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宿怨 三天,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刘氏兄妹专注于那莫名其妙的“天罗脱 形化风大法”,除了一日三餐根本就不落屋,对这种典型的临阵磨枪南宫陌是不以 为然,他只是尽力维持一个清明的心境,毕竟弦不宜紧绷,实力也不是一朝一夕之 功。至于星陨和惜羽,一直就陷在那若即若离的微妙局中,谈心交流是没有的,目 光却一不小心就纠缠在一起,无声胜有声,往往大眼瞪小眼一瞪就是半天,看得南 宫陌是又好气又好笑。 虽然惜羽曾自称无所不知,但南宫陌并没有向她打探灵鹫山月宫的虚实和大祭 司昀息的强弱,倒不是步步设防,是考虑到各有所见,各人有各人的观察角度和评 估水平,他不想不经意间受到任何误导。 毕竟也就才三天,月圆之夜一转眼就到了,夜幕悄悄落下,月亮的清辉徐徐撒 下,渐渐浸透了一草一木,吃过晚饭的五个人有志一同的聚在了院子里,南宫陌更 是好奇之极的游目四顾,想好好看看那神秘的灵鹫山如何出现。 “灵鹫之山,远在天边,圣湖月宫,近在心田。”惜羽的手指绕着长发,目光 如烟如雾般缥缈,“只要你想上山,山就在你脚下,只要你想朝圣,月宫就在你眼 前……” 仿佛念动了一种神秘的咒语,四周的空气有了轻微的波动,月华水纹般荡漾, 整个空间都模糊起来,神志有一刹那的恍惚,恍惚过去,眼前已是另一个天地,没 有丛林,没有野店,只有一个巨大的无边无垠的湖,湖面碧如青天,湖中一座宫殿 凭水而立,金为壁,玉为阶,琉璃为瓦,翡翠为门,明珠为饰,纤尘不染,寂然无 声,那一种华美威严幻为森罗万象,就那么凝然、浩然、沛然的直压上人的心头。 五个人,就站在宫殿门口,而宫门无声无息的徐徐而启,一个丰神俊秀、额环 眸碧、白衣如雪的男子临阶而立,温和的笑意透着几分邪异,“各位远客光临,昀 息未曾远迎,失礼了。” 昀息,他就是昀息?那个邪立异行、视人命如草芥、整个儿似噩梦化身的拜月 教大祭司昀息?心里的恨一点点燃烧起来,南宫陌刚要有所动作,星陨已先叫了起 来,声音里满是惊骇:“你?怎会是你?” “哦,还道是谁,原来是星陨。教主呵,一别多年,你还算安好罢?”微微躬 身的昀息笑意不减,“对了,你找到了司花女史,可曾招回我给你封存的记忆?还 有,司花女史啊,你给我月宫守了那么久的门,可曾记起了我是谁?” 一张俏脸血色褪尽,一袭红衣簌簌而抖,纤手慢慢紧握成拳,指甲直陷进了自 己的掌心,惜羽怔怔的看着昀息那对碧眸,眼里充满了悲哀、痛苦、屈辱、伤憾、 惨恻,还有绝望!而星陨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惜羽,一手按紧了自己的头,额间冷 汗泉涌,手背青筋暴突,脸上的肌肉在不停抽搐,眼神狂乱而张惶,像是掉进了一 个逃不脱甩不开醒不来的噩梦! 教主?司花女史?这是哪儿跟哪儿?南宫陌和刘连对视一眼,刘连反手拔剑, 以指叩刃,剑发清吟的时候,南宫陌全身上下蓦地一亮,发出“嗡”的一声剑鸣, 两音相和,直如一声清越得上天入地响彻三界的龙吟,湖水顿时波纹四起,连宫殿 也似晃了一晃! 声起,音落,惜羽在娇躯一震后委顿下来,直偎入了星陨的怀抱,而星陨喷出 一口长血,“绯梦”已然在手,刀上杀机凝然成形,声音却有着色厉内荏的张惶: “你是谁?你对我做了什么?羽儿她怎么了?你说,快说啊!” “‘剑灵招魂’?有两下子。”昀息瞟了瞟南宫陌和刘连,目光转向星陨,如 嘲似讽,“可怜的教主呵,你真破不了封印跳不出情关?实在是不好玩啊,看你这 些朋友也糊里糊涂吧?也好,闲来无事,我就讲个故事给你们听……” “在门口讲故事,连门也不让进?”阿念淡漠的开口,声音清清冷冷,“你也 太小家子气了罢?” “无妨无妨,反正你们也不是真心来做客,若我谦让一番又该说我矫情了。” 