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绒马奔走虽疾,但旷野之内却无从隐避,相逐良久,依然脱不了身。徐望春 低头看时,但见二女两颊、唇上都没有了血色,身子甚虚,渐有点坐立不稳,不禁 忧心。想她二人皆纤弱少女,家中又本是富实门第,她俩自小便娇生惯养,岂受得 了如此急驰之苦。 忽听后面传上声音:“前面听好了,再不站住,休怪官爷箭下无情!” 徐望春不去理他,策马奔跑得更快。鞑子为首的眉头一蹙,骂了声:“他奶奶 的!”腾出手来张弓搭箭,“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打后面飞上,却射偏甚远。 此箭显是故意射歪,只欲吓徐望春一吓,好教他害怕而依言停马。 原来那鞑子头领托大,眼见对方一条莽汉,带着两个姑娘,如何逃得出手心? 取他性命却不急在一时。何况羽箭乱飞,时有错手,他这次是受命活捉二女,可不 能误伤了其性命。 那一箭倒也凑效。徐望春如何知他们的心思,但想弓箭无眼,一股脑地射将上 来,自是无幸。不禁打了个突。 白绒马此前奔波日久,纵是神骏,积累下来,这时也步速渐慢了。后面追兵却 是越跟越贴。 二女骑在马背,身子颤动,喘息甚粗,偷偷嘤泣不已。香盈更是脸色煞青,坐 在最前面昏昏欲倒,险些被抛下马去。幸亏得姊姊咏盈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死活不 放。只她也好不了妹妹许多。如此下去,鞑子官兵未追上,她俩便得一并不支堕马, 活活摔死! 徐望春纵马前奔,听着后面的马蹄之声,便有如响在耳边,抑不下心中剧跳, 终于忍不住微微回过了头去,轻轻一瞥,只见鞑子众骑来得好快,眼看着便赶将上 来。不禁眉心紧锁,知道这番是轻易逃不过了,心底不由地发出两声短叹:“罢了! 罢了!”当下右手倏地一拉缰绳,那马儿跨出了几步,便逐渐自行放缓,直至停稳 下来。他这么的一停,鞑子众骑立时便即追及。 那四骑的鞑子官兵随即拿着兵刃,纷纷下得马来,严阵候命。 徐望春也从马背跃身落地,扶下了谢氏姊妹,再大步踏出,只身挡到前面,拱 手朗声说道:“各位官爷们,不过两个小小姑娘,何故还要一再苦苦相逼?人非草 木,孰属无情,徐某但盼各位见怜,放了我们过去罢!” 那头领不料他会忽然停下了马来口出此言,倒也颇感意外。只是此人此时此刻 仅有拿人复命、邀功请赏之心,徐望春就算说得再诚恳百倍,听在耳里也是毫不受 用。 且说那头领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听了这话,眼瞳内尽是鄙视之意,骂了一句: “他奶奶的!”俯身四顾左右,伸出了一根指头来,直指着徐望春,口中冷嘲热讽 道:“大伙儿瞧,兀那厮倒还稀罕!乞起饶来竟还神气十足的呢。呸,我道是那路 的劳什子,原是狗熊充起英雄来啦!” 言毕下面的鞑子官兵一并放声大笑。 徐望春耳闻目见了此状,不禁怃然,顿便觉胸口处气血翻腾,蹙紧眉头,游目 顾盼,朗声回道:“你错了!世上能有如此心狠无情之人,才真教稀罕!大家都是 热血男儿,理应辨个是非,不是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么?”他这几句话鼓足 了中气,着实不怒自威,立时把众兵的笑声都压了下去。 那头领见此气势,倒不禁来了一阵心惊肉跳,待见周遭的彪悍大汉,个个骁勇 擅斗,都是自己的人,这上风无疑是稳占了,还哪需示弱人前的?