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惊鸟纵横去 “你为什么竟不怕我?”杨宝笑嘻嘻的问我,声音依然惊奇,虽然这已不知是 他第几次问我了。 “喳喳!”我张开嘴,发出的却只是这样的低鸣,我心中突然说不出的抑郁, 可还能怎么回答他?我只是一只鸟,一只小小的黄雀,甚至不能发出象黄莺那样美 妙婉转的声音。 “你真是只奇怪的鸟儿!”杨宝拍拍我的头,似乎也并不盼望我回答什么,他 自然不会看见我眼中的失望,他已经长大了,已经没有了当年爱逗着我玩的兴致, 他只是觉得我有些奇怪,但也仅此而已,他已经彻底的忘记了我。 大多数时候,他只顾埋头疾步走路,我默默的站在他肩头,他的肩膀宽厚而温 暖,可是我为什么觉得他似乎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开心。 杨宝并没有走回家,而是出了城往华山的方向而行,我正自觉得奇怪,却见他 拍拍我道:“喂,鸟儿,你还不走么?” 我并没有张开翅膀,我用沉默来回答他的询问,忽然间便有些恼怒,难道他是 特意出城来放我的么? 见到我不动,他索性一把将我抓了起来,丢到空中,一边叫道:“快飞快飞, 我要去个危险的地方,不能带着你去!” 我自然是不会离开的,只是我也没有又停在他肩头,被他的大手掌一把捏住的 感觉并不好,尤其是当年小男孩纤细的手掌竟然成为今日的巨掌,着实让我觉得怪 异。 杨宝仰着脸,看着我在空中绕着他盘旋,过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叫道: “原来你还是真喜欢我呢!赶你都不走!”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那些迫人的锐气便全然消失不见,就象是阳光出现将冰雪融化一样。又过了一会, 他突然向我摊开手掌,道:“你既然不走,便同我一道罢!” 我飞到他的掌上,也抬着目光看着他,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羽毛,惊奇 的说道:“原来你竟然听得懂人话!可惜我却不懂鸟语!” 这些日为着寻找他,我已经将华山一带绕得熟了,可是杨宝所去的地方,却似 乎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走上那条小径之后,便可以看见方圆尽是枯黄的野草, 四周散发着衰败的气息,越往里走,便可以看见便连枯黄的野草都已经不见,突兀 的石峰下竟全是龟裂的泥土,远处似乎还传来一股腐臭的气味。 杨宝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步伐也渐渐放缓,似乎要警惕附近有没有隐藏 着什么危险的敌人一样,又走了里许,前面忽现出一潭,远远便觉寒气逼人,走近 潭边,潭水清澈之极,竟然一条游鳞也无。 杨宝绕着潭边走了几圈。目光直盯着那潭水看了半晌,忽然索性坐了下来,叫 道:“奇怪,奇怪!” 我喳喳的叫,想问问他究竟奇怪什么?可是他却听不懂鸟语,甚至根本没有理 会我,过了好一会,才拍拍我,叫我不要害怕。我为之气结,我可是仙,我怕什么, 不过奇怪他的反应而已。 我飞到潭上,虽是在月光之下,但依然能看见极深之处的水藻摇晃,就象一只 只裸露的手臂在晃动,叫人不自觉的心驰神遥,在此时刻,便是我也知道这潭水有 异了。 远处又传来脚步声,杨宝也听见了,回过头去,却见走来的是一个黑衣人,他 的左眼处扎了一条黑纱,似乎一目已眇,另一只眼睛却是又黑又亮,他一手按在剑 柄之上,另一只手却牵了一匹黑马,这匹黑马毛色黑得发亮,看起来神骏异常,四 蹄被严严实实的包裹住了,是以行来竟听不到蹄声。 只见那黑衣人向杨宝拱手一礼,说道:“久违了,杨宝!” 我见杨宝奇道:“这位仁兄,你识得我么?” 那黑衣人咧嘴一笑,神情颇有些凶恶,“如何会不识得?只是你未必记得罢了!” 杨宝摇头道:“可当真记不起来了,仁兄,你贵姓?” 那黑衣人也自摇头道:“记不起来了?”他又黑又亮的独眼中射出凶狠怨恨之 光,我的心弦不禁一颤,这是杨宝招惹的仇人么? 谁知杨宝却道:“可当真想不起来了,咱们以前见过的么?” 