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徐望春“嘿嘿”地冷笑,说道:“也罢,只要你二人下得马来,给老子叩几个 响头,认个灰孙子,一切也便算揭过了罢!”那司马通眉头一皱,只道:“我好话 说在前头,阁下又何必咄咄逼人?” 李穆从旁看着焦急,直叫:“司马兄,说这么多干什么!这厮自来送死,活得 不耐烦了,怕他作甚?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咱还教他给小觑了!” 徐望春把二人看在眼里,这李穆只会逞匹夫之勇,倒不足惧。这姓司马的的矮 子倒似城府颇深,可得当心他。 这时但见那李穆跳下马来,磨拳擦掌。司马通忙叫:“不可节外生枝!”话刚 一半,那李穆已快步抢攻去了。 徐望春自幼习武,本就是悍勇好斗之人,兼之连日来心中抑郁甚苦,无处可泄, 这时见有架打,不由意气风发,寻思:“事已至此,倒不如来把这二人擒住,尝试 逼问谢氏姊妹的下落,聊胜于再如此偷偷摸摸地尾随跟踪。”想着把心一横,也跳 将下马来。 那李穆的腿上功夫颇是了得,接连踢出了三十余脚,均凌厉无伦,霸气十足。 徐望春心下冷笑:“你想速战速决,我就偏偏与你耗上个把时辰。”于是一味闪避, 只守不攻。果然很快,那李穆便体力不继,骤然慢了下来。但见他最后一脚踢出时, 忽然借势后跃,立了个门户,住了手,指着徐望春骂道:“兀那厮!有种的就跟老 子来真功夫,一味的闪躲,耗人气力,充什么英雄好汉!” 徐望春淡然一笑,道:“好!”一个箭步便迎上攻去。 李穆见他倏地欺身上前,心下一惊,暗骂这人好生狡猾,如此近身相搏,连环 快攻,自己腿上功夫的威力,便得大打节扣。当下不住退后,试图拉开距离去。徐 望春哪容他得逞,步步进逼,一时使着瓦楞拳,一时化作螺壳拳,不住价地往他身 上招呼,一拳快似一拳。 李穆眼看着不觉眼花缭乱,逼得一阵滑步退后,渐将招架不住。他为避开流星 般的快拳攻击,须得稳立马步来,左移右闪,因而屡屡提腿欲踢,也被迫收回。无 奈之下,且以双手拆着招。 他空留着看家本领使不出来,早气得火冒三丈。如此这般受人钳制,哪里甘心? 激斗之间,总在暗中觅寻机会,好施展出自己的得意腿法,好转守为攻。 如此厮斗一阵,那李穆再耐不住了,为求早脱窘境,不惜行以险着,蓦然跃腾 而起,横身翻转起来,待那身子“啪”的一声,跌倒在地之际,趁势竟便滚离了徐 望春三丈之外。 他候准了徐望春寸步近来之时,将自己浑身的力量尽数凝于右腿之上,大叱了 一声,疾扫而出。 徐望春见这狂风扫落叶般之势,大是一惊,当下不敢小看,急急奋力蹬足上跳, 总算及时避了过去。 他腾空跃起,低头看时,但见那李穆大腿这么一扫,在地上划过之处,留了一 个半圆的凹痕。背脊不禁渗出冷汗。 李穆气势如虹,奇招迭起,就趁其人犹半空之际,双掌撑地,左腿借力弹跃, 右腿随即往上踢出。 徐望春这时离地悬空,无从躲闪,心下只来得及叫上一声:“不好!”左脚腘 窝处即被踢个正中,立时生出一阵麻痹剧痛,身子不由地直往前倾,覆跌倒地,结 结实实摔了一跤。 李穆那一腿起踢之后,顺势便打个后空翻。他双足着地稳立,回身见状,大感 快意,指着徐望春便捧腹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这厮扑了个‘狗吃屎’呢!” 徐望春哪甘示弱,只摸了摸痛处,即又爬起身来,迎面飞步冲上再斗。李穆大 笑之中发了一愣,见他这般难缠,心底不禁微觉后悔,早知便强忍了那一时之气, 不与此人动手。但这念头,也只一掠即过。他的性情刚愎桀骜,罕受人言,遇事又 岂肯忍气吞声? 又几个回合下来,只见徐望春蓦地捏了个四平拳,向右打出,直往那李穆的脑 门猛击。 