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正自担心,院门之外人声渐近。抬头望去,来者正是二女,后面还跟了那六少 爷。香盈一见徐望春,喜上眉梢,迎上笑道:“三叔,你真回来了,怎不见你来? 那戏可好看啦!” 徐望春也不理会她说着什么,三步近去,板起脸道:“你俩上哪去了!三叔临 去之时是如何吩咐?可有记在心上!”咏盈见气氛不对,忙道:“我跟妹妹只是应 六公子之邀,听了一场戏去了,三叔……三叔你不要生气……” 六少爷见二女一脸难色,激起了男子气概,当下便踏出了两步,微微一笑道: “徐爷莫恼!本公子眼见咏儿、香儿两位姑娘每日都闷在此所,实非好事一桩。兴 之所至,便包了台戏,诚邀她俩一同前去赏看,高兴高兴。如此而已,这又有何不 妥?”徐望春森然道:“女儿家便该呆在闺房之中,夜间在外抛头露面的,成何体 统!” 那六少爷长到这么大,哪里试过被人如此无礼抢白?心深不忿,笑容顿时抹去。 还待辩驳,忽想到郭振汉不在身边,很易吃亏,便按捺了怒气,冷冷的道:“徐爷 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总而言之,本少爷乃是一番好意!”又对二女一揖道:“咏儿 姑娘、香儿姑娘,小生就送到这儿,这便告辞。他日如有机会,再约两位姑娘出外 同游。” 咏盈、香盈也不敢答话。六少爷好生没趣,向徐望春拱手,淡淡的道:“徐爷, 请了!”转身扬长而去。 那六少爷已去多时,徐望春却一直负手背后,站于原地,脸上不见喜怒,只是 闷不吭声。二女看着甚是惊怕,静立着不敢稍动,心下倒情愿他责骂一场。良久, 香盈再忍不住,委屈道:“三叔就是要骂要罚也说句话嘛!其实前几天六公子就约 过一次,我们就是因为记得三叔的话,才没有答应啊。到了今日午后,六公子又过 来说,原来邓夫人刚在一个时辰前收到鸽书,得知三叔天黑之前便可到步,让我们 先去等着,到时只消叫人道一声,三叔你也会一块过来呢。谁知到了那儿,等了许 久也不见到人,我们便说要走,可六公子说既然来了,也就不急着走,待戏完了亲 自送我和姊姊回来就行。他还称赞三叔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会怪我们的呢。而且 ……而且这戏一做完,我跟姊姊就赶着回来了,也没到别处去啊!” 咏盈点头道:“妹妹说的都是实情话。我们也有问过邓夫人,她也是这般说, 开锣之前便会在那儿见到三叔,我们才放心去的。” 徐望春心道:“哪有此事?不要说没人跟我提过,就是真个有说,那种地方, 我也不会去的。何况我今日申时便已进城,虽是提早了回来,却哪里是什么‘天黑 之前’到步?至于事前捎了消息回来,更属子虚乌有之事。我一返回曹府,那姓邓 的便安排好了酒席,说是接风洗尘。记得天将入黑,正是席散之时,醉了个一塌糊 涂,径自回到房中小睡,约摸两个时辰,即已醒转,而后便是过这边来。嗯!怎么 此中实情,与她俩所闻的,竟会大相径庭!这就怪了,到底这一帮人在弄什么玄虚 ……”问道:“邓夫人她也去了么?” 咏盈道:“邓夫人说她也想陪我们去,可她说曹老先生新逝,实在没有听戏的 心思,不过叫上小瑛跟着同去了。刚才进了门,我们就听说三叔你真回来了,现在 房中,为免挂心,我便叫小瑛前去告诉一声。六公子就送我们先回西院这边。”香 盈小嘴一撇道:“三叔还要不信,等下小瑛回来,你问她好了!” 徐望春摇头道:“三叔哪有不信你们,也无心要你俩守在房中,三步不出闺门。 只是如今情势不明,司马通那伙人不知还在扬州不在,你俩在外倘若遇上,落入了 这伙人手中,这却如何是好?”咏盈忙道:“是我们不好,教三叔你担心。三叔不 喜欢,我俩今后决不再去就是了。”徐望春听了这话,再气不下去。 他方才烈酒下肚,小睡又醒,头额忽生微痛,当下宁神调过息,摆了手道: “罢了,罢了,你们歇息去罢。方才的语气是过重了,不要怪三叔。”香盈出言顶 撞了几句,心中甚感歉然,道:“三叔也是关心我们啊!”徐望春点点头道:“知 道就好。” 