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惜羽 这家野店的确是小,一个厅堂,两间厢房,一个厨房,一个茅房,总共就五间 房子,布局再简单不过,还真是标标准准的“小”店。这么简陋的地方,实在不像 能拿出让南宫世家的少主中意的酒菜,所以,现在端坐在厅堂饭桌前的南宫陌觉得 自己在发梦,不,确切的说是不小心一头栽进了神话传说遇上个会玩仙法的狐女。 一盆子清水,先倒上一壶往旁边一放,顿时醇香四溢,“喏,竹叶青。”再伸 出纤纤玉手以曼妙无方的姿势在水面虚虚的那么一抄,居然就抄出一盘热气腾腾的 菜,“哎,清蒸鸡脯。”再一抄,“红烧闸蟹。”再一抄……一张八仙桌很快就摆 了个色香俱全,惜羽还一个劲的谦虚:“山野小店就拿得出这些,公子爷多多包涵 啊!”包涵?怎么包涵?南宫陌只有发傻的份。 “嘻!”看着南宫陌的呆样,惜羽笑得像个调皮的小猫,“看来南宫公子也和 阿念刚来的时候差不多嘛,吓着了?别担心,这菜是我和阿念一起做的,只是怕凉 了不好吃,才存了起来保温又保鲜,没事啦!” 没事?的确像是没事,尽管这种上菜的方式匪夷所思,可南宫陌感觉不到邪异 之处,为了闯灵鹫山月宫,他静下来跟墨大夫学了三个月医术,专修苗疆之毒、蛊 的辨别及破解之道,再加上五年来出生入死的阅历,酒菜中动手脚自是瞒他不过。 何况五年的磨砺让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已到了“人剑合一”之境,这个“人剑合一” 不是普通剑法所要求的人剑合一,而是他真的把佩剑“灭魂”融入了身体,“灭魂 夜行,百鬼辟易”,灭魂剑天生灵性,对邪魅妖气有本能的感应,人剑合一的他在 现在却没什么不妥,也就是说,这野店,这惜羽,这阿念,这酒,这菜,也许神秘, 也许奇异,却决非妖诡幻象,绝不是邪魅巫术。 也正因为有那么一份坚不可摧的自信,南宫陌不客气的举杯提箸,来了个风卷 残云。也难怪,自打踏入苗疆就没好好的吃上一顿,决战在即,怎么着也得犒劳一 下口舌肠胃不是?何况这两个丫头的厨艺的确不错,吃得他差点撑死。 两个女子坐在对面,一个用手指不停的绕着长发,一个以手托腮,就那么饶有 兴趣的看着南宫陌自斟自饮不亦乐乎。倒不是南宫陌觉得客店老板娘和小小的山庄 女眷不配合自己同座共酌,向来落拓不羁的他从未在意过自己南宫少主的身份,事 实上两女就是受他的邀请才坐到了一起,不过一个只拈了一筷菜,另一个只抿了一 口酒,也算是真正的“陪吃陪喝”聊尽薄意了。 “两位就吃好了?”大快朵颐的南宫陌终于放下了杯箸,笑得满不是滋味, “以前只听说秀色可餐,没想到位堂堂南宫也有被人当饭吃的时候。” “你跟一般的世家子弟不同呢,性情中人,我喜欢。”惜羽笑盈盈的打量着南 宫陌,像看着一块可爱的糖醋排骨,“好了,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你就安心的住下 吧。” “住下?怎么可能?我最多留一宿,明天就走。”南宫陌诧异的瞄着惜羽, “你不是天下事都知道吗?我怎会留下来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你不会是真的看上我 了吧?” “当然不是啦,你的确不错,我也喜欢,不过我是老板娘啊,我后面还有个老 板呢,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可他终归要回来不是?”惜羽似乎很惋惜的咂了咂 嘴,“天下事我都知道,不错啊,所以你的留下来。告诉你啊,这儿是灵鹫山的前 站,任何要去灵鹫山的人都得留下来呆几天清醒清醒,再好好想清楚要不要上山。” “灵鹫之山,命若云烟。来时缥缈,去时蹁跹。”阿念静静的开口,仿佛在诉 说一个古老遥远的传说,“惜羽告诉我,灵鹫山是苗疆圣地,是神的住所,世俗的 生命在山上如同云烟一样虚浮,一样不由自主,随时都可能会消散成一片虚无,留 不下半点痕迹。” “这么可怕?够吓人的,不过,我有无需考虑的理由,也不是一时间的头脑发 热,这山,是上定了。”南宫陌的语气并不激动,却是淡淡然的平静,当然,他并 不是在表达什么决心,只是诉说一个事实——妖艳诡异俗名彼岸花的曼珠沙华,叶 天征血泪交织的脸,火焰般绽放的小叶子——昀息,昀息,不管你是不是半神,是 不是不死之身,你作的孽一定要付出代价,一定得付出代价,一定会付出代价! “知道拦不住你,不过规矩不能废,要上灵鹫山,必须等到月圆之夜,尽管你 不须考虑,过场还是要的。要不,你可以自己去找灵鹫山——我打赌你找到老死也 找不到——若是错过了三天后的月圆夜,你就得等到下个月。”惜羽以事不关己的 平淡说着这么一个神神秘秘的事实,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还有,你不等刘连吗?” 