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赴皇城授技论英雄(1-6) 过了约莫顿饭工夫,梅殷试了试李黑儿的脉象,只觉跳动有力,浑无半点中毒 征兆,不由奇道:“他的脉搏如此稳定,因何还是昏迷不醒?”又见小黑蛋始终托 着右臂,便卷开袖口细细看了会儿,心头禁不住一酸:“这孩子恐怕是被疼痛迫的 晕厥。”忙伸指点住穴道为他止痛——便在此时,梅殷似觉察到什么,轻舒猿臂掂 了掂他的身子,随后眼角忽然变得湿润起来。 他微闭双目,略略控制一下情绪,又仔细端详了一遍李黑儿,目中霎时溢满怜 惜之情,喃喃道:“孩儿呀,你儿时又胖又结实,任谁见了都夸大哥大嫂好福气, 可现在呢?你骨瘦如柴,尚不及一袋米重,当真是吃苦受屈了。”再轻轻摸下他的 臂弯,皱眉道:“这右臂伤情怎会如此严重?唉,若不早做医治,定会落下残疾, 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抬头望眼山上,蓦又想起一事:“不好,天气寒冷,小眉 可别冻着了。”怀抱黑蛋急急往山头走去。 他并不晓得,其实小黑蛋一直保持着清醒——由于他丹田里存有大量胡五岳的 真气,区区毒息并不能奈何于他,因而此前诸般举动全是有意为之。 原来在战局僵持的时候,李黑儿见胡五岳欲做性命之搏,甚为惊恐,忙设法转 移他的注意力,却未想到反而害了他。当是时黑蛋心如刀绞,待要起身查看他的伤 势,又被康旺谷抢在了前头,于是心念一转,便起了为胡五岳报仇的想法,继续假 作昏迷……然则梅殷这一番充满感情的自言自语,却又使黑蛋陷入了迷茫:“他不 像是在说谎,他……他如果真是我叔叔,我该怎么办?” 梅殷上到山头,见女子依旧熟睡并无大碍,便一手一个,抱着两人顺河岸往北 面驰去。小黑蛋紧闭双睛卧在他怀里,虽听的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却无丝毫寒冷之 意,疲累之下,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待他醒转,更觉温暖异常,四下看看,原来身处一顶帐篷之中,炕头燃着炭火, 炭上一壶茶水正咕嘟嘟冒着热气。 李黑儿坐起身,但见右臂断处已然上好了夹板,而且一望便知出自名医之手, 心下暗道:“装夹板时定然有人点了小爷的睡穴,否则我一准痛醒。” 黑蛋挪到炕沿,正要倒碗茶水,鼻间倏地嗅到阵阵食物香气。他使劲抽几下鼻 子,发现居然是多种美味混合,不禁微闭双目细细分辨起来。过得片刻,李黑儿狠 狠往肚内咽口馋唾,摇头晃脑道:“乖乖我的娘,竟然是六菜一汤!有酥骨鱼,有 川猪头,有酿肚子,有炉焙鸡……咦?还有两样是甚么好东西,呵!对了对了,一 样是金华上蒋村的极品雪腿,这另一样么?另一样么……” 蓦地里,门帘一起,一个黑糊糊的身影闯了进来,那人前脚刚刚落入帐里,便 忙不迭叫喊道:“小朋友,那炉焙鸡和极品雪腿你都晓得,还有一样怎能猜不出来? 再猜猜再猜猜,猜出来老夫重重有赏!”却是个面色蜡黄,形容瘦削的长须老者, 就见他满脸急切之色,正自低着头,巴巴地望着小黑蛋。 李黑儿哈哈一笑,又眯缝起眼睛,伸长了脖颈,两只鼻孔一开一合,朝着香味 处深深吸地几吸,忽然一拍大腿道:“姥姥的,居然是千里湖羊脯!奇怪呀奇怪, 此处怎会有这等美味?馋死小爷啦!” 老者突地打个趔趄,颤声道:“小……兄弟,不着忙不着忙,快告诉老夫,还 有一味汤……是什么?” 小黑蛋嘴巴一撇,不以为然道:“这道汤难得住旁人却难不了我李黑蛋,不就 是那鲜笋暗香汤么?”话音方落,老者抢前一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激动道: “你小小年纪,这许多菜肴名称是从何知晓的?” 