那婢女小瑛在徐望春房中见不到人,便径回西院,到了院门处便听到了徐望春 与二女说的话,躲在一旁不敢上前来,这时见徐望春的气下了许多,心方稍定。 徐望春让二女回房中歇息,待目送进了屋,这才叹息一声,转身离去。出了院 门,正好在那小瑛的面前走过,她忙一揖作礼,壮着胆叫了声“徐大爷”。徐望春 见是她,便道:“相烦好好照料她俩了。”小瑛不敢抬头望他,轻轻“嗯”地一声, 快步进院去了。 第二日,邓国棕召集起漕帮众兄弟,把徐望春带回的骨灰瓮子取出,为陈洵之 设下了祭悼会。徐望春也应邀出席。会场上一个个赤膊大汉满面戚容,凄然涕下, 都说誓要为陈洵之报仇雪恨云云。邓国棕当下请徐望春出来,把此前关于陈洵之死 因说法再次当众道出。 漕帮众兄弟听罢,心下大都认为徐望春乃一面之词,无凭无据,难以入信。但 这终究是曹府的家事,旁人不便过问。何况曹世轩、陈洵之已死,这邓国棕又身为 代帮主,地位实已以他为尊,如今连他也未见不信之意,大伙儿自也不好多说什么 了。 原来这漕帮数十年前便由曹世轩一手创办,旗下商船在大运河货转南北,利润 甚丰,做的都是大买卖。帮中兄弟平常所干的都是苦力,但较之一般的雇佣宾主关 系,又有其不同之处。他们素把老板称为帮主,俨然建帮立派起来了。 此中因由,皆缘于曹世轩的出身、习性所然,行事作风亦别有一套。但曹世轩 这般拉帮结伙所求的,不过是使上下得以团结,立住脚跟,巩固地头势力,利于他 经营管治。久而久之,却形成了一种类似于江湖帮会的组织。 帮内有些年纪大的,当年还曾经跟随着曹世轩出生入死,做过盗贼。只是他们 帮规严厉,既不作非法勾当,又从不公然聚众胡为、滋生事端,平素为接洽生意之 便,与官衙中人少不了来往,更老早通好了关系。故在平日看来,这漕帮内外,跟 一般的同行,几无异处。 但漕帮兄弟大多是无亲无故的市井之徒,甚至有的还是流氓地痞,性子粗野暴 躁。倘教群龙无首,委实难保哪时便要生出乱子。 帮中兴衰,更关乎到上下数百人的饭碗生计。 几人当即率先起哄,提议不可日久无主,当尽早找出得到公允的继任人选,以 主持大局。 自从陈洵之已殁的消息传出之后,帮中倒是添了不少的识时务者,纷纷改掉口 风,投诚示好。如此一来,邓国棕身边的党羽便是陡然大增。其时属意依附的帮众, 已渐拥近半。 这些人认为邓是曹的乘龙快婿,此前曾替漕帮打点得头头是道,如今又为曹帮 主的丧事劳心劳力,可谓克尽孝道。便连陈洵之的骨灰,都全仗他遣人取回。功劳 之高,实无人能出其右。 反对派闻得此言,自是觉得大谬不然。为首的几个随即极其明斥阴损之能事, 大唱起了反调来,逐一批驳着,曰:一来祖宗定下规矩,女子嫁出便属夫家之人, 千百年来,娘家的遗产,素来是没有女儿的份儿,至于女婿,那就不必说了。 二来曹世轩对陈洵之的厚爱、栽培,有目皆见,将来铁定了要让这义子接管帮 务,那是心照不宣的。可见这帮主之位,他本就有“传贤不传嫡”之意。 况人尽皆知,邓夫人只是曹世轩的养女,其实并无血缘关系,这一个“嫡”字, 更无从说起。 三来邓国棕代为打点漕帮大小事务期间,虽不致生乱,却也不见有何实绩。至 于克尽孝道,曹世轩生前待他夫妇不薄,乃是当仁不让之事,作不得理由云。 邓国棕听了什么“传贤不传嫡”五字,心底已是惊恼不已。 他素以为自己的妻子虽是养女,但也是姓曹,血脉即使不相承,最近之亲,却 是无可置疑。这陈洵之不过是曹世轩近十年新收的义子,妻子曹氏却是曹世轩自小 带大的女儿,可惜古训下来,妻、女之流均不得染指家中遗产,才教陈洵之得以捡 了这现成的便宜…… 此刻得闻是言,在其内心底处,暗暗大骂着这帮人“胡说八道”、“无理取闹”、 “不知所谓”,也已不知合共多少回了。“自不必说,这一伙人分明便心存嫉妒, 左右个清闲无事,故意找茬来的!” 一脸阴郁,寻思:“如今陈洵之已死,曹家上下既无远亲,也无近戚,自己身 为入赘女婿,要说承继家财,接掌生意,也可谓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莫非还传 给你们这些毫不相干的外人不成?” 