心底自忖:“我 初领部属,须得阵前立威,若稍现不安,日后必不能服众。况且,这厮再厉害,也 不过是莽汉一条而已,何足畏惧!哼哼!如此鼠辈脚色,放在眼内岂非抬举了他?” 想着精神为之一振,胆子大壮,摆出了一副傲然神情来,正眼也不往他瞧去, 只冷冷的道:“这当儿求饶也没用啦!本官爷也是按本子办事,可没这工夫听你唠 叨个没完的!”手一挥,高声叫着:“给我上,一个都别让跑了!”众兵听令便上 前拿人。 徐望春心下一片冰凉,回身从马背上抽出单刀,摆着手示意谢氏姊妹退开。二 女会意,当下颤栗着后退了几步。 那八名鞑子官兵中半数手执长矛,其余的均有刀剑在手,待得头领一声令下, 均摩拳擦掌一同簇拥着踏上了几步。片刻,其中两名鞑子官兵便挥舞着手上长矛, 当先刺来。徐望春眼明手快,一刀劈开右边厢的长矛,左手倏地抓住左边厢的长矛, 欺身上前,一刀了结一个。 余兵见他如此厉害,顿时不敢小觑。六人互望一眼,一并攻上。 徐望春奋勇相搏,虽是以寡敌众,一时却未致落败。只是围攻之下,背腹受敌, 不免陷于苦战。稍不留神,身上便又挨了两刀。鲜血渗出,染红了大片衣衫。那头 领脸有得色,一旁叫道:“识相的就束手就擒,交出两个女的,官爷高兴,还要留 你一条全尸的!” 这时,一名鞑子官兵乘乱欲偷偷冲去捉拿二女。 徐望春听得香盈一声惊叫,忙一刀劈出,借势闪身越出敌阵,又把偷袭之人挡 杀了去。 余下五名鞑子官兵个个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此人如此了得,不一会工夫,便 折了三人。 那头领看在眼里,满脸的骄矜之情,转瞬便已不复可见,随之换上了一副惊恐 惶急的神色。待回过心神,目睹众兵均停手怔立,原地不动,更是愤恨交加。但见 他瞪大眼睛,厉声喝骂着:“这厮负伤如此,不过虚张声势,撑不了多久的,你们 怕他作甚!上!给我上!要是跑了你们也全得人头落地!” 众兵面面相觑,眼见着徐望春立在跟前,一身是血,不断气喘,纵然神勇,确 似不必惧怕。有想及此,便即跃跃欲试,要上前再战。只是众兵均怕先上吃亏,一 时倒无人敢踏出首步,杀上前去。 骑上头领见众兵听了自己如此喝骂下令,兀自迟疑着不上,心头又恼又恨又是 害怕,看得暴跳如雷。当下更是变本加厉,大开了喉咙,青筋条条绽出,一个劲地 狠命叫杀起来。 徐望春听着他恶骂之声不绝于耳,一股恶感厌气,即要直涌心头,忽想到: “不错!俗话说得好:”擒贼先擒王‘!得先把这厮杀了!“想着倏地转过了脸来, 向那骑上头领狠狠的一瞥,口中叫道:”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们到底是 犯了哪一条皇法,倒要劳烦各位当差的死死咬住不放?“那头领被这如炬的目光一 射,竟自惊慑得脸无人色,口中颤声骂道:”拒……拒捕的便是反贼!妄顾法纪、 大逆不道,哼哼,独此可以就地正法了!“ 徐望春听了个勃然大怒,声若洪钟,凛然而道:“咄!我等本无过犯,何故缉 捕?若无缉捕,又何来拒捕?不过强词夺理!”那头领脸上布满惧意之余,又见狰 狞,蔑笑一声,兀自骂道:“你这厮倒还满腹道理讲呢!怪就怪她俩生错了门槛, 这是坐连之罪,又有什么希奇的?我呸!忤逆之后,哪还能有什么好东西!”说话 间一手按紧辔头,一手边抖动着,要偷偷去取那挂在马鞍上的弓箭。 徐望春耳目精明,如何不知,又哪容得他再去取箭乱发,怒斥一句:“好个狗 嘴不出象牙!”当下立了个门户,右手提起了单刀,把刀尖直指着过去。