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鲁西,五龙河傍一个小镇上。 日影西斜,时已黄昏。 镇口大街,正叽叽喳喳奔来三四条人影,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年轻光头小和尚, 後面紧跟着两男一女。 那女的一边行,一边嘴里不停,边走边駡,道:「好呀,你寃得咱们好苦,把 咱们肆意指使,当着晚辈,原来你自己也是个小孩子,哼!我才不叫你什么斑衣神 童哩,神个屁,我只叫你小癞痢头,癞子癞,丑八怪……」 在她身边一个满头光秃的青年,垂头丧气地道:「得啦!得啦!我的公孙掌门, 小姑奶奶,求你别损我了行不行?随你爱叫什么,叫我癞哈蟆也成。」 女的又道:「你用的好计策,现在把四派掌门人都弄丢了,你看该怎么办?」 另一个少年接口道:「公孙姑娘,言语要谨慎一些,这儿已是大街,别把咱们 的身份,全向十绝谷门下爪牙抖露好不好?四位掌门人在七子山失散,咱们一定寻 他们回来就是。」 女的哼道:「你也帮着他说话?他假扮缺一神翁,作弄得咱们还不够?」 正说着,前面小和尚忽然停步,道:「各位奔腾一日,末进饮食,小僧肚子有 些受不了啦,咱们就在这家饭庄先填饱了肚子如何?」 三人齐都点头,就由那小和尚带头,大家进了一家饭庄。 原来那和尚正是少林派第二十八代掌门悟果,跟在後面的,是当今青城掌门散 花女公孙小凤,终南掌门人宗岳,以及不久前,在七子山母峯巧扮缺一神翁的小癞 痢「斑衣神童」顾大可。 四个人一进饭庄,首先扫了店里一眼,只见这饭店规模很大,摆着二三十桌红 带桌子,食客却寥寥无几,这一点,倒正中下怀。 他们选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吩咐了酒菜,便各自愁眉苦脸发起呆来,尤其 是那满头癞痢的斑衣神童顾大可,频频以手搔头,唰唰有声,显得十分急躁不安。 公孙小凤黛眉皱了皱,道:「喂!请你不要抓癞痢皮好不好?抓得满桌子都是, 咱们还要不要吃啦?」 斑衣神童苦笑道:「小姑奶奶,你别尽瞧我不顺眼,今夜寻不到他们,明天一 早,让我独自再去黄山、昆仑、武当、长白寻他们。」 悟果合十道:「善哉,施主一人,焉能跋涉千里,东赴长白,西去昆仑……」 斑衣神童叹道:「我能从天南地北把你们七位邀约到七子山,怎么不能再把他 们四位寻来。」 宗岳心中一动,道:「在下正要请教,顾兄既在吕梁苦练武功,怎知世上竟有 我们七个可怜的流亡掌门人呢?」 斑衣神童覥腼地笑笑,道:「不瞒宗兄,各位近况,小弟乃是从家师口中听来, 我师父总是駡我不肯专心练武,将来终无大用,我一气之下,才偷偷溜下山来,亲 赴各处,邀约你们来聚会一次。」 宗岳忙问:「令师不就是十全老人麽?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斑衣神童道:「他老人家一年之中,只来吕梁住两个月,其他时间,总是在外 飘荡,谁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那里。」 宗岳不禁叹息一声,公孙小凤却道:「我倒忘了问你,为什么要自称缺一神翁?」 斑衣神童笑道:「师父他老人家已称十全,我只好称为缺一啦!」 公孙小凤也笑道:「依我看,倒是你自己对十绝魔君所称的缺德神翁还更恰当 些,我跟宗掌门人在林里听见,险些要笑出声来。」 宗岳又道:「据顾兄少林传书,以及绝世轻功看来,必已尽得十全老前辈真传, 不知为什么会中了阴古希的十绝阴功?」 斑衣神童摇摇头,道:「别说了,我这个人性子最躁,片刻也安静不上来,师 父要我练轻功,那是正对了我的胃口,不是自己吹牛,多少也算得小成,偏偏练内 功一定要静坐运气,这却最要我的命,坐不上一个时辰,混身骨头都发酸,说句不 怕你们见笑的话,练武练了整整十五年,内功实在蹩脚得很,我师父駡我不成大器, 原因就在这里。」 