他这一拳的去势极其猛厉,李穆却也应变不俗,出掌接住拳头,左脚即曲膝上 提,起出一个前顶膝来。 徐望春更是眼明手快,倏地提起一脚踩落,先行压住他起踢的左腿。紧接着左 拳蓦然变掌,反手牢牢抓那住李穆右臂,猛然背转,右手的大小两臂紧夹,来个冲 心肘,一下一下地后撞,狠狠砸在他胸膛之上。 那李穆如此地挨了好一阵子的打,胸口剧痛难当,待要借势抡起右臂的拳头, 往徐望春的天灵盖打落。未及得手,却已又被徐望春着了先机,右肘猛地给他来了 一个迎额痛击! 李穆的额头中击,骤觉眼前一黑,头上金星乱冒。慌乱起来,拼了命挣扎,好 容易才挣脱得了,退开立个门户。他一站稳了下来,迫不及待地边搓揉着胸口,边 左右轻轻晃着头。待他稍定过了神,瞥见那司马通独坐于马背之上,只是凝神观战, 恍如置身事外一般,禁不住一股恼怒在心头渐生。却不敢直斥其非,只想:“司马 兄这是怎么了?这厮可明摆着耍咱们来了啦!” 他退开喘息片刻,眩晕是稍退了,胸口处却越觉疼痛。“嗤——”地一声,撕 开大片衣衫,但见黑黝黝的胸膛上红肿了一块,一摸之下,几根肋骨还移了位去! 盛怒之下,发狠便是大叫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可知老子乃何许人也!……” 司马通闻言脸色一变,喝道:“住口!”李穆一下怔住,不敢再多说,只大开 了喉咙,嚷道:“司马兄,一块上罢,这厮是耍咱们来啦!” 司马通这时用不着他来多说,心中拿定主意:这活口不留也罢了! 司马通当下自腰间拔出柄长剑来,掷给了李穆,随后更将包袱里头的一条粗长 绳索偷偷摸出,收于身后。李穆会意,单手接过,抖剑斜指,摆了个架势,咬着牙, 纵步又攻上前来。 这李穆的剑术也甚是精妙,徐望春赤手空拳,难以应付,避不了几下,左右臂 便已被划出了几道的血口子。他虽正处下风,却也心不惧,意不乱,辨明了位置, 且避且退。快将退到白绒马附近,忽然来了一个翻体转身,长臂递出,倏地将那把 挂于马鞍上的单刀,拉出鞘来,右手捏了个刀诀,不退反进,一刀接一刀的,以排 山倒海之势横砍斜劈而出。 李穆乍吃大惊,不想此人单刀在手,立时如有神助,了得更甚。当下未敢怠慢, 纵身后跃,跳出了圈子,退开几步调息。调过气息,只见他双目稍闭又张,手上的 长剑一振,青光闪动,大吼着又再猱身上前相斗。 这刀剑交锋,火星四迸,一时倒杀得难分难解。那司马通手执绳索,坐于马上, 似在凝神等待什么。徐望春瞥眼见着,一刹心头雪亮,心下冷笑:“哼,竟要把老 子当作烈马来套。” 李穆剑术虽妙,却始终奈何不了他去,忽灵机一动,剑锋一转,指向白绒马。 徐望春心下怒骂此人卑鄙,但护马心切,一时顾不得太多,只得拼命挡剑,无暇作 攻。 李穆心下暗喜,心知自己所料不错,此人是个爱马之人,舍不得伤它分毫。一 旁观战的司马通立时看准良机,厉声喝叱,但见他浑臂肌肉虬结,倏地把手里的绳 索瞄准抛出。 “嗖——”地一声,那麻绳圈套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了徐望春身上。 徐望春心不二用,惊觉之时,已是太迟。司马通纵声长笑,右手扣着绳环,勒 转了马头便策马驰奔。徐望春被绳索紧套,身子动弹不得,哪里再站立得住?整个 身躯被拉拽着,便要往前扑倒。 他三分惊时七分怒,却也应变神速,未及倒地之前,反手把单刀深深插入泥土, 五指紧紧抓住了刀柄不放。奈何马儿力气甚大,不多时,便支撑不住松了手。 他这手一松开,立时即被拽倒,身子背贴在地上,随马儿奔腾,拖动着前行。 拖经之处,擦得“沙沙”作响。这么一来,衣衫固被磨个破烂,一身的肌肉更是剧 痛不已,黑一块紫一块,出了血来。 司马通骑着马奔出甚远,终于停将下来。他回头看时,只见徐望春伏在地上一 动不动,似乎早已奄奄一息。 