小黑蛋眼珠骨碌一转,嬉皮笑脸道:“想知道还不容易,赶紧把小爷让进隔壁 帐篷里去,嘻嘻,海吃海喝一顿后,我管保告诉你。” 老者一把将他抱起,没口子答应道:“好说好说,老夫包你吃个够。”嗖地一 声穿出门去。 到的门外,黑蛋吓了一跳,放眼望去,但见外面密密麻麻不知支了多少顶帐篷, 仿佛置身于军营之中。他刚要张口询问,那老者身子向右一拧,刷地纵出三、四丈 远,随后黑蛋眼前突然出现两个持枪士兵,齐齐欠身道:“见过韩先生。”老者点 点头,一推门,进了另一顶帐篷。 这刻已是黄昏时分,进的帐内,黑蛋就觉眼前一亮,入目尽皆烛火,映得满室 温暖如春,不由得探头探脑,欲待细细打量一番。便在此时,一股浓郁的香味忽然 扑鼻而至,黑蛋的注意力立马转移,被炕上老大一张餐桌吸引住,当下馋唾横流, 不停嚷嚷:“哇呀!桌子中间摆的可是千里湖羊脯?老朋友、老先生,快点快点, 抱我上炕。” 老者应道:“好说好说!”看情形似乎比他还着急,竟在帐内施展起轻功,往 前一纵,盘膝落于炕上,伸手将整盘羊脯端到他面前,催促道:“小朋友,这些美 味都是你的,快吃快吃。” 有肉送到嘴边,小黑蛋哪会客气,当下手也顾不得伸,头一低,一块羊脯已然 入口——按理其吃相甚是不雅,可老者却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盯住他的嘴巴,连 珠介发问:“你从前吃过么?在哪里吃的?是否这个味道?” 黑蛋眼皮朝上一翻,埋怨道:“叫啥叫,还想不想让我吃了?小爷经你这么一 吓,根本未及辨明滋味,就吞进了肚里。”低头又吃进一块,含糊道:“你赶紧松 手,让我细细品尝。”老者点头如捣蒜,急急陪笑道:“说的是,说的是。”小心 翼翼将他放在炕间,自己挪至另一头。 黑蛋将脑袋凑到盘沿,瞅着肉脯叹息道:“唉,自从离开那牛粪村,再没吃过 一顿可口的饭菜,小爷嘴里憋得淡出了鸟!姥姥的,今日终于可以解解馋啦。”言 罢伸长舌头往里一卷,两只腮帮子顿时高高鼓起。 老者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举动,见状失声道:“舌卷美脯味陶陶!小朋友, 你果然是此中高手,告诉老夫,这种吃法是谁教你的?” 黑蛋也不搭理,一边放口大嚼,两只眼睛还不闲着,骨碌着眼球在桌上来回巡 视;蓦地里,就见他双眼放光,把盘子朝桌上一搁,拽过一只青花瓷盆,嘟哝道: “炉焙鸡啊炉焙鸡,咱哥俩好久不见,你想不想我呀?”撕去一只鸡腿便往嘴里送。 就在此时,门哐当一声被人一脚踢开,飘进一股脂粉香气。黑蛋惊地惊,方要 抬头去瞧,鼻间香气倏然转浓,随后耳边响起一声娇叱:“臭小子,害得本小姐好 找,原来躲在这里偷吃!”话音刚落,入口的鸡腿啪地被人夺了去。 小黑蛋大怒,扯开嗓子正要开骂,鸡腿忽然又被塞回了嘴里,紧接着左面脸蛋 叭地传来一声脆响,竟是挨了记耳光,随之来人嗔道:“哎呀,恶心死啦,还给你 还给你,差点弄脏了本郡主的手。” 这耳光来的既突然又结实,黑蛋就觉脑中一阵嗡嗡:“她的声音好生耳熟,会 是谁?”捧着脸蛋勉强望去,但见炕头站着一个粉衣粉裙的窈窕女子,一手叉着蛮 腰,另只手执一香帕,正遮在脸前不住扇风。 黑蛋心中瞬间转过七、八个念头,终于强压下怒火,暗道:“妈的,敌情难测, 老子又受着伤,暂且忍忍吧,按兵不动方为上策。”于是拿眼睛不住向女子偷望, 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那女子见他不言不语,将帕子兜头一扔,瞪眼道:“看什么看,瞧我不挖下你 的眼珠子。”对着黑蛋虚晃一掌,俯身道:“你前夜的威风哪里去了?有本事就再 嚼下舌头?哼哼,本小姐即刻要你好看!”