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可恨良辰天不与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想起那场盛宴,已经淡忘的是那夜的歌舞繁华,不 能忘记的却是那个翩翩少年的身影,回忆的时光,竟然夹杂着那样多的甜蜜与痛楚。 那时的我只是陈府的舞女,他却是晏府的七公子——前朝宰相的幼子。 在与他相见的那一刻,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一见情钟,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 千山万水,原来是他在你身前,可是距离却没有近了一分一毫。 烛影摇红中,多少双眸子注视着他,可是他的漆黑的眼眸却只停留在一个人身 上。 那不是我。 灯火下的女子双眉如黛,双颊晕红,小莲在他目光下娇羞无限,众目睽睽下, 可她的目光却始终不肯同他的目光分拆开来,那目光中似乎有无限的风流与痴狂, 那一刻,我心中竟然有恨,继尔大愧,那……那是我嫡嫡亲的妹子呀! 我很久之前已经就听说过他的声名才气,晏几道——前朝宰相最宠爱的幼子, 京中传诵一时的风流人物,旷代逸才,跌宕歌词,纵横诗酒,斗鸡走马,琴棋书画 无所不能。 我也曾经听陈府的小姐满脸含羞的提起过他,因为他出口便是绵绣,目光流转 间便已含情带笑。 可是此刻,我心中鄙夷,他的目光瞧着谁不含情? 果然是一个翩翩多情的贵公子! 我的心突然好痛! 他的目光盯在小莲的身上,似乎不会转移,主人陈君龙含笑看着他,问他: “我家小莲如何呢?” 他朗朗的笑,朗朗的吟道:“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主人大笑,“小莲能得你这一句,也算得三生有幸,来来来,小莲拿出红牙板 来,定要求七公子为你续完这一阙词。” 她含羞带怯的走过去,这可不是她素常的性情呀,我听不清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只看见笑容同时在两人眼中漾开、扩大,小莲微垂着头,而他的目光中则带着温柔, 带着欣赏,倒似眼前的少女是一幅如何佳妙的画儿一般。 不过他们说了多久话,他才侧头看向主人,微笑不语, 主人笑问:“七公子还要如何呢?” 他微微的笑,看着小莲,柔声说道:“我要请小莲为我唱这一曲,君龙允不允 可呢?”他是在对主人说话,可是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小莲,只见他持杯吟道:“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 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 生憎繁杏绿荫时,正碍粉墙偷眼觑。“ 小莲也便是这样记住他的罢?我分明看到我那个素日娇狂任性的妹子如何用脉 脉含情的凝注着 他,秋波转动,却只牵系一人,可是她的欢乐也不久长,因为主人已经笑着问 道:“嗯,的确是首绝妙的好词,但是,小莲未解论心素,却及不上你写小蘋的那 一句……”顿了一顿,主人曼声吟道:“小蘋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主 人轻敲额角,做恍然状,又道:“是了,还有一句,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 也住……叔原,叔原,你何其偏心?难道我家的小莲尚及不上廉叔家的小蘋么?” 他冠玉般的面颊微微一红,道:“这说得是哪里的话来?” 主人截断他道:“你尽日间对沈廉叔家的小蘋、初鸿赞不绝口,今日却特意让 你瞧瞧我家的采莲、云纤,这对姐妹花难道竟会不如?”主人的话说得似真似假, 眼角余光瞥过我的脸颊,忽然又说道:“叔原,难道我家云纤不值你口占一绝?” 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我的脸上,但脸上露出的却是苦笑,“叔原才拙……”说 这话时,他长长向我一揖,我急忙避开还礼,却听他讨饶道:“君龙饶了我罢,莫 要叫我唐突佳人!” 主人佯怒:“你敢是轻视我家云纤无貌么?” 