李穆见状大喜,扔下剑,拔出那把单刀,直奔上来叫道:“司马兄,这厮死了 么?” 司马通跳下马来,嘴里吐出一口浓沫道:“死不了,多半只昏了过去。你快快 取下他的首级,咱赶着上路,不等了!” 李穆道:“好!”走近来举起了单刀作势斩落,口中叫着:“你这厮自来找死, 可也怨不得别人,哼哼,不过能死在老子的手里,算不得冤枉了!” 司马通面露不悦之色,大不耐烦道:“李兄,你又来了,别尽说废话,快快杀 了他罢。” 李穆闻言一凛,应了声:“是!”应罢阴恻恻的一笑,将单刀举得更高,叱喝 便劈。 刀下半路,便在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徐望春双目忽猛地一睁,翻着身子滚避 了开去。旋即借势一脚,横扫而出。 这一脚可谓来得出其不意,那李穆吃了大惊,这下任他腿力的再佳,竟也被扫 得个站立不住,“啪”的一响,整个人应声而倒。 徐望春当下更不打话,一提气,运劲把身上的麻绳崩断,弹跳而起,一跃一扑, 打了个地滚,便从他手里抢回单刀,又退开了几步来。 却说李穆被那一扫而倒,整个人趴倒地上,手上失了刀,更吃了满口子的尘沙。 他自艺成以来,每逢打斗,无论大小,均与那姓司马的并肩照应,同进同退, 一直罕逢敌手,却哪曾受过这般屈辱?但觉多年辛苦攒积而来的威名堕了不少,羞 怒交集之下,蛮劲发作,双手各抓了把沙子,跳将起来扬手撒出。 徐望春未料此人老羞成怒,突施此等卑鄙偷袭,眼见着碎沙纷飞而至,只来得 及合闭起双目,却免不得应了一脸,颊边生出一阵刺痛。 好个李穆!这招抓沙乱撒,原来实为幌子,继而竟尔欺身飞扑,通躯聚力,豁 命似的狂撞过去。徐望春先前的伤势非轻,马步本就不大稳当,李穆那一撞的冲击 又是极大,如此之下,便见二人一并来个翻仰直跌,着地之处,尘沙四起。 徐望春这是正面受撞,非同小可,心口被击处尤为剧痛无比,狠摔在地上,单 刀也再抓不紧,离了掌去,口中轻轻的咳嗽,竟喷出了些血花来。耐着剧痛,一手 按在地上,方欲撑起身子来时,瞥眼只见倒在身畔不远的李穆正青筋暴现、目露凶 光。 那咬牙狠毒的模样,便有如一头久困出笼野兽! 忽听他仰天一声长啸,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倏地伸手入右足长靴里,拔出 了一把闪烁着乌黑亮泽的匕首,发了狂般,便要翻身扑来。 徐望春惊睹此状,呆了一呆,忙下意识般地,一边横着身躯挪移相避,一边伸 手摸着了单刀手柄,也再不及多想,闭了双目,提刀便朝着他扑来的方向,胡乱地 一下斜劈,说时迟,那时快,但听李穆“哇!”地一声惨呼过后,鲜血四溅,一条 左足的小腿竟便被卸了下来! 这一下仓猝变故,饶是司马通遇事镇静,也是愕然。 徐望春闻声开目看时,也自一怔。他的恋战之心顿失,当下便撮唇作哨,唤了 白绒马过来,手执单刀翻身骑上,双腿一夹,大喝着一声“驾!”,顾不得身上、 嘴角的鲜血淌流,策马飞驰,绝尘而去。 急驰间心下思及方才之事,未料这二人武艺竟如此之高,只因一时的意气,险 些命丧于此。想着想着,不禁摇头不已。 司马通呆立原地,更是茫然。不明何以半路杀出一个莽汉匹夫,与之剧斗。李 穆还因此痛失一腿,实在好没来由…… 徐望春骑着马越奔越远,回头早不见了那二人的影子。 他下得马来,从包袱取出药物疗伤,拭去了各处的血迹。心中想道:“砍下了 那姓李的一条腿,实非本意,这二人只是奉命办事,其实也不能尽怪于他们……” 如此一闹,那原定暗地里尾随救人一事,也不得不就此而罢。 此后没有了那二人在前头带路,要访寻谢氏姊妹的下落,可就得另再想个计较。 有念及此,心底生了一阵愁苦,便即头痛不已。 想来想去,无法之下,只好趁此碰碰运气,先那二人一步赶赴杭州,四下打探。 