那刀身在 炽日底下,锋芒乍露,寒光闪烁!只见他左臂一震,蓦然发力,挥出了一掌拍打在 刀柄端处,手中之刀即便脱手,“嗖——”的啸响,应声倏地疾飞出去!那头领 “啊”的一声惨叫,单刀直插胸膛,立时堕下马来,眼见不活了。 徐望春指着地上的尸首说道:“此人已死,你们还待如何!”众兵个个惊愕不 已,怕得两股瑟瑟,眼见头领死状,无不惊骇。欲待把命来拼,又被其势震慑,逡 巡不进。 如此僵持一阵,忽见其中二人冒着满脸的冷汗,互打个眼色,双手握紧长矛, 闭起了双目,一并大喝刺将上去,“嗤!”一声,两根长矛的尖镞往徐望春当胸透 入,顿见溅出鲜血来。 那二人邀功之心甚切,再听了头领“跑了你们也全得人头落地”之言,心想左 右也一个死,便不顾一切,尽豁出去。这一试得手,正喜出望外,却见徐望春一手 抓住一根长矛,倏地拔出,又猛力往后一抽,从他们手中了抢过来,矛头一个调转, 便是反手戳去。那二人“啊”的尖呼声起,立时穿心倒毙。 徐望春双手执矛,身形一晃,飞步跃前,高举左臂,倏地掷出了一根去。霎时 又见一人走避不及,还未及惊喊,即被刺中而亡。 余下两人见状只吓得浑身上下直抖。 徐望春不待多言,抖擞罢精神,纵声长啸,浓眉竖冲,挥臂舞着右手余下的那 另一根长矛,趁势更迈起了阔步进逼而上! 两名鞑子兵此刻哪里还有斗心,只吓得肝胆俱裂!当下仓惶回过身去,慌不择 路,拖着兵刃一同逃命去了。 徐望春苦苦撑持,眼见二兵的身影渐远,方松了口气,掷去手中长矛,身子顿 疲软下来。 他回过头来,但见二女面色苍白,手握着手,怯生生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偌大的草丛野地,霎时又回归了冷清静寂。萧索的景状,自有一股苍凉之感。 五匹骏马儿立于原处,长尾轻摆,正悠悠闲闲地嚼食着周边小草,不时昂首发出几 声嘶鸣。 马足之下,那六具尸身便或横或竖躺倒地上。流出来的鲜血,把附近绿油油的 嫩草,染得都红了。 徐望春轻抚过白绒马颈部浓密的鬃毛,让咏盈、香盈姊妹二人跃上马背,取回 单刀,牵着缰绳,踏着草地,缓步向东而行。 走着已是申牌时分,天色暗了下来,前面远处更布了黑压压的密云,怕夜了会 来一场大雨。徐望春当下加快了步子,转过一座山丘,看见前面有一小庙,便进内 避雨歇息。 三人进得庙来,但见里面正中处放着一座残旧的佛像。佛像下摆着一堆干禾草。 看来这小庙香火不盛,却是乡下人歇息避雨的佳所。 徐望春栓好马儿,过去抱了满怀禾草,在残庙右边厢墙下垫铺着,说道:“天 黑上路不便,迟些怕还会来场雨呢,你们屈就一下,在此宿留一夜罢!” 二女轻轻点头,过去铺好的草垫上依偎着坐了下来,默不吭声。 徐望春安置好二人,拾了干枝在小庙中央堆了火,又到左边厢靠着墙盘腿而坐, 把单刀放在身旁,闭目养神。 不久,外面来了一阵凉风,接着淅淅沥沥的便下起小雨来。徐望春睁开双目, 抬头往顶上的横梁望去,心道:“这庙儿不知经不经得起风雨。”低下了头儿,思 潮起伏,脑内尽是白天所发生之事,念及惨死的漕帮众弟兄,还有陈洵之,揪心之 感令他更叫心乱闷郁……正想着,忽觉浑身来了一阵疼痛,这才记得自己的身上负 伤多处。那痛楚一至,咬着牙关,眉头也不禁紧蹙。 咏盈在另一厢对面而坐,火光之下,这情景却是瞧得个一清二楚,一心想过去 给他料理伤口,却又迟疑不敢。看着看着,内心便有如小鹿乱撞,惶惶然地,交战 得甚苦。这样折腾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心有不忍。