在烛光的映衬下,终于看清其长相,竟 是一个模样清丽的娇俏女子,长着一张瓜子脸蛋,面色白里透红——无论从哪个角 度望去,都难掩其美貌……只惜她此际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落在黑蛋眼里却是毫 无半点美感。 小黑蛋心中一动,登时恍然:“原来是那个嗲哩嗲气的母妖精。奶奶的,这骚 货下手忒重,好汉不吃眼前亏,小爷暂且咽下这口气,待养好了伤再与你算帐!” 计议一定,遂苦着脸道:“这位漂亮姐姐,小弟与您素不相识,缘何有此一说呀?” 女子怒道:“狗奴才,当着本郡主的面还敢撒谎,想来是巴掌打得轻了,这便 要你长长记性!”抡起小手便欲扇下。 黑蛋脑袋一缩,慌忙躲进炕里,摇手道:“慢来慢来!啊,我好象想起来了, 您是不是船上那个……”便在此时,那老者突然重重咳嗽一声,打断道:“眉儿, 不许在此胡闹,赶紧回你帐里去。” 女子娇声道:“不嘛,我就要在这里。”老者严肃道:“不成,为师有要紧之 事须得办理,你身子尚未好透,快回房歇息。”女子咬牙道:“师父,是不是又与 这臭小子有关?”老者起身行到她身边,柔声道:“你爹爹明日将到,一个大姑娘 家怎能随意乱跑?眉儿呀,你可要听话,待会师父给你送好吃的去。”女子猛地跺 下脚,指着黑蛋恨恨道:“这狗奴才有甚么好,你们都护着他?”朝地上啐一口, 气道:“臭小子,你给我等着,本小姐与你没完。”身形一晃,摔门出屋。 老者望着她的背影叹口气,待转过身子,顿时又恢复笑脸:“小朋友,快吃快 吃,不会再有人打搅啦。” 黑蛋一挺胸膛,满不在乎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挡,李黑爷纵横江湖十几……” 一眼瞅见老者的白胡须,忙改口道:“那个……好多载,又怕过谁来?”扑到桌边, 甩开腮帮子又自大嚼起来。 那老者虽然心急,却是颇有涵养,见他吃得兴高采烈,便在帐中来回踱着方步, 不去打扰。过得柱香工夫,老者估摸着他也该饱了,脚步一顿,和颜悦色道:“小 朋友,咱俩可以聊聊了吧?” 小黑蛋抓块火腿用牙咬去个角,然后丢进盘里,嘟哝道:“再等等嘛,小朋友 还没有吃尽兴呢。”又挑根肚丝放进嘴巴,眯着眼品尝起来……他寻遍桌上美味, 吃一口赞一句,却每样都浅尝辄止,摆明了是在耽误时间。 老者面色渐渐阴沉,眉头朝上一耸,刚要说话,黑蛋咕地打声饱嗝,道:“老 朋友,这道汤是谁烧的呀?”老者一怔,忙道:“乃是出自老夫之手,有什么不对 么?”黑蛋撇嘴道:“姥姥的,这些菜倒也凑和吃的,汤却是怎么搞的,与涮锅水 差不许多。”说完翘起二郎腿,也斜着双眼不住打量老者。 他虽然横挑鼻子竖挑眼,那老者却丝毫不见生气,反倒面露喜色,颤声道: “小朋友,你当真是行家,这汤的烧法……确已失传,乃是老夫私下琢磨而成的。” 黑蛋眼睛一瞪,生气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那鲜笋暗香汤贵在‘暗香’两 字,可你呢?却恨不得让香味飘得漫山遍野,没的坏了小爷的胃口。” 老者显得愈发激动,忙不迭应承道:“是极是极,老夫技艺浅薄,原不该妄自 动手,糟蹋了这道极品高汤。”语声一顿,把脑袋凑到黑蛋眼前,颤抖道:“好孩 子,快告诉老夫,那韩奕……韩老先生现在何处?你又是如何识得他的?” 黑蛋闻听此言,似是吃了一惊,冲口而出道:“哪有甚么韩老先生?教我做菜 的是牛粪村的王木匠啊!” 老者面色陡然一变,砰地拍下桌子,厉声道:“小小年纪,偏不学好!哼,老 夫耐心有限,你再敢满嘴谎言胡说八道,别怪老夫不客气!”话音方落,桌上盆碗 碟筷忽然齐齐蹦起三尺,随后又齐齐落回原处,却是连汤汁也未溅出一星半点。 