事实上,这帮反对派中为首的几人,谁也没有资格继承曹世轩的衣钵。但这些 人跟了曹世轩最久的有数十年,素以元老自居。帮主曹世轩对这义子青眼有加,他 们是有目共睹,因此向来都在陈洵之的身上押宝,对这邓国棕,却一直不怎么瞧得 起。双方便因此老早暗盟了芥蒂,总合不来。 殊不料天意弄人,陈洵之竟没有做帮主的命,兜兜转转,到了头来,终教这邓 国棕得势坐大!这些“元老”们是老来好名,要霎时来个见风使舵,巴结逢迎,又 觉损了自己的高风亮节,教人笑话去,死活不情愿。他们深谙“合则强,分则弱” 之理,因此齐心一致,故意事事刁难起来,誓言先给这姓邓的下马威,最不济也不 能让他轻易接掌了大权去。好教他今后就是做了帮中之主,也不敢目中无人、恃权 放肆。 原来这曹世轩虽无嫡亲子侄,却也希望可以将自己辛苦创立的产业,得以传承 下去。他为免自己百年归老之后,出现不必要的纷争,早年便曾公开立下了这么一 个规矩:凡继任帮主之位的,都必须由上任者转交一块虎形印鼻的白石图章,以作 信物。 当邓国棕被质问图章可在手上之时,神色极是尴尬,偷偷瞄了徐望春一眼,见 他摆出一副漠不关心、心不在焉的模样,心底恚恨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徐望春对漕帮诸事,素来便无心多理。这次应邀前来,一来是要当众说明陈洵 之死因,以释众疑,二来实在也想借此追思这一位义友。至于其它事情,均不多一 言,甚至不愿入耳。只是鉴于先行走开,反增人疑心,这才独自立于一旁,默不作 声。以表置身事外之心。 漕帮兄弟多是些粗豪大汉,争持不下,便即恶言相向,几欲动武。有的还调侃 说邓国棕要当帮主,那不如推举徐望春,“反正这次迎回陈大哥骨灰的人便是他, 端的也堪称‘劳苦功高’呢!”听得那邓国棕面红耳赤。吵吵闹闹了半天,没有结 果,此事也只好暂且搁置。 最后商定仍由邓国棕暂时主持大局。反对派虽大不情愿,但想到曹世轩尸骨未 寒,不欲把事情闹大,也只得姑且将就下来。 自从这日起,徐望春常觉在大白天一出正门,便开始有人远远尾随。只是这些 跟来的都是老手,一个回身便匿藏得教人折服,如何逮他不个正着。他也猜得到这 些是邓国棕派来的人,但他率性坦荡,自信不作有愧于心之事,心虽不喜,也随他 们去。 这晚他独自在一家小酒栈喝着闷酒,直到店主打烊方才离去。他喝了个酩酊, 在街上醉步行走,脑海里头一时思及谢敬舆,一时思及陆世龙,一时思及陈洵之, 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思绪陡转,又想起在河南少室山之上,与智晦和尚把酒对弈 的日子,在山林捕猎的悠然生活,嘴角不由一阵微笑。深恨世间缘何这么多的烦恼 …… 他脚步虚飘飘的,走着道上东歪西倒,一不留神,便滑倒在道旁的烂竹筐堆里 去了。他正感手脚乏力,倒了下去也不即起,索性伏在原地,合着眼睑短睡。稍时, 耳边忽听到一阵脚步声渐响而来。 那一行人匆匆夜行,并无留意徐望春倒在一旁。徐望春只觉他们在旁边奔过, 往前而去。 须臾,后面又悄悄跟上来了二人,远望着前面一伙人,低声商量道:“怎办? 屎马桶都那边去了?”另一人道:“得快通知小爷!咦,这儿有个醉汉!”旁边的 道:“不管他,干咱要事是正经!”说着回头与先前一伙人反方向疾走。 徐望春双眼迷蒙,耳朵却还听得清晰 ,朦朦胧胧中听到二人言语,口里喃喃 道:“屎马桶?屎马桶是什么东西?”口中反复默念几次,心中忽然一凛,微醒了 过来,随即想到:“啊,不是‘屎马桶’!难道是司马通?”当下强自抖擞了精神, 爬了起来,迈步追去。一直追到河边,却不见了踪影。环目四顾,见到前方不远, 有一艘泊在岸边的大木船。他认得,当日邓国棕便是带他在那儿见曹世轩的! 徐望春醉意渐消,悄步过去,登上船上,只见船头躺了三具尸体。过去看时, 似便是漕帮的人。这些人的喉头,均被刀剑割出一道血痕,下手极快极狠。摸其胸 口,余温尚存,刚死了不久。当下在甲板上随手拾起了一把剑来,又从怀中取出火 折子,手上一扬,借光缓步入了舱内。