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狂剑疯刀 湿热的风在耳边呼啸,烟云般的瘴雾在眼前缭绕,南宫陌踏着树梢在从林上方 飞掠,眼里有两点隐约的暗红,那是旺盛的斗志在燃烧,因为他知道很快就会面对 一个可怕的对手,他已经可以肯定那道刀光的主人。 五年前,南宫陌矢志复仇,却没有被仇恨把脑子烧坏掉,他知道将要面对的昀 息是何等可怕的人,如果冒然而行绝无侥幸可言,所以他不忙,先跟着墨大夫学医, 随后淬剑江湖,希望能将自己的实力提升至可以拉昀息垫背的程度。既然是淬剑, 自然要找那些高手中的高手,以战养战,以血砺锋,在生死的边缘线上才能最大限 度的激发自身的潜能,五年来,他什么危险的事没做过?抱不平,强出头,架梁子, 惹是生非,谁不知道鼎剑阁南宫家出了把不要命的灭魂剑?血手人屠、百变天煞、 绝户刀、九江白骨滩、阴山幽冥洞……那些凶煞,那些邪派,多少高手名宿避之不 及,多少名门正派束手无策,可这个南宫陌,一人一剑,血透重衣,竟然全给拿下 通通摆平,那么多人勉力维持的正邪平衡微妙之局就给他的张狂一剑毁了个荡然无 存,魔消道长,中原武林没有人敢再明目张胆的为非作歹,不管他有多大的靠山— —曾有一名少林弟子持艺凌人,断送了包括一名孕妇在内的三条性命,南宫陌愤然 出头,三上少林,破十八铜人,过木人巷,闯三十六房,斗七十二艺,战罗汉伏魔 阵,历时七个月零九天,终将受宠于方丈的元凶灭魂于剑下。此一战,少林元气大 伤,声威大坠,据说方丈大师曾毫无风度的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疯了!真的是疯 了!”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南宫陌自然不会是独领风骚。江湖中有句无人不知 的话叫“狂剑灭魂”,说的是张狂无忌剑下无情的南宫陌,不过这句话后面还有句 “疯刀搏命”,那就是指与他并肩齐名的另一位高手——“疯刀”搏命客。 如果说“狂剑”是黑道邪魔的凶星,那“疯刀”就是贪官富豪的噩梦。搏命客 首次现身世在三年之前,一出手就劫了洛阳诚王府送往京城的“玲珑琉璃塔”并留 下独门标记——一面黑旗,上绣一白一红两把交叉的刀,当场有王府十六铁卫试图 阻拦,结果搏命客亮出一把绯红的刀,仅仅一个照面,包括出身天山曾单挑武当玄 武阵的“追魂剑”林天疯在内的十六名一流高手无一生还,搏命客本身至少落了九 处创伤,其名号也由此而得——“他的刀法惨烈霸道,完全是以命搏命的疯狂之势, 锐不可当,试问天下,无与争锋!”王府师爷“妖之眼”肖林如是说。 那以后,独行盗“疯刀”的名号如日中天,每次动手都是劫的是价值连城的奇 珍异宝,从不伤及无辜,对向他出手之人则从不容情,也从未有过自报山门的时候, 行劫过程从头到尾只一句台词:“阻我者,死!”朝廷也曾悬赏捉拿,不过榜文只 挂了一个月就宣布作废,据说是搏命客独闯皇城劫走十一件奇珍杀了二十七名侍卫 并向皇上看了一眼的缘故,还有更八卦的小道消息说当今天子为此至少有三个月夜 夜尿床。 这么一把刀,这么一个人,说不感兴趣那是假的,对他,南宫陌倒是满有好感, 毕竟,他也在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走别人不会走的路。尽管这一刀一剑被并称为当今 江湖各站在正邪之顶峰的两大高手,可南宫陌不以为意,想他自己也是个异数,只 怕那些所谓正道的人暗地里也视之为“邪”或是“误入魔道”罢?