昀息多少有些诧异的看看阿念,唇角笑意更浓,“很久很久以前啊,苗疆这地方有 三个武林世家,是同属灵鹫一脉的三个分支,分别是拜月星家、幻花梦家,还有扶 风叶家,三家同枝连理,交情深得不得了。有那么一天,西域大光明宫入侵天朝, 杀得中土人仰马翻,那不成啊,苗疆虽然地处偏僻,终归是天朝所辖,也曾蒙恩受 泽,何况星家的宝石、梦家的奇花、叶家的丝绸这三大产业主要市场都在中土,难 免池鱼之殃,又怎能坐视不理?于是乎三家高手尽出,加入了对抗外敌入侵的壮举, 要知道灵鹫一脉的武功玄幻莫测,比大光明宫的神秘并不多让,加上同仇敌忾,天 时、地利、人和那么一凑乎,这一打啊就打得大光明宫落荒而逃,异军突起的苗疆 三大世家一鸣惊人,顺理成章的成了天下武林注目的焦点,隐隐然已有了领袖群雄 之威,可是,祸根也就此种下——对自命正统的中土武林来说,苗疆也是化外野民、 灵鹫也是异端邪门哪,原本高高在上自恃贵人一筹的他们怎会容忍鹊巢鸠占屈居人 下的情况发生? “就这么着,原本为对抗大光明宫而结的两广武盟和中原鼎剑阁并未解散,反 倒更团结一致悄悄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的盟友。可是,苗疆三大世家的武功太可怕, 智谋、财力也大是不凡,要摆明车马只怕会闹个灰头土脸,怎么办呢?一干武林大 豪都伤透了脑筋,不过没关系,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一个出自南宫 世家年仅十四岁的天才想出了分化合击以夷制夷的办法。幻花梦家很快就在武林大 会上被推为盟主,号称‘天下第一家’,一时间风光无限,暗地里却有流言渐起, 无外乎‘壮志凌云、一统天下’之类无稽之谈。谣言说多了,那可比真的还真,梦 家不知不觉的成了众矢之的,不仅为朝廷所忌,连拜月星家和扶风叶家也大为不满。 适逢梦家出了一对天纵奇才的兄妹,以因缘际合在五年内培育出一种只见于传说的 昙花,梦家引以为傲,曾在武林盛会中提及,认为是发现了另一条风光无限的育花 途径,没料到莫名其妙的钻出了几句偈语,叫做‘幻梦花开,天道逆行,风寂月毁, 万世沉沦。’这摆明了是挑拨三大世家的小孩子把戏,可那些深谋远虑、见多识广、 自命不凡的人就是会上当,或者,是他们故意去上这个当,借以铲除异己,毕竟一 山不容二虎,地位越高拥有的越多,就越怕失去,就越具备排他性,就越想清除潜 在的威胁! “一夜之间,幻花梦家就成了‘妖花惑众、颠倒人伦’的邪门异教,遭到江湖 黑白、朝廷上下的合力剿杀,满门喋血,惨不忍睹。可是天道如环,天意难测,正 像许多传说故事那样,引发血腥冲突的主角那对奇兄异妹居然幸免于难逃脱罗网, 后来的故事就更老套了,千里逃亡,颠沛流离,腥风血雨,生死边缘,说有多俗就 有多俗。不过,毕竟是众望所归的‘天纵奇才’,倒也弄出了惊世骇俗的火爆情节 ——这一对兄妹,注意,是兄妹!居然在患难中培养了真情,发酵了感情,生成了 爱情,思想脱轨、行为越轨做了情侣才可以做的事——嘿嘿,颠倒人伦,万世沉沦, 预言居然成了事实,这算是悲哀,还是讽刺,抑或是一个笑话? “逃亡历时两年又三月,这对兄妹情侣不知怎的分了开去,妹妹不知所踪,哥 哥却狂性大发展开反扑,一时间风起云涌人人自危,死在他诡异妖刀下的人何止百 数!又过半年,这个兽性多于人性的哥哥也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无风 三尺浪的江湖本是健忘的,平静不足三年,扶风叶家宣布脱离苗疆,连总坛也迁往 罗浮山并在山上建立试剑山庄,正式加入两广武盟,也曾伐逆诛邪的拜月星家却又 成了邪教,又是群起而攻之,事实上,这是两广武盟和鼎剑阁达成的共识,扶风叶 家在灵鹫三枝中最弱,换言之就是不足为患,奉为傀儡也无伤大雅,待灭了星家, 叶家孤掌难鸣,难道还翻得上天?那时候,武道正统不就又回到了中土天朝? “没想到,这次讨伐邪恶却啃着了硬骨头。