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郭振汉见徐望春昏如宿醉,心中暗喜,只待他一刻钟后毒发,七孔流血身亡。 他将剩下的药丸子包好,收归怀中,心中正自得意,忽想:“待我割下他人头给公 子爷,他定必夸我能干。”当下躬身起立,掀开长袍,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对准 徐望春颈部,便要斩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徐望春忽猛一抬头,倏地拾起脚下 的两个酒壶,半起身子掷出。郭振汉大惊,急忙往后缩退,左侧右避。他反应虽捷, 额头还是被酒壶击中,紫青了一块。 郭振汉惊未去怒顿生,提起右脚猛力的一跺,小舟便左右摇动了起来。挂在舱 尾的一盏火水灯也是一晃一摆,忽明忽暗。 徐望春马步未稳,不由自主地随着船身荡摇,一时难以平衡站定,当下只得曲 膝跪倒下去。郭振汉心下叫道:“嗯!机不可失!”,手执利刃扑上刺出。 舱中地方窄小,无从闪避,稍不留神,势必命丧。徐望春知他存心要自己的命, 情急之下,杀意顿起,摸着身后压在包袱下面的单刀,紧握刀柄,手臂猛地上提, 抽出了鞘来往前一送,“嗤——”的一声,单刀自郭振汉腹中透入,顿见鲜血淋漓。 那郭振汉恼急志乱,竟未防他藏刀身后,只瞪大眼睛,短刃失手掉下,一面的 迷惑,颤声道:“你……你……” 徐望春这时已稳住了身子,微喘着气息,盯着他说道:“你定觉奇怪,我何以 会疑心你要酒中下药,是不是?”郭振汉一手抓着刀柄,神色惶恐恍惚。他使上了 赌命的法子,只道算无遗策,终落得个命丧于此的惨淡收场,自不甘心,喃喃自语 着道:“这本是万无一失之计,为何死的……死的反倒是我?” 徐望春默然片刻,说道:“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本就没有喝你酒的打 算。也是事有凑巧,恰有人将你叫去,便将计就计,趁你出舱之时暗里换去。刚才 我喝下的酒,不过是自己的。”叹了又道:“也许真个天网恢恢,我之所以会起疑, 也只因你方才的一句话……” 郭振汉一愣,满口子是血,问道:“是什……什么话?” 徐望春道:“你还不知道?方才你不是说:”生平最痛恨的,便是那些以众欺 寡、无法无天的官家之犬‘么?但据我所记得,当日在宝盖楼,那司马通连姓名都 不曾通报过呢,既大伙儿都是萍水相逢,你不明底细下,如今却能一语道出其来历 了?况且,其时那姓司马的人多势众,武艺更在你我之上,就是当日我没伤在身, 也不过能抵挡多一时半刻。但那六公子淡淡数语,却已教他抑下火气离去,这不是 怪事?我事后细想,早已隐隐觉得不妥了。倘若我没有猜错,那六公子与姓司马的, 定早已认识在先,是也不是?“ 郭振汉苦然道:“好啊!原……原来你这厮一早生疑,却是如此不动声色!嘿 嘿嘿,倒还是我姓郭的看走眼了,瞧不出你一脸的笃实厚道,竟也是一肚子谋算他 人的心肠!” 徐望春摇头道:“不是这样,徐某虽觉不妥之处,却无深究之心,要非你们立 心不良在先,便绝无今晚之事的。”见他一脸傲然,不再言语,顿了顿又道:“好 了,你还是老实说罢,那六公子究是何人?又何以命你杀我来了?”郭振汉想: “我也是个将死之人,说了出来,于我更有何好处?”含血哈哈大笑,身子剧颤, 叫道:“你……休想!”头一歪,就此气绝。 徐望春叹息心想:“你若无害我之心,我也不愿叫你送命。”心念忽动,伸手 拉开那郭振汉的上衣,把他怀中的小瓶“醇醉酥”,连带那丸子纸包都拿了出来, 寻思:“这玩意儿可当真邪门。”当下把它们揣入了自己怀中,又细搜过其腰间处, 从中取出的物事,除了一根牛筋绳子外,还有封黄皮信函。