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湖酒友 五日后。山东济南府城。时值盛夏,济南风光别致,山水迷人——四面荷花三 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济南大明湖,宋朝时又称西湖。 日正中天,清风徐徐,大明湖畔 ,趵突泉边。 “望湖居”酒楼二楼,由一 条从一楼通连而上的楼梯中分为东西两个敞间,各摆三张八仙桌。西边三桌座无虚 席,喧哗闹腾,热火朝天,两桌坐满衣着光鲜的豪富贵人,另一桌安坐八名挎刀悬 剑的江湖人,虽然装束打扮形形色色,但大多面红耳赤。东边三桌,一桌坐了五名 激扬慷慨的文士公子,有的敲盘击箸,有的引吭高歌,气氛跟天气一样火热;一名 鬓角苍白的老者独据一桌,手中擎着一个红光闪闪的酒葫芦,大口大口的喝着,赏 湖看泉,悠闲惬意。崔浩一身文人青衫,纸扇纶巾,俊雅飘逸,安坐东间西南之一 桌,幽静独处,面容惨淡——不看湖光与山色,频频埋首自斟酌。 西间江湖人那桌最是热闹,猜拳行令,呼喝连连,不时哄堂大笑,放浪形骸, 肆无忌惮,而尤以一名粗野不支的中年矮汉为最。他一脚高踞椅上,一边拍掌大叫 道:“听说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个什么‘血杀追魂’,在开封府衙一口气杀了十四人, 造下惊天血案,我偏不信!为什么呢”,卖个关子,他先喝了一口酒,然后接着道 :“你们知道谁在开封府当差吗,啊!?‘旋风十虎’!大名鼎鼎的‘旋风十虎’ 啊!那是我的铁……哥们,几个月不见,还挺想他们的呢,呵呵!”“二弟,休要 胡说!”身旁一人叱道。矮汉乖乖闭嘴端坐,但满脸得意。 崔浩听到“旋风十虎”四字,醉眼中冷电乍闪,口中喃喃低语,时断时续,却 是:“日沉冰泉碎云霞,风打柳絮逐水花。身似飘萍归何处,仗剑携酒闯天涯。” 吟罢,一杯烈酒倾倒楼下,酒水随风飘撒,霎时间烟雨迷离,融入汩汩清泉溅起的 水沫雾气,混成一体。 “这位大哥,眼前如此良辰美景,为何偏作悲吟?”崔浩醉眼微抬,眼前一名 白衣文士,面如冠玉,英气勃勃,不待招呼,径自端着一壶酒坐在对面,自斟自酌。 读书人一桌正在击箸高歌:“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 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此时有人起身呼唤道:“薛兄,我们唱和正欢,为何 遽尔离去?”白衣文士只是冲那人举杯遥祝,并未起身,而是醉眼瞥斜的盯着崔浩 ;崔浩不理他,兀自黯然销魂。 五天前,李民死在他的怀里,一世热血英雄,命丧宵小之手!李民临终留书一 封,请崔浩到济南府大明湖畔“望湖居”静候,把信交到前来接头的义军手中。当 天夜里,崔浩将李民尸体暂时葬于武安,与自己父母大哥的衣冠冢比邻而处。而后, 他洒泪离乡,赶赴济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国破家亡的滋味,没 有这种经历,你不会明白的!”崔浩又斟一杯,一饮而尽。 白衣文士忽然神情激动,泪承双睫,举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然后他再斟一 杯,端在手中,冲崔浩惨然一笑道:“我也是无父无母、无国无家的孤儿。同是天 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位大哥,我敬你一杯!”不待崔浩回答,他已经又 干一杯。 崔浩定定的看着这个年届弱冠的书生,心中怜惜不已,失去亲人的凄苦滋味, 摧肝裂肠!唉!乱世多艰,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如何过活!恻隐心动, 崔浩突然感觉遇到了知音,勉强振奋意兴:“来,小兄弟,我也敬你一杯!”说罢 仰首而尽。 两人再不说话,你一杯我一杯喝个不停,不过片刻,酒壶已空。白衣文士高声 呼喝:“小二,上酒!小二……”蹬蹬蹬,楼梯响震,“来了……”一名短衣整洁、 手持托盘的伙计应声而来。 刚走到楼梯口,西间配刀悬剑的那桌忽然有人高嚷:“伙计,我们的酒怎么还 不上来啊?我早就叫过,你聋了是咋的,嗯?”最后一声问话,震耳欲聋。小二全 然没有防备,脚下不稳,身体前倾,酒壶顺势擦下托盘,摔向地板,眼看着就要摔 成碎片。“碎!碎!哈哈哈哈……” 刚才高嚷的大汉指指点点,幸灾乐祸。 崔浩大吃一惊,目瞪口呆,眼睁睁的瞧着蓄满的酒壶飞向白衣书生身旁,心中 轻叹这名兄弟洁净的白衣就要被酒水沾污。白衣书生面呈不豫,安坐椅上,上身轻 转,一只皓白如雪的巧手快逾闪电的探出,稳稳的将酒壶抄在手中。冲叫嚷大汉不 屑的一瞥,然后冷哼一声,他先给崔浩斟满一杯,接着给自己斟满一杯:“这位大 哥,我们接着喝!小弟薛岩,今年二十岁,不知大哥贵庚,怎么称呼?”崔浩一手 颤颤抖抖的端起酒杯,一手抚胸道:“刚才可吓死我了!……”一饮而尽,崔浩慢 慢镇定,满脸崇敬的道:“学生崔浩,今年虚长二十二岁春秋,大你两岁,如不嫌 弃,我托大喊你一声岩弟,如何?刚才你用的什么戏法,岩弟?能不能教我一下?” 薛岩扑哧一声轻笑,红霞晕脸的道:“崔大哥,这哪是什么‘戏法’!这是武 功,一时半会学不会的!”“岩弟竟然是武林高手,失敬失敬!”崔浩赶忙起身, 打躬作揖。薛岩又是一阵轻笑,酒气上脸,越发红得娇艳欲滴。 崔浩表面崇敬,心中暗笑:这名小弟不知是哪家官宦子弟,虽会点武功,但养 尊处优,还可能家教谨严,不会喝酒,偏学人家豪饮!转念又想,如今奸相秦桧把 持朝政,极尽打击陷害之能事,正直官员丢官罢职甚至性命不保最为平常,岩弟历 此惨变,难怪似我这般一醉解千愁。 崔浩正在陪他谈笑,身边突然响起几声冷哼。抬头一瞧,只见三名酒客横眉竖 目,手提兵刃,大步流星来到薛岩身后,杀气腾腾,盛气凌人。一看要发生械斗, 西间富商们扔下几块碎银,纷纷起身离座,飞也似的逃下楼去。崔浩看了觉得可怜 :生逢乱世,遇上灾难,无辜平民只有逃避保命一途,否则极可能受池鱼之灾。然 而,他们毕竟好好活着,而我的亲人,岩弟的亲人……崔浩眼珠润湿,一杯烈酒昂 首而尽。 薛岩不慌不忙的冲崔浩轻轻一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长身直起,凌空 跃下楼前宽敞的街道,清脆的声音从半空传到楼上:“有胆子就下来!”三人狠狠 瞪了崔浩一眼,崔浩连忙以袖遮面,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三人轻蔑狂笑,先后纵 身下楼,跃落长街。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