那黑衣人却不理他,只轻轻抚摸着那匹黑马,低低说道:“他说他已经想不起 来了……” 那匹黑马忽然仰起马首,竟吐人语道:“他又不止害过你一个,如何记得住?” 我吃了一惊,而杨宝则比我更加诧异,怔怔的望着那匹黑马道:“是……是你 在说话么?” 那匹黑马口中喷着气,突然挣脱了那黑衣人的掌握,扬蹄向杨宝胸前踏去,我 尖叫了一声,那黑衣人抬起头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明显的露出诧异之色,但 他随即拨出长剑,挟裹着杀气向杨宝狠狠的刺去。 杨宝虽然手无寸铁,身手却极为敏捷,侧身便避开了那黑马来势汹汹的一踢, 只是那黑衣人一剑刺来,却被避得退入潭水之中。 那黑衣人的剑似乎舞成了一团乌云,剑剑凌厉之极,杨宝一步步的后退,我心 急如焚,见杨宝形势危殆,便飞过去啄他的眼睛,可是此刻我只是一只黄雀,所以 他伸手便将我挡开,看着我又扑过来,忽叫道:“是你?”声音中竟似充满了疑惑 与惊奇。 我心中一紧,这个黑衣人怎么似识得我一般?不过他不再理会我,只是一剑剑 狠狠的向杨宝刺去,而那匹黑马也在一旁助他的凶焰,杨宝一步步的后退,转眼潭 水就淹到了他的腰部。 我隐约意识到他们便是想将杨宝逼入潭水之中,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向杨宝示警, 只能不住的盘旋高叫,盼他能够领会我的焦灼担忧。 杨宝一步步的退后,潭水淹到了他的胸部,那匹黑马突然仰天长啸一声,一时 间,潭水翻涌,那些黑色的水藻就象受人指引一般,以极快捷的速度飞长出水面将 杨宝缠了个结实,那黑衣人挺剑便向他的左目刺去,一边喝道:“先报眇目之仇!” 我心胆俱裂,却听杨宝大吼一声,猛力一挣,竟将那些水藻尽皆挣断,张开手 掌便向那剑尖抓去,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大滴大滴的落在潭中,顿时便将一大 片的潭水染红了。 那黑衣人用力甩动剑尖,只听“啪”的一声响,剑尖竟被杨宝生生的拗断,扭 曲的剑尖握在他鲜血淋漓的掌中,他的脸色却丝毫不变,看着那黑衣人,用尽全力 将那断剑掷了过去,他果然是力大无穷,只见那断剑飞得又疾又准,眼看便要刺进 那人胸口,我正要为他松一口气,谁知在千钧一发之际,却见那黑衣人身形突然拨 起,轻飘飘的浮在半空,却不坠下,杨宝哼了一声,叫道:“果然是妖孽!” 那黑衣人也不理会,只向那匹黑马喝道:“龙兄,且看你手段!” 那匹黑马大喝一声,空中似有风雷声动,四蹄舒展间,竟然变化成为一条怒鳞 利爪的黑龙,它身形方一显,立时疾风狂扫,潭水波浪翻腾,似要将杨宝淹没在潭 中,无数的黑藻在空中飞舞要将他缠住,而潭水则越升越高,高于地面,壁立如墙! 杨宝在水墙海藻的围困拉扯之下,左突右冲,任他一身巨力,竟是突围不得, 而条黑龙投身入潭水后,那水墙则越升越高,然后渐渐缩紧,我在空中发出凄厉的 呼叫,那个黑衣人却走向我,一边拱手微笑道:“久违了!”狂风将他黑色的袍袖 在空中猎猎飞舞,便似一对巨大的黑翅在挥舞着。 看着被水墙围住宛如困兽的杨宝,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杨宝却抬起头,冲着我 大叫道:“鸟儿,鸟儿,你还不快飞走?”他的目光与声音中都充满了焦急,我没 有料到他在自身难保之时还顾念着我的安危,一种温热的东西突然溢满了我的眼睛, 我在他头顶盘旋着,一边默念咒语要变回人形——如果违背了对弄玉姐姐的承诺会 令我失去仙籍,但如果这样能报杨宝的救命之恩,那……那也没有什么…… 谁知便在此刻,却见阿园如电射般凌空而来,纤手一扬,便拨下束发的玉簪投 入潭中,玉簪拖着长长的光华,坠入潭水之中,阿园闭目遥指,潭水翻滚顿时宛如 骇浪惊涛,须臾间天际黑云如墨,蔽日遮天,潭水激烈的翻涌着,令得那原本清澈 可见的潭水刹时间变得浑浊不清。 只见一个惊雷劈下,潭水飞溅起数丈,将我的翅膀尽皆打湿,雷声未绝,一黑 一白两条巨龙夭矫飞入云际相搏,天地间顿时大雨滂沱,但潭水翻滚之势却渐歇止, 那黑衣人面上渐渐显露出恐惧之色,忽然尖声而啸,啸声未毕,只听霹雳一声暴响, 狂风骤起,沙尘迷眼,黑龙却与那黑衣人同时行迹已杳。 