拆开那信函来看,只见 上面写着: “字谕炽雄儿:汝于扬、杭逞性妄为之事,司马通一一具言。惊悉而慎思,余 疑斯人实乃如弟望春是也。若其果然,密事泄之,则汝小命堪忧矣。故余不惜跋涉 亲抵,特命汝见字速至听涛居一聚。勿怠。此嘱。” 徐望春看罢,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盯着纸笺文字,心里默念了几遍,口中喃喃 自语:“‘如弟望春是也’,难道他……难道他竟是……”当下将那信函连带牛筋 绳一并收下,拔出了单刀,俯身窜出舱来,迈起大步便径往曹府而去。 他到得了曹府的正门,即上前用力敲击,敲得“嘭嘭”作响。很快出来了一个 小厮,他开门见是徐望春,打了个呵欠说道:“是徐爷,这么晚才回来?”那小厮 见他板着脸,正觉奇怪,他年幼胆小,待揉了眼睛,一下看清手上那把血迹斑斑的 单刀,不禁便要失声惊呼。 徐望春提刀架在他颈上,低喝道:“噤声毋吵!”那小厮瞪着眼珠子,大开了 嘴巴,全身哆嗦,吭不出一声,随即双目一翻,晕倒地上。 徐望春再不理他,垂下单刀,收于身后,疾步径往西院小筑而去。刚至院门, 却与那婢女小瑛撞了个满怀。 那婢女小瑛定了定神,见到是他,不禁奇道:“是徐爷?你……你怎么在这儿?” 徐望春不答,只道:“咏儿跟香儿呢?” 小瑛秀眉微蹙道:“奴婢正奇怪,不是说夫人请了徐爷跟两位姑娘上花舫品茗 么?” 徐望春道:“什么品茗?” 小瑛道:“早前夫人便请人接了两位姑娘去了。夫人说今天来了上等的老君眉、 六安银针,请徐爷、两位姑娘还有六公子上花舫试茶。两位姑娘见徐爷不在房中, 听下人说已先去了,又禁不住夫人三催四请……” 徐望春心道:“好啊!又故伎重施来了!”不待她说完,沉着脸问道:“她们 出门多久?” 小瑛想了道:“有近半个时辰了。” 徐望春“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底暗暗叫苦,再不多说,只问明了那花舫所 在,提刀飞奔赶去。 他依小瑛之言赶到河边,果见前面有一艘大花舫,舱门紧闭,里头灯光甚亮。 他奔近之时,只见花舫离了岸数丈远,当下顾不得许多,纵身跃上了船头,着地之 际,船身一阵晃动。 里头随即便传出一声了怒喝:“谁人斗胆,敢闯本公子地方!”正是那六少爷 的声音。徐望春早愤恼的一阵颤抖,捏紧拳头走近舱门,沉声道:“六公子在么?” 只听里面那六少爷喜道:“啊!是振汉来了?”徐望春道:“郭大爷没在。” 六少爷闻言大发雷霆,道:“不是早交代过,今夜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要来烦我的 么?你是什么人,怎么找到这来的?”徐望春不答,只道:“六公子,要紧事,是 一封从京城来的密函。” 那六少爷听了半晌不吭声,忽道:“好!把信函给我罢,给了就快给我滚蛋!” 说着一阵脚步声近来,“呀——”地一声,舱头小门开了。那六少爷与徐望春一个 照脸,吓得魂飞魄散。徐望春二话不说,伸脚给他当胸狠狠一跩,那六少爷便身子 仰后,平平飞出,直摔在地板上,挣扎着一时起不得来了。 徐望春躬身入内,只见这船舱甚阔,中央摆放着一张长形矮案,案上排开了两 个紫砂茶壶,六只精致白玉小杯,及数个装上茶叶的青竹筒。却哪有邓夫人的影子。 双目陡转,再看右边厢,设了木画六扇折屏。他三步过去,将屏风拨倒在地,一看 之下,那屏风的后面,是一张紫檀木罗汉床。二女赫然便并卧于床上,闭了眼目, 一动不动。 徐望春又惊又怒,见她俩衣衫整齐,心却先安了。蓦然回首,一双冷眼闪烁凶 光,向着那六少爷直瞥而去。这么一瞥,只教他心惊肉跳,颤声问道:“你……你 怎么会……”一下醒悟道:“郭……郭振汉呢?