星家干过同样勾当,当然不会全无 防备,已开战就是退而不乱,继而闹了个旗鼓相当,待得新一代家主神话般崛起, 更是成了‘道消魔长’之局。拜月教就此正式立名,武功深不可测、斗志旺不可摧、 杀意诛仙灭神的少年教主率众横扫苗疆直逼中原,连两广武盟也被打得星零云散, 偏偏就在原本知根知底的试剑山庄刹羽而返。据说,少年教主对上了山庄少夫人, 只一照面就伤得魂销魄丧,教众群龙无首,这才遭到前所未有的大败——这一战曾 轰动八方,名为‘惊艳一决’,内中详情不为人知,传将开来的却多少沾了些引人 遐思的绯色。 “‘惊艳一决’后,少教主一反当初见佛杀佛遇魔灭魔的狠劲,主动示好言和, 拜月教退守南疆,和地处北疆之边缘为两广之屏障的试剑山庄遥遥相望,形成了正 邪相持的微妙之局。本来事情该到此为止,偏偏拜月教中有一个不安分的祭司,对 教主的行径大是怀疑,经过详查细思,骇然发现被奉为神明的教主就是当年梦家孤 子,而试剑山庄少夫人就是他的情妹妹!说起来呢,祭司是拜月教扩充势力时招揽 的外姓异人,对星家也说不上忠心耿耿,可他不齿教主的乱伦行径,又对教中大权 有那么点兴趣,于是三下中原,转战千里,成就天下邪派第一高手之名,压过了教 主的风头得到了教众的敬重,继而以超凡武功和无双智计令教主‘失踪’,他就成 了教中第一人!”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昀息的目光始终落在水与天相连的地方,如坠入了悠悠岁 月,有说不出的苍茫之色,顿了那么一顿,他静静的补了一句:“后来的事,你们 大多知道了。” 大多知道了?也许罢,五个人的神色都怪异莫名,像是听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神 话故事,不,鬼话故事。如他所说,拜月教、幻花宫、罗浮叶家还同出一脉?星陨 就是梦家孤子也就是拜月教主?惜羽是他妹妹又是小叶子那早逝的母亲?而那个挑 起这无边风云的十四岁天才就是如今鼎剑阁之主南宫陌的老子南宫言其?所谓正邪 之战,不过是权欲之争?所谓水火不容,不过是冤仇难解?不,不会是这样的,昀 息的述说有太多的破绽,鬼才相信! “对于同一件事,各人的视角不同、地位不同、立场不同,见解就不同,没有 什么事是滴水不漏的,你眼中的事实并不代表别人的认同,自以为的顺理成章在别 人眼里往往会是一个笑话,所以说真正的事实往往漏洞百出,只有谎言和传说才会 是天衣无缝。”昀息有趣的审视着各人的反应,像是在看一场好戏,“‘故事里的 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就是这个意 思。” “不和你兜圈子,我只问你,为什么要害小叶子?”南宫陌懒得伤脑筋,上一 代的恩怨他没兴趣,自己的情仇还玩不转呢,“如你所说,你和扶风叶家并无深仇, 为什么要一心铲除试剑山庄?又为什么要掳走小叶子害得她不人不鬼?” “害——她?那是害么?我是怜她、疼她、宠她,即使她用血咒封我入地狱, 我不也没有恨她没有杀她?”昀息的眼中忽然飘起一阵水雾,嘴角的笑怪异莫名, 直令人心头发寒,“你不知道,我也曾追杀过梦家兄妹,那个女孩,梦羽,多么美 丽,多么温柔,却又多么坚强,多么刚烈,只一眼,我就认定了她,我要怜她、疼 她、宠她,保护她一生一世,可她就是不理我,她眼里只有她哥哥!那天在野店, 我还以为遇上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没想到,那就是她!她和她哥哥,那个 禽兽不如的梦曦纠缠在一起,不着寸缕,欲仙欲死!天啊,我怎会想到这么一对缠 绵入骨的小情人是一对兄妹?我还在想,如果我是那个少年,可以这么搂着我的梦 羽该多好,我怎么知道,梦羽就在眼前,而和她搂在一起的人是她哥哥?等我明白 过来,什么都晚了!这王八蛋,也不想想那是他亲妹妹!