当下,她轻轻扶起了伏在自己大 腿上熟睡的妹子,鼓足了勇气起来,轻步走到徐望春身畔,蹲下了身子柔声道: “徐叔叔,我来给你包扎伤口,好么?” 其时徐望春虽紧合眼睛抵受剧痛,却也察觉到有人走近,只不知是谁。他双目 未开,手便不自觉往刀柄摸去。忽听到是少女声音,一怔之下,睁眼来看,认得她 是姊姊咏盈。当下忍着痛苦,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了脸不去看她,右手轻摆, 淡淡的道:“不必了,这等小伤不碍事,你自个儿去歇罢!”言罢,半晌还觉她呆 在原地,不肯离去,甚觉奇怪,回过头看时,只见她那清秀的脸庞上,满是关怀之 色,心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你到马背上的包袱里瞧瞧,那瓶金创药还在不在。” 咏盈听罢面现喜色,嫣然一笑,转身过去白绒马旁,在包袱里找到了一个白色 小瓷瓶。 她取来金创药,又替徐望春解去红了大片的衣衫,待看见那一道一道血肉模糊 的刀口子,吓得花容失色,嘴唇微动,拿着瓶子的手更是不住的抖震。徐望春道: “给我罢!”咏盈只好递他瓶子。徐望春伸手接过,弹开瓶塞,把药粉倒在伤口处。 小庙虽是残旧,幸好瓦顶完好,倒免了漏水之忧。 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泥地上、门槛上、窗棂上,立时四溅而去。那“滴滴答 答”的敲打之声,便似一下一下地,打于各人的心头。 咏盈抱膝坐在徐望春的旁边,一直低首怔怔出神,默然无语,忽道:“徐叔叔, 我们姊妹俩,是否便是人家所说的‘不祥之人’?” 徐望春眉头一皱道:“哪有此事,不要胡说!” 咏盈幽幽叹道:“不是么?我和妹妹在石室里,听着你和陈叔叔他们谈话的时 候,真的很怕。我当时就想,要不是因为我和妹妹,大家也就不会如此。我知道自 己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暗地里向菩萨祷祝:希望陈叔叔他们、徐叔叔,都相安无事 地回家去就好了!还有,还有那些为我们姊妹俩而来的人也是……” 徐望春怔了怔,不禁奇道:“鞑子官兵也是?”咏盈微点了头。徐望春还道是 自己听错了,问道:“为什么?”咏盈一脸的理所当然,似乎只觉这徐叔叔问得出 奇,轻声说道:“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有爹爹妈妈,都有时时想见到的人啊。把人 家的亲人给害死了,人家不知要有多伤心难过!” 叹了又道:“像陈叔叔他们,几个月前我们还是素不相识的,如今却个个舍命 相救,心里真不知道是何滋味。一命换一命,本就谈不上值得不值得,何况是以多 人性命,换取我姊妹二人了?死了这么多的人,那可都是我姊妹俩给害的!但…… 但我和妹妹都不要去伤害别人,自然也不想别人来伤害我们。唉,大家无怨无仇, 为什么要打打杀杀的?” 徐望春听出她的言辞挚诚,不禁顿感愕然,心想:“大家无怨无仇的,为什么 要打打杀杀?”看到双手满是血渍,不觉一呆。 他多年来隐居山林,闲时喜与山上的和尚下棋怡情,甚至倾谈佛偈,虽于佛学 之道悟性不高,六根也难以清净,长年来却去了不少俗念戾气,再不与人争强斗胜。 这些年来一直没有疏于习武,也不过为求自保强身,哪愿多作杀伤。 只是有时你不杀人,别人也来杀你,那却又如何?总不成罢手任人宰割。只要 想起方才那鞑子官兵首领心狠无情之相,便知不是他们死,便是自己亡。