公孙小凤忽然岔口道:「可是,咱们初见面时,你在一丈多远,遥遥一指,便 打折巨松,这份内功,已经不在阴古希以下?」 斑衣神童睑上一阵红,儍笑道:「不瞒你说,那棵松树上,早被我做了手脚了 ……」 宗岳心中猛然一动,道:「原来你事先已将巨松弄断了?」 斑衣神童点点头,道:「那是我特意弄出来吓唬一统秃贼的。」 宗岳忽然想起师父在承月峯顶掌断柳树,惊走文士仪,以及临终之时,要自己 转告十全老人那番话,现在从这些事情看,当年十绝魔君切断石翁仲的诡计,十全 老人必定早巳知道了。 但他老人家为什么一直隐忍了二十年,仍不肯现身再找十绝魔君一较高低呢? 於是这疑问在他心里腾跃了好几次,终於忍耐不住脱口问道:「令师功力造化, 修为只在阴古希之上,这许多年,为什么一任魔头横行天下,却不肯挫一挫他的凶 焰?」 斑衣神童颇含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反问道:「十大门派覆亡之仇,由十大掌门 後人亲自来报复,难道不更有意义?」 但他随即又黯然一叹,道:「说实在话,我师父的武功,与那魔头也只在伯仲 之间,何况二十年来,老魔头潜心修练,功力远胜当年,我今天硬接了他一掌,立 被阴毒侵伤,由此可见,他的功力,决不在师父之下。我师父当年曾发宏誓:「二 次出世,必与魔君分判生死」,假如他老人家没有必胜的把握,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宗岳等三人脸上,不期然都掠过一抹忧容,悟果匆匁低头用饭,公孙小凤却抬 起螓首,凝视窗外夜空,口里喃喃说道:「这么说,我们更不是魔君的对手了,这 份深仇,何时才报得啊?」 但她语声忽而中止,凝目向窗外注视片刻,纤手一指,轻声道:「你们看,那 是什么人?」 宗岳顺着她手指一望,脸色登时大变,脱口道:「是他——?」 「他是谁?」 「他就是我的师兄文士仪!」 公孙小凤喜道:「那敢情正好,咱们去邀他进店里来叙一叙!」说着,离席欲 起。 宗岳闪电般伸手将她拦住,沉声道:「他杀了师父,叛师投靠十绝谷,我跟他 同门之义早绝,没有什么可叙的。」 三人听了,齐都一惊,不约而同再向窗外张望,却见四匹健马,正从店外疾驰 而过,最前一匹枣红色马背上,是个身著红衫的少女,文士仪纵马紧随在侧,後面 还有二骑,其中一个中年大汉,另一个乃是一个负剑少年。 宗岳瞥见那中年大汉,心中忽又深深一震,忖道:咦!这家伙好面熟……? 窗外四骑,转瞬驰过,看他们的去向,似乎是早在镇上订好了落脚的客店,是 以途中不但行得甚速,连眼角也没有向两侧张望过一次。 公孙小凤按剑说道:「叛门杀师,行同禽兽,宗掌门人何不趁机为终南派清理 门户?」 斑衣神童摇手道:「不用急,他们既然在镇上落脚,迟早难逃咱们手心,何况 他同行的男女,必是十绝谷中爪牙,咱们先探明他的住宿之处,今天夜里,再放手 施为一番。」 宗岳道:「顾兄说得是,或许他们联袂在这里出现,另有什么诡谋也难说。」 公孙小凤毅然道:「让我去探探他们落脚的地方!」 斑衣神童忙又摇手道:「你性子最暴,不能去,你们三位且慢饮一杯,让我小 癞痢去一趟。」 说罢,独自干了一杯酒,匆匆出店而去。 宗岳等三个枯坐店中,那里还有心思喝酒用菜,眼巴巴望着窗外,过了盏茶光 景,忽闻蹄声震耳,大街上又疾驰来两骑快马。 这两匹马上,坐着一僧一俗。 公孙小凤一眼望见那俗装的一个,顿时怒生粉颊,柳眉倒竖,腾身跳了起来, 翻手拔剑,便要破窗而出。 宗岳坐在她旁边,连忙按住她拔剑的玉腕,沉声道:「公孙掌门,甚么事?」 公孙小凤眼中泪光莹莹切齿道:「你别拦我,我要跟他拚了!」 此时,那一僧一俗两骑快马,早已越过饭庄门前,飞驰而去。 公孙小凤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泪水夺眶而出,雪白皓齿,紧紧咬着下唇,彷佛 正极力抑制内心痛苦的煎熬。 宗岳轻声道:「他们是谁?」 