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是谁列强齐觊觎 李黑儿被高吟压在身下,最初两人又是恐惧又是慌张,待听罢那主仆二人之间 的胡言乱语,高吟忽觉恶心,不知不觉便松开了臂膀;黑蛋则觉得甚是可气,闻的 马蹄声将至近前,他再也忍不住,用力推开高吟,张口“哇呀呀”大叫一声,然后 站了起来。 他扯开嗓子这么喊一声不打紧,遭此突变,来人与来马猝不及防,尽皆吃惊! 那马“呼”地直立起来;来人则与黑蛋如出一辙,但听他也“哇呀呀”大叫一声, 然后滚落下马。小黑蛋见状,登时忘记害怕,弓着腰,捂着肚子,乐得直跳脚。 才笑了两声、跺了三下脚,突然面前闪至一老大黑影,随后脖颈处一紧,被只 毛茸茸的大手卡住——小黑蛋笑声戛然而止,肚内往来之气立刻便有断顿的迹象。 高吟坐在旁边,见此情景想都不想,双手用力撑地,身子凌空倒悬,一记连环 双腿,就听“砰”地声左脚正中来人腰眼。高吟心下一喜,旋即身体侧扭,右脚跟 后而至,堪堪要踢到那人后颈,横空里忽然又出现只毛茸茸大手,直奔他的足踝而 来。 高吟心下大惊,却是晓得已然躲不过去,暗自咬牙,在脚脖被抓的一刹那,上 身猛地借力摆动,双手直插对手面部。那人吼声“好小子!”根本不去理会,抓住 脚踝的那只臂膀使力向外一抡,高吟手掌离他脸部尚有半尺之遥,就觉一股难以抗 拒的大力自下而上传了过来,“呼”地声身子似腾云驾雾般飞向空中。 李黑儿瞧地仔细,见高吟被凌空甩了出去,心向下一沉:“完了完了,要出人 命了。”脸上却是眉花眼笑,看着那蒙古汉子,嗓子眼里勉强挤出句话:“大爷, 你家主人在后叫你。”那人惊地惊,回头去瞧,手不免松动。小黑蛋见状,双手使 出吃奶的力气用劲掰开,身子猛地下蹲,“出溜”一声自那蒙古汉子裆下钻了出去。 那人警觉,又“哇呀呀”对空叫声,大跨步子跟后便追。 黑蛋好不容易脱出扼颈之灾,就见那高吟离自己已有七、八丈远近,正从空中 急速下坠,眼见的便要倒栽于地……他心里猛可里绞痛,蓦地站住身体,闭紧双目 不敢去看。过的会儿,却并无坠地声响,黑蛋刚要睁开双眼,就觉腰间一痛,竟是 被人举了起来。 便在此时,那沙哑之音再度传入耳际:“马里丁哈,放了这少年,我有话要问。” 那人迅快应道:“是,主人。”轻轻地将李黑儿放下。 黑蛋长舒口气,睁大眼睛先找高吟,却见高吟好端端站在不远处一匹白色高头 大马旁边,腰际则缠卷洁白的绸缎。这种洁白绸缎他是见得多了,暗自点头:“原 来他是被蒙古人献礼用的哈达给救了,却不知是谁,有恁大的本事?”抬头再瞧瞧 马上之人,李黑儿愣了愣,没来由的内里竟生出几分敬意。 就见那人全身上下一片雪白:雪白的长发随意披散,雪白的胡须轻垂至颈,又 着一袭乳白色麻制长袍;看面部,脸颊瘦削细长,眼窝深陷,额上满是纹理——在 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这老者倘若手中再有杆拂尘,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南极仙翁。 老者见他不停打量自己,微微一笑道:“小娃子,你两个是讨饭的么?因何将 身子整治的似泥猴一般?”黑蛋也咧开嘴笑笑:“老神仙,我两个在山里打猎迷了 路,遇到大雨,便成这模样啦。” 老者尚未说话,黑蛋背后那人猛伸手拍他肩膀,小黑蛋就觉肩膀剧痛,差点一 屁股坐在地上,随后听的那人大声道:“你这猴娃子有眼光,知道我家主人是活神 仙。好!很好!你这猴子对咱胃口,我喜欢!”说着又要伸手来拍。黑蛋身子一缩, 吓地急忙躲开,口中则不停道:“自家猴子,不必客套;自家猴子,不必客套。” 他既然打不过对方,嘴里面那是一定要讨回些便宜的。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猴 子”二字在嘴边一带即过,说的甚为含糊。 