那时候要 逃得了性命,除了拼死相搏,只怕别无他法! 想着叹息一声,良久方道:“这个三叔就不知道。只是无怨无仇便没有厮杀, 那这天下间又何来枉死之人!三叔只知道,陈兄弟他们拼了性命也要救你俩,是因 为大家敬重你们爹爹是个好人,同情你们的遭遇,不忍眼看你们谢家就此断了血脉 ……” 咏盈听了忽抬起头来,眼怔怔地瞧着徐望春,凄然问道:“爹爹真是个好人么? 那为什么爹爹这样好的人,都要捉走他、害死他?”伸手抹着眼角的泪痕,缓缓又 道:“不久前,一切本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会没有了爹爹?为何又要有这么多的 人来捉我和妹妹?躲躲藏藏的归家不得,每日都在担惊受怕!是上天要惩罚我俩么? 可我们没有做坏事啊,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 徐望春黯然瞧着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儿,却一时说不上来。别过了头,瞥见 对面的香盈竟不知何时醒过来。她睁开着一双明澈的眸子,倚墙偷偷抽噎呜咽,露 珠般的泪水凝在眼眶之内滚来滚去。徐望春想:她也听到她姊姊方才说的话了么?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雨势终于骤然转弱。天却一直黑漆漆的,辨不出是什么 时辰。 徐望春见火堆暗了下来,便让咏盈到佛像脚下拾了些干柴添上。 咏盈拾了几根干柴走近火堆,蹲下身来一一投入火中,小庙顿时光亮多了。正 要起来之际,却忽然双眼定神,看着方才取柴之处,脸色煞白,整个人都呆住。徐 望春从她的脸色看出了不寻常,沿她目光方向瞧去时,但见佛像下竟钻出条两尺长 的花蛇来,不禁也是一惊。 咏盈眼见那毒物从佛像下的石台爬出,慢慢蠕动着身子,竟是向着香盈而去。 心底又急又怕,主意顿失,只能惶然看了看徐望春,又转而瞧瞧尚未知情的妹妹, 一时不敢叫出声来。 延了些时候,及得香盈也察觉之时,那毒物离她身周已不过一丈之遥了。徐望 春生怕咏盈一个忍不住做出傻事,这便抢上前去救妹妹去!一刹之间,他脑内闪过 了无数的念头,终还是硬起了心肠来:“说不得,纵是狠心也顾不上了,死这一个 总比死两个强,如何也不能让她姊妹二人一同涉险!”算计定下,便挣扎着站立了 起来。他这么的硬挺而起,伤口又即破裂,浑身剧痛顿生,当下也未暇自顾,伸出 左手,向着咏盈轻轻一招,叫道:“你……你快扶我一扶!”言罢便是不支欲倒。 咏盈见了大惊,急步过来相扶,助他缓缓地坐将下去。 徐望春坐在地上,喘息未定。他强自忍耐身上疼痛,朝着香盈厉喝了一声: “快走!”香盈眼珠子直盯着那毒物,早已吓得浑身乱颤,想要起来,却如何站立 不起,最终也只能急得双手揉着眼睛,哭了起来。 听见香盈这哭声一起,咏盈再看不下去,咬着下唇,一顿脚,便要奔去拉妹妹 起来。徐望春忙半起了身子,捉住她手,不许她过去。蹙起了眉头,略一寻思,又 再坐还地上,一手按着刀柄,使劲便往前推出,将单刀送到了香盈身边,叱道: “别怕!快拾起刀劈它头去!” 香盈却只顾着哭,不住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拿刀。 咏盈见此情状,只落得个伤心欲绝。哭得都哑了声音,尚在竭力唤叫妹妹的名 字。 香盈听得心下一阵凄苦,不忍教姊姊悲伤,终于肯伸出小手来摸着了刀,想要 举起来,可是不够气力。