搏命客的行径在 强者为王的江湖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虽说那是标准的黑道作风,南宫陌却不觉得 他会是敌人,最多,也就是一个对手。出于好奇,他曾查过死在疯刀之下的人,那 致命刀伤所显示的劲道、速度、杀意让他肃然心动——搏命客的修为决不在他之下。 没想过要找飘忽来去神出鬼没的搏命客试剑,南宫陌清楚,他俩都是炼的必杀 之势、修的必杀之道,如箭之离弦,无路可退,决不回头,如果一刀一剑相对,多 半就是不死不休之局,而他并没有必须杀搏命客的理由,同样也没有杀身成仁的觉 悟,但是,当疯刀对上“转魄”的时候,“灭魂”又有什么理由藏锋隐芒?要知道, 这两把剑同出一炉,本是同根,也曾同仇! 东方,阿念的目光所向,今夜到达野店,应该不会超过半天的路程,纠缠达七 天之久,该是且战且走,那就该不足半天,远布道哪儿去。对了,以疯刀搏命的必 杀之势,竟然久战无功,这个刘连究竟有多高的修为?五年前业艺平平,五年后就 是天壤之别,莫不成是天生异禀让叶天征捡了个现成的伯乐来当? 近了,近了,空气中已有隐隐的杀气流转,南宫陌身形一沉落入了丛林,他可 不想在空中成为无辜的活靶。“铮——”前面传来一声金铁交击的长鸣,南宫陌听 得清楚,那是七十八次短促的碰撞连成的一记长音,他没有丝毫耽搁,体内真气流 转,人如箭出,可到达声音传出的地方时人已无踪,那两个家伙早不知转到哪儿去 了,只在翻飞的落叶、四散的雾气、飘扬的尘土中残留了杀意振荡的余波。 一缕冷洌的笑意浮起,南宫陌双目缓缓合上,翻飞的衣袂突然一静,身上浮起 一层隐约的白光,心神思感活泼泼的散发开来,如水中涟漪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方圆三十二丈之内一草一木的摇曳、一虫一蚁的动静尽数映入他人剑合一的灵觉之 中,比亲眼目睹还要清晰,还要真切。 找到了。一红一青两个斗场正在纠缠、交击、碰撞,红色的如燃烧的血,满是 暴戾、绝望、还有滔天的战意,青色的象沉静的梦,清冽、幽寒、还有超然的淡漠。 青色斗场明显居于下风,却也明显未露败势,总能在将被红色斗场吞噬的刹那爆出 异彩,借助土石草木等外物脱出绝境。 斗场,这是南宫陌在达到“人剑合一”之境后自己提出的概念,相当于“在战 斗中显示的气场”,他的神识与剑灵相融,足以分辨出人在战斗时难以隐藏的气机 流转,那种体现在外的状态就是“斗场”,包括呼吸的控制、心跳的频率、血脉的 张缩、血液的速度、肌肉的收放、骨骼的曲张、真气的运行,综而言之就是人的战 斗指数——速度、劲道、耐力、应变——那将决定战斗的胜负。 显然,刘连的劲道、速度、甚至耐力皆明显不及对方,但应变却非同小可,也 难怪,叶家天罗脱形剑法本不同南宫家补天剑法的张扬,更侧重于内敛,修的就是 个“隐”字,隐杀着、隐杀机、隐实力,不到生死关头,谁也不知叶家剑法能爆发 出多大的杀伤力,不过,这个刘连正式练天罗脱形剑法不过五年罢,居然就掌握了 精髓所在,也太厉害了吧?而且,这剑法到他手上怎么就多了几分诡异,有那么些 妖气,莫非他另辟蹊径走上了岔路? 身形一展,衣风猎猎的南宫陌掠向两人相斗的战场,人未近,张狂的去势已逼 得叶落如雨、草木皆分,一红一青两道光芒蓦地一分、一凝,化为一个黑衣人和一 个灰衣人卓然而立,场中顿时一静,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黑衣人浓眉大眼,手中转魄剑凝如春水,自然是刘连了,和五年前相比他是判 若两人,瘦了许多,眉宇间没有了浮躁,却添了一种似看尽沧桑的冷淡,再配上那 墨如暗夜的黑衣,颇有些遗世独立之相——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庄客成长为统领群豪 的霸主,绝不是单凭因缘际遇就能办到的,也真难为他了。 