小黑蛋说完话后扭头去看,不禁哧地一跳:“乖乖不得了,这不是他娘的张飞 吗?!”就见那汉子粗眉宽额,厚鼻阔嘴,满面扎髯,似黑塔般立在身前,正自咧 着大嘴笑眯眯望着自己。 黑蛋看他如此友好,不由得精神大振,正待施展如簧之舌去套套近乎,忽听那 老者沉声道:“马里丁哈,回转马背。”“是!主人。”扎髯汉子忙收起笑容,向 马行去。 老者向李黑儿招招手道:“少年,走近点儿。”黑蛋迈步上前,离那老者尚有 丈许远近时,老者忽伸出右掌轻轻一拂,李黑儿登觉面皮绷紧,随后泥土尘垢剥剥 而落,眨眼间脸颊之上便干干净净。 黑蛋暗道声:“不好!”正要撒腿逃跑,蓦地里,身体腾空而起,转瞬间已倒 骑在马鞍前,与那老者正面相对。 电光石火之中,李黑儿脑袋瓜里已然转了三、四个念头,最终还是决定使用其 拿手战术,先拖延下时间再说。当下满脸堆笑道:“老神仙,您使的什么仙法,腾 云驾雾的这般有趣?”那老者见他从惊骇之色刹时变的不慌不忙,内里暗暗称奇, 口中则淡淡道:“又有什么仙法了,日后你武功有成便自晓得。” 小黑蛋即刻摆出付憧憬向往的表情,感叹道:“这等武功当真是见所未见,闻 所未闻!唉,不知我何时才能够学的会?”又上下端详一遍老者,拍手赞道:“呵, 您老既不是神仙,那肯定是天底下第一流的武林高手,武学大宗师,天下第一人, 高手中的高……”老者皱皱眉,打断道:“此种功夫没甚稀奇,便是老夫那十多岁 的孙儿也自省的。”语声微顿,复道:“你小小年龄便学会夸大其辞,这样不好。” 黑蛋马屁未拍准部位,却并不气馁,眼珠一转,赶紧换个话题:“老爷爷,您 这白胡子、白眉毛长得可真叫威风!我看那玉皇老儿也不外如此……”眼角余光见 老者眼里有了丝笑意,心下一喜:“原来老头爱听这个,终于找准位置啦!”打蛇 顺竿,得寸进尺,探出左手笑眯眯道:“老爷爷,我能不能轻轻地摸一摸?” 那扎髯汉子在旁原本听的津津有味,望向小黑蛋的目光亦满是欣赏之意。此际 见黑蛋要去摸老者胡须,却似是吃了一惊,忙催马向前,喝道:“兀那娃子,不得 放肆!” 黑蛋哧地哧,应声缩回手来。老者暗道声:“惭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面 上神情一变,沉声道:“小小少年,名堂倒不少。”说完伸手摸了下李黑儿左脸, 声音忽然又转柔和:“告诉老爷爷,你这脸蛋怎么回事,如何会一面黑一面白?” 小黑蛋眨眨眼睛,满不在乎道:“我生下来便是如此。哈哈,老爷爷,有趣吧? 没见过吧?”老者依然微笑,可望向他的目光却变的凌厉起来,口中缓缓道:“嗯, 是很有趣。” 李黑儿心里登觉发慌,脸上却笑嘻嘻道:“您老有没有重孙子?我这长相逗起 小孩来,才有效果呢!老爷爷……”看老者瞧他的眼神越发不对,黑蛋不由得结巴 起来:“您……您老怎么了?”就觉那白衣老者目光如同有形之质,要将他的心看 穿看透。 老者面上表情猛地收紧,声音变得极为严厉,一字一字道:“告诉老夫,你焖 蒸脸时,有几岁?” 李黑儿听罢,忽然间浑身发起抖来,脸部神情接连数变,说话也开始哆嗦: “我……我……听不……懂。” 白衣老者见他如此恐惧慌张,眼光便放的柔和些,低声道:“孩子,别害怕。 你就告诉爷爷是几岁时焖蒸的,便可以了。” 李黑儿却大别往日之风,阴沉着脸,咬着嘴唇,从牙缝中仅蹦出三个字:“听 不懂!”态度竟是异常的坚决。 老者轻轻叹口气,不再追问,抬起头来向西边眺望。高吟在马侧面,突然发现 这老人的眼珠带些蓝色,心下奇怪:“难道他不是蒙古人?”他看着看着,感到老 者目中异彩纷呈,眼神不停地在变化,似是有极大难题困扰于他。再瞧两眼,高吟 忽觉有些恍惚,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良久,老者象是终于做出决定,低下头看看黑蛋,声音显得既慈祥又可亲: “孩子,你既不愿说,爷爷不再逼你,然则你须得与我去趟西域。” 