徐望春、咏盈二人眼见那毒物吞吐红舌愈逼愈近,只有看 着焦急的份儿。 香盈自知处境之险,可是心底惊乱之下,早便茫然失了方寸,一双小手握着刀 柄,抖得厉害。忽见她双目一闭,急遽中发了蛮力,一把单刀,竟便颤颠颠地提了 起来。然而,手中单刀是举起来了,只顾合上眼抽噎,迟迟也未肯砍落。看得徐望 春时喜时忧,气急败坏,不住价地喝骂。咏盈更已吓得玉容惨淡,双腿顿软,跪倒 在地上,哭成了泪人。 却说香盈这么的一迟疑,那毒物便经已来到了她的腿边。徐望春看在眼里,一 颗心要掉出来,心道:“完了!” 便在这时,只见那毒物攀上她的小腿,蜿蜒蠕动着那可怖的身躯,一晃便过, 毫不停留,渐向着庙门而去了,竟无伤人之意! 香盈在与那毒物相触一刹,也以为这番是不活了,不禁潸然泪下,闭目等死。 可是过一阵子了,也不觉如何疼痛,心下甚奇,壮着胆子缓缓睁开双目,已不见了 那毒物,惟见徐望春、姊姊正怔怔地望着过来,一副惊魂未定之相。 香盈双手忽觉一软,忙把单刀扔还地上,身子一缩,胸口不住起伏。她知毒物 已去,虚惊已过,心神总算稍稍定下。拍拍了心口,破涕为笑道:“吓死我了!这 畜生倒有灵性,我不来害它,它也不来害我啦!” 明日一早,咏盈扶着徐望春,香盈牵上白绒马继续上路。走了近半个时辰,来 到一个小镇。徐望春这时已是唇干脸白,浑身发热,四肢乏力,终于也支撑不住而 昏厥倒地。咏盈、香盈见状皆是惊惶失措,奈何徐望春身躯太大,二女搀扶不起, 只伏在他身上哭泣不已。街上行人见其凄苦之状,纷纷驻足围观。后来总算得几个 好心人相助,把徐望春抬到了附近大夫家中救治。咏盈、香盈自此日夜守在床边细 心照料,寸步不离。 三日后,徐望春悠悠醒转,可是身体甚虚,未能动弹。双目半张,看到二女面 容憔悴,闷闷不乐,心中甚是不安,却又无计。眼睑一个合上,便即昏昏沉睡过去 了。此后,他时醒时睡,口里只不时轻唤着“秦铃儿”三字。二女不知何意,也不 敢问。 转眼又过了几日,徐望春总算已起得床来,见到二女污衣垢脸的,知道她俩连 日无暇梳洗。便请人替她姊妹俩购置了些新衣,沐浴换上。翌日一早,便付过诊金, 离开小镇继续东去。一路无事,很快回到了杭州城内。 徐望春让二女改了男装入城,沿途着意,时见墙壁之上贴出缉拿人犯的告示, 与谢氏姊妹之案一字无涉,虽略感奇怪,心却先宽了。此时已是午后,便入一家馆 子用饭去。进了饭馆,拣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唤来走堂上菜,让二女在此等候,只 身出了店去。他牵着白绒马到附近一家镖局,请镖师将那白绒马送往河南少室山上, 交到一位叫智晦的老僧处。然后到了河岸向当地船家购得一条小舟,速速赶回馆子。 他跨过门槛,见二女只是坐着,并未动筷。一问之下,香盈说道:“我们在等 徐叔叔回来一块儿吃啊!”徐望春道:“饿了就先吃,用不着等我。” 香盈吃了口饭,停箸说道:“徐叔叔,方才你不在的时候,我见到外头停了辆 马车,车内有个人掀开窗帘子偷看我和姊姊呢!”徐望春闻言微愣,问咏盈道: “你也见到了么?”咏盈摇摇头道:“我没有啊!”香盈笑道:“我之前跟她说了, 她还说我多心,说:”人家无缘无故地瞧着我们作甚?‘可我明明是看到了,是一 位年轻的公子,他还向着这边笑呢!只是一眨眼工夫却又不见。徐叔叔,我真的没 有撒谎!“ 徐望春道:“可瞧清了他的模样?”香盈撮起小嘴摇头,徐望春道:“咱们现 下这等身份,四处皆可谓狼虎之地,也该当处处小心才是!”