黑蛋经过连番历练,眼力已非等闲,见状心中一懔:“老家伙这一手不赖呀, 不像是在耍杂技。妈的,他因何脸色阴沉,发这么大脾气,是我说错话了吗?”眼 珠转地转,陪着小心道:“老朋友,那依您的意思,教我烧菜的应当姓韩啦?” 老者又拍下桌子,瘦脸往前一探,喝道:“甚么叫应当姓韩?当今之世除去我 家长兄,又有谁人能够创此绝美菜肴!”这一掌虽然不再蕴含内力,可他怒气丝毫 未见减弱,腮间胡须有根根上翘之势。 黑蛋一怔,登时忆起进帐时士兵对他的称呼,心里隐隐摸到些头绪,忙大拍马 屁道:“那是!放眼天下,环顾宇内,除了韩氏一族,又有谁人能够烧出此绝顶好 菜?即便有人勉强烧的,又有哪个敢在韩家门前耍斧头?”见老者胡须重又恢复原 状,即刻快马加鞭:“姥姥的,那些胆敢耍斧头的,便是养上六十头骡子八十匹马, 每天换乘一骑,连续撵上一百四十天,也不见得能瞅见韩家的背影!” 老者微微一愕,失笑道:“这个比喻倒也新奇。”面色一整,郑重道:“小朋 友,这么说你确是见过我家兄长了。” 黑蛋笑嘻嘻道:“你说见过就见过吧,我……”老者神情复又趋紧,斥道: “小娃子,既然相遇,便是有缘,不得再不尽不实、遮遮掩掩,快说,你是在哪里 见到他老人家的?” 黑蛋哭笑不得,心道:“小爷饱食一顿美味,本不想骗你,既然你非要把骡子 当成马,那我只好爬上去骑一骑了。”便道:“说来话长,那已是六、七年前的事 啦。当时小爷落难到山西境内,在距太原府不足百里一个叫牛粪村的地方,突然遇 见了王……啊,不对,是韩老先生。嘿嘿,当时他一见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冲着小 爷又是作揖又是行礼的。我说不必啦。他推辞再三终于长叹一口气,与我手挽起手, 说那老朽就高攀了,今后咱们平辈论交,我是哥你是弟,大家……” 听到这里,老者胡须刷地竖起,蓬地再拍桌子,激的汤汁四溅,怒道:“放肆! 你……你再敢疯言疯语,老夫不会客气!”黑蛋赶紧缩回炕里,慌张道:“我说的 可都是实话,你若想听假话,何不早说?” 老者咬牙道:“你当老夫是三岁小孩?六、七年前你还穿着开裆裤,却居然… …居然与我家大哥称兄道弟,咳咳,气煞老夫了!”双目逼视黑蛋,一步跨上炕头, 恶狠狠道:“在你这个年纪,老夫最看不惯两种人,一为谎话连篇者,二就是目无 尊长之辈,哼哼,不曾想你竟然两样都占全了!很好很好。”说完摊开两只又瘦又 长的手掌,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蹲在他身边。 黑蛋蜷起身子,叫道:“我没有撒谎!你……你凶霸霸的,是不是……是不是 想偷偷杀了我?” 老者皱下眉头,冷冷道:“老夫崇儒尊佛,平生不曾伤得一人,何况你这个孩 子。” 黑蛋内里一安,心情顿时转好,当即决定恭维他几句,于是偏过右边白脸蛋, 大声赞道:“难得啊难得,老前辈身为武林绝顶大高手,却是慈悲为怀,与人为善, 依我看呀,什么少林的和尚武当的道士,连您一根脚指头也比不上。”偷瞥老者一 眼,见胡须似有下垂迹象,忙趁热打铁:“老前辈,小的……手无那个抓鸡之力, 你老就行行好,放过小子吧?” 老者神色趋缓,盯住他望了片刻,目光蓦地聚拢作一处,然后面无表情道: “那就据实道来。” 黑蛋就觉他的眼神好象在哪里见过,心中没来由一紧,却是躲避不开,不禁喃 喃道:“其实那人姓王不姓韩,他是个木匠,我……” 老者勃然大怒,截断他道:“住口!那鲜笋暗香汤普天之下只我大哥一人会的, 难不成他改姓去做了木匠?我韩氏一族祖辈定居在苏州,便是改行做木匠又怎会去 那山西?哼,你给老夫听仔细了,我大哥姓韩名奕字公望,他是何等人物,又岂会 行改姓更名这大逆不道之事?!”他越说越气,右手五指向下一抓,竟生生插进了 坚硬的炕里,恨恨接道:“小娃子,自打你进了这顶帐篷,便始骗吃骗喝,没说过 一句正经话,的是可恶之极!”