你杀了他?” 徐望春森然道:“不错!”六少爷看清他手中的血刀,更是吓得喘不过气来, 连忙摆手摇头道:“不干我事!”瞧了床上二女又道:“我……我没有对她俩做什 么。” 徐望春见他的腰带也只解了一半,倒信他还未有对谢氏姊妹做出非礼之事。当 下喘出一口气,行近了几步,手中单刀的尖刃往他劈脸一指,问道:“‘六少爷’ 就是‘陆少爷’?你叫陆炽雄,陆世龙是你爹爹,是也不是?” 六少爷“啊”的一声,双目凝望着他,脸如土色,却不肯回答。 徐望春见过此人多次,但从未加细看。这时见他眉目之间,果与陆世龙有几分 相似。 其实谢、陆、徐三家到了这一代,已是三代世交。徐望春与谢、陆二人可谓自 出娘胎,便是称兄道弟。回想儿时,兄弟三人同度过的那一段光阴,是何等欢快! 惜长大之后,各处一方,自谋生计,也渐鲜有往来。近这十年来,与大哥谢敬 舆总算还匆匆见过几面,二哥陆世龙迁居了京城,更是疏远得多。他记得这陆炽雄 三、四岁时,还亲手抱过逗玩,但事隔多年,人面全非,却如何认得? 徐望春之前看罢了陆世龙写给儿子的信函,经已隐隐觉得大哥之死,与这二哥 陆世龙的干系实属匪浅。但是若非万不得已,他实不情愿这般猜去。 三人自幼已有结义之情,成年以后虽说各有各的过活,往来极少,在他内心深 处,这份情谊,却是半分没减。而今得此苦果,端的始料不及,一时思之,自悲不 自胜。 原来那司马通、李穆口中所称的“大人”,指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徐望春的二 哥、谢敬舆的二弟陆世龙! 当日司马通二人受命赶赴江南捉拿谢氏姊妹,路上杀出了个徐望春来。李穆更 就因此失去了一腿。这司马通与他自小相熟,形影不离,情比手足,焉能置之不顾? 当下撕了身上布衣,给其断口处胡乱包了一通,便急急快马,将他送返城中治理去 了。 他也不敢把事情告诉主子陆世龙,在大夫处苦守了七、八个时辰,东方已渐渐 发白,他再候不下去,吩咐大夫好生照顾,便只身快马南下。半路上却收到急函, 说有人下了矫命,已破屋拿人,如今谢氏姊妹又不知去向。而那下矫命之人,竟便 主子的宝贝儿子陆炽雄。 司马通知道事态严重,不敢怠慢,马上折返京师,本欲这就向陆世龙禀明一切。 然而到了京城,往见陆世龙之前,他不得不再深思熟虑了一番,觉得这事就此 告知,追究起来,自己多半逃不了失职之责。心中正委决不下,恰巧及时收到耳目 急报,说那陆炽雄曾在嘉兴一带出现行踪,似有沿河北上之意。 这么一来,倒为司马通解开了难题,决定还是暂且把事情隐瞒着,再下江南去, 一来把陆炽雄带返,二来顺道打听二女下落,希图带罪立功。 李穆虽保住了性命,却失了一腿,实痛不欲生。他如何不肯先行回京,誓言要 找徐望春出来千刀万剐。司马通拗他不过,只得命人弄来了一张轮椅,带上他一并 南下寻访陆炽雄去。 不想在扬州却巧遇上徐望春,又见他身边带了两名少女。后来更见郭振汉(他 不认识郭振汉)、陆炽雄先后出现。发生了一连串不料之怪事。 这陆炽雄自幼受父亲宠溺,喜欢四处游玩,收罗了郭振汉,觉得他武艺不凡, 更是肆无忌惮起来。但是周游久了,不禁心生厌倦,一时又找不到新奇玩意,是以 终日无精打采。后来与郭振汉到杭州西湖闲逛,收到关于谢氏姊妹落难的风声,不 禁喜不自胜,连称有趣。 他一找到父亲安排下来的亲信,便下命马上领队入屋拿人。那头领见司马通、 李穆过了时候未到,也不禁焦急起来,但如何不敢擅自行动。 陆炽雄心想那司马通平素最喜欢以向爹爹告状要挟自己,此人一到,哪里还玩 得成?于是讹称自己这次乃奉了家父之命前来的。那头领见他那不出证据,自是不 信,陆炽雄怒不可遏,摆起架子说自己是陆家公子,父亲不在,便以他为首,质问 倘若迟了生变,可担当得起? 