又道:“还有,你俩 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徐叔叔了,叫我三叔。”咏盈、香盈点了点头。 咏盈问道:“三叔,那我们以后要上哪儿去?”徐望春道:“你们快吃,吃完 了买些干粮,咱们就由水路上扬州,找曹世轩。”沉吟片刻,不禁叹道:“但愿此 人是真能帮得到咱们罢!” 三人出了馆子,买过干粮,上了小舟。徐望春便由她们换回女儿家的打扮,只 叮嘱留在小舱内不要露面。 他自己则不论昼夜留守船头。如此白天撑船,夜晚靠岸休息,一直沿着大运河 北上。 这日小舟到了嘉兴,已近黄昏。徐望春撑了大半日的竹篙,已觉甚累,当下靠 了岸去歇息。他坐下斜卧,舒展了筋骨,又举目环顾了四周的动静。只见到前面不 远处也泊了一条小舟。那小舱之内,正亮了微弱的灯火。 徐望春也不以为意,听着水声潺潺,闭目便昏昏欲睡。稍时,听得前面传来一 把喑哑而苍老的声音,唤道:“大少奶奶,人拿来了!” 徐望春甚是惊觉,睁开眼来,便见对岸一人双手抱着一个装了物事的大布袋, 小心翼翼跳上了那船头去。徐望春见此人行动古怪,不禁生疑。当下也留上了心, 定睛看去。 这时月光如水,照在那人的脸上,看得清晰,乃是个满脸布了皱纹的老者。此 人年纪当过六旬,只是肩宽额高,浑身的肌肉,手脚尚还灵便。 那老者把布袋扔在船头,解开扎着布袋口的绳子,粗手往内一伸,竟从中揪出 了一个人来。 那袋中之人身穿素色宽袍,模样似是个寻常儒生。只是双手被反绑了,嘴里还 被塞住布团,支支吾吾地做声不得。 老者一把抓住那人后心,提了起来便狠狠扇了几个耳光。那人脸上顿见红肿起 来。老者扇罢了耳光,又把他扔还到船板上。那人摔了个四脚朝天,旋即翻过身来, 慌着前爬,直欲奋身扑上岸去逃命。老者见了大怒,伸手按住那人头颈,硬生生地 把他拉了回来,又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一刀刺在那人的一条大腿之上,厉声道 :“看你还敢逃!”那人经不起如此折磨,痛得眼里挤出了泪来,却叫不出声。 那老者看着心下得意,脸现诡秘一笑,举刀作势又要往他背心刺去。 徐望春见状心里暗叫:“不好!”跳起身来,一声叱道:“休得行凶!” 那老者闻言一怔,半途住了手,抬头用眼斜睨了徐望春一下,木无表情,用他 嘶哑的声音吐出一句:“闲事莫管,滚你的罢!”那被缚之人则面容扭曲,双目瞪 大,目不转睛瞧着徐望春,流露出无限惧意,示意求救。 徐望春听了一句“闲事莫管”,心底一怔,委实不愿多生事端,便欲不理,但 想:“见死不救非我辈所为!倘是歹徒犯事,袖手不顾,岂非害了一条性命?”当 下还是硬着头皮,耐着性子,拱手朗声说道:“俗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 老先生是否高抬贵手……“ 话未说完,那老者绷着脸,压着声音冷冷地道:“叫你勿多管闲事,就是不听!” 说着一刀便又往那人背心刺了下去,但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直流。那人痛不 欲生的样子,直有寻死之意。徐望春眉头一皱,再看不过眼,拿起竹篙便要撑船过 去。二女在里头早闻得异动,心中又奇又怕,这时掀起帘子探出头来问道:“三叔, 出了何事?” 徐望春招她们返入舱内,示意不可出来。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