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孤单影漫漫丝绸路 小黑蛋在空中不停翻滚飘荡,好一阵子不见有落地迹象,他适才已有经验,晓 得老人不会害他,内里倒并不慌张,只是暗暗咂舌:“乖乖我的娘,这白胡子老头 好大的力气,掷我李黑蛋就像扔出个石头蛋般简单容易……咦,奶奶的,马呢?马 在何处?” 眼珠子正自转个不停,倏忽然又跃过一顶帐篷,然后身子轻飘飘下坠,“蓬” 地一声骑在了马背之上。李黑儿大喜过望,立刻想起刚才老者嘱托——白衣老者诺 大年纪,阅人竟然也出现偏差,对付亡命逃窜这小黑蛋何需人教?自然是心得多多。 当下李黑儿猛夹马肚,大叫一声“的儿驾!”那马丝毫未见作势,便即四腿撒 开,似强弩射出的利箭一般向前奔去。初时黑蛋耳边尚能听到白衣老者与金嗜武的 呼喝搏斗声,然而仅半盏茶的工夫,耳畔便只闻地呼呼风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此际,天上无月,只孤零零挂着几颗星星。那马当真不像是凡品,把这黑糊糊 的夜全不当回事,在无边的旷野急速奔驰。 李黑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得能与仙马为伍。他爱极了这匹 白马,也没想到是否应该先去洗把脸,再照照镜子,私下里已然将马儿认作了个人 财产。不由得摇头晃脑,盘算着给马取起名字来:“叫什么好呢,小白龙?不行不 行,太也俗气;叫千里雪?呀!不妙不妙,和太原府牛粪村王木匠家的马是一个名 字;叫万里飘?他妈的,里面没有白字怎行?” 他从小经历坎坷,未怎么念过书,肚内所知词汇有限,想着想着便自烦躁起来, 懒的再去动脑筋,暗骂道:“姥姥的,人人都把老子唤作小黑蛋,嘿嘿,黑爷就给 你起个小白蛋得了!” 他脑里解决此一老大难题,登时高兴起来,抖抖缰绳,大声吆喝道:“嗨嗨! 小白蛋,再跑快点儿,你黑蛋兄脖颈上这吃饭家伙长到如许之大并不容易,可不能 随便被人搬家。” 又跑了顿饭工夫,李黑儿忽然想起高吟:“呵,不好!这小子呆板固执,又不 善变通,眼下他的脑瓜是否还在颈子上?”一想到高吟可能有难,胸口一热,立时 就欲拨转马头前往救援。 便在此时,后面蓦地传来几声炸响,黑蛋回头去看,但见天空不远处尽皆紫色, 且个个呈葵花状。他眼珠转地转,即刻明白:“是高升的‘紫葵漫天’。我的娘, 这据说是他们最紧急的联络信号,那高孙子昨日只放的一个,爷爷便险些脑袋搬家! 这回是谁,一次怕不放有七、八个之多?!奶奶的,我……我……,唉,高吟,对 不住了,兄弟还得继续往前逃。” 那马愈来愈快,他揪着马鬃、匍匐于马背,边跑边嘀咕:“观音娘娘,现下到 你露脸的时候啦,定要保佑咱哥俩,保佑我们还有相会之时。”又跑的会儿,忽然, 正前方空中也出现一大片紫色,随后隐隐传来爆竹响声。 李黑儿连忙放慢马速,心里禁不住发慌:“不好,前面有埋伏!妈的,这小白 蛋再快也快不过信号弹,我该怎么办?”就觉一颗心“咚咚咚”不停在跳,他使劲 甩甩脑袋,自言自语道:“不要慌,不要慌,不要这般没出息!嗯,听声音敌人距 离尚远,我还有的是时间。” 李黑儿停下马来,举目四顾。此际已近子时,天上的星星逐渐增多,借着星光, 就见西北方向影影绰绰有大片黑影,他心下一动:“今日晌午那白胡子老……老爷 爷便说前方有山陵。这马儿再怎么神骏,爷爷既说危险,走起山路来大概会有些不 妙。”老人三番两次救他,又将心爱骏马供他逃跑,小黑蛋心下感激,终于不再没 礼貌,内里真正认下了这个爷爷。 他又望了望南面,这一侧黑糊糊的,似乎是平原地带。想:“爷爷当时命马大 哈将军做前锋,并再三叮嘱他要谨慎行事,如此说来,西面、西北定然凶险多多, 我可不能去冒险。