话至此处,那白花花的胡须忽然无风自动,笔直地 立作一个直角,指向小黑蛋。 黑蛋就觉他钢刷般的胡子里注满了内力,虽相距数尺犹带着森森寒意,心不由 得往下一沉,嘶声道:“我没有!你……你究竟要把我怎样?” 老者俯下身子,从炕上拔出鸡爪般的手掌瞅了瞅,淡淡道:“我能怎样?老夫 既能治得了你的臂伤,便可将它再恢复原状。”言罢将右掌插入黑蛋臂弯。 值此危机时刻,李黑儿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样物什,张口叫道:“慢点!你 那兄长是否编过一本做菜的书?” 老者浑身一震,手腕翻转,避过其断臂,拦腰将他抱起,激动道:“你说的可 是一本菜谱?小朋友,它是何种形状,你……你能形容一下吗?” 小黑蛋竖起左手食指,对着他的脸虚空画个方框,慢腾腾道:“那书用麻线装 订,封面是绿色的,展开以后嘛……嘿嘿,足有你这瘦脑袋三个那么大,对也不对?” 老者对其无理举动视而不见,颤声道:“对,对。吾兄崇尚自然之道,平生最 喜绿色,因而所辑菜谱原料皆取之于田野山水。小朋友,这绿皮书的名字……是否 叫做《易牙遗意》?” 黑蛋暗暗松口气:“好险好险,亏得小爷脑子灵光,转得比闪电还快,否则老 家伙稍一使劲,这条臂膀恐将再也愈合不了啦。”却不痛快作答,瞅眼老者翘起的 胡须,皱眉道:“这玩意好威风嘛,欺黑爷嘴上没毛是不是?快把这瘮人的物什给 我挪远点!” 老者干咳一声,内里隐觉惭愧:“常言说得好,关心则乱!唉,老夫都这把年 岁了,怎的还是耐不住性子?”强笑道:“小兄弟,适才……多有冒犯,还请担待。” 长须往下一耷,重又恢复柔软。他起身行至炕角,先将黑蛋轻轻放下,然后伸手拽 过一床棉被垫其腰间,这才盘膝坐在对面,和颜悦色道:“小朋友,你究竟是在何 处遇见我家兄长的?他老人家身子骨还好吧?望你能够细细道来。” 黑蛋这刻已然心中有底,岂有不刁难的道理,当下小脸一板,愤愤道:“早早 这么对待小爷,不就啥事都没了吗?” 老者心道:“这桌酒席原是为贵客准备,老夫却擅自做主,一股脑全交代到了 你的胃里,对你哪点不好了?”却是不敢再行招惹,低声下气道:“你有所不知, 老夫与兄失散多年,哪曾想竟会在此边陲之地获他讯息,惊喜之下,难免有些失态。” 黑蛋依旧不依不挠:“别假惺惺的啦,你当我不知道,嘴里一口一个小朋友, 其实是口是心非,早做好了过河拆桥的打算,哪里是真心想待我好了。” 老者心绪既定,自不会再与他一般见识,诚恳道:“老夫适才确是言行激烈了 些,刻下你尽管放心,若得到我兄下落,老夫自有好处与你。” 黑蛋半信半疑道:“那过河拆桥的坏事你或许做得不多,但过河抽板的损招定 然用过不少。喂,我说出来后,你可不许说话不算数,翻脸不认人呀。” 老者气又开始往上窜,心道:“岂有此理,老夫活了这大把年纪,还从未被人 下过如此评语!”冷哼一声,淡淡道:“小兄弟多虑了,老夫绝不会出尔反尔。” 小黑蛋看已占足上风,决定见好就手,于是左膀朝后一搭,舒舒服服靠在棉被 上,问道:“那书好象有两卷,分为十二类,记载了一百五十多种吃喝方法,对不 对呀?” 老者眼中一亮,失声道:“不错,此人确是我家兄长无疑。大哥啊大哥,您不 愧是食中之神!”略略镇定下情绪,接道:“记得他当年离家时只完成了一部上卷, 制作方法也仅载有七十余种,目下已增至这样多了么?” 黑蛋道:“是啊,不光是菜肴,还有调料、饮料、糕饼、面点、蜜饯等好多好 吃的东西……”说到这里,他咕噜咽口唾沫,突然抬高嗓门道:“他妈的,小爷现 在虽已填饱了肚皮,可一想起来还会流出口水。”望眼老者,见他神情激动,眼眶 变得湿润起来,心中立时明了,却故作惊奇道:“哎呀,你也馋了是不是?