他话方出口,高吟被吓地一跳,李黑儿更是愤怒,大声道:“我又不认得你, 为什么要去?我不去,死也不去!” 白衣老者微微一笑,又将头抬起望向西方,轻描淡写道:“倘若老夫说西边有 个人腹部右侧颜色与你左脸一模一样,你是去呢还是不……”他话尚未说完,那李 黑儿似见鬼魅,面颊肌肉不停抽搐,颤声道:“你……你怎能够……知道?!”显 是骇异过甚,身子在剧烈摇摆中,向地下栽去。 老者叹口气,袍袖一卷,黑蛋便到了他怀里,紧接着又探出左掌,掌心对准李 黑儿头顶百会穴,似在输送真气;口中则不停安慰道:“孩子,安静些,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片刻,许是真气起了功效,黑蛋身子不再发抖,人也渐渐恢复正常, 他抬起头呆望老人一会儿,忽然斩钉截铁道:“老人家,我跟你去,我愿意去西域!” 白衣老者点了点头,轻声道:“孩子,别怪爷爷罗嗦,即使你愿意去,我还是 要问你那句话。告诉爷爷,焖蒸脸时,你有几岁?”黑蛋终于放弃抵抗,低声道: “不足四岁。”老者继续追问:“当时是何季节?”黑蛋眼神变的有些迷惘,吞吞 吐吐道:“时日太久,我……我想不起来。” 老者稍作思忖,道:“孩子,你仔细想想,当时天气冷还是热?”说着又向他 头顶输了些真气。李黑儿似是不习惯,将老者手拨开,侧转头眼望群山,嘴里喃喃 道:“是冷是热我不晓得,只记的家里沙枣树刚刚开花,整个院子到处是醉人的香 气。” 老者听后面部表情一切如常,然则胸前的白袍蓦地里却无风自动,显是内心并 不平静。过的片刻,老人不再控制自己,突然张开双臂,也不嫌黑蛋浑身是泥,轻 轻地把他揽入怀里,沙哑的话语声中溢满爱怜:“孩儿,你说的没错,那时春季初 至,万物皆醒,整个兰州城内,属你家种的沙枣最是繁茂甜蜜,香气自然便来的浓 郁。唉,当是时天气其实不冷也不热,那日……”话说至此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把 未竞之言硬生生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兹事体大,爷爷有意考考你,是担心认错 人呀。” 李黑儿似乎正沉浸在往昔的追忆之中,也未曾留意这小小细节。他被老者拢进 怀里,初时想挣脱开来,可老人那慈祥的面容和亲切的话语逐渐使他消去了念头, 胸中反而荡起万千依恋,隐隐觉得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港湾,真希望永生永世就这么 静静依偎——不再勾心,不去斗角…… 老者显然也觉察到黑蛋情绪间的微妙变化,于是将他再拥紧点,叹口气道: “孩子,你独自流浪江湖近十载,小小年纪,当真是不易啊!”言罢,转头对扎髯 汉子道:“马里丁哈,带上那位少年,老夫也有话要问他。”策马向官道方向奔去。 那汉子重重应声:“是!主人。”也不管高吟是否愿意,催马抢上,一把便将 他操于鞍前,跟后驰去。 马儿跑地飞快,这泥泞的田野麦地在它眼里竟然是视若无睹,如履平地。黑蛋 坐于鞍前,就觉这白色大家伙出蹄轻盈,纵越自如,暗道:“那龙五叔吹起牛来倒 也不含糊,说什么他的虎儿天下罕见、中原第一?!哼,和这匹马比起来,嘿嘿… …”想到这百年难遇的千里驹竟然被坐在他小黑蛋的屁股底下,不由得心情又好了 起来,在马上东张西望,顾盼自得。 老者见黑蛋情绪好转,面上不禁也露出笑容。他似是想让孩子更加快乐些,脚 跟重重磕下马肚,那马仰天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冲去。 李黑儿只觉耳边呼呼风响,周边景物急速倒退,登时兴高采烈,恨不能在马背 上手舞一番,足蹈几下。 白马正自奔地欢畅,忽然黑蛋大叫声:“停!”老者吃惊,双腿猛收紧,马儿 前腿直立,嘶叫一声,稳稳站住。老者急声道:“孩子,出了何事?受伤了么?” 