这南面一马平川……”一念及“一马平川”四个字,精神登时为 之一振:“呵哈,有平川在前,黑爷胯下这白蛋岂会是省油的灯?姥姥的,我就不 信敌人能撵上我!” 他将马头朝南,正欲起动,又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好象还有疏漏,不自禁喃 喃道:“我怎的总觉得这一面是个老大的陷阱,哪里出了问题?”他心下焦躁,拨 着马头不停地原地转圈,这几日的经历电光石火般在脑际闪现。他回头望望来处, 忽然胸中一亮:“对了,对了,我说怎么老是心慌,那适才偷袭的金二父子便是打 南方来,他父亲受伤后又从南方去的。还有,他们明知我要往西面去,还要在西侧 放焰火,定是料到我会吓的向南,于是张开口袋等小爷自个儿往里钻……呸!老子 是何等人物,岂能上你们的臭当?!”于是催马继续向西。 他心中虽料定敌人八成是在南面设下重兵,然则真到向西走时,又颇有些忐忑 :“我且走的慢些,南面如此空旷,他们目下分出大批人马去设伏,需要时间。” 再行片刻,又想:“这西面既出现信号,无论如何还是会留些伏兵的,我是否应该 折转朝北?”想到此,脑里又滑过一个念头:“听高吟言道,昨日他们已然遣人去 搜过山,现下忽然见到我俩与老爷爷在一处,定料不到我会往北面山里逃跑。对, 就这么着,我李黑儿偏偏要去他们最想不到的地方!”当下更不迟疑,马头向北, 跃过官道,如飞而去。 小黑蛋哪里知道,他这一番不符合年龄的彷徨犹豫,在往后的若干岁月里,不 仅极大改变了武林的面貌,而且由于其身世所牵涉的绝大秘密,对整个国家,数个 民族的发展都产生了一定影响……当然,这些均是后话。 北方的盛夏时节,向来酷热干燥,前日里下的那场雨,现已干了个七七八八, 马儿自是奔地畅快。约莫柱香工夫,李黑儿便骑着白马驰过麦田,到达北边山区。 群山片片相连,仔细看去此间竟然没有进山的路,他只好顺着山脉继续向西, 内里则颇有庆幸之意:“晚上山里向来黑漆漆,可怕得紧!哼,只要不被敌人发现, 能不进去那是最好不过。”又行片刻,居然还是无路,山势则渐渐折转,他心下惊 地惊,将马勒住,忖道:“不好,这座山原本是东西走向,如此转个弯不就变为南 北走向了么?再向前走肯定又要绕回官道,去了爷爷所说的山陵地带。嗯,我得再 想想。” 他在那里犹疑徘徊,白马则忽然间变得有些不服管教,似是嗅到了什么,不住 打着响鼻,竟然偏转马头想要上山。黑蛋纳闷,轻声道:“小白蛋,这山又黑又高, 能上的去么?我们……”便在此时,西面天空蓦地又现紫色,紧接着东边、南边也 跟着出现,似是在遥相联络。李黑儿咬咬牙,不再犹豫,放开缰绳任由马儿自行走 动。 说也奇怪,这白马一见有山可爬,顿时兴奋起来,根本无须黑蛋操控吆喝,径 自攀登,如履平地。马儿遇石则转,逢树则避,渐渐越攀越高。 小黑蛋紧紧抱住马脖子,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糟糕糟糕,这小白蛋兴趣爱好 忒是古怪,竟然喜欢登山,不……不会是妖精变的吧?那乌龙山便时常闹鬼,两座 山距离不远,会不会是连在一起的?妈的,老子长这么大,在中原地界还从未见过 哪匹马热衷于半夜里爬山……不妙!这是匹公马,难不成它在此处还有个相好的?” 正自胡思乱想间,后面隐约传来人声,忙抱紧马脖扭头去看,不禁吃了一惊。 就见官道以南、以西方向燃起了无数只火把,极是明亮;东面也有火光,却是一堆 一堆的,当为白衣老者的扎营地。黑蛋倒吸一口凉气:“幸亏小爷多长了几个心眼, 否则定要玩完!” 马儿终于上到山顶,山顶面积似是不小,那马再喷个响鼻,径直向东。李黑儿 拍拍马首,嘟囔道:“兄弟,想去会会老情人是不是?黑蛋哥陪你就是。那个…… 嘿嘿,也没必要这般喉急吧?喂,我们至少应该考察下地形啊?眼下走的可是回头 路呀!”