刘连?阿念的哥哥,当年那浓眉大眼的庄客?南宫陌冷冷一笑:“我和他没什 么交情,也没有请他来,与我何干?我南宫陌向来独来独往天马行空,不须要帮手, 更不需要累赘,我可不想在对敌时有人拖后腿。” “别说这么难听,毕竟他是来帮你的,何况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以为他还 是当年那沉不住气的庄客?”阿念自然听不得哥哥的坏话,冷冷的目光扫来,竟然 有着寂寞刀锋的清寒,“南宫少主试剑天下,莫不成只是孤陋寡闻之辈?” 当然不是,对于试剑山庄这个伤心之地,南宫陌从来少不了关注。妖花幻蛊之 战后,两广武盟之首试剑山庄声名愈隆,而力挽狂澜的双剑之一、试剑山庄少庄主、 罗浮叶家嫡系的“转魄公子”叶天征重创在身,不得不闭关静养,庄中事务尽数交 与一个在决战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普通庄客,那庄客临难受命,又刚经历了血与火堆 淬炼,竟然锋芒乍现不负所托,将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把武盟也发展得有声有色, 俨然已是武林的后起之秀,当然,他就是刘连,阿念的哥哥。 “以两广武盟的势力来看,我在苗疆的踪迹是瞒他不过,我要上灵鹫山也是光 明正大之行并未遮遮掩掩,他跟得上来不足为奇,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来帮我?他 丢得开武盟放得下山庄?”南宫陌冷冷的看着阿念,直觉告诉他这女子不简单,想 来刘连的功绩也有她一份罢?就像当年冒牌的叶二小姐,那个进退两难的司花侍女 玉箫,“还有,他来帮我,你来干什么?你和他怎么不是一路?” “武盟和山庄原本不是他的,他也从未想过当什么盟主和庄主,他只是一个普 普通通的庄客一个平平凡凡的山民,那些权谋那些争斗那些尔虞我诈他玩不来,他 早就受够了。何况现在庄主已经出关,他有什么丢不开放不下?当年二小姐把我还 给了他,自己却付出了生命作代价,他觉得欠她的,你要为二小姐复仇,他何尝不 想?你要上灵鹫山,他怎会不来?两个人总有个照应,可以同仇敌忾,可以并肩作 战,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至于我,我怕,我不放心,我要和他在一起,可他不 要我也去陪他打一场完全没希望的仗,他不要我去送死,他的想法一直瞒着我,他 从不让我知道他的打算!”阿念微微仰头,唇边咬出一缕倔强,“我并不傻,所以 我在他之前溜了出来,我会截住他,和他一起,去报恩,去面对死亡,我不怕,毕 竟,我已经死过一回。” 南宫陌无言,心里却悄悄掠过一阵感动,在一旁看着两人斗气像看一场好戏的 惜羽撩拨道:“对了,灭魂狂客,怎么不问问转魄公子的近况?” “不要叫我灭魂狂客!”南宫陌沉下脸冷喝,这外号和叶天征的“转魄公子” 一样,是在妖花幻蛊之战后得到的,他每一听及心头就像猫抓一样难受,什么“灭 魂”,可能灭了昀息?什么“转魄”,可曾让小叶子转生? “不叫就不叫,凶什么凶?”惜羽双手叉腰吼了回去,“看你这德行,看不开 放不下是吧?这一点也勘不破,心魔未除,你怎么去斗昀息?” 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南宫陌凛然心惊,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 涩声问:“天征已经出关?他……还好吧?” “好,有什么不好?”惜羽板着脸,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情,“五年了,什 么样的伤口不能愈合?什么样的心痛不能掩饰?何况阿念苦研医术就为了治他的病, 要是不好,怎对得起人家?” 阿念?苦研医术?为天征?南宫陌瞟了阿念一眼,却见她苍白的脸上有隐隐红 晕流转,眉目间落寞之色却愈发浓郁,嗯,不大明白,似乎她对天征有意思却没有 回应?那小子是不是还念着给他做了八年妹妹的玉箫?想到昔年挚友那憔悴的脸、 惨淡的笑、萧瑟的背影,南宫陌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罗浮山一别,五年未见,是 恨他、怨他、怜他或者仅仅是怕触动心尖的最痛?也许,这就是心魔的一部分? 无声的一叹,南宫陌把目光转向惜羽,就目前而言,这个神秘的和小叶子有着 八分相似的女子才是他最大的魔障,在她面前简直是全无遮掩,尽管心中坦荡无所 畏惧,可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却真不好受。这和面对僵尸不同,没有阴冷、诡异,却 隐隐有着同样的恐惧,那是有异常事物超越了自己感知和理解的本能反应,绝不是 用剑就能摆平的问题。 “哇,你干吗这么看着我?不会是听我教导有方要以身相许吧?不会真被我无 双风华迷住了吧?不会要误我终身吧?喂,想想清楚,我有老公哦,他非常非常厉 害的!”惜羽的脸早板不住了,笑成了一朵艳丽无双的花,“南宫哦,不要这么花 痴好不好?有异性没人性,羞不羞哪?” “你才花痴,有毛病!”南宫陌额上冒起了大青筋,什么妖女,明明是个疯娘 们,“我问你,刘连在哪儿?” “刘连啊,他好像遇到了大麻烦,自己看啰!”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惜羽掐 了几个灵巧的指诀,在先前变出酒菜的那盆水上一拂,“滴水藏天地,沧海归一粟, 显!” 水面动荡起来,一圈涟漪徐徐散开,涟漪的中心有影像渐渐成形,有模糊而清 晰,树,石,藤……是外面那丛林,以南宫陌的脚程走了三天都没摸到边儿的丛林, 即便是幻象,也那么幽暗,那么阴森。南宫陌睁大类双眼,在丛林中搜寻刘连的影 子,可是,没有,眼眸中仅有青光一抹,如厉电般一现即逝,几如幻影。 “天罗脱形,转魄。”南宫陌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那道青色的剑光,那青光流 转的玄妙轨迹,他在熟悉不过,叶天征的佩剑“转魄”,罗浮叶家的“天罗脱形” 剑法,绝错不了。早听说叶天征将转魄剑作为庄主信物交给了刘连,果然不假,看 来刘连得到的不止是转魄剑,还有叶家的剑法,而且修为不凡,浑不在五年前的叶 天征之下。 又一道光芒亮起,是艳艳的绯红,如一抹燃烧的血,同样是一闪即逝,残像却 凝而不散,让丛林中平添了三分惨烈之色——是刀光,好一把毁天灭地的妖刀!南 宫陌面色一白,眼光一冷,杀机森然而起,略嫌闷热的木屋中顿时气温遽降,冷如 寒冬! “哎呀!”一声惊叫,水面波纹四起,幻象在一阵模糊后悄然而逝,惜羽瞪向 南宫陌,张牙舞爪如被激怒的猫,“要死啊!吓坏了我,陪得起吗你?” 臭丫头,翻脸比翻书还快!南宫陌心里暗骂,却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惜羽 乖哦,不怕不怕。”呃,好恶心,这话像我南宫说的吗?或许,是她那和小叶子神 似的飞扬跳脱勾起了冰封已久的柔情?“告诉我,和刘连交手的人是谁?他们的确 切位置在哪儿?” “哼,求我啊?偏不告诉你!”惜羽得意洋洋的昂起了头,像个争到了糖果的 孩子,“有本事自己去找啊!” 南宫陌为之气结,看了看依旧淡漠沉静的阿念,多少有些奇怪:“你不担心?” 她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莫非这种奇术和术中幻象她并非首次得见?是了,她已 来了三天,凑上个神秘兮兮加神经兮兮的惜羽,哪会不知道哥哥的近况? “惜羽说他们已纠缠了七天,今夜就会来到这儿。”果然,阿念的神情沉静如 水,望向东方的目光深邃之极,如穿透露空间的一切障碍落到了心之所系的人身上, “再说了,我对他有信心。”话还没说完,南宫陌已没了踪影,清幽幽的叹了口气, 阿念的语调忽然就变得如经历了百度沧桑般老气横秋:“到底是小毛孩,还是那么 率性而为,难怪他的剑术修到‘人剑合一’就再难作寸进。” “你引他去会那个人,是不是担心你哥?”惜羽神色怪异的看着阿念,像看着 自己的影子,“刘连,他真是你哥?你的——亲哥哥?” “别光顾着说我,那个人是谁你怎么不提?”阿念的语气平静,却有锋芒暗隐, “你说看不清他的脸,是真的看不清,还是不愿意去看清所以下意识的回避?或许, 他才是能唤回你记忆的——熟人?” 惜羽的笑容忽地一僵——这一僵,屋里的空气忽然停止了流动;眉宇间的神色 蓦然一冷——这一冷,盆里的水突然结论一层薄冰;如星明眸乍然一亮——这一亮, 屋里顿如划过一道厉电,连凝固的空气也发出了“噼噼啪啪”的细密炸响! 只一刹那,木屋里平添了令人窒息的绝色,只因为这个自称惜羽的娇俏可人的 女人忽地化作了有着绝代风华的妖姬,就像月华凄绝对静夜里以毕生精血吐露刹那 芳华的昙花,有着绝色的艳,艳到了绝处! 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清亮的明眸,阿念视满室绝色若无物,却悠悠的吟唱 起一首落寞的歌:“俗世多纷扰,痴情本寂寥,悲欢爱恨难抛。自寻烦恼,谁知我 心飘摇,牵牵绊绊难舍难了。红颜几多娇,鸳鸯同命鸟,山盟海誓无聊。情丝缥缈, 对错是非缠绕,长歌当哭谁陪我天荒地老?” 歌声清清幽幽,若静静流淌的如水月华,聆听之下的惜羽渐渐褪去绝色,眼中 悄悄浮起了迷惘、彷徨、无助,还有淡淡的恐惧,这时的她,就像是一个失足跌入 凡尘四顾茫然的仙子。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