我惊魂初定,再看杨宝,他也似精疲力竭,挣扎着爬到岸边,便躺倒在地上连 连喘息,阿园这才落下身形,埋怨道:“你如何独自一人来到这潭边?” 杨宝却答非所问:“原来师父所说不错,那条恶龙伎俩百出,当真未死!” 阿园蹙起眉头,也似深有忧虑,纤手扬处,那条白龙便又化为玉簪飞回她的掌 心,“师父说过,这只玉簪的尘缘只有十年,十年之后,必将重归仙界,算来自你 得这只簪时已经十年了,若失了它,那时咱们没有法宝在手,如何克制得住这条恶 龙?只怕它做弄风雨,又要为患百姓!积秽窟开,群魔出世,更是可虑!” 杨宝道:“阿园,你觉得奇怪么?若是师父执此物,必定能收了这条恶龙的, 你说他为何宁肯看这条恶龙逞凶,也不愿亲自出手,而要假我们之手呢?” 阿园微嗔道:“师父行事,自然大有深意,咱们如何可以背后胡乱猜测?你不 记得师父早已经说过么,世间劫难,饮啄前定,若是他出手收了这条恶龙,那么势 必也还会有新的尘劫,还是须得靠凡人自己改变此劫!” 杨宝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才说道:“反正我觉得师父有什么事没有告诉咱们 ……恶龙的法力又似有精进,单靠咱们自己,实在无力与它相抗,而它的那个帮手 似乎也不是人类!” 阿园轻轻叹了一口气,依着他身边坐下,撕下衣裙帮他包扎手上的伤口,过了 一会,才轻轻说道:“师父说,黑龙重出,那么我们的劫运也将随之而至,你说我 们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我如何会知道?”杨宝懒懒的躺倒,睁开眸子看着夜空,“管它呢,世事还 不是走一步看一步……”他的语气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意味,因为他正在轻轻抚摸着 站在他胸口处的我,笑道:“阿园,你瞧这只雀儿待我多好,刚才那样危急的时刻 也不肯弃我而去!”阿园“嗯”了一声,说道:“这只鸟儿确实不同寻常,本来鸟 儿肯同人亲近已经算得罕有了,而它居然是同你亲近……” 我把头埋在羽毛里,可按捺不住心里的惶恐忧虑,弄玉姐姐说过‘世事如何变 幻,冥冥中早已有注定,天意不过是借你的手去拨动命运的转轮罢了!’,难道当 年本来便是天意要假我之手将玉簪遗落么?十年后再由我带它重归仙界?可是,若 我带走了玉簪,杨宝、阿园怎么办? 潭边空寂无声,凄寒逼人,我不由瑟缩低鸣,杨宝不会知道,我是在问他同时 也在问自己:“我该怎样办?”他自然不会回答,而我,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自 己。 如果玉簪注定只有十年尘缘,我这样一只法力微弱,地位低下的仙鸟又如何可 以改变天意呢? 自此一事,杨宝待我自然更加不同,可是他越是亲近友善,我心中就越是惶惑 迷乱,我似乎渐渐不甘于只做他身边的一只小鸟,但是这似乎是无可奈何的事,看 着他眼中我小小的倒影,我不能抑制我内心的悲哀,他还记得我是当年的黄羽么? 在他眼中,我永远只能是一只只能够叽叽喳喳的鸟儿么? 日子一天天平静的流逝,除了模样长大了,杨宝似乎还是十年前那个调皮莽撞 的孩子,只是不再象当年一样暴躁易怒,可是他依然在读书的时候会被先生责骂, 依然会粗心大意的闯下祸来,便连他的父母都依然同十年前一样,常常在提起他时 显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只有他,似乎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他似乎满足于现在的日子,别人取笑他也 好,挖苦他也好,他都只是淡淡的笑笑,虽然他有时也会跑到后山的林中躺着发呆, 只有在那个时候,他的脸上才会露出深思的表情,这正是他与十年前截然不同的。 我不知道他的心事,似乎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他应是欢喜的,但是欢喜之中似 乎也有一丝哀愁,这丝哀愁是为谁?是为了阿园么?还是为了茫然未知的命运? 我常常揣测他的心事,猜测他若有若无的哀愁,只是在他心里,我只是一只鸟 儿,纵然略通些人性,也不值得对我倾诉心事的,而我,对他所有的安慰,也只能 是让叫声更温柔一些,可是这样的用心,他是不能体会得到的,哪怕叫得再温柔, 黄雀的叫声也不会变成黄莺的婉转悦耳,更不会变成一个真正少女的轻言细语。 