他口里不住唠叨,无奈其白蛋兄弟偏是不做让步,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 山头,不停向东,越走越远。 李黑儿叹口气,内里也没了主意,只好由得它去。他在马背上不停地东张西望, 谋划着妖精到来后的逃跑路线,想:“倘那母妖精出现,突然看到她老相好身上骑 了个小黑蛋,会否醋劲大发,与小白蛋联手——啊,不对,联蹄把老子踹下山崖? 嗯,我得有所准备。” 再行的会儿,忽见南面有不少火把开始向他所在方向移动。黑蛋大慌,盯睛瞧 看,看不多时,又扑哧一乐:“哈哈,这帮孙子虽然终于想到了北面,却是自东南 往西北扇形搜索,察的全是老子适才走过的路线,嘻!他们哪里料的到黑爷竟会转 头往东?”心情一好,不禁又拍拍马首,赞道:“白蛋兄弟,你这先见之明倒也不 赖,快与黑蛋哥有的一比,嘿嘿,咱哥俩此番联手,不急坏那些孙子才怪!” 便在此时,马儿向右一拐,忽然开始下山,向山谷里行去。李黑儿忖:“这小 白蛋乃西域神驹,既然有缘相识,小爷这条命便托付于它,它愿怎的便怎的罢!” 寻常马下山,尽皆紧绷四蹄,小心翼翼。这马却似经过专业训炼,一跳一跳, 极是轻盈快捷。小黑蛋抓紧马鬃,感叹不已:“姥姥的,瞧我这白蛋,即便比起武 林高手来,也是不遑多让!”一想起“武林高手”四个字,不由得打个激灵,脑际 升起若干疑问:“今夜怎会有这多的不世高人前来找我?他们中间到底谁是真正的 好人?我只是个流浪儿,何时变为香饽饽的,我竟不知?难不成……难不成全都与 西域那人有关?对,定是如此!爷爷说那人腹间有块皮肤和我左脸一模一样,他会 否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啊,我一定要去趟西域,一定要搞明白我的身世,一 定要弄清楚为何懂事以后,总是做些凄凉恐怖的梦……” 一念未了,已然进入山谷,白马突然撒蹄狂奔起来,李黑儿勒紧缰绳想要慢点 竟然也不能够。正在惶然焦急间,马儿倏地自行立住,借着星光仔细一看,蓦地里, 小黑蛋发出惊声尖叫!就见眼前出现一堆黑糊糊、又高又大的坟墓。 黑蛋此番惊吓真正是非同小可。他自小在江湖流浪,听到的鬼怪妖魔传说甚多, 因而天不怕地不怕惟独怕鬼。当下两眼一闭,催马勒缰便欲逃开。 那马不知怎的,忽然间不再柔顺,四蹄像是钉在了地上,任你呼喝击打只是不 动。李黑儿打的几下,又有些心疼,便即住手。他四下里望望,见后面有几棵大树, 于是“呼”地从马背跃下,恨恨道:“好好好,算你能耐,我认输行不行?”撒腿 向树前跑去。跑的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就见马儿“扑”地卧在了坟前。 小黑蛋到的树前,颓然坐地,内里沮丧:“上当了,上当了!看情形小白蛋打 算在此长期安家。唉,它……它有母妖精相陪,我孤零零一个找谁去说话?这兄弟 恁地不够意思!” 他靠着树干,眼睛珠子骨溜溜转个不停,瞬时间想到了七、八条上好计策,然 而一经用在白马身上,则又变的不是太妙。 便在此时,西面群山传来人的呼声。黑蛋登时紧张,侧耳细听。就听那声音还 不止一个,忽远忽近、往来不停地喊道:“李黑儿,李黑儿……” 小黑蛋蜷缩起身体,暗忖:“听声音好象是老爷爷和咸阳侯,我该不该答应?” 问题刚刚提出,即刻否定:“哼,距离这般遥远,我又没有内功,答应又有何用?” 他才一否定,蓦地里,脑中又闪出另一个念头:“奇怪,因何自打知道了西域那人 的消息后,我内心深处不再相信任何人?连对那老爷爷似乎也不大放心?”想到这 里又是诧异又是心慌,于是坐在地上不住思索其中缘由。过不多时,只听老者与咸 阳侯的喊声逐渐西去,越来越小,渐不可闻。 小黑蛋这一分心,不知不觉就将鬼怪之事忘在了脑后。再过的会儿,他颇觉疲 累,靠在树干上的小脑袋突然往旁一歪,竟是睡着了。 