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天三拜,祈求亡兄在天有灵,多加庇佑,好教谢家 两姊妹得以安然避过此劫。拜罢,生怕有所耽搁,当下重行跃上马背,辨明了方向, 向南而去。 徐望春骑着白绒马,一路上风尘仆仆,匆匆南下。疲累乏力,也不过稍事休息, 又即上路。不一日,终于到了杭州。 时当正午,他牵着马儿在市集信步而行,心下不住琢磨下一步该 当如何是好。 百般思量,愁肠千结,却是无计,心底甚是郁闷。忽然想起亡兄在杭州府有一别院, 多年前自己路经此地,曾登门拜访一次。虽事隔已久,路径还依稀记得。 他想既一时无计,不如到那里转悠,或能在那儿找得点蛛丝马迹。心念一决, 便欲往行。这时回过神来,方觉往来之人见到自己俱掩鼻退避。 心下甚奇,低头看时,方恍然大悟,原来多日来不暇洗澡,衣衫褴褛,身上还 发出一股汗臭,又再弄得活像乞丐一名!不禁哑然失笑。转过头来,见白绒马亦满 目疲态,早失昔日之神采,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当下随便找到一家绸缎庄,换过一身长袍,再牵着马儿回到北郊溪前吃草饮水。 他坐在溪边石上,环顾四周,但见水流潺潺,一片青葱草地,花香鸟语,美不 胜收。不禁想起孩儿时,与长兄、次兄三人在乡下田野间玩耍,那段无忧无虑的日 子。可惜过往的一切,已远逝如烟,人事全非了。缅怀昔日,回想今朝,徒增千丝 万缕的愁思苦绪,萦绕心头,驱之不去。最后,也只付诸了一声长叹。 这时,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从南面而来。众骑来得甚快,不一会儿,便见 得三匹灰马打树林中窜出,在徐望春的跟前停了下来。骑上者都是二十五、六岁的 小伙子。 三人纵身下马,行的是江湖之礼。 当先一人说道:“在下赵子堂,是陈大哥的人。”指着身后二人又道:“他们 都是跟随陈大哥的兄弟,敢问阁下是否徐三爷?”徐望春跳起身来,说道:“在下 是姓徐,不知几位是什么人,所说的‘陈大哥’又指谁人?” 那自称赵子堂的人闻言大喜,急道:“阁下真就是徐望春徐三爷?”徐望春听 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甚感惊讶,奇道:“在下与三位素未谋面,又何以会得知敝名 来了?”赵子堂一听,与其余二人相对大笑,又喃喃自语:“好啊,神明庇佑!方 才在市集里,我便隐觉打绸缎庄出来的是徐三爷了,果然便没有看错,咱今日这一 趟总算没有白赶啦!”说着忙向徐望春抱拳说道:“咱兄弟三人受陈大哥之托,前 往河南少室山访寻徐三爷,摸了门钉,却碰到了一个老和尚,与他问起,那老和尚 甚是爽快,坦承识得三爷你,看着咱们着急的样子,还挥毫绘了幅画像,好让咱们 早日寻得人呢!你瞧!”说着从马上抽出画卷展开,画内之像与他果有八分相似。 徐望春知道这人所说的老和尚,是指两年前到少室山挂单的云游僧智晦大师。 此人雅擅丹青,尤喜对弈。自己便是一次机缘与他碰上,因下棋之故,渐成忘年之 交。当日徐望春获悉长兄下狱一事,便是他捎回的消息。 他听赵子堂这么一说,却是平添了疑惑,因道:“敢问几位急寻徐某所为何事?” 赵子堂道:“此刻尚且不便明言,请徐三爷移驾,见到陈大哥,一切便有分晓。” 徐望春未知眼前之人是敌是友,颇感踌躇之际,心念一动,蓦有所悟:这人口 口声声叫自己“徐三爷”,而自己在义兄弟中的确排行第三,“难道是与亡兄的事 有关?”想及此,心中一凛,便决意一行。他天生神勇,艺高胆大,便是龙潭虎穴 却也不惧。 当下由那三人领路,四骑出了林子南行,奔往了市集。徐望春认得,这里便是 方才添置新衣的地方。