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谪仙 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吓了一跳,竟然是杨妃,她怎么来到了我的宫中?我揉揉眼睛,龙 是不做梦的,别是三昧真火烧得我眼花了。 杨妃笑吟吟的看着我,“是我,玉环。” 我觉得自己有些头晕晕的,吃吃道:“你怎么会来到这水底龙宫?” 她指指头上的避水珠钗,笑道:“你夜里匆匆离开,我一直都记挂着你,你说 过你是凌波池中的龙女,我便过来了,不料投了几块石子下去,没见你有回应,正 不知如何是好,我伸手触水之时却发现水会分开,真正有趣有很,我猜是因为这个 珠钗的缘故,我便试着走进水里,原来水真的很会分开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龙死去时留下的避水珠,若是有法力的术士,便可 借它得到御水的法力。你带着它,也算有了一部份御水的能力,自然水不能伤你。” 我想起一事,“可是凌波池这么大,你怎么找到龙宫的呢?而且又怎么进来的呢?” 好歹宫门外也是有侍卫的,没可能让凡人进来呀。 她依旧是笑吟吟的,倒有些象个孩子,“我才进入水里不久,便见到了你的大 表兄,原来他便是你的夫君呀,是他送进来的。” 我呀了一声,这才想起敖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没说什么罢?”不 过我相信他见到这样的丽人自然是不会这么凶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把我送进龙宫,然后他说有事,要先走了。” “哦,他不喜欢我同凡人往来的。”我试探的说。 “我瞧他待你是很好的,你说过他是东海的龙神?” “嗯,”我不知道她对龙族知道多少,不过她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是她 终究只是是凡人,可是我还是不想瞒她,奇怪得很,看着她便就是不忍拒绝她的愿 望,“他是龙海龙王的大太子。” “那么你便是太子妃?” “我只是众多妃嫔中的一个,”我淡淡的说出实情,“并不特别受宠,只不过 因为还是他表妹,他多眷顾一些。” 她哦了一声,托着腮挨着我坐下,我坐起来,“娘娘,你这样出来,不要吓坏 了宫女么?别被人以为你赴水。” “没有什么,陛下盛宴还没有结束,我殿中的宫女好象都没有醒过来。” “那定是陶俑对她们施了法。” “这可如何是好?”她蹙起眉。 “应该会醒过来的罢,”我不过猜想,我想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懂法 术,不过这话有点不好意思说。 “你的夫君法术很高罢?” 我掠掠鬓发,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自然,他是未来的东海龙神,东海水 族之王。” “为什么没有住在他的东海龙宫呢?” 我沉默了一会,“因为那里有太多他其它的妃子。” 她似乎明白了,沉默了一会,她轻轻的说:“我想请你去做客,我向陛下引见 你,好么?” “不必吧,”我微笑,“我们并不是同类,敖吉不喜欢我跟凡间的人在一起的, 这违反我们的规矩。” “你已经去过了呀!”她提醒我。 “昨日你在池边低语,被我听见了,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想去看看你。” “你已经除了那个妖怪了。” “那是敖吉,昨儿我入人间,已经很让他恼怒了。” “他不会恼怒你的。” 她说得这样肯定,我几乎以为她是在骗我,不禁看着她:“我瞧见了昨天他看 你的眼神,他会纵容你的胡闹的,我从来不会看错的,”她的眼中发出光彩,“就 象陛下瞧见我的第一眼起,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我也见过了李瑁。”我忍不住说。 “阿瑁么?”她微笑起来。 “许多人都说是公公霸占了儿媳,当然别人是不敢你们听到的。” “我猜得到别人会这么样想,可是我不在乎,他是大唐的天子。” “那么你呢?” “我?”她隐隐的笑了,似乎含着什么秘密似的,“我知道你想问我究竟喜欢 的是谁,大唐的天子要喜欢我,也许我拒绝不了,可是你相信么,我是诚心愿意同 他在一起,不管是太真娘子,还是贵妃,从来没有人向他这样对我好过。我们都喜 欢一样的物什,诗乐舞蹈,阿瑁,他却更喜欢静静的坐着。” “大唐皇帝对你真好!”我由衷的说。 “也许是前世的缘份罢!”她扬着头,目光却不知停在了什么地方,轻轻的说 :“他可以有数不尽的女子,可是我要他的身边只有我一个。能多久时日便多久时 日。” 她的声音很坚定,我的心却有些酸酸的,过了一会,我说:“杨娘娘,我很羡 慕你,真的。” 我一直没有再去岸上,但是我总是在池里静静的看,他们依旧日复一日的做乐, 我心里真的是羡慕他们,我是神,他们只是生命短促的凡人,可是他们的生活却比 我的更加丰富多彩,我突然明白许多神仙为什么思凡。 我们终究不能如老君般太上忘情,我依旧渴望欢笑,渴望音乐,渴望舞蹈,渴 望一个男人日日夜夜的陪伴,渴望一个象大唐天子般真情的伴侣。 我是神,有漫长的生命,但我渡过漫长的日日夜夜更让我清楚了我希冀着什么。 敖吉已经很久没有来了,真奇怪,以前我是习惯于这样的等待的,习惯于他偶 尔的到访,可是现在的我却觉得有些无法忍受。 她的欢笑让我意识到我的凄凉。 偶尔避开人群的时候,她也会来到凌波池,跟我说几句话,但这样的时刻并不 多,她身边总是拥满了人群,笑语喧哗,她似乎是从不会寂寞的。 大唐的天子擅长于吹笛,而她却擅长于琵琶,于是公主、郡主便以她为师,日 日闹得不亦乐乎。 除了他们,凡人中还有许多有不少不可思议的才能者,例如李龟年、马仙期、 张野狐、贺怀智。他们的欢宴常常是自旦至,欢洽异常。 每场欢宴的乐器都是人间罕有之物,才奏便自清风习习。 她常用的琵琶逻沙檀,是一个叫白季贞的人敬献的,其木温润如玉,光耀可鉴, 有金缕红文,蹙成双凤,便是弦丝也是光莹如贯珠瑟瑟,她轻轻挥手,悦耳的琵琶 声便流泄出来。 有时候她也击磬,那个蓝田绿玉琢成的玉磬,彩缯缛丽,一时无二。 我想我对人是越来越敬重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牡丹花开始盛放了。 禁中原来就有许多牡丹,皇帝又得了大臣敬献的数本红、紫、浅红、通白的牡 丹,移植在凌波池畔的沉香亭前。 值花盛放,胜似云霞。 那日他们又来赏花,皇帝同贵妃出现的地方总是有梨园弟子的跟随,然后便是 喧天的歌舞,而梨园中的李龟年他手中的擅板却可唱出最动听的歌。 我倚在水面,幻化了身形,准备静静倾听,李龟年走上前来,可是皇帝却阻止 了他,他用一种半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词为?”他传 诏: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调三章。 李白,不知为什么,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太监扶着一个醉醺醺东倒西歪的男子走了进来。 我呆住了,这人,我是识得的。 多少年前的天宫的宴会上,我是不受注意的,便偷偷的离开了宴会,走到可以 眺望云海月亮的栏杆边。 于是,我便见到了他。 他穿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衫,神情遥远的眺望着远方,似乎与这个天宫已经隔绝 了一般。 云儿托着他的白衫飘舞,仿佛最动人的舞姿。 他是高洁的,飘逸的,骄傲的,孤独的,在这天宫中所有人的仙人中,我突然 觉得,他才象是真正的仙人。 我甚至不记得我那天望了他多久,他虽然静静的不说一句话,但流露出来的东 西却比最盛大的歌舞还要耐人咀嚼。 他为什么来到了凡间? 为什么? 难道这样高洁不染一尘的仙人也会被谪落么? 他的容貌已经同以前完全不同了,又喝醉了酒,但是那股子气韵,还有那源于 眼神深自的孤傲,我知道我不会认错。 一个太监提醒他:“学士,陛下为您为娘娘所写的是清平调!”一个太监叫苦 道:“学士,怎地在此节骨眼上喝醉了酒?” 