我饶不了他,我要他赎罪, 我一直在等机会,他在算人,又怎知人也在算他?终于等到那一天,我把他困在圣 湖水牢,让恶灵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吸他的骨髓,就是要他生不如死——谁叫他那么 强,强到连死也死不了?至于梦羽,可恨啊,她还是只惦着她的哥哥,她嫁给扶风 叶家少主叶顾诚那混蛋也就为了交换叶家不再追杀梦曦的承诺,就像她可以诈死离 开试剑山庄投入我的怀抱让我放了梦曦一样,她甚至可以修习‘凝虚拟物幻化大法 ’成为幻花宫梦家新的司花女史以忘记过去来对抗陪我的痛苦!她早已不是当年那 玉结冰清娇俏可爱的小女孩了,我好恨,我不会让她如意,为了对付梦曦修习邪术 的我有的是办法!只是,我不甘心啊,我只有杀人,只有去和教中长老斗法,苍天 见怜,我在着叶顾诚算账时遇上了十三岁的叶儿,她正是我最初最真的梦,我带走 了她,可是,和她母亲一样,她也负了我……” 南宫陌只觉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怎么多爱恨是非,怎么多悲欢离合,小叶 子才是最最无辜的一个!一阵冷洌的杀气起自身畔,他还没来得及愤怒,一直沉默 不语的刘连已经扬剑冲了出去,青色的剑光幻出一片死亡之网,铺天盖地的向昀息 当头罩下! 这小子疯了,比我还毛躁,像被踩着了痛脚的疯狗!满心抱怨的南宫陌根本没 有双剑合击的机会,不过话说回头,他也没打算和刘连联手对付昀息,他的绝杀之 招“焚天”本就是无牵无挂有去无回的舍身一击,怎能与人联手自灭剑威?再说了, 昀息该算他的情敌,两个打一个多没面子,他可不想到了九泉之下还被小叶子划着 脸蛋说“羞羞羞”,反正刘连既然敢来,就该有两把刷子,观观战揣摩一下也不错 啊。 剑网当头罩下,昀息连眼角都没动,举手,扣指,弹——就那么轻轻一弹,剑 网一下子七零八落,更被染上了惊心动魄的红——刘连自空中跌落,前胸后背各有 一道血泉急喷,胸口竟已被指劲洞穿! 一照面就生死立判,南宫陌大吃一惊,可更让他吃惊的在后头——心脏要害被 一指戳个透明窟窿的刘连忽然模糊起来,几如水中倒影般虚幻,而他手中转魄剑于 长吟声中青芒大炽,将他裹于光影之中,喷洒的热血在空中凝了一凝,随后如受到 无形力量牵引般迅速回收没入刘连体内,创伤也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复原——致命之 伤,转瞬消于无形! “寄精魄于神剑,身化风影,剑在人在,百劫不伤?”昀息的瞳孔微微一缩, 碧眸中诧意大盛,“扶风叶家嫡传的‘天罗脱形化风大法’,你是叶天征?” 叶天征?刘连竟然是昔年挚友叶天征?南宫陌只觉难以置信,一旁的阿念轻轻 一叹道:“没错,他就是天征,你来为二小姐讨个公道,他何尝不是?只不过,他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你,就换了身份……” 也是呵,小叶子的死在这对挚友中间划了一道鸿沟,这些年南宫陌从未探访叶 天征,不也就死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化身为刘连,就免去了许多尴尬,也 是个办法,那真的刘连呢,该还在打理山庄和武盟罢?江湖是条不归路,他也是无 法抽身了罢?嗯,天罗脱形,意思是脱离了身体的限制,那就是可以随意改变身躯 体形了,难怪天征可以化身刘连,还有,化风,风者,无形无迹,刀剑难伤,他修 的不是融剑于己,而是寄己于剑,精气神尽数附于转魄剑,只要剑不损,他的肉身 就可以“百劫不伤”,而转魄剑为昆吾八剑之一,千古神兵,怎会轻易受损——好 家伙,扶风叶家,灵鹫一脉,这秘而不宣的心法,还真够诡异!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