四人穿过闹市,来到一条大街之上,忽尔转向西去,直出了 杭州城郊。 四骑西出杭州,良久到了远郊一个镇上,几经周折,终于在一座陈旧大宅前停 下。那大宅门顶横匾上书有“邹府”二字。赵子堂走到门前敲打暗号,稍时,门便 打开,一人探出头来四下张望,招了众人入内。 各人牵着马儿进去。赵子堂入了大院,把缰绳交给开门之人,道:“徐三爷请 这边来。”徐望春微一迟疑,只得也把缰绳交与那人,取下包袱、单刀,跟着进了 内堂。 进了内堂,里面只有一人,那人见到赵子堂,迎上欢喜道:“赵兄弟你可回来 了!”赵子堂笑道:“不错,陈大哥呢?”那人道:“陈大哥一个时辰前带人外出 购粮,怕要后天才能回来。”赵子堂“啊”地叫了一声,道:“这么的不巧!我还 带徐三爷回来了。” 那人瞧了后面的徐望春,道:“这就是陈大哥要找的人?”赵子堂点点头,忙 回过头来说道:“徐三爷,陈大哥不巧外出了去,我先来给你安排个房间住下,如 无意外,后日便会见到陈大哥。可好?”徐望春抱拳道:“有劳!” 当下赵子堂带着徐望春到了一个厢房歇息去了。那里环境清幽,窗明几净,徐 望春却如何安不下心来。这一晚也没能睡得安稳,无论他怎样回想,都不记得何曾 认识过一个姓陈的人来。但抱着“既来之,则安之”之心,也不再费神多想。那赵 子堂既说那“陈大哥”后日即归,到时一切的疑团,当自会有所解答。 如此平静又度去一日,终于到了第三日的午后,那赵子堂忽然兴冲冲地赶来拍 门,叫道:“徐三爷,好消息!陈大哥他们已到门口啦!众兄弟现下都聚在内堂, 请速随子堂来!”徐望春听了当下从床上弹起,推门出去,跟那赵子堂直到了内堂。 这次内堂早有十数名汉子在那里等候。徐望春进内打量众人,见这伙人大多不 过三十岁上下,个个虎背熊腰,英气勃勃。他们见了徐望春,都只好奇瞄上一眼, 也不上前招呼。 稍时,左边偏门走出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大汉。此人国字脸,丹凤眼,气度不凡, 却是脸有忧色,愁眉未展。一众人见了他,纷纷拥上前叫他“陈大哥”,言语间颇 有敬意。 那陈大哥抱拳行礼,说道:“各位如何了?郑兄弟与范兄弟可回来了?”言毕 便见大门外有两人押着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进来。 这老者唇边留了长须,模样甚是斯文,不似在江湖中厮混的人。只是上身赤裸, 遍体鳞伤,走起路来更是东歪西倒。待押送那二人松开手来,“啪”的一声,便应 声扑倒在地。 那陈大哥微笑点头,向着押送那二人道:“辛苦两位了!郑元祥兄弟自动请缨, 出外守候多日,方拿得这厮回来,应记一功!”一人拱手笑道:“小事一桩!元祥 没什功劳,范青范兄弟,才是劳苦功高。” 身边另一被称作范青的,这时朗声道:“捉拿这厮实是一大快事,哪里辛苦不 辛苦的!不用说,定是谢大人在上面庇佑。也不枉伏了多日,终教这厮落在咱手里 啦!陈大哥,你说,这厮要如何处治才好?”那陈大哥一笑道:“先不急,今晚再 说。” 这时,其它兄弟纷纷询问拿人的经过。那范青便把这老者如何鬼祟钻了狗洞进 屋,如何被拿住,如何被痛打了一大顿诸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说罢狠狠往他腹 处一脚踢去。痛得那老者边抽搐边打滚,可动不了几下,便疯瘫在地上,连挣扎的 力气都没有了。 徐望春心想这人一把年纪,哪里经得起这般毒打,心中不忍,当下越众而出道 :“这位陈大哥,此人究竟犯了何事,竟受如此虐待?” 那陈大哥一愣,瞧了徐望春一眼,尚未说话,赵子堂便即上前拱手道:“陈大 哥,子堂幸不辱命,把徐三爷带回来了!” 