待李黑儿醒转来,已是次日晨里。他激灵灵打个寒战,低头去看,原来身子周 围尽皆露水。急忙爬起,第一件事便是找他的小白蛋,岂知那白马已然不在坟前。 黑蛋大惊失色,张口欲喊,忽听身后传来枝叶晃动声,扭头一瞧,怦怦乱跳的心登 时平复,原来那白马正自悠闲地啃着树上的叶子。 他走上前去,拍拍马腹,怪声怪气道:“你这白蛋,吓了黑蛋一跳,哥哥还以 为你与相好的渡蜜月去了呢。”说到此处,他又将脸凑近点,挤眉弄眼道:“兄弟, 那个……这个……蜜月的滋味如何?嘿嘿,你黑哥只是听过、见过,却从未试过, 能否透露一二?” 马儿向旁让开一步,也不搭理,忽然间后腿直立,前腿悬空,张嘴去够树枝上 方的叶子。 黑蛋眼珠一转,即刻明白,大声道:“兄弟,这有何难?好说,好说。”言罢 抱着树干蹭蹭几下便爬到了树上,撇下几根树枝向下一扔,道:“有哥哥在此,树 叶多的是,快吃快吃。”那马垂首嗅地嗅,啃了几片,似不大有兴趣,又抬起头来。 小黑蛋“哇”地一声怪叫:“不合胃口是不是?嘻嘻,有点儿意思。”他有心 讨好,抬头望眼树顶,便自继续上攀。上到顶部,身下主枝摇摇曳曳,他也不怕, 将能触及的嫩枝嫩叶一股脑全部拔下,投往白马。 那马儿尝地尝,终于满意,随即放口大嚼起来。 李黑儿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四下望望,欲待再寻棵树,将那小白蛋的马屁拍 它个十足十。余光扫处,突然,瞥见那坟墓前似立着个人影。小黑蛋左手抱着树干, 右手揉揉眼睛,细细去瞧,果然有个又瘦又高的身影,穿件极长的黑色大氅,披散 着一头灰发,背对着他站在墓前。 李黑儿就觉胸腔子里立刻不听使唤,一颗心又变的没出息起来,乒乓乱跳。他 屏住呼吸,双手抱紧树干,不敢惊动那人,慢慢地往下滑。才一动弹,只听那人尖 声道:“此乃神树,破坏的不能,汝非好东西!”语声苍老,发音生涩干瘪,不像 是汉人。 黑蛋一听他发出的是人语,心下略定,陪笑道:“黑衣前辈,树下这马也是匹 神马,老……小子一个不小心,把这神叶喂给了神马,原以为做了件好事,岂知… …唉,告罪告罪!”说着又往树下出溜。 那人喝道:“罢手,不许动!”说完竟是背对着身子行了过来。其所着大氅的 是不短,已然垂伏于地,盖住了双脚。 李黑儿内里一慌,急忙施展其看家本领。就见他侧着右面白脸蛋,朝那黑氅人 嫣然一笑,谄媚道:“前辈保护树木,爱护自然,品德极是高尚,小子敬仰之心如 乌龙河水滔滔……”看那人依旧倒退着身子,黑蛋清清嗓子,扬声道:“前辈何不 转过来,你我正面相对,待小子与您细细解说?” 那人闻言止步,轻轻哼了声,然后缓缓掉转身躯。 小黑蛋一望之下,眼睛珠子差点从眶内掉落,当下身子猛可里一晃,自树上跌 了下来——就见那人转过身后,仍与刚才一模一样:长发披肩,黑氅及地,又何尝 有什么正面反面? 李黑儿从树梢坠落之际,出于本能,急忙反手抓住枝干。尚未握紧,只听“喀 嚓”一声脆响,树枝又告断折,身子继续下跌。几乎与此同时,那人尖声喝道: “咄!小贼,还敢毁吾神树。”随后小黑蛋就觉脖喉一紧,身体将将挨地,倏又被 人抓小鸡似提到了半空。 小黑蛋双目紧闭,四肢乱舞,不停喊妈。叫的会儿,听无人应答,顿感好奇, 不由得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方才睁开,就见颈子底下有只长满白毛、枯枝般的瘦手 抵在咽喉部位;战战兢兢再往下一看,又见那布满灰发的头顶中间,竟然也有一只 闪着森森蓝光的眼睛在盯着他。 这回是真正吓住了黑蛋,当下嘴角蓦地溢出白沫,随后脑袋往旁一耷拉,便要 歇菜——将晕非晕之际,隐约听的那人道:“胆量的不行,神树的莫砍!汝……” 听力至此丧失,晕了过去。 李黑儿开始做梦。