李黑儿不语,眼睛则盯着侧前方。 老人顺他目光瞧去,恍然道:“唔,此地不久前起了场大火。怎的,与你有关 吗?”李黑儿听的扎髯汉子也自后撵了上来,生怕那高吟瞧见此景口没遮拦,连忙 摇摇头道:“没关系,我只是感到好奇罢了。爷爷,我们走吧。”不等老者答话, 吆喝声:“驾!”催马往官道方向跑去。 离那官道尚有百数十丈,黑蛋便隐隐瞧见有大批人马在那里晃动。他这两日早 已成惊弓之鸟,见此情景,口中不住嚷嚷:“老爷爷,快改道!快改道!” 老者却不搭理他,反而抖抖缰绳,奔地更快。 又跑出七、八十丈,李黑儿忽然不再叫嚷,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心里怦怦乱 跳:“我的娘呵,咋会有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 就见那官道之上黑白分明、整整齐齐的排列了两队人马——黑压压的是马车, 能够瞧见的驾车者,个个都是彪形大汉;白花花的是骆驼,可以看见的操骑手,人 人皆为虎背熊腰…… 黑蛋此际嘴巴张开老大,眼睛珠子瞪地将要掉落。他自己都不晓得现下心里是 惊诧多些,还是恐慌多一些,内里暗骂:“姥姥的,这队伍延绵出去怕有好几里长, 两眼都望不着边!难道都是来抓黑爷的?”随之摇头否定:“臭美吧你!你个黑屁 娃岂会恁般值钱,须得上百人骑着骆驼来抓?”又想:“倘若他们当真来抓,老子 便不再抵抗,即刻下马束手就擒!哈哈,传入江湖倒也威风……” 正自胡思乱想间,胯下白马已然行至官道。黑蛋情知难以幸免,方欲挺起小胸 脯大喝声:“李黑儿在此!”蓦地里,驾车的、乘马的、骑骆驼的,所有的人呼啦 啦尽皆跳落于地,或跪、或躬、或匍;随后李黑儿耳边传来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吼声 :“叩见大汗!”“参见国师!”“膜偈宗主”……响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好 一阵子方才停歇。 小黑蛋就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向尾椎处蔓延:“我李黑儿在江湖何时有了这多 名号?!”哆嗦着嘴唇刚要搭腔,忽听身后老者淡淡道:“免啦,都起来罢。”说 话声音听来与常人一般大小,甚是平常,然则几里外的人似乎都听的清清楚楚。伏 地一众在轰然应诺声中,齐刷刷站了起来。 李黑儿见此情景,尾间寒气旋即拐弯,势如破竹直冲顶门——当是时乃盛夏时 节,他浑身上下却激灵灵打个寒战:“奶奶的,屁股后面这老头到底是何方神圣? 忒也威风!”冷颤之后,内里又没来由的升起些许失落感:“奇怪奇怪,这两天我 李黑蛋不是变成宝贝疙瘩蛋了么?怎的他们谁也没把老子放在眼里?” 此际,高吟二人也已赶到,见这多人都恭恭敬敬立在官道当中,急忙与扎髯大 汉一同下马,心中七上八下盯望着老者。 就见那老者先缓缓扫视遍队伍,方才肃声道:“斡鲁撒①。”话音方落,便听 的队列尾部有人大声应道:“启禀大汗,末将在此!”老者道:“命你所属后军, 现分为两部,两部之间间隔二至三里。队列排妥后,迅速派出游骑对咸阳方向严密 窥探,倘有异动即刻来禀!”“是!大汗。末将遵命!” 老者回过头瞅眼扎髯大汉,道:“马里丁哈,你继续引领前锋营,并着些探马 去沿途所行路线,趋赶闲杂人等……”他突然住口不说,转头开始向西面凝神了望。 片刻,又沉声道:“此处地势平坦,暂且不会有事。待进入山陵地带,你部弓弩手 须得全部下马,张弓搭箭小心前行。而你则率领前锋营护住中军车辎,不得有误!” 马里丁哈弓身应道:“是!主人。”他嘴里答应,然则面上却是写满疑惑,想 说什么又嗫嚅着不敢出口。老者见状微笑道:“你在大明洪武皇帝殿前尚自朗朗而 言,怎的在老夫面前总也改不了踌躇怯懦?哼,亏得你还是一名千户将军。”