那陈大哥闻言身子微颤,面上动容,三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个仔细,大喜道: “果然是徐三爷!果然是徐三爷!三爷,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么?” 徐望春也对他细看一番,却不认得,说道:“请恕在下眼拙,不认得你是谁。” 那陈大哥连道:“不怪,不怪!事隔多年,小的也一眼认不出三爷来啦!”说 着拉着徐望春的手,请他坐下,然后退开几步,立了个门户,手脚比划着,口中念 道:“‘拳经’云:”打法先上法,手足齐至方为真‘。又曰:“手打三分足打七, 五营四梢要合全,心随心意任吾用,硬打硬进无遮拦’。” 徐望春看罢呆了一阵,忆及前事,幡然醒悟,不禁“啊”的失声惊呼,重行打 量一番,欢喜道:“是你?哈哈,好啊!多年未见,你可长大了!” 那人甚是高 兴,笑道:“多年不见,小的还真怕三爷不记得我啦!” 原来此人姓陈,名洵之,是当年谢敬舆在江苏兴化县任上时手下当差的。十年 前,徐望春途经兴化,曾上门拜访长兄,其时这陈洵之也在场。 谢敬舆对他甚为赏识,还曾力邀徐望春下场与其比武切磋,以作点拨。徐望春 一时兴起,随便教了他几招。此人天资甚佳,一点便透,他也甚是喜欢。 那时候,这陈洵之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 后来谢敬舆弃官返乡,他也没有留下来。几经辗转,跟了扬州漕帮曹世轩谋生, 一直至今。他人甚能干,爽朗豁达,喜讲义气,早得帮中之人敬重。曹世轩膝下无 儿,只有养女一人,便将他收为义子,更曾笑称,日后归天,漕帮便由这义子接管。 徐望春得以与其相认,也甚感欣喜,问道:“陈兄弟急欲寻访徐某,可是为了 我谢大哥的事?”陈洵之不答,只道:“三爷随小的来便知。” 徐望春这时忽然记起在福来客栈,那李穆曾有“救走谢家遗孤的是一群乌合之 众”之言。其所指的,难道便是这伙人? 那陈洵之吩咐三人留下把风,领着徐望春余人由右偏门出了内堂,过了一座小 院,经长廊东转西拐,最后来到了僻静处的一间毫不起眼的柴房之外。 陈洵之当先推门进去,又再留下二人在这柴房门外把风。如此一来,进得了柴 房之内的,也就仅余七、八人了。 徐望春进了柴房,见里面地方还不小,只是堆满了干木柴,密不透风。 陈洵之当下命二人上前去,搬那摆在正中位置捆扎起来的干木柴,搬起的便往 两旁堆积上去。不一会儿,约共搬开了十来捆,地上便露出了一块平铺的大铁板来。 陈洵之二话没说,上前掀起铁板便往下跳落。 原来这板下盖着的,是一个如井大小的洞口。 徐望春也随一众人跳了下去,着地之际,已有火把点燃起来,看清了面前是一 条石洞长廊。众人沿着廊洞前行,很快便来到一间石厅里。这厅内甚是简陋,中间 只有一张圆形石桌,围着石桌的共有八张石椅。 徐望春作梦也不曾想到,这邹府大宅地底,竟有偌大的一个石室。 陈洵之请他坐下来,吩咐后面道:“奉茶!”徐望春道:“陈兄弟不必客气! 陈兄弟找徐某前来,当不会是请茶叙旧,有话不妨直说。”陈洵之叹了口气,站了 起来道:“三爷,谢大人的事情,您是知道了?”徐望春道:“知道了!”陈洵之 又道:“谢大人为奸人所害,受了吕家冤案的牵连,惨遭抄家,如今只剩下女儿二 人……”徐望春不待他完话,忙问道:“陈兄弟,大哥的遗孤果是被你救去了?如 今可在此间?”陈洵之点了点头。 徐望春大喜,站起来躬身抱拳一揖,以示感激之意。陈洵之一惊,忙站起相扶, 说道:“三爷快起,这可折煞了小的!”待徐望春重行坐定,续道:“事情是这样 的,三爷现下所见的,都是咱扬州漕帮的人,也是小的一帮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说 来也多亏我帮耳目众多,三个月前谢大人在杭州别院被捕,很快便传到小的耳中。 