他由外至里渐进,行经一处舱门,便轻轻推 开了小心察看。可是前面几个舱房都是空空如也,人影不见一个。如此越走越进, 到了尽头,终于要打开舱尾右边厢那最后的一道舱门。 徐望春认得,这处便是当日曹世轩离世之所。 他吁了口气,伸出手来缓缓推了门,霍地举步闯进看去,只见曹世轩当日的卧 榻已被移了位,那床下的位置掀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一个成四方状的地洞。 在那洞口附近,不知如何,弃有一块带血的白布和几段割断了的粗绳子。 徐望春好奇心起,走过洞口边沿,俯瞰下去。奈何那火折子的光照范围不远, 舱底之下幽晦冷寂,能够看得清的地方寥寥,目力尽处,仍旧黑漆漆的一团。怔怔 看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之感,遂即直上了心头。 他正欲下去一探之时,忽然记起当日临出此地之前,曾亲见曹世轩的目光轻转, 往那左厢角落处的一个小木柜瞥去,不禁寻思:“嗯,莫非那邓国棕之前欲向自己 索取的东西,便是落在那儿了?”心念忽动,又想:“且待我先过去瞧个究竟也好, 倘若真有该物事,便想个法子教他自来取回,也不需他再当自己如贼子般的防着去。” 当下仗剑过去,移开木柜子,却未见任何特别之处。把抽屉逐一打开了来看, 也是空无一物。想:“难道是我多心了?” 思索着,又将那木柜子的四格抽屉自上而下,一个一个拆卸了下来。待拆成了 一个空框子,半蹲细看之时,隐见那柜子底座的正中,竟有条细微的裂缝。 他将手中之剑放归地上,左手持火折,右手伸去来回抚摸,果然没有看错!屈 指敲了几下,咯咯作响,里面应该是空心的。遂便拾剑起身,退开两步,手执长剑 疾出,将剑尖插入中缝,用力一挑,只听“啪”地声响,那底座的面板立时断分了 两半,疾飞而起。 原来那底座的下面,果真便是有一暗格! 他一见之下,心中竟不觉乍喜,躬身伸手进去,摸出了一个小小锦盒。打开看 时,只见盒内放有一块折叠起来的白布,扬手摊开,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粗略阅 过,原来那是立陈洵之为漕帮之主的遗嘱。 徐望春叹了口气,想来曹世轩立此遗嘱时,还满怀寄望义子回来继承他帮主之 位。如今陈洵之一去不返,这遗嘱便成一纸空文,别无所用。 徐望春将那白布叠好塞回锦盒中,不知如何,隐隐便觉有点儿不妥之处。手持 盒子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翻转,无一遗漏,详加察看,竟又有所发现,盒内原是分 了上下两层!待拆离上面一层,只见底下所摆着的是一根金灿灿的小船桨,那船桨 柄上铸了几个凹凹凸凸的小齿,竟制成一条钥匙般!心道:“这个就是邓国棕口中 所讲的‘金桨子’么?嗯,原来‘金桨子’是一条钥匙!”想到了这儿,一下醒悟, 瓜田李下,须得避嫌,倘若教这姓邓的见到这东西在自己手中拿着,那可是跳进黄 河里也洗不清了。 当下忙把那“金桨子”重行装进锦盒里头,放归原处。同时心里定了主意,欲 待明儿以匿名人的身份,暗中知会一声,好教那邓国棕自来取回。 他刚把锦盒塞进暗格里,还未来得及拾回两块木片盖上,忽听外面“笃笃笃笃” 地响了好几声。自那声音听来,似乎有箭射上船身来了。“笃笃”之声刚过,鼻子 随即闻到一股焦味儿。心下一惊:“糟了,有人放火!”当下熄灭火折,提着剑, 急忙出了门外一看,果见四下烟雾弥漫,火焰跳跃,势头蔓延甚速。 徐望春眉头紧蹙,略一迟疑,又即折回到那小木柜前,再从暗格之内取出了小 锦盒,塞进怀中。然而那锦盒虽小,塞在怀里却也甚感不适,逃命的过程之中不暇 多顾,说不定还会因此丢失。猛想起长袍内曾绣了个收藏银票的暗袋,便即匆忙打 开盒盖,用那书上遗嘱的白布将“金桨子”包好,将这一团物事,一并收到那暗袋 里头。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