他纵声大笑,我在呆怔中忘记了一切,不自觉的向他走去,正值那个太监正对 他唠唠:“是清平调呀!记住了,清平调!”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停驻在了我的身上,一种似乎是深思的表情在他 脸上浮了出来,“清平调,”他喃喃的说,目光却一动不动的凝注着我,我一阵紧 张,没想到身为凡人的他竟然可以看到刻意隐身的我。 还是他真的醉了么?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在人间的容貌远远比不上他在天庭的时候,个子不高,相 貌也普通,但那股子气韵,仿佛却从来没有改变过,叫你在万万人当中还是第一眼 看见的是他。 “清平调么?”他忽然微笑起来,“我已经有了,”他看着我,曼声而吟:“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问我:“我们是在群玉山头见过呢?还是曾在瑶台月下相逢过?” 他竟然真的看见了我。 出口成章,他依然是那个叫天宫都为之震撼的才子,难道他出也和我一样记得 那次相遇么? 我说不出话来,太监早已经扶着他继续走,一边说:“学士,学士,且到沉香 亭皇上跟前把诗写下来,别慌着这时,别忘了词……”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我不知不觉的跟着,两个太监已经连拖带拉的将他带 到皇帝与杨妃跟前,放开他,他便向一滩泥似的跌落地上,三呼万岁。 皇帝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我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他如今可是个凡人了。 不过皇帝的说话还是很和蔼的,“今日朕与妃子在这沉香亭畔赏此名花,不欲 用旧词,还要学士大手笔写几章新词,以备梨园唱来!” “臣知,”他笑,在皇帝面前竟也意态豪迈,不略形迹,他的目光在牡丹花上 停驻了一会,然后落到了杨妃的身上,那目光便象是凝住了似的,一种似乎是难以 置信又惊喜莫明的神色浮在他面上,他挥了挥手,李龟年已经笑吟吟的将金花笺铺 在他面前,高力士捧了砚台,他拿起笔,略一觉吟,他濡笔援写了第一首,旁边太 监早已一句句念了出来,他扫了我一眼,目光重又停留在杨妃面上,提笔又写道: 一枝红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 此句一出,太监固然念得眉飞色舞,就是皇帝也脱口叫了一声:“善!” 他却只微微一笑,墨汁淋漓的滴在身上,似全没在意一般,又赋写第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 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回太监方一念完,皇帝便又脱口道:“妙极!”杨妃更早已满脸喜色,将那 张金花笺拿到手里,细细观看。 三首诗完,不过倾刻的功夫,众人均是意动倾慕,他却只持笔在手,流露出满 脸的醉态。 皇帝喜道:“玉环,学士为你写的这三首清平调,足以令你名传千古,依朕之 见,你应该亲自持壶为学士斟一杯!”一边又转首对身边宁王说道:“大唐得此奇 才,国家之幸呀!” 杨妃早已起身,笑吟吟的持玻璃七宝杯,为他酌了一杯西凉的葡萄酒。 只见他一手接过,一饮而尽,闭目赞道:“好酒!”杨妃敛绣巾再拜。 鉴于他超凡脱俗的才气,在场的众人竟是谁也没在意他脱略形迹的举止。我在 心底轻轻叹息,他终究同以前是不同了。 得了这三首精彩之极的好词,皇帝便亲自调玉笛以倚曲,命了梨园弟子略约词 调,抚丝竹,遂促李龟年以歌。 我没入冰凉的水里,依然听到曲唱,每到曲遍将换,皇帝则迟其声与媚之,这 曲比平日更多了许多意味,但不知怎的,我却有些想叹息。 作者按:沉香亭按记载系在禁中兴庆池畔,而非书中所说之凌波池。通人勿苛。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