顿地 顿,声音转趋严厉:“马里丁哈,汝乃行军领伍之人,有句话今后可要记住了:遇 事应三思而后行,逢理则当直抒己见,据理力争!” 扎髯大汉冷汗涔涔而落,扑通一声跪伏于地,大声道:“主上教训极是!卑下 以为,不仅是行军作战,这番话对我等常日里做人亦有启迪警示之功效……”他说 到此处猛地仰臂朝天,随后又弯下身子头臂贴地,口中不断喃喃私语,也不知说些 什么。那老者见状,面上神色登时虔诚无比,翻身下马共同伏拜。老人这一匍匐②, 顷刻间,路中站立者也有近半纷纷效仿……一时间,在这正午时分官道上是蔚为奇 观。 高吟、李黑儿二人心中诧异至极:“他们同为老人麾下,因何有的要跪,有的 却可以不跪?” 约莫盏茶工夫,那老者用手抹抹脸,率先起身,缓缓道:“都起来吧,我的子 民们,上苍定会佐佑吾等安全返乡!然则归途路漫漫,尔等均当谨慎小心行事,不 得擅离职守。”众人齐声答应。 那扎髯大汉也站起身,老者道:“目下就要出发,说说你适才想法。”汉子道 :“主人,恕卑下直言,倘若依您部署,军至丘陵险地,必然要挤作一团,那样既 会影响行军速度引起混乱,又会暴露我中军主要目标,实为兵家之大忌!还请…… 还请主上再行斟酌?” 老者听罢抚须而笑:“哈哈,不错,不错。马里丁哈,你现在亦学会用头脑讲 话了,然则这番布置却非是战场撕杀啊。你想想,这里可是大明皇帝的土地,我们 也是大明的子民,怎会有两军对垒呢?”大汉更是迷惑:“主人,那咱们这般谨慎 究竟所为何事?” 老者背负双手,抬头望着西边蓝天,面上不再轻松,隐现忧色,半晌喃喃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愿老夫是多虑了。”语声微顿,瞥眼黑蛋,再指指北方 群山,柔声道:“孩子,爷爷昨晨从咸阳城里赶赴此山,乃因我教一位先辈长者皈 葬与此。我主仆二人守灵一日一夜,方才出山,却是未曾想到能遇见……遇见故人 之后,唉,可见缘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既是有缘,爷爷定当会保护于你。”他边 说边挥袖将黑蛋自马上卷落,复道:“然则有一条,此行西去,你一路不得顽皮捣 蛋。倘遇凶险之事,更是要乖巧听话,否则便是爷爷,也不见得能够保你周全。” 看李黑儿频频点头,老者也满意的点下头。他哪里知道,这席话也就最后一句入了 黑蛋之“法耳”,其余别的大多自另一只耳朵眼穿过,去向不明。 扎髯大汉欠身道:“主上,还有何吩咐?若没有卑下这便去了。”老者摆摆手 道:“你将他二人领去老夫车辇。”马里丁哈闻听吃了一惊,抬起头结结巴巴道: “宗主,您……您圣洁高贵,而他……他俩……如此之脏,卑下未……未曾听错吧?” 老者微微一愣,看看两人,轻皱下眉,沉吟道:“嗯,说的也是。好罢,那就 先安置在副车之内。”扎髯大汉又惊异地望了他俩一眼,道:“主人,这副车……” 老者打断他道:“就是如此。队伍柱香后出发。”大汉不敢再说,起身领高吟、黑 蛋往队中而去。 注(1 ):据《明太祖洪武实录》载,明洪武二十四年(公元一三九一年), 别失八里(今新疆大部、哈萨克斯坦一部)的察合台汗黑的儿火者派使者千户哈马 力丁,百户斡鲁撒等人于当年七月到达明都建业(今南京),贡骏马十一匹,海青 一(一种礼服)。 (2 ):当时,也是伊斯兰教在新疆的初始传播阶段,基于一些现实原因,作 者写书时将对此以及若干历史人物做模糊处理。 那副车位于大队的中部,到的车前,扎髯大汉刚把车门打开个口子,就听“出 溜”一声,那黑蛋已自他胳膊肘下钻了进去。 李黑儿进的车内,但觉脚底下又软又绵,盯睛看去,不由得啧啧称羡,惊叹不 已。就见那车厢宽大,车底部铺着厚厚的、制作考究的地毯,这也罢了,四周厢壁 却又挂着五色斑斓的壁毯,上面镶着玉石、悬着珠链。更加奇妙的是,车内顶角处 竟然还放有老大一木桶冰块,在这艳阳高照的夏日午间散发着丝丝凉意,令人神清 气爽,精神愉快。 