我只是一只黄雀。 他每隔三日便会到董府去看阿园,阿园的的父母是他的姑父、姑母,自然对他 也亲热得很,只是他跟阿园,虽然熟稔,似乎却只是兄妹之间的熟稔,在他们身上, 我看不到如弄玉姐姐与萧史一般的亲昵无间。 梨花凋残的时候,每有风起,花落如雨,看着花树下的那个寂寞的少女,我常 常觉得怜惜,杨宝从不能理会到她无言的心事,就象我不能理会杨宝的,他们看起 来那样接近,却感觉中间还间隔了万山千山,那是天与地的距离。 我常常在董宅的门外看见那个顾子充,这当真是一个痴痴傻傻的家伙,难道他 不知道阿园是很少出门的么?这样的苦守又有什么用?即便他能守在门外,阿园每 次出门不能从后门走么? 我看着他日渐憔悴,不知不觉竟对他起了怜惜之心,那种等待的苦楚,却似我 也能得感同身受的体会得到。 南阳的书生顾子充,渐渐成为了董府下人常常说起的笑话,在被门房喝骂了多 次之后,他再不敢走近董府的大门,只是依然固执的守在董府附近,关注着这个对 他紧闭的大门的任何风吹草动。 我常常想起对他的承诺,如今我也知道这个承诺是多么的不可靠,阿园是不会 见他的,因为他的存在,已然带给阿园太多的窘迫。 可是眼看他日渐消瘦,我便不能忘记我的承诺,勉强又忍耐了数日,我还是决 定见他一面,纵然不能安慰他也须得打消他的痴念。 不过他看到我时惊喜的目光真有些叫我心酸,他怎么就这样喜欢阿园呢?便是 连见到与阿园略有些相关的人都这样欢喜。 “你……你答应过我的,见……见……”他结结巴巴的说,我真难以想象一个 象他这样羞怯的书生竟有这样的决心与勇气。 “是,我是答应过你,”我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明明知道阿园已 经订了亲事,如何还要日日守在她家门外?” 他瞬间涨红了脸,低声道:“我……我不过想见她一面!” “见她一面之后又能如何?”我只想劝他一劝,佛说渡人胜造浮屠。 “我不知道!”谁知他回答倒是很快,只是随即便道:“我不知道,不过我还 是要见她一面!”他的目光中有着茫然有着痛苦,但更多的是决绝的固执。 “你见她一面,只会更多些烦恼!”我又叹气,这是实话,我再见杨宝之后尚 且如此烦恼,他就更不用说了。 他看着我的目光像看见了救星,“姑娘,你帮我一帮?” 我愕然,“我如何能够帮你?” “你认识阿园,你比我了解她的心意,你告诉我她喜欢什么,吃什么,穿什么?” 我瞪他,真是个傻气的家伙,“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又见不到她!” 他垂下头,低声道:“我知道,”他的语气初还平静,可是在短暂的呆怔之后, 他却忽然仆下了身子,狠狠的以手擂地,直到手掌迸出鲜血,才用一种象受伤猛兽 呜咽的声音道:“可是,可是我管不住我自己,我总是想着她的样子,想着她那天 救我时情景,想着她颦眉微笑的模样,我知道我是在痴心妄想……可是我也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这样去想,就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忍不住就是要来到她家门外,我知道 她不会见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想见我,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会不由自己的来到 这里,我还是会想要见到她,我还是……” 我呆住了,这个文雅的书生,也会有这样激烈的感情么?究竟压抑了多久才可 以令他这样爆发?“那么,那么你愿意按我说的去做么?”我听着自己的声音似乎 是自遥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语调中蕴含的危险令我自己都为之颤栗,可是听起来 却这般的平稳与镇定,一个危险的念头鼓动着我,令我觉得似乎世事真可以由我掌 握!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