要不然 眼睛里面怎会流出口水?” 老者一惊,忙以袖遮面道:“哪里哪里,小朋友说笑了。你再仔细想想,是否 ……还有所遗漏?”黑蛋挠下脑袋,忽猛拍大腿道:“对啦,瞧我这记性,差点忘 了最重要的一种吃法!奶奶的,枉那老爷子还总夸小爷记忆惊人呢。” 老者俯下身子,目光炯炯道:“说来听听,是种甚么方法?” 黑蛋道:“好象唤作食药之法。我那老兄说了,按它做出来的菜,味道浓的, 不使人吃了腹中闷胀,味道淡的,不使人吃了感到单调无味;长此以往,可使人延 年益寿,长生……”语声一顿,忽伸指戳下老者,恍然大悟道:“啊哈,我晓得啦, 你巴巴地赶来追问,定是怕自己短命,想从我这寻到食药方子,做个老不死的万年 乌龟,是也不是?” 老者似未听见其揶揄之辞,微闭起双目,喃喃自语道:“大哥果然了不起,那 旷世未有的食药之法竟真的被你研制成功,当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啊!” 黑蛋一直觉得他胡须生得比较有趣,内里早已是跃跃欲试,这刻乘他神驰于外, 赶紧偷偷地摸了一把,方才笑嘻嘻道:“老朋友,你上当啦,那食药之法其实并不 如何神奇灵验,否则……”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激灵,伸首瞅瞅四周围,话锋 一转道:“奇怪,这帐篷怎么会是方的,你摆了这多柜子做甚用呀?” 老者神色一清,盯着他吸了口气,正色道:“小兄弟,目下老夫只关心我那长 兄的去向,快告诉我,他真的是在山西吗?” 黑蛋继续环顾左右,蓦地里,他手指东首,大声叫道:“哇呀,那里立的是个 灶头么,形状好生古怪。姥姥的,小爷见多识广,却竟然……”老者重重咳嗽一声, 打断他道:“小朋友,些许物件何足挂齿,待会老夫自会给你详细解说,现在咱们 言归正题,我那兄长……”便在此时,遥听帐外传来整齐的喝声:“见过梅大将军!” 老者身躯一震,面上神情接连数变,他略一沉吟,倏低头深深地盯住李黑儿的 双眸,严肃道:“你给我牢牢记住,今日所言不得让旁人知晓!”黑蛋只觉脑中一 阵迷惘,不由得点头道:“我记下了。”话音方落,帐门洞开,梅殷高大的身影出 现在二人眼前。 老者忙下炕迎上前去,恭身道:“将军,韩烁向您请罪。” 梅殷微微一怔,笑道:“韩先生不必多礼,你这两日辛苦劳顿,何罪之有?” 韩烁依旧弓着身子,沉声道:“老夫擅自做主,竟把将军待客的菜肴与了他人 下口,望您见谅。” 梅殷哈哈大笑,挽住韩烁手臂行至炕前,指指李黑儿道:“梅某今晚所待贵客 不是别人,正是我这失散多年的侄儿,李思岚。” 此话刚一出口,帐内同时响起两下惊咦之声,韩烁奇道:“他怎会是将军的侄 儿?”李黑儿则结结巴巴道:“你……你叫我……什么?” 梅殷充满深情地望着他,柔声道:“孩子,你受委屈了,李思岚才是你的真名 啊。” 李黑儿偏头想了想,忽然撇撇嘴巴,大声道:“我不信,这是个甚么狗屁名字, 听起来娘娘腔得一塌糊涂。我不要!” 梅殷面色往下一沉,冲口而出道:“不得胡言乱语!此名乃是你父为纪念你母 亲而起,你怎可不要?” 李黑儿愣地愣,突然刷地站直身体,圆睁双目道:“纪念我母亲?她已不在人 世了吗?”踉跄几步,嘶喊道:“请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我的父母又是谁?他 们为什么要抛弃我?” 梅殷深深地叹了口气,目中满是怜悯之色,他探臂将黑蛋揽入怀里,张了张嘴 似想说些甚么,却是欲言又止,竟又咽了回去。 李黑儿挣脱他的臂膀,扑通一声跪在炕头,号啕大哭道:“求求你了,你再不 说出来,我会疯了的!”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