黑蛋方要感慨赞叹几句,就听大汉粗声道:“算你两个少年有运数,竟然得能 入住主人副车。哼!休息罢,记住不许四处乱跑。”看高吟也已上去,于是伸手将 车门重重关上。 扎髯大汉刚走出两步,李黑儿推开车门喊:“喂,猛张飞,先别急忙走,我们 有事请教。”扎髯大汉四下里瞅瞅,见无人搭话,转身喝道:“兀那黑娃子,本将 军名唤马里丁哈!你在叫哪个?” 小黑蛋见他面色不善,立刻改口,笑眯眯道:“原来是马大哈将军,我们……” 大汉“腾”地跨前一步,将扎髯脸凑近黑蛋,咬牙道:“本将军叫马里丁哈!”黑 蛋吓的身子往里一缩,陪笑道:“嘿嘿,这名字太也拗口,对对对!应当是……是 叫马那个哈将军。”看扎髯大汉胡须有根根竖起之迹象,忙又接道:“将军大叔, 我兄弟二人想洗个澡换身衣裳,您能不能帮忙想个法子?” 汉子上下瞪他两眼,忽伸中指在黑蛋额头“咚”地敲了下,斥道:“臭小子, 这等琐事也要将军大叔来管么?!”言罢翻身上鞍,在小黑蛋大叫“好疼好疼”声 中策马而去。 黑蛋嘴里碰个钉子,脑袋又挨记弹指,内里气不打一处来。高吟在旁笑道: “你以为他是那高升呀,任由你耍弄?”李黑儿一蹦老高,头将撞到车顶,怒道: “以后别在我面前提那畜生的名字!”说完往地毯上仰身一躺,紧闭双目,不再讲 话。 高吟无意中触及他痛处,心下歉然,正待张口劝几句,忽听的一名女子在车外 轻声道:“两位公子,衣……来了,吃来了。”说话腔调怪异,吐字干涩生硬,显 是汉话不大流利。 黑蛋登时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探头朝外望去。就见外面一个体态丰腴、圆脸 粉面之中年女子右手捧着衣裳,左手端着大饼正自望着自己。李黑儿一瞧这形象, 脑袋即刻出现眩晕感觉,劈手抢过大饼缩回车厢,口中嚷嚷道:“高吟,快去看看, 你二姨奶奶给你送衣裳来了。” 高吟暗踹他一脚,探头出车接过裳子,心下欢喜,不住称谢。黑蛋则坐在毛毯 上,口中狂嚼大饼,嘴里还不住嘟囔:“姥姥的,到底是富贵人家,瞧这馕饼,烤 的忒也好吃!”高吟也撕下一块,置入口中,片刻点点头道:“嗯,的是不错。” 李黑儿叹道:“唉,若是能来点儿喝的,再有些咸菜,那才当真美得紧!” 他话音方落,就听的外面又传来一个女子声音:“二位公子,奶茶和羊羔肉来 了,你们需要么?”这回换了个人,语气腔调似百灵鸟般清脆悦耳,袅袅动听。更 难得的是那汉话也说的字正腔圆,绝无半点异族口音。 小黑蛋大喜过望:“哈哈,哪壶水开便有人给提哪壶。快拿进来,快拿进来!” 随后就见一个盘着无数小辫、辫上插满无数羽毛的脑袋探了进来:“小女子就不进 去了,吃食搁在门边,你俩随意用。” 黑蛋见那女子比自个儿大不了几岁,脸颊红扑扑,眼珠黑漆漆,兼有个花枝招 展的娇小头颅,双目即刻发直,连食物都不去理会,口中忙不迭道:“不慌走,不 慌走。姐姐你人长得漂亮不说,头顶上更是美丽好看,咱们唠两句再走行不?” 女子将奶壶、盘子挨个递进他手中,咯咯笑道:“你这小鬼,虽然长的怪模怪 样不中看,嘴巴可真够甜的!好啊,有什么不可以,姐姐这就上去。来,拉我一把 ……” 便在此时,西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三军将士,起程!”随后“呜呜”号角 声震天价响起。 女子忙将手往回一缩,眼波在黑蛋身上打个转,嫣然笑道:“要上路啦,待晚 间安营扎寨时再与你说话唠嗑。”说罢扭身便走,人行出老远犹自听地到她的娇笑 声。 李黑儿把吃食放下,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纳闷道:“唠嗑?妈的,这骚娘们连 关外话都说的恁也流利,不大对劲。”说着伸手操起只羊腿把子便往嘴里送,边吃 边对高吟道:“嘿嘿,花姑娘再好看又有屁用?哪里有这羊羔腿来的实在!”