小的得闻此事,只有着急的份儿,猛醒悟谢大人老家尚有幼女二人,于是带着几个 兄弟便日以继夜赶赴绍兴谢府。待小的赶到之时,谢府大门已被鞑子官兵贴上封条。 据说里面两个老仆闻讯受了惊吓,官差未入门口,便怕得先上吊自尽了,而谢家两 个姑娘却是不知去向。 “小的找不到两位小姐,如何甘心!又在谢府附近打听,终教我在一个打更汉 口中获知,前晚曾有人见到谢府的一个老妈子出现过。其时谢府已被查封,她在门 前转了几圈,终于徘徊不敢进屋,背上包袱鬼鬼祟祟地向南行走。小的疑心此人或 许与两位小姐失踪有关,便找到那老妈子的乡下去,不怎么费力,便揪出她来。 “果不其然,按她所说,出事前一日,她曾雇了轿夫陪着大小姐、二小姐到了 城东附近的庵堂颂佛祈福。之后下了场大雨,遇上山泥,滞留了两日一夜,却避过 了官府的查抄。其时她虽身在庙中,也很快收到风声,知道大祸临门,绍兴及杭州 谢府上下被捕的被捕,自尽的自尽,失踪的失踪,心底害怕,便不顾两位小姐安危, 借口脱了身,自去逃命。小的怜她一把年纪,便不与她计较,速速径往庵堂去。那 庵中的尼姑倒是好心之人,见她俩下不了山,那段日子安排了她俩在距庵堂一里外 的精舍暂住。 “多得上苍庇佑,小的顺利接回两位小姐,暗里带到了天目山附近的一个小村 庄暂住。小的又在杭州吩咐了几个兄弟顺道暗中访寻,看还能不能找到杭州谢府逃 过一劫的人。本想救得一个是一个,千辛万苦,结果找到了别院的一个名叫霍寄中 的管家。” 徐望春听及此处,略知了事情经过,不免嗟叹唏嘘,问道:“那管家就是方才 所见的老者么?” 陈洵之点头道:“不错!”又道:“小的见他受了惊吓,蓬头 诟脸的混在乞丐中度日,于心不忍,便把他也一并带到天目山小村庄安置下来。在 那小村庄一耗便是几个月,倒也无事。谁知那霍姓管家却是个不安分之人,老嚷着 杭州别院地下埋有一个宝箱,是他什么一生积蓄,放心不下,要咱兄弟替他回去掘 来。须知那时风声正紧,这么一来,咱们的行藏便大有败露之忧。试问有谁愿意替 他犯这个险?” 徐望春道:“这个自然,哪能为他一人之事,妄顾多人性命。何况钱财乃是身 外之物!” 陈洵之道:“三爷说得是。其时为求心安,没我准许,就连这自家的兄弟们, 都不得擅离。偶然出外购粮添衣,都是小的亲自去督办。可是这厮不明事理,老在 怨天尤人,呶呶不休,吵得人心意烦躁,终于一个兄弟忍他不过,狠打了他一顿, 倒也老实了阵子。岂料这厮心里早生怨恨,不问是非,也不知如何的,竟让他逃脱 了,偷偷溜回杭州府,向那狗官告密报复去啦!咱们不见了他,也知是处再非久留 之地,便决心拼上一拼,离开天目山,来到这杭州西郊外的邹府,暂作落脚之所。 算来,咱们从天目山迁匿于此,也有十五日之久了。” 徐望春闻言更是恍然。他早于京城福来客栈,听司马通、李穆二人说过之所以 能知谢氏姊妹下落,便全仗有人为他们通风报信。这时心下想:“那二人口中所谓 的告密之人,莫非就是指这杭州别院的霍姓管家?”听到这里,心中总算是解了些 疑团。 他这时抬起头来,环顾了石室四周,不禁奇道:“这邹府究是何人府第,何以 有此密室?” 陈洵之一句“实不相瞒”,把原委简略说出。 原来这曹世轩本姓邹氏,早年曾经作过海贼,后痛悟前非,建立了漕帮,改事 船运的行当。而今邹府之所在,本为邹家祖地。 曹世轩出身知者寥寥,当年建此大宅,还于本姓命名,反而可掩人耳目,以作 收藏赃物之用。这时却废置已久。 陈洵之说罢了此所来由便道:“三爷,不如这就去见见两位小姐?” 徐望春早有此意,扶案霍地而起,欣然说道:“甚好!”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