一忽儿,看见无数个面目狰狞、铁衣铠甲的恶魔,张着血盆 大口,冲将过来,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一忽儿,又来到怒浪滚滚、断岩危壁的崖顶, 望着滔滔江水,孤苦无依,惨叫号哭……蓦地里,场景一变,光着身子被人抱进炽 热的熔炉之中,先是火燎,再用烟熏。抱他的人见其痛苦难忍,便将大半烟火用身 体挡住,只让他余出半个脸蛋,显得极为亲切和蔼。那人一边熏烤,一边俯在自己 耳边喁喁私语,泪水则不停地从他眼眶滑落,浸湿了两人面颊……倏忽间,情景又 是一变,哭声、喊声、厮杀声,刀光、血光、烈焰光,在脑里递次闪现……随后身 子被那人远远抛出,落入一只鱼网,迅速沉到水底。网里面浑浊不堪,泥水不断涌 进耳鼻,突然,一条身粗如桶、眼若铜铃的黑色大蟒游了过来,它先用身子把鱼网 紧紧绞缠,然后偏转蛇头,目中闪着邪恶贪婪的光芒,吐出血红的舌信,向自己脸 上舔来……小黑蛋只觉肝胆欲裂,大叫一声,从昏迷中惊醒。 他刚一醒转,就听的旁边唏溜溜一声马叫,然后身侧传来一阵慌乱的马蹄声。 李黑儿急忙翻身坐起,但见那白马离有丈余,偏着马首,圆睁马眼,嘴里来回吞吐 着舌头,正自讶异地望着自己。黑蛋即刻明白,双手抱住脑袋呻吟一声,颓然躺回 原地,口中喃喃道:“白蛋兄弟,原来是你在舔我,可吓死哥哥了。” 他心神略定,看看天空,天空湛蓝如洗。再瞧瞧日头,却是已然偏西,眼见的 就要落在了群山之后。黑蛋暗道:“乖乖了不得,我怎的昏了这许久?咦,所处位 置怎的也还在原处?”猛可里忆起那黑氅人,心脏跳速顿时超过白马,忙扭头找, 却是除了小白蛋外,再无半个活物。他捋捋胸口,妄图使心跳恢复正常,倏又瞥见 耸立的坟墓,即刻紧张起来:“那无面鬼会不会躲在坟墓后面?嗯,可能性甚大! 不行,老子得快快逃跑。” 黑蛋不敢大声嚷嚷,压低嗓门,打着手势对白马道:“兄弟,来,快过来!” 那马似乎被他适才那吼声,唬地心神未定,依旧偏头瞧着他,目中疑虑重重,只是 不动。 小黑蛋站起身,那马立刻退后几步。李黑儿见状,哭丧着脸,低声道:“白蛋 兄弟,刚才我晓得你是为哥哥好,可哥哥那声喊叫,并非有意的呀?若是还在生气, 哥哥给你赔个罪好不好?”边说边缓缓挪动身子。岂知白马不吃这一套,马头一转, 竟有离去的迹象。 黑蛋大惊,急忙站住。他左右看看,脑中高速旋转,忽然,望见旁边那几棵树, 暗自咬牙:“小白蛋若是真走了,小爷便得与那无面鬼一同长驻山谷,姥姥的,与 谁长相厮守不行?偏偏是……,那……那还不如死了好!”眼睛紧紧盯着最上方的 树叶,又想:“若欲离开这鬼地方,现下首要任务是讨好小白蛋。哼,老子再赌它 一赌!”想至此,不再犹豫,又向树上攀去。 那马听到树响,即刻转回马头,眨巴起马眼,叶子尚未进口,嘴里已是咀嚼不 已,馋水欲滴。黑蛋偷眼瞧见,更受鼓舞,抖擞精神,加快爬速。 他瞅准一个枝杈,伸手抓住,正要来他个猿猴倒翻,突然脑后“啪”地似被人 用手弹了一指,这一指好重,其痛深入骨髓,李黑儿就觉眼前一黑,摔下树来。这 回不比晨时,直跌的他七荤八素,摸不着南北。 小黑蛋勃然大怒,想都不想便即破口大骂:“你姥姥的奶奶的妈妈的姨姨的姑 姑的……”语音如琴簧,语速似炒豆。尤为难得的是,其污言秽语里一个平辈都未 涉及,尽皆集中于各类女性长辈之身,且排位有序、绝无重复,肚内骂辞之丰,着 实令人叹为观止。 正自朗朗上口间,忽听耳边有人喝道:“停!”黑蛋登时清醒:“哎呀,要糟 糕!妈的,我是吃了熊心还是吞了豹胆?竟昏了头去招惹鬼……”一念未完,那人 又道:“此弹指手法吾多年未用,是否使得重了?咦,汝傻了么?汝在唱歌吗?不 对不对,唱歌时节奏该当慢,汝太快!” 黑蛋长舒口气,心下偷乐:“这鬼界之鬼果是与阳世的人有所不同,哈哈,见 识忒也浅薄。”悄悄转过身子,望向声音来处,待看清楚,心里不禁又打个突。