公孙小凤,哽咽着道:「就是那俗装的一个,我真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割,挫骨 扬灰!」 「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十绝魔君的七弟子,「七海毒蛟」蓝海臣——可怜我娘,就是惨死在他 手中的。」 宗岳恍然道:「那么,是他现在冒充了青城掌门?」 公孙小凤又点点头,睑颊上遍是泪痕。 悟果长叹一声,念道:「阿弥陀佛,这批孽障,倒行逆施,终有恶报的一天, 公孙掌门不必气苦,他既是十绝魔君门下,又匆匆赶来此地,不妨今夜一并跟他们 结算。」 宗岳也安慰她道:「悟果师父说得对,十绝谷门下大批集中此地,必有极大的 诡谋,咱们应当以整个天下武林生机为重,师门血恨,只好暂时隐忍在心头,将来 自有报复的一天。」 两人方在劝慰公孙小凤,蓦觉人影一闪,斑衣神童已神色凝重的坐在原位上。 宗岳惊问道:「顾兄,怎么样了?」 斑衣神童凝重地摇摇头,道:「不简单,不简单……」 「怎么样不简单?你倒是快些说出来呀!」公孙小凤一急之下,连自己的悲愤 也暂时忘记了。 斑衣神童轻叹一声,仰头先干了一杯酒,然後沉声说道:「你们知道不知道, 今夜四更,此地就要发生一件大事……」 公孙小凤性子最急,岔口道:「我们要是知道,还用问你吗?到底什么事,你 快点说好不好?真急死人!」 斑衣神童顾大可招招手,叫三个人全把脑袋凑在一起,这才压住了嗓子说道: 「我刚才跟去查看,宗兄那位师兄一行四人,并末在镇上落店,笔直穿过镇街,住 在镇北一处荒凉的古庙里,看样子,那间古庙,是他们事先布置妥当的,庙里早已 住着一大批人,好像要用那处地方,聚会十绝谷许多得力高手,他们才到不久,跟 着又到了两三批,都在古庙落脚。」 三人轻轻「哦」了一声,公孙小凤忙问:「你可打听出那领头的蹄子是什么人?」 斑衣神童不解:「什么蹄子?」 公孙小凤红著脸,道:「蹄子都不懂?就是那个女的。」 斑衣神童伸伸舌头,笑道:「原来女的就是蹄子,这倒长了见识。」 公孙小凤叹道:「人家跟你说正经话,啼子是指坏女人,不是指好女人……」 斑衣神童笑道:「好,好,就算那只「蹄子」吧,据我打听,她是十绝魔君座 下三公主,名叫卞无邪,这次行动,全由她指挥呢!」 宗岳微微一惊,道:「他们有什么行动?」 斑衣神童道:「听说他们目标,是此地临河一家姓武的,只是不知那位姓武的 跟他们何仇何恨,十绝谷竟聚集了十余名得力高手,准备今夜四更时发动。」 众人听了,都默然沉思起来。 宗岳喃喃道:「十绝谷已经统治了天下武林,这位姓武的是谁?值得他们如此 劳师动众,处心积虑呢?」 悟果合十低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武林已经杀孽重重,他们兀自不肯放手。」 公孙小凤恨恨说道:「这件事既然被咱们知道了,就不能叫他们如愿以偿,今 夜四更,咱们也去!」 斑衣神童顾大可道:「问题是他们共有十几个人,凭我们四个,虽然不怕,力 量却嫌单薄了些!」 公孙小凤记起前事,忍不住又埋怨道:「都怪你扮什么缺一神翁,把芸姐他们 失散了,要不然,咱们有八个人,就不愁人手太少了。」 宗岳毅然道:「现在埋怨也没有用了,好在敌明我暗,咱们四个虽未必包胜, 弄坏他们的大事总还办得到的。」 四人计议一定,忙着低头吃暍,不想各自才扒了几口饭,耳中又闻啼声由远而 近,转眼问,店外出现了两匹雪白骏马。 这一次,两骑却末迳行驰过,八只马蹄刚到窗口,忽然一齐停住。 宗岳抬起头来,一见那马上正射过来四道灼灼逼人的目光,不觉心头微动,暗 自吃了一惊。 原来那马上坐着两个儒服绸衫的潇洒少年,其中一个手绰纸扇,斜目望着宗岳 微微而笑,另一个年纪甚小的,作书僮装束,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也注视着宗岳 一瞬也不瞬,奇怪的是,这一主一仆,宗岳都觉得十分面善似的。 