他苦笑,“云纤姑娘丽质娉婷,世间罕有,谁不是一见之下便神为之夺?” 主人又问:“那么便是以为她无才么?” 他苦笑,“姑娘刚才一曲玉箫,响遏行云,叔原敢不心服口服?” 主人挑眉:“那你如何不赠她一曲?厚此薄彼,孰不可忍!” 我脸色苍白,低声道:“是奴婢不配!” 他歉然再揖首,向我说道:“叔原向云姑娘赔不是了……” 我侧开身子,低声道:“云纤是什么样的身份,如何敢当得公子大礼?”我匆 匆转身离去,别人只道我羞怯,唉,不会,他不会明白我话中的无限辛酸! 这么多年之后,我终于可以坦然的对他重新提起当日之事——当日的每说过的 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我至今犹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切,在我心底已经压了那么久, 那么深,仿佛已经被人用铬铁铬刻下来一般。 但看着他茫然的眼神,我便知道,当晚的那些事,于我是何等的刻骨铭心?于 他,却不过是视同寻常的一晚,如何会记在心里,我在心底轻轻的苦笑,他怎么会 记得? 那晚之后,那么多的世事变化,那么多的聚散离合,旧日的岁月已经有了翻天 覆地的变化之时,过去的事,不过就象一场遥远的幻梦而已。 人生,竟会有这样的际遇离合,这——也是我当年万万料想不到的罢? 若不是云纤再次提起当年之事,晏几道当真已经将此事忘了,当年当真有过那 么一场盛宴么?当年?翩翩年少,走马斜桥,所到之处哪里不是衣香鬓影、灯烛辉 煌?哪里不是笑语喧天、佳人如玉?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如今如何还能记得 清楚?现在重新想起当年的一切,呀,当真是恍然如梦,当满怀沧桑之后再去追忆 纵情任性的逝去岁月,晏几道当真不能辨出此刻心头的滋味,逝去了,一切都逝去 了,依然清晰的与其说是莲、鸿、云、蘋四个名字,倒不如说是莲、鸿、云、蘋四 个女子,欢曲与悲歌,离合与聚散,清晰的不过是这样的事罢了,当年的繁华,当 年的纵情,终究是多么遥远的过去了。 当真是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 旧事如幻如电,真如昨梦前尘。 作为本朝第一号文采风流、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晏殊的幼子,谁不以为晏几 道的锦绣前程已经铺就? 晏几道依稀还记得童年时的欢喜时光,孩童懵懂,只须无虑无求,那还有什么 不无忧的?何况他又出身在那样的人家?谁不将视他为掌中宝?千里驹? 他的父亲——大宋朝最出名的少年神童,大宋朝最著名的风流宰相,大宋朝最 才高的文坛领袖,气度高华、温润如玉的晏殊纵然百忙之中也不忘常把他怜爱的抱 在膝间,亲自为他指点文字,讲叙词赋,今日政事堂中的睥睨四方不可一世的人物, 谁不曾是他家旧时的堂中客?谁不曾又客气又艳羡的向晏殊赞道:“小公子才思高 敏,只怕是雏凤要清于老凤声呀!” 听到这样的话,父亲,素来闲雅旷达的父亲也要捻须微笑,口中虽然谦逊,但 欢喜之意却不禁溢遍眼角眉梢。 父亲身边的尽是本朝一时无二的俊彦文豪,范仲淹、欧阳修这些在朝中傲骨凌 云的名臣,见到我的父亲,也要恭恭敬敬的执弟子礼,与自己这般的小小孩童,也 不过只能平辈论交。 晏几道依稀记得父亲见本朝另一位风流俊彦时的情形,柳永柳三变号称凡有井 水处便能歌柳七词,词曲闻名于世,天下无二,可是见到父亲,他竟是头也不敢轻 抬,嗫嚅对答,拘谨万分。 晏几道当时在屏风后面偷偷暗笑,只听父亲淡淡问道:“贤俊近来做些什么?” 柳永长揖,恭声道:“也如相公做些曲子!” 父亲淡淡道:“未如贤俊之‘彩线慵拈伴伊坐’句!” 犹在童年的晏几道是亲眼见到柳永涨红了脸,大愧着退了出去,他对这个自称 ‘奉旨填词柳三变’不禁多了几分怜惜之心,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但终只能是 白衣卿相——只是,只怕当时的自己做梦也料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的处境,与这柳 永也差不了多少!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