样的目光,逼得自己在 那场剧变中置身事外。但,也因为如此,自己后来才安然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 上的地位。如今又见到这样的目光,究竟是福是祸?子晟心里不由一乱,既感觉沉 重,又有几分慌乱,甚至还有一份难以解释的委屈。 正这样转着念,忽然听见天帝长叹一声,说了句:“难为你了。” 语音温和,如出肺腑,直直地打入子晟那正凌乱不堪的心里。两个月来的苦闷、 委屈一起涌上来,只觉得心酸得缩成一团,真想就此扑倒在地,放声一恸。 然而他忍住了。虽然声音发颤,但依然极力保持着平静,伏地叩首道:“都是 孙儿的错。” 天帝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说:“也不全是你的错。” 子晟摸不透这句话的意思,便不敢接口。 “以后为人处事要知道谨慎。行事果决是你的长处,但是心地不够宽厚,这, 你该向当初的承桓学学。你明白么?” 这是题内应有的教训,子晟又叩首回答:“是。” “你受的这一番教训也够重了。”天帝顿了顿,轻轻吁了口气:“以后一切还 是照旧吧。” 子晟的心里,猛地一松。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劫”,算是彻底打赢了!喜出 望外,声音又一次发颤了:“孙儿谢过祖皇——” “起来吧。” “是。” 子晟站起来,跪得太久,只觉得膝盖酸痛不堪,忍不住用手去揉了揉。就这么 低头顺眼的片刻,正与天帝的目光相遇,恰好觉察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沉神色。 于是在这目光一碰的瞬间,忽然心照不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像以前一样了。 子晟的心微微一沉,但很奇怪地,随即落定下来,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