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已渐深,他来到河边,跳上了小舟,点着油灯便躺下继续喝。心想自己睡不 惯高床暖枕,还是回到舟上躺卧,来得舒服。仰天又喝了几口,忽见对岸一条小舟 甚是眼熟。侧耳细听,船舱之内隐隐传出女孩的啼泣声。 徐望春当下放下酒壶,把船儿靠过去,跃到那小船上,掀开布帘子看时,只见 一个小姑娘趴在一名妇人身上哭着。 这小姑娘甚是惊觉,转脸一见徐望春,吓得胆颤心跳,随即满面怒容,顺手拾 起身旁的长剑,拔了出鞘,未问情由,一下便当胸直刺过来。徐望春叫道:“慢着!” 说着那剑尖已然递至,刹那间闪身不及,左臂竟便划出小小的一道口子。 徐望春长臂一伸,把她手中之剑夺过。那小姑娘骇然失色,秀眉蹙起,回身伏 将下去,紧紧抱住了那妇人,口中怒道:“坏蛋!你敢碰我娘,我……我就跟你拼 了!” 徐望春头一眼便已认出她来,却不见了那神经兮兮的老者,奇道:“这是你娘? 她如何了?那老伯呢?”那小姑娘一句不答,兀自抱着那妇人一动不动。徐望春侧 首借光看时,只见那中年妇人的脸色苍白,精神萎顿,一脸盗汗,看来病得不轻。 徐望春当下俯身入了舱去,那小姑娘一下暴起,扑上向他拦腰抱住,张口便是 咬他的右臂。徐望春吃惯了刀子,臂上之痛不过有如蚊虫叮咬,也不理她,单膝下 蹲,五指在那妇人头额一触,只觉烫得厉害。当下忙把长剑随手丢下,二话没说, 伸手抱起了那妇人,便径出船舱。 那小姑娘一见,这还得了?哭得泪涕滂沱,虽出尽吃奶的力气拉拽,却如何挽 得住这徐望春一个大男人的身躯。只见徐望春轻轻一推,便摆脱了那小姑娘。当下 再不打话,将妇人横抱而起,出了船头,纵身跳上岸去。 那小姑娘被那一推跌倒,着地一刹,趁机拾起了掉在地板上的长剑,拭着眼泪, 急步紧随而出。她爬上了岸来,飞身跟贴,朝着徐望春背后挺剑疾指,急急一声娇 叱:“站住!” 徐望春听她那声娇叱语带哭泣,威严不足,倒是颇觉滑稽。他站稳了马步,将 那妇人背起,回过头来道:“你毋需担心,我是绝无害你娘亲之意!你娘病得非轻, 须速去求医,再迟些,恐有性命之忧。你要不想没娘的话,就听我一次好了!” 那小姑娘摇摇头,抽噎着道:“你真没骗我?” 徐望春苦笑道:“我从不骗小孩。要是我骗你了,你再用手中之剑,取我性命, 如何?” 那小姑娘只道:“我打不过你。” 徐望春皱起了眉头,道:“那你定是要不信我了。”那小姑娘犹疑不答。 徐望春不再理她,迈步向前便奔。奔跑中耳边风声呼呼,只觉那小姑娘脚步声 紧凑,正在后面发足赶来。 那小姑娘也跑得甚快,虽则堕后,却是一直紧追不舍。徐望春暗暗纳罕,这女 孩年纪虽小,脚力甚佳,若是男儿身,倒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二人走到半路,忽见前方一个人正垂头丧气地迎面而来。 那小姑娘瞥见那人,大喜叫道:“德伯伯!” 徐望春认得,来人便是那脾气行为一样古怪的老者。 小姑娘道:“德伯伯方才便寻医去了。”徐望春看他这样子,便知定是碰了不 少钉子。 那老者听到小姑娘的呼唤,本极高兴,待见徐望春也在身旁,不由又怕又怒, 忙招手道:“小姐,快快过来,这厮不是好人!” 那小姑娘道:“不是,他是帮咱们来的!娘……娘快要不行了。”说到最后一 句,又见泪如雨下。那老者闻言细看,才知徐望春那背后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 女孩的娘亲。当下急步走上,来到中年妇人旁,轻碰了她额头,惨然叫道:“大少 奶奶,吕德不中用,吕德不中用!”自己扇起自己耳光来。 徐望春道:“不要多说,快领我去医馆。”那老者吕德道:“没用,大夫夜了 不肯出诊!” 徐望春道:“他纵是不肯,我也教他出来!” 吕德将信将疑的,但想到大少奶奶性命,当下一言不发,当先领路。 三人沿街疾走,吕德一不留心便闪了左足,跌倒在地。徐望春忙腾出了一手相 扶,吕德却不领情,挣脱开便自顾踦跂前行。 很快到了一家名叫“寿世堂”的医馆门外。徐望春举拳往门上拍去,那门板被 敲击得“砰砰”之声大作,稍时堂内传出声音:“外面的快住手,嘿,方才还有没 听懂么?