就 见坟墓北侧不知何时开了扇一人多高的门,隐约可见有个黑糊糊的人影,忽闪着那 只蓝汪汪的眼睛。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先是感到诧异:“咦?隔着这老远,他的手 是如何伸过来的?妈的,果然有些鬼门道!”随即按捺不住恶作剧念头:“与鬼交 道,左右是个死!嘿嘿,汝既听不懂,一不做二不休,小爷便给汝再唱几句。” 当下李黑儿嘻嘻一笑:“前辈,我们中原人歌唱速度向来是很快的,不信您接 着听。”话音一落,便即飞速骂道:“你奶奶的无面鬼脑袋忒也糊涂光天化日之下 连唱歌和骂人都分不清楚姥姥的快去死罢……”一口气差点儿没续上,喘了喘,接 道:“你妈妈的竟敢乘小爷不备敲老子脑袋当真是活腻了……”骂至此处,忽见那 影子左右摇晃,忙住口不语。 只听那人叹息道:“吾奶奶与吾姥姥,久已不在人世。吾妈妈或许尚在,唉, 多年以来,吾未曾尽过孝道,实乃吾之终生憾事,目下她若活着,怕是有九十岁了 罢!”语声微顿,又道:“你我素未谋面,却肯为她们歌唱,吾甚欣喜。嗯,汝之 心肠不坏,好罢,神树之事,至此一笔勾销。”此人似是甚少与人讲话,说了几句 后,口齿方才渐渐伶俐起来。 黑蛋何曾想到会有如此效果,暗暗道声惭愧,翻身爬起,行个礼道:“无面… …无面前辈请了,您放心,那老母亲如果当真还在,小子倘有缘相见,定要放慢速 度,好好的为她老人家唱首赞歌!”这番话乃羞愧之后有感而发,倒是语出真心没 有掺假。 看那人不语,黑蛋接道:“至于那棵神树,小子再也不会去动它。不过……不 过没有神叶的话,这马儿根本不听我的。哼!昨夜它未经同意便将我领来此地,现 下小子有急事要走,它却不管我了。前辈,您给评评理,它这么一撂挑子不打紧, 小子却如何出的了山谷?”说到后来,颇有委屈之意。 无面人依旧不语,似在考虑什么。过得会儿,他忽然打声呼哨,那白马听后迅 疾去到坟前,“扑”地卧倒,竖起耳朵,显得极是温顺。随后墓内黑氅微动,黑蛋 耳边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却是半句也听不懂。 李黑儿又生怯意,忖:“这到底是何方之鬼,口音恁般古怪?妈的,从早晨到 现在,只见到鬼头鬼眼,却不见鬼脸,他又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啊,是了,小白 蛋与他如此亲近,搞不好他就是那母妖精!”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打个寒战。 便在此时,坟墓里面“呼”地扔出件东西,白马见后,注意力立马转移,对空 喷个响鼻,撒腿便跑了过来。 那物事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小黑蛋手中,原来是个软绵绵的羊皮手袋。还未待他 细瞧,那马儿已然到的身前,就见它低下头先用鼻子嗅嗅口袋,然后又伸出舌头舔 舔他的手背,神态间显得十分亲热。 黑蛋大奇,正要开口相询,就听无面人道:“此马乃波斯神驹,登山跃岭、陆 地飞腾那是不消说了,尚自通人情、体人意,聪明得紧;然则毛病亦是不少,尤以 嘴馋为最,好美味好饮酒,这不?现下又来讨好汝!唉……”说到这里,那人忽然 叹了口气,接道:“昨夜它又嗅到了这醉杉之气,岂有不来之理?哼,这畜生,前 日里方才解馋,仅隔了一天,却又巴巴的赶来。” 李黑儿脑中一亮,蓦地忆起前日午间白衣老者说过的话,只是当时不小心打右 耳朵眼穿了过去。想到此,他双掌交互一击,欢声道:“老前辈,我晓得啦,三天 前白衣……不,忽爷爷来山谷停留一日一夜,看的便是您!对不对?” 无面人“咦”的一声,反问道:“汝乃异族少年,因何唤那忽歹达作爷爷?还 有,此马乃我族珍贵之物,他又如何会给了与你?”