吃的 两口,又没口子赞道:“奶奶的,这蒙古厨子当真是手艺不凡,老子险些将舌头咬 掉。快吃,快吃。”一时间车厢内脂香四溢。 此际,大队开始前行,外面传来悠扬动听的驼玲之声。小黑蛋坐在软绵绵的地 毯上面,嘴里啃着肉,耳边又有如此动听的音响相伴,过的会儿,不禁倦意上涌, 慵懒欲睡。他将吃剩羊腿向盘里一撂,嘟哝道:“肉凉后更好吃,老子得先睡上一 觉。”说完仰身便倒。 高吟大声道:“喂,衣裳也不换啦?”黑蛋咂吧下嘴:“要换你去换,我累得 紧。”呼呼睡去。高吟叹口气不再管他,将盘子移至车隅,换件裳子径自卧下休息。 车声辘辘,驼玲叮当。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蛋忽觉鼻孔痒痒,不禁打个喷嚏翻 身坐起,朦朦胧胧就见鼻子跟前有张恐怖鬼脸,他“哇”地惨叫一声,身子向旁滚 去。高吟被吓地一跳,随即醒转,叫道:“怎的了?”话音刚落,就听耳边有人娇 声笑道:“你这小鬼不是要与姐姐唠嗑玩耍么?呸!胆量这般小,真是没劲,我走 啦,不跟你玩啦。”她嘴上如此说项,却并不就走,鬼脸兀自向李黑儿面前凑。 那小黑蛋既已晓得不是鬼,胆量旋即赛过武松,他伸手将鬼脸拨开,笑嘻嘻道 :“哈,原来是姐姐来了,适才黑弟弟还在梦中见到你呢……咦,这四周围怎的恁 也黑暗?” 那女子啐他一声,咯咯笑道:“好弟弟,你这小嘴像是抹了蜜似的,姐姐就喜 欢听你说话。”语声微顿,又道:“天就要黑啦,小懒虫快起来,姐姐领你去个好 玩的地方。” 黑蛋精神一振,随她下的车去。就见天边晚霞将散,暮色就要降临。再瞧瞧那 女子,眉毛黑又弯,鼻子挺又直,面相清丽灵动,身材婀娜多姿。他见这姑娘长的 不赖,心情登时大好,问道:“漂亮姐姐,哪里好玩?快走快走。”女子伸手向南 面一指,道:“看,那燃起篝火的地方便是。”说完拽上李黑儿的衣袖便跑。黑蛋 边跑边回头朝后面嚷:“高吟,跟着我。” 到的篝火处,还未待黑蛋仔细瞧看,就见那杀牛的、宰羊的、搭帐篷的、站岗 放哨的……纷纷搁下手中活计跪伏于地,齐声大喊:“拜见可汗娘娘!” 女子嗔道:“好啦好啦,都起来忙自己的去罢,别又扫了我的兴。”众人诺诺 连声,便自散去。 小黑蛋在旁听的汗毛直竖:“可汗娘娘!难不成她是那老头子的媳妇?妈的, 若老头在此,老子岂不是要喊她奶奶?!”女子哪里知道他心里在转什么念头,指 指篝火道:“走!吃肉喝酒去。” 两人走上前,早有人将毯子、桌子铺好摆好。那女子席地而坐,喝声:“酒来 肉来!”周边仆役立刻不停忙活。 篝火熊熊燃烧,烤的黑蛋浑身冒汗。女子嗅嗅鼻子,奇怪道:“咦,哪里来的 异味,酸臭酸臭的?”再闻的两下,忽然一指小黑蛋:“哇!是你身上的,好臭好 臭!多久没洗澡了?” 李黑儿老脸讪汕,面上居然极为罕见的红了一红,扭捏道:“姐姐,我……” 女子见他发窘,笑的花枝乱颤:“姐姐和你开个玩笑。黑弟弟,臭便臭去,男子汉 大丈夫,哪有不臭的?可千万别整治的像娘们似的。来,喝酒!喝醉了便嗅不着臭 气啦。”说完先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小黑蛋见女子这般爽快,不由的对她又添几分好感;再看她饮去一满碗酒,登 时热血上涌,激情澎湃,想也不想,端起面前大碗仰脖便灌。 酒方如口,就觉一股子炽热顺喉而下,他内里正自豪气万丈,也不去管,憋着 劲“咕咚咕咚”竟然真的被他干完。 高吟此际已然来到,手里拿着李黑儿的衣裳,见此情景,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 来。女子斜眼看他,道:“这位俊弟弟,你也来上一碗?”高吟哧地一跳,忙不迭 摆手:“不行不行,我滴酒不沾!” 那边黑蛋伸过手来,扯着嗓子吼:“给我给我!这味道我喜欢。”女子扭头看 他,不由得“噗嗤”一下乐出声来。但见小黑蛋左边黑脸已成酱紫色,与那包公相 仿;而右面白脸则似太阳落山时那天边的晚霞,与关老爷差不许多。 