灰衣人面目枯槁,削瘦得像百疾缠身的痨病鬼,一双寒目倒是个亮点,可惜眼 神寂然,和那身灰衣一样是心丧若死的阴郁,仿佛他是历尽生死看破红尘偏又被命 运牵绊羁留俗世的修道之人。一把又薄又短的刀隐在他左肘之后,绯红得温柔,温 柔成缠绵,缠绵为一怀春梦,有着说不出的妖艳神秘——他就是继昀息之后成为武 林正道称之为天下邪派第一高手的搏命客?果然邪气得可以。 轻飘飘的落在一根筷子般大小的树枝上俯仰自得的南宫陌扬声长笑,不客气的 敲碎了那战后的寂静:“打啊,怎么不打了?这可是灵鹫山月宫的地盘,你们不怕 惹火了昀息大祭司被他变成傀儡僵尸当羊羔来玩儿?” “南宫……”刘连低低的唤了一声,语气无比的萧索,与其说是打招呼,还不 如说是一声轻叹。五年了,意兴飞扬的南宫陌已成了张扬暴烈的“狂剑”,可他还 记着黑羊,记着傀儡,也是呵,那样刻骨铭心的痛将伴随他的一身罢? “狂剑灭魂?”搏命客看了南宫陌一眼,像看一个死人——一个死人在看另一 个死人——声音平静得像沉寂千年的水,全无一丝波澜起伏,“我找的是他,你走。” “可我找的是你,狂剑疯刀,终归有相逢的时候。”当然这不是原因,原因是 自己千里迢迢的来复仇,却遇上了搏命客——一个可怕的高手——他是否为刘连而 来、刘连是否为助自己而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南宫陌不想在复仇路上添任何变数, 何况决战将至,他并不介意先热热身,同样为了减少变数,他决定支开那把碍眼的 转魄剑,“刘连,由此往西十二里有一家野店,你妹妹在那儿,还有个妖女陪着她。” “我妹妹?阿念?还有妖女?”刘连的脸白了白,转身如风而逝,“南宫公子, 你自己保重!” “现在,这出好戏该你我上阵了。”南宫陌长笑而起,灭魂剑毫无征兆的出现 在手中,剑锋在空中振出了清越的龙吟,“不必客气,请!” 短短五个字说完,灭魂剑已攻出七七四十九剑,剑光缭绕,宛如具备生命已通 灵性般乱窜,全无轨迹可寻,全无脉络可言,全是随心之招,全是随意之剑,不拘 一格,变幻莫测,狠、狠如恶狼,毒、毒若蛇牙,快、快胜惊电,悍、悍比伤豹, 五合为一,就成了狂,狂成了开天辟地吞风吐雾翻云覆雨纵横江海只见于远古传说 的神龙! ——龙战于野,万物生灭。幻化在我,风云莫测! 若是换了一个人,只怕早被这狂野得匪夷所思的攻势给吓傻了,可搏命客不是 别人,是与“狂剑”齐名的“疯刀”!他没有挡剑,没有接招,没有化式,他只是 用一双灰白的眼睛瞪着南宫陌一双暗红的眸子,心神却锁在了南宫陌的眉心,刀出, 直劈,反撩,直劈,反撩……每一刀都直取眉心,像是不把南宫陌从眉心劈成两半 就决不罢休,他不管南宫陌的剑,就算要被剑斩个正着绞成碎块刺个透心凉也不在 乎,只要能把南宫陌劈柴那样劈开就成! ——血债血偿,以命搏命。天道不公,一意孤行! 南宫陌的剑快,搏命客的刀也不慢,去了四十又九剑,来了五十差一刀,好家 伙,这才是真正的疯子,他根本就是不想活了只是要拖个垫背的!南宫陌每一剑都 可以击中目标,却没有一剑能够落实,他也狂,也疯,也敢拼命,但他要拚的是昀 息的命,他不可能把命拚给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也许,这正是他的心魔,也就 是惜羽所说的“放不开”! 