不看就是不看,再苦苦哀求也没用,三更半夜的,你到哪儿去也找不到人 给你看症!明儿请早罢!” 徐望春听罢心下甚怒。时已深夜,医馆闭门,事属寻常,但人道“医者父母心”, 身为大夫的救人于难,也不当如此绝情。若不是情非得已,试问谁人又会深夜求治 来了? 当下把那妇人从背上放下,交了吕德搀扶。又从小姑娘手中夺过剑来,纵身扑 上了高墙,翻越入内。 过不多时,但见医馆大门开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草草披了外衣,惊得脸无 血色地移步走出。后面跟了一人,手中之剑架在了那男子颈上,此人正是徐望春。 吕德与那小姑娘见了大喜,相对笑了起来。 徐望春却是脸无笑意,向着那被胁之人道:“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 屠’,宋大夫你就请行行好,救她一救罢。”说着把剑一收,又道:“可得罪了!” 那大夫苦着脸道:“大……大爷这可言重啦!我宋寿明向来赠医施药,积德行 善,这……这人命关天,又焉有不救之理。”忙招呼吕德:“还不快快送人进来!” 吕德当下扶了妇人随着入内,安置在一间客房中治理。 那大夫宋寿明忙着替那妇人把脉诊断。徐望春、吕德自知帮不上什么,便拉了 那小姑娘出去,在房外静候。不久,那宋寿明便也出了来,众人当下上前相询,宋 寿明拈须道:“这位夫人想是舟车劳顿,折腾了一番,身子本就虚弱……”说着只 是叹气。 吕德一听呆了,慌惶问道:“那……那便如何是好,该……该不是没……没救 了罢!”那小姑娘一听“没救”二字,“哇……”地一声便双手揉目,哭了起来。 徐望春皱起眉头道:“宋大夫就想想法子,无论如何,也得救她一救!”那宋 寿明一面难色,只道:“宋某可不是说没救了,只是这用的药嘛,又确是名贵点儿 ……”吕德急急接口便道:“花多少银子也不打紧,我……我如何也给你筹来!” 宋寿明闻言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丝浅笑,又干笑了几声,拍了心口道:“这 银两我也不多收,但打开门做生意的,总不能吃亏。各位放心,既银两方面不出问 题……宋某也是名医世家出身,不是自夸,这医术精湛,可谓妙手回春!嘿,这‘ 寿世堂’老字号也不是白叫来的!” 徐望春见他那一笑甚是狡狯,心中已是了然,一把抓起那宋寿明,哈哈笑道: “宋大夫方才不说向来爱赠医施药、积德行善的么?怎又忽变了个精打细算的生意 人,说什么‘打开门做生意,总不能吃亏’了?” 宋寿明被一把抓起,双脚离了地,吓得脸白一阵、紫一阵,强自嘻笑道:“大 爷别拿我开玩笑,宋某还得养妻活儿的!”徐望春把他扔还地上,道:“你给我老 老实实地照着药方抓药,顺道煎药去。倘若再玩什么花样,老子就不对你客气了。” 宋寿明道:“还得煎药?我不会煎!”徐望春道:“不会的就叫你娘子起来煎了!” 宋寿明好生晦气,喃喃说道:“呸,哪有看病的还叫大夫亲自煎药了,那不如 顺便喂了她吃!”徐望春笑道:“那好,开药方、抓药、煎药、喂药你全包了!” 宋寿明只道自己听错了,他本想三更半夜的还要起来看病,非敲他竹杠不可,不想 遇的竟不知是哪来的煞星!越想越不忿,只是眼看徐望春乃魁梧汉子一名,斗是决 计斗不过的,这霉运只好是自认了。 这宋寿明良心虽则有限,倒也不是个庸医。煎了药送来让那妇人喝下,那妇人 便安睡起来。小姑娘见母亲有救,好生欢喜,偷眼瞧了徐望春的身影,心底不觉暗 生了感激之情。 那吕德说话语气虽还强硬,却也客气了好些。趁着身无旁人之际,竟还冷冰冰 地道了一声谢。 宋寿明煎药喂药两边走,累了个不亦乐乎。忙罢下来,请了徐望春、吕德二人 一同到客厅坐去。那小姑娘担心母亲,不肯离开半步,守在床边。 到了客厅,各人落座,吕德的眼睛一直骨溜溜地盯着徐望春看,徐望春倒被瞧 得颇不自然。忽听那吕德道:“看你倒是条汉子,何故自甘堕落,作……”说及此, 瞥了那宋寿明一眼。宋寿明一愣,再顾不得腰酸背痛,忙拱手起来道:“两位慢慢 坐,宋某更衣去,少陪了。” 吕德待宋寿明离去,方才续道:“何故自甘堕落,包庇恶人,作这清廷走狗! 哼,那天杀的可给了你不少的好处罢!” 