那头领不论他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只说司马通未到,未可草草行事。陆炽雄 见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便授意郭振汉将其杀死,另立一人为首。另立之人自不敢 怠慢,带了人依着郑元祥所供,气势汹汹赶赴邹府而去。 这郑元祥颇具心计,他离开邹宅多日,未知里面可有变故,为免竹篮打水一场 空,两头不好交待,也不敢公然便领人前去,于是向陆炽雄献议:容他先回去察看 里面情形,事情若无生变,即发出暗号,好让官兵们破门拿犯。 商计定了,他便骗过了范青,假意一并押着擒来的霍寄中回去,其实暗里在替 一众官差领路。待官兵攻入大门,厮杀了一场,尽歼留守的漕帮兄弟,那郑元祥便 当即迎出,告知了秘道口所在。 那头领恐其有诈,要他当先带路下去。郑元祥见事已至此,已回不了头,想来 漕帮一众也断过不了今天,为免见疑,硬着头皮带头闯入地下密室。他生怕事情闹 大,殃及了扬州漕帮,得罪人多了起来,日后须不好过。因此倒也不敢供出一众的 来历,只胡乱说成是一帮山寨草寇。 此人虽心存歪念,倒也不忘手足情深,事前一再声明邹府内头之人个个可杀, 但郑元吉是他亲大哥,不能伤他。那头领要靠他捕人领功,自满口答应。下了地道, 郑元吉佯作伏尸,待郑元祥走近便即暴起,往他身上狠刺多刀。那头领既进了密室, 也理不得郑元祥死活,挥刀把郑元吉杀了,便只穷追不舍。 可叹那郑元祥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却终教落得如斯下场! 陆炽雄在后方接报,知道二女已被一名壮汉救去,现头领带了人马正火速追赶, 不禁皱起了眉头,怪众兵办事不力。忽心念一动,反觉得这样,也甚是好玩。当即 便命郭振汉带上了一随从,暗中跟着徐望春三人,且看他们到底要往哪里去。并下 命须不时叫那随行之人传达口信回来,告知新近下落。 郭振汉领命前去,他牢记公子爷的吩咐,只是暗里跟踪,未有惊动。而当日在 馆子里,香盈说见到在在马车内,掀起帘子偷看她跟姊姊微笑的青年公子,便是这 陆炽雄。 这陆炽雄便这样带了郭振汉在身边,耐着性子,由旱路一直从杭州跟着上来扬 州。他在扬州见司马通于“宝盖楼”逮住三人,情况渐趋危急,当即便示意郭振汉 解围去,本打算由郭振汉打发司马通一伙人再露面居功,藉此博取二女好感、夺得 芳心。殊料郭振汉远非司马通对手,莫说救人,就是全身而退怕也不得,身边又没 多带伴当,无奈之下,只好现身出来。 司马通乍见公子爷,一时心中惊喜有之,倒不敢当众无礼得罪,于是忍气吞声 带人暂且离去。心中同时也暗暗盘算定了,吩咐下去,兵分三路,一壁派人追踪徐 望春三人,一壁派人看紧陆炽雄,一壁派人快马返京禀告详情。 陆炽雄得郭振汉提醒,以防司马通要告状去,当日也紧跟出了宝盖楼,半路截 停了司马通,并邀他一人上茶馆,说有要事商量。司马通不知他玩什么花样,却也 依言赴约。只是坐下来一耗大半个时辰,陆炽雄尽拣些不相干的话来消磨。 未几,忽见一名彪形大汉疾步来报,说李穆在客栈房中歇息之时,落单被掳, 如今不知去向。司马通大怒,拍案而起,知道中计了。陆炽雄好生得意,对掳人之 事直认不讳,还笑吟吟地要挟他说,一个月之内,不许他派人上京向他爹爹告状, 或再找咏香二女麻烦去,否则,李穆便会被卸去两臂一足,削成人棍。 司马通不敢对他动粗,愤然离去,他怕李穆有事,倒真没轻举妄动,急把派上 京城禀告之人暂且截了回来,只是吩咐下去,各人四出查探,务必尽快安然救出李 穆。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