南宫陌大惊,大怒,随即大笑——好样的,竟然真的是个对手,只是,这样的 刀法,刘连居然缠了七天?自己可不成,最多半天,就是两败俱亡! 心思疾转,手脚却没有闲着,剑如游龙,刀若厉电,空中开始有点点血雨飞洒, 那是灭魂剑剑芒所伤,南宫陌眉心也开始隐隐作痛,这是疯刀刀气暗损,这样下去 不是办法,不行,得出杀手! 似乎心有同感,两条人影蓦地一分、一凝,静如石像,而在两人之中的空间还 有刀光剑芒的残像交缠,也还有刀鸣剑吟的风雷激荡。 过了好一阵子,残光渐消,回响亦灭,就剩下两人相对而立,两人都在对方眼 中看到了自己复杂的眼神:赞赏、惋惜、认同,还有……绝决,两人都淡淡的笑了, 他们,竟然是如此的相似。 “我真正的剑法不是南宫家的‘补天’,不是好勇斗狠的‘龙狂’,而是只有 一招的‘焚天’。”南宫陌静静的开口,眼神却一阵迷离。是的,“焚天”,那一 把烧尽阴暗、邪异、混乱的大火,那一把燃尽繁华、幸福、希望的大火,那种惨烈 和妖艳融合的燃烧的妖花,曼珠沙华……谁曾想到它会缔造出有着滔天恨意、无边 华丽、绝世张狂的绝杀之招?“这招不遗余力,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你自己小心。” “我真正的刀法也不是‘搏命’,不是‘疯’,而是只有一刀的‘星陨’。” 搏命客枯槁的脸上忽地掠过一阵红潮,眼中却闪现出烧灼似的惊痛,想来他那一刀 也该有段故事,有个来由,有场伤情?是不是他在用这一刀的时候,也在心里悄悄 的哭泣?“天外飞星,血焰焚身,惊世绝情,伤心谁听?我这一刀,同样是有去无 回,不死不休。” 话,到此为止,两个人都静了下来,静得仿佛没了呼吸,停了心跳,连衣袂也 凝如铁铸,方圆数十丈内,虫不再鸣,风不再吹,有那么一片黄叶飘然而坠,却被 无形的压力所挤压,在落地之前就化成了齑粉! 南宫陌的眸子愈来愈红,由暗红而火红,由火红而猩红,最后红成了两团妖艳, 而搏命客的眼神渐渐空洞,颜色也愈来愈灰,最后灰成了乱云密布的天空,似盛满 了千年岁月般苍茫。 和一般高手隐藏杀招不同——以常识而论,杀招世独门绝活,自然要愈少人知 道才愈能出奇制胜愈能破无可破,你都没见过没听过,怎么去破?凭急智吗?那该 要怎样的天才?这观点本无可挑剔,但反过来说,正因为“不到生死关头不用”, 实战的机会并不多,怎么能熟极生巧圆转如意——南宫陌和搏命客显然想到了这一 点,所以他们是异数,他们的杀招从未隐藏,反而是用得最多的功夫成了扬名的绝 艺,那可是真刀真枪实实在在血与火的磨砺中炼出来的东西,岂是等闲? ——南宫陌的“焚天”曾将血手人屠绞成一片血雨,罗汉伏魔大阵也就在这一 招之下二十五死八十四伤,其中有一十九人武功尽失成了废人;搏命客在皇宫杀二 十七侍卫伤四十三高手,在扬子江畔杀为了赏金、成名、复仇、找场子等蜂拥而至 的名捕、侍卫、豪客、盗贼共计一百六十五人让江水飘红三天,都是用的那毁天灭 地的一刀,不过还没人知道那一招叫“星陨”! 这两大杀招相较,谁胜谁负?江湖中不少人兴致勃勃的猜测、打赌,而答案… …明明就要揭晓,却迟迟未见动静,两个人都只是在蓄势,却如箭在弦上迟迟不发, 莫非,他们也没有把握,谁也不愿先动?或者,是他们发觉彼此实力相当不必同归 于尽,在等一个握手言和的时机—— “停!你们闹够了没有?”黑影破空,和事老终于来了,“哎,不要命的刀客, 有人托我问你一句话——”是刘连的声音,“你喜欢一种叫作‘梦之羽’的昙花吗?”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