话音落后,望向李黑儿的那只 蓝眼倏然间光彩大盛。 黑蛋内里大悔:“妈的,原本想套套近乎,却惹了麻烦。”面上却丝毫瞧看不 出,但见他摆出个温情的笑容,柔声道:“老前辈,晚辈从小便被忽爷爷收养,早 就喊习惯啦。至于这匹宝马么……”说至此处,声音忽然放低,神秘兮兮道:“前 辈,昨日夜里大军扎寨时,突然窜出几个武林高手,要找爷爷说话,才说几句,也 不知怎的,就打了起来。嗬!那些家伙武功可真叫高,当时小子正在帐篷里面与姐 姐啃……” 无面人打断他:“姐姐?是娜莎古丽么?”小黑蛋含糊道:“对,是娜姐姐。 当时我们正在啃肉骨头,我刚刚咬的一口,哎呀呀,可了不得啦!突然间整座帐篷 呼啦啦四分五裂,漫空飞舞……”至此紧要处,他却话锋一转,匝吧匝吧嘴唇、咽 口馋唾道:“姥姥的,只可惜了那盆上好的羊尾巴肉,莫名其妙也跟着不翼而飞… …” 那人又打断他,尖锐的嗓音倏变得低沉起来:“少年,这肉不肉的,吾不要听。 告诉吾,究竟是何人,竟敢与忽老大动手?!哼,汝要好好讲话,不得撒谎。”声 音一顿,又道:“还有,汝适才说‘姥姥的’,又是甚么意思?” 黑蛋转转眼珠,小声道:“我……我是汉人,小时候有个汉族姥姥对我可好了, 时常给我炖羊尾巴肉吃,所以长大后一看见羊尾巴便会念及姥姥的好处。唉,在西 域这些年,我可想死她老人家啦!”言罢频频叹气。 无面人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吾还以为是句骂人的话。唔,看不出汝这娃 儿还甚为孝顺?” 小黑蛋听他言语中犹自透着疑问,忙岔开话题,大声道:“那几个武林高手中 好象有个叫什么咸阳侯的……”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一顿。果然,那人立刻对黑蛋的 姥姥不再有兴趣,急声问道:“咸阳侯?他……”李黑儿不待他讲完,又道:“还 有一个二先生,真名叫金嗜武。”无面人喃喃道:“金嗜武?又是谁?” 黑蛋暗道:“妈的,敢情这金二名气太小,老鬼不认得。好,我再挑个厉害点 儿的!”于是清清嗓子,声音抬高几分:“又有一位,唤作什么银先生的……”才 说的一半,身子蓦地里腾空而起,眨眼间就到了坟墓所在,却是头下脚上悬在空中, 双目则紧挨着门楣,刚好正对墓中那只蓝色眼睛。 李黑儿倒吸口凉气,尚未及惨叫,就听无面人阴森森道:“银先生?他可是姓 乌,叫做乌格齐哈什哈?”黑蛋吓地魂不附体,哪里还能回答问题,颤声道:“鬼 公公,鬼爷爷,可别吃我!我……我多日未曾洗澡,身上的肉是馊的、是臭的!” 话音刚落,身体不再悬空,双脚又落回于地,却是立在那扇黑漆漆的墓门前。 无面人发出沙哑的笑声,头顶处蓝眼频闪,轻声道:“少年,此讯息来的太也 突然,致使吾颇有失态,嗯,是我不好。不过,吾不会亏待于你,待会儿自有好处。 汝且说说,后来战局如何?” 黑蛋避开那只蓝眼睛,靠在门边,嗫嚅道:“我只记得爷爷大喊一声往西走! 然后就腾云驾雾般飞到了马背之上,没看到结果。” 那人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有姓乌的与咸阳侯在,任你忽老大功力通神,亦 只有战败一途……咦?他俩怎会联手,倒是奇事一桩。”小黑蛋欲说出真相,然又 恼恨他三番两次吓唬自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突然,他感觉手中袋子不停晃动, 扭头去瞧,却是那白马在用鼻子来回拱蹭,不禁笑骂道:“呸!你不是不睬我么? 这里面到底是何宝贝,惹的你总跟在小爷屁股后头?” 无面人道:“这畜生自幼喜食酒糟,便是战场厮杀之时,倘嗅着美酒气味,亦 会变得心不在焉,贻误战机。哼!遥想当年,本王……”他似觉说漏了嘴,猛地住 口不语。 