徐望春上次便听他说着什么“天杀的”、“地杀的”,又曾对自己无故叱骂, 只不大明白个中道理,想来彼此之间,当是有所误会,便道:“老先生此话怎讲? 徐某哪曾作了清廷走狗,包庇恶人。” 吕德道:“那你为何就是不肯说那天杀的逃到哪儿了!” 徐望春想了想道:“嗯,老先生说的,是嘉兴舟上那湖南书生?” 吕德板着脸道:“就是那天杀的斯文败类曾静!” 徐望春听着一怔,奇道:“‘曾静’?那人不是姓‘甄’,单名一个‘正’的 么?”吕德眉头一皱道:“那天杀的叫曾静,你当真事先不知?”徐望春道:“曾 静是何许人?徐某可从未听过呢。” 吕德看他倒不似作伪,不禁一面错愕,道:“那你何故救他去了?”徐望春道 :“老先生这话可不对了,见死不救岂是我辈所为。正如今日出手相救这小姑娘的 娘亲,徐某也非与其相识。”吕德闻言点头,沉吟了半晌,忽双目泛起精光,叹道 :“你这莽撞,可坏了我的大事了!” 徐望春乍闻此言,更觉摸不着头脑,惑然问道:“老先生何出此言,我又是如 何坏你大事了?”吕德起了身来道:“你倘若真有一副侠义心肠,得知曾静这厮的 所作所为,也定不饶他!”徐望春道:“愿闻其详。”吕德打个眼色道:“这个须 跟那天杀的当面对质,你才会相信,何况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徐望春也站起说道:“既是如此,徐某也不多问了。”忽地一声喝道:“滚出 来!”语音刚落,只见偏门外笑嘻嘻地走进了那大夫宋寿明来。 徐望春道:“徐某这便先行。宋大夫你可要好好关照吕老爷子三位,倘有不周 之处,他日有暇,定必再回来拜候!”说着伸手入怀,摸出银子往茶几上一放,告 辞去了。 明日一早,徐望春便策马南去。临行前,邓国棕率众亲自送了出来,祝愿路上 顺风。二人在大门前干了一杯水酒,克日而还。 徐望春骑着马儿,一路来到了杭州城西远郊小镇邹宅。 他下了马来,徒步径自入内。但见那邹宅大门被破,外庭乱箭遍地。内堂的台 椅翻转倒倾的,尽皆毁烂。地上还横七竖八躺了几名漕帮兄弟,各人都是身中多箭 而亡。 放眼环顾,四处尽见颓败荒凉之象,狼藉一片。 走进地道里头,几具尸体横躺挡着中道,那腐臭之味,在窄道中弥漫,更是催 人欲呕,难闻之极。 他这一别多时,如今只身重临此地,不禁有万千的感慨,恍如隔世。 沿路出了洞口,当下疾往三里外的田间,请来了几个正忙着种地的农家,在附 近的一个山坳挖个大坑,给打赏遣退后,独自一人把漕帮兄弟的尸身一一收拾下葬。 葬罢,在坟前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祷愿安息。 最后将陈洵之遗体焚化成灰,装入了瓮子,即欲就此离去。待见十几名鞑子官 兵暴尸于外,不觉微动了恻隐之心,又将那洞口前的官兵尸首,尽数抬进了洞穴之 内,再以泥土将洞口封死,算是也埋掉了。 便在他翻开窄道两具清兵尸首之时,发现了漕帮郑元祥的尸身被压在底下,其 胸腹处的创口,竟有数处之多,反白着双眼,瞪得甚大,尸体痉挛,死状甚是痛苦。 徐望春一声叹息,伸手替他瞑了目,一时思及智晦老僧昔日那“一文将不去, 惟有孽随身”之语,不禁痴了。 想来漕帮众兄弟死前对他恨意甚深,当不愿与他同穴,把他与那杭州别院管家 霍寄中另葬一处。两日一夜下来,共计处理的尸体近四十具,只累得筋疲力竭。 诸事妥当了,带着陈洵之的骨灰便径返扬州。 徐望春一路快马北归,这日回到扬州,已近酉时。他下得马来,拿了骨灰瓮便 径往寻见邓国棕去。仆人飞奔先入禀报。 邓国棕闻讯微惊,原来徐望春归途之中赶了几晚夜路,比当初约定的时间,足 足早了一天回来。当下连忙整理过衣冠,匆匆迎出,接过了瓮子,不禁热泪纵横, 说了满口子的客套话儿。又在大厅设下酒宴,替徐望春洗尘。徐望春一味婉言拒绝, 却拗不过邓国棕的拳拳盛意,便也不再推辞。 直到黄昏方散了席,徐望春喝了些酒,兼之多日奔波,匆匆来回,甚觉疲累, 回到房中倒在床上便睡去。睡了近两个时辰,醒转过来,想起二女,便到了西院小 筑看看。到了之时,房内乌灯黑火的,却不见人,心底不禁掠过一丝的不安。想找 那婢女小瑛来问,一时却不知上哪找去。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