女子把他手推开,笑道:“小弟弟,第一次饮酒吧?可不能喝的太猛。告诉你, 要想喝个痛快,须得先吃肉。”说罢将碗放下,双手相互一击:“来人,将那清炖 羊尾巴肉拿来。”黑蛋卷着舌头道:“不行,我……我得先喝去这……这碗。”女 子摇头道:“现下该轮到我了,我要先吃完肉再喝。” 这时,一盆热气腾腾的羊肉已然上桌,李黑儿不及召唤,挑根脂肥肉厚的长骨 头,甩开腮帮子便啃。女子将他手臂拉过来,捻些盐面,又揪些孜然(注:一种西 域调料)将肉骨头细细抹匀,笑吟吟道:“手抓肉应当这样吃才香。尤其是这羊尾 巴肉,弟弟若是常吃,包管你酒量大增。” 黑蛋放嘴大嚼,边吃边赞:“好吃,好吃!”不大会儿老长根骨头已被他啃地 干干净净。李黑儿酒意略褪,食欲则又被勾起,伸手再拿起一根,道:“姐姐,调 料在哪儿?”女子连忙抢过:“来,姐姐帮你抹。”小黑蛋眼珠转转,诧道:“咦, 姐姐,你怎的一口也没吃?” 女子微笑道:“瞧你吃的这般香甜,姐姐高兴的不得了,早已饱啦。”说完将 抹好的肉递上前去。黑蛋“唔”了声,接过肉正待往口中送,突然似想起什么,问 道:“姐姐,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女子凝视着他,脸上蓦地漾起怜惜之情,柔声 道:“因为……因为你是我弟弟呀。”说到这里,话题忽一转,端起碗大声道: “该姐姐喝酒了。”又是一饮而尽。 李黑儿不等他来倒,抢过碗来给自己满满斟上,一仰脖也自下肚。他才一喝罢, 便听的有人哈哈大笑道:“小伙子,好样的!来来来,给本将军也满上一大碗…… 不,三大碗,我陪你饮个痛快。”原来是那扎髯大汉到了。 小黑蛋连续逞能,顿时有了八分醉意,举起手中骨头棒子向他一指,怪声叫道 :“哇呀,是马……大哈……来了。奶奶的,以为老子怕……怕你么?过来,小爷 与你对……对饮三大碗!” 马里丁哈心下大怒,却是强自按捺,先向女子施一礼:“娘娘,末将给您请安。” 女子摆摆手道:“罢了,想喝就坐下罢。”“谢娘娘。”说完盘腿坐在下首位置。 李黑儿操起骨头大吃几口,又喝去一碗茶水,盯着大汉道:“怎的还不喝,怕 了黑爷不成?”女子见他口齿突然又变的伶俐起来,内里暗暗称奇。她略略沉吟, 偏头对大汉道:“瞧我这弟弟,这么点年龄,又是头一回饮烈酒,现下仍旧清醒。 马里丁哈,你若与他拼酒,须得喝去满满四碗……不,满满六碗方可。” 马里丁哈向女子弯一下腰,大声道:“是,娘娘。”举起面前大碗,左一碗、 右一碗,倏忽间便喝去四碗。到的第五碗,他稍稍缓口气,见黑蛋正瞪着双目瞧自 己,停下手道:“喂,臭小子,怕了罢?” 小黑蛋大声冷笑:“哼,老子连……连那咸阳侯都不怕,你算个狗屁?!”他 想吓唬吓唬扎髯大汉,可搜便肚里又找不出什么厉害人物,只好搬出人听人骇的咸 阳侯。 然而事态发展却是大出他所料,就见那扎髯汉子一口将酒饮尽,然后把碗朝桌 上重重一墩,骂道:“什么咸阳猴、洛阳驴的,本将军未曾听说,岂会害怕?” 此话初入耳朵,黑蛋不由得愣了愣,随后猛地向汉子竖起大拇指,啧啧赞道: “好魄力,好胆色!老子闯荡江湖这多年,敢骂咸阳侯是驴是猴的,你马大哈将军 是第一位!” 那扎髯大汉此时已略有醉意,听的这黑小子终于开始夸赞自己,禁不住飘飘然 起来。他心情一好,便不再追究黑蛋“口误”,胸脯向上一挺,豪气干云道:“本 将军何止敢骂他?他若在此地,老子一刀下去,管保剁去他那猴子、又或者是驴子 脑袋!” 他话音方落,就听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一把清越悠扬的声音在夜空中往 来飘荡:“是真的么?唉,本侯这颗猴子脑袋在脖颈上是站的太久啦!好,今日就 把它寄存至将军处,烦请将军来修理修理。”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