黑蛋哪里有兴趣理会什么“遥想当年”,注意力尽皆落在白马身上,笑哈哈道 :“难不成这羊皮袋子装的是酒?惹的它馋兮兮的。”那人道:“非也,袋内所装 物什乃醉杉之母叶,否则它岂会对汝纠缠不清?”李黑儿讶道:“醉杉?就是那几 棵树吗?我怎么闻不到?”无面人道:“汝非牲口,如何嗅的?况且这杉树只在夜 间散发醉香,还得要临近十五、月圆之时方才会有。” 黑蛋奇道:“那中原大地这多马匹,倘嗅见味道,岂不是要将这山谷挤破?” 那人笑道:“汝这少年心倒挺细。你有所不知,此马能现于当世实属偶然,它乃波 斯良驹与野马杂交而生,便是在波斯当地亦已绝种,现下仅吾察合台国尚存有几匹。 哼!此等异种,岂是中原之马所能比得?” 小黑蛋只听的心痒难耐,他眼睛盯着白马,一瞬不瞬。蓦地,他想到一事,顿 觉胸口咚咚直跳,颤声道:“老前辈,适才你……你为何将袋子给我,莫非……莫 非……”那人似已晓得他的心事,哑然笑道:“不错,此马自今日起便归属于汝, 然则却是不能白送给你,你须得为吾办两件事情。” 黑蛋先是大喜,仅只片刻又忧虑道:“马是忽爷爷给我的,他如果不答应,小 子该咋办?”无面人冷哼一声,昂然道:“本……本人送出去的东西,谁敢横加插 手?!此马原本就为吾所有,与他人无干。”说至此,语声又放的缓和,沉吟道: “不过,目下之情形又有所不同……哼,那也无妨!吾给汝一样东西,族人见了, 自不会为难于你。”话音方落,小黑蛋手上忽然多出一根金灿灿的马鞭。 李黑儿掂一掂,入手略感沉重,那人道:“此鞭可长可短,普天之下仅有两根, 你一定要好生珍藏,非至万不得已勿示于人。”他似乎还是不大放心,问道:“忽 歹达收养你有多久了?” 小黑蛋暗叫声:“不妙,这问题有难度!妈的,这老鬼是何年何月搬到这鬼地 方来的?他离开西域家乡又有多久了?听话音他显然与爷爷关系非浅,小爷该如何 圆谎?哼,目下老子千万要留点神,否则到手的小白蛋恐将溜走。”他心念电转, 嘴里却是不闲,飞速应道:“总有五六七八十来年了罢!” 无面人诧道:“多少?说慢点。” 黑蛋声音忽然变得可怜巴巴:“我……我也记不清了。我小时候得了一种怪病, 打记事起老是躺在床上。偶而清醒一日,紧跟着却要糊涂数十日,分不清春夏秋冬, 辨不明东南西北,于是爷爷常给我看病……”他说着说着渐渐进入了角色,眼前浮 现儿时熔炉熏烤之景,声音显得越发情真意切:“他搂着我,流着眼泪不住安慰我, 要我坚强,要我……” 那人咳嗽一声,语调倏变凝重,低低道:“你说忽老大流着眼泪?” 黑蛋大悔:“完了完了,终于露馅,呜呜,我的小白蛋!”事已至此,唯有嘴 硬坚持,当下咬牙道:“对!爷爷流着眼泪。”那人重重地“哼”了声,不再言语。 李黑儿沮丧不已,正盘算着如何挽回小白蛋,忽听无面人喃喃道:“忽歹达呀 忽歹达,你既已寻见正主,却又巴巴的跑来求我,到底是何居心?嘿嘿,只惜人算 不如天算,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他突然停下,沉声道:“汝叫什么名字?” 黑蛋看他转移话题,内里也不知是忧是喜,茫然应道:“李黑儿。” 那人在口中重复一遍,又问:“汝会武功吗?”“不会。”“练过内力么?” “不曾。”“从未学过吐纳呼吸?”“没有。”“那么轻功呢?”“不懂。”“暗 器?”“不……”他身世坎坷,最怕被人瞧不起,因而愈答愈觉惭愧,到的后来, 声音比起蚊子叫已然大不了多少。 无面人冷笑一声,淡淡道:“由此往西域,有数千里路程。汝小小年龄,甚么 也不懂,甚么也不会,却要顶风冒沙,江湖行走。嘿嘿,倘遇见歹人怎么办?”小 黑蛋内里憋闷许久,正愁无处发泄,此际忽然听到一个拿手的问题,登时来了精神, 头一仰,胸脯一挺,大声吼道:“逃跑!”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