公孙小凤生为女儿身,心性最是敏感,早已低声咒骂起来:「讨厌死了,贼眼 兮兮瞧人,轻浮,可恶!」 马上二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颇含深意地相顾一笑,竟然一齐飘身落马,跨进店 里来。 两人一进来,空气中顿时飘散着一阵淡雅的异香,主仆二人落落大方在宗岳邻 桌坐下,四只眼睛,却一直凝视着宗岳,好像他们之所以进店里来,并不是为了饮 食,却似专程来看人的。 宗岳感觉如芒刺背,几次抬起头来,越看那两人越觉面熟,但人家既未先招呼, 他也一时记不起曾在那里见过,只好又覥腼地低下头去。 公孙小凤却忍不住了,黛眉一剔,发作道:「喂,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那书僮打扮的嘴角轻掀,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缓缓答道:「咱们又没看你, 要你多什么嘴?」 公孙小凤勃然而怒,一按桌子,跳了起来,娇叱道:「那你在看谁?你说!你 说……」 宗岳连忙劝住公孙小凤,自己起身抱拳当胸,含笑道:「在下总觉得二位十分 面善,唯恨—时记不起来,敢问贤主从可也是记得彼此曾有一面之缘吗?」 少年没有开口,那书僮却冷哼说道:「宗相公真是贵人多忘,终南山下解毒赠 药,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宗岳闻言一惊,急忙探手入怀,掏出一块小巧乌黑的牌子,那牌面上形如红梅 嵌着十粒闪闪发光的血红珠粒,往事前情,霎时涌上胸头。 他激动地跨前两步,躬身一揖,道:「难道二位是阴姑……娘和小云姐姐?」 可是,当他望见眼前两人,都是儒衫男装,心里又有些不敢遽信。 那少年公子登时双颊飞红,娇羞无限的立起身来,还了一礼。 书僮打扮的掩口笑道:「亏你还算聪明,不错,我就是小云,这位就是十公主 ……」 「十公主!」宗岳迷惘地揉揉眼,随即恍然而悟,忙又见礼,笑道:「对!对! 在下拜谢十公主解毒大恩。」 这一来,斑衣神童和悟果都听得瞠目相对,不知他们之间,在搅些什么名堂? 公孙小凤更是大眼睛连眨,如堕五里雾中。 少年淡淡一笑,轻声道:「为了路上方便,小云和我有时改扮男装,宗相公别 见笑。」 宗岳忙道:「不敢,这正是江湖儿女豪迈本色,终南一别,久所渴念,二位请 过席同坐,容在下替大家略作转介如何?」 十公主点点头,和小云大方地踱了过来,宗岳忙向顾大可等三人简介一番。 公孙小凤一听是两位女的,顿时前嫌尽释,笑盈盈拍手道:「这法儿真妙,几 时我也弄套男人的衣服,改扮一下。」 十公主红着睑笑道:「放浪得很,公孙姑娘休要取笑!」 公孙小凤连忙摇手道:「不!决不是取笑两位姐姐,咱们正愁人手不够,可巧 你们就来了,真是天意要我们成功。」 十公主诧道:「你们有什么事,觉得人手不够呢?」 宗岳慨然道:「唉!说来话长——」 小云愉偷溜了十公主一眼,问道:「可是跟毒蜂金庸害死令师的事有关么?」 宗岳点了点头,道:「可以说无关,也可以说有关。」 十公主神色微微一动,笑道:「宗兄如不见外,请为我们说得详尽一些,好吗?」 宗岳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於是把斑衣神童顾大可乔装送柬,七位小掌门人聚会 七子山,如何遭遇十绝魔君,如何脱险失散,如何探听得十绝谷三公主卞无邪和叛 门师兄文士仪古庙秘会,欲图侵袭一位姓武的,自己四人正计议夜间出手的经过, 大略述说了一遍。 十公主和小云一面听,一面颔首,但两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骇诧不安,生像是 宗岳的故事,已经深深刺动了她们的内心—— ------ 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