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那陆炽雄得知徐望春进了曹府,又查悉曹府有长者新死,便派郭振汉送去了五 千两慰问银,说是他家公子仰慕曹世轩高义,聊表心意。邓国棕知道此事,心中甚 是奇怪,见这姓郭口中的公子如此慷慨阔绰,便忙里抽空,亲迎接见。 二人谈了一番,言语倒也投机。陆炽雄候准了时机,逐渐便把话题引到徐望春 身上。邓国棕听他竟亦知曹府新近来了这么一号人物,心下甚是惊异,追问之下, 陆炽雄总是笑而不答。便先把所知尽数说了出来,又说此人突然出现,不知是什么 来路,自己其实一直疑心此人身份云云。陆炽雄看出他心思,便转弯抹角地道了一 通,说什么天下凡干大事者最忌绊脚之石,若不及早搬移,他日惟恐要成祸患,安 枕不得。那郭振汉闻之,即便一唱一和地,从旁煽风点火起来。 邓国棕再笨也听得出他那弦外之音,他心头委实亦曾生此恶念,只是碍于曹世 轩临终吩咐过,要他待徐望春等三人以上宾之礼。而最为糟糕的是,此事尚有曹世 轩亲笔留书为凭,帮中之人亦大多知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事若不济,惹来闲 言,贻人口实,恐怕难以收拾。就是顺利杀了此人,又恐终有东窗事发的一日,惹 上官非而身败名裂。他自持身份,杀人纵火这一类事,可是敢想不敢为之的。如此 前畏虎、后畏狼,心下忐忑焦躁不已,就是拿不定主意,也想不出好法子。是以只 把恨意暗藏心底,暂且忍耐着,一直未敢妄动。 陆炽雄这次乃是有备而来,对曹府之事打探得一清二楚,自知他心意,便暗示 说什么愿意共乐分忧,只等时机成熟,代劳拔去这眼中之刺,却又如何。 邓国棕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只道他是说笑来着,不敢就信,心下却禁不住窃喜。 想:“原来这阔少是冲着那姓徐而来的!多半他们便有私怨在先,弄不好还是世仇。 倘能假手于他,拔去了这眼中之刺,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虽未料这六少爷接 近自己,是否也有叵测之心,但在他内心深处,这六少爷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 纨绔小子,自觉倒无需放在眼内。 这邓国棕虽是曹世轩的乘龙快婿,但才干不足,疑心过重,人缘颇欠,一直也 不怎得人心,甚感势单力弱。陈洵之、曹世轩相继离世,帮主之位,便是空了出来。 在其眼中,身边诸人更几乎个个都在虎视眈眈!如此这般的疑神疑鬼,事事小心, 处处提防,弄得终日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这时有陆炽雄这一句话,姑不论是真是 假,只想日后或真有借助于这自称六少爷的阔少之处。眼下多交一个朋友,总是有 利无害。当下自将他视为上宾,不敢待慢了。 陆炽雄遂向邓国棕借一地方,以暂作收藏李穆之用。邓国棕虽不知李穆乃是何 人,只听说是其陆府上一名犯了事的家奴,略施惩戒云云。心想:“既是家中犯事 的家奴,又何不关押于府上?看来,事情未必如此简单。但这订交之初,人家有所 请求,便即相拒,又似说不过去。既对方担保不出人命,且约定了关上一头半月便 即放人,对方不过区区一名下人,这等小事,料来也无伤大雅。”他想来想去,只 觉曹世轩离世的船舱,乃是未得他首肯,无人胆敢擅闯的禁地,道理上最是稳妥不 过了。 是夜,郭振汉便将那李穆装入布袋里头,当作货物搬上大船去。 司马通命人四出查探,花了好些工夫,这才获知李穆被关押在船内。当晚的运 河大船失火,便是司马通救走李穆后,命人折返所干的好事。他倒不知道徐望春当 时身在船上,之所以命手下回过头发箭纵火烧船,只不过是不忍拂李穆之意,姑作 泄愤罢了。 司马通救出李穆之后,知道事态严重,不敢再自作主张,当下叮嘱一番,便孤 身一人策马兼程,速速亲自上京禀告陆世龙,请主子定夺,收拾这个纨绔恶少。 陆世龙从司马通口中得知此事始末,不禁勃然大怒,当场大骂了这不肖子一顿, 怪他胡作妄为,大坏其事,心中却越来越怕司马通口中的大汉,便是他的三弟徐望 春。当下推开公务,由司马通领路,八百里加急秘密南下,欲待亲自揪儿子回京。 陆世龙、司马通便在今夜初抵扬州,到步后,便即径往陆炽雄落脚的宅子“听 涛居”。 这宅子原是陆炽雄到步后租赁而来的,就连宅内四名仆人都是临时所雇。那四 名仆人当时见来世汹汹地闯进一伙人,还道是强人勒索,均禁不住心惊胆颤。待得 知了陆世龙便是少主人的爹爹,更是惊愕万状,六神无主。 那陆世龙进了“听涛居”,二话不说,当下命司马通领着随从搜遍了全屋,却 见不到儿子踪影,便把四名仆人绑了手脚押到面前,严颜厉色地质问起来。四名仆 人早已吓得心肝俱裂,战战兢兢的,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陆世龙气在心头, 正欲喝令司马通用刑,以作威胁之际,恰巧陆炽雄身边的两名伴当酒醉夜归。 原来这两名伴当本是应公子爷之命,可与郭振汉一同前往,合力刺杀徐望春去 的。可是那郭振汉觉得多一人,功劳须薄一分,自信又有必胜把握,便不许他们同 去,只要他们留守府中。两名伴当自大不乐意,那郭振汉自从在陆炽雄身边留了下 来,施尽浑身解数,百般逢迎,深得欢心,没过得多久,他二人便已大大的失了宠。 这次的立功之机,又平白被他一人独占了去,实在老大的不甘心。只是碍于姓 郭的眼下已成公子爷红人,虽则心存不忿,却是不敢违拗。 长夜漫漫,无聊之极,于是趁着无人监管,结伴外出喝酒去了。二人醉了回来, 不知就里,满腔的牢骚,边高声醉骂边用力拍着大门。 待这门一开,等着他俩的自然便是司马通诸人的一阵拳脚逼供,其中的一名伴 当甚是乖巧,忙煞有介事的说什么忽然想起了公子爷曾含糊交待过去处,愿意前往 相请云云。 陆世龙听了他此言,已是大大安心,不觉暗喜,骂了几句,匆忙写下了几字, 命他持书前往,速速召了公子爷回来。又说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回来便是重重有 赏。 那名伴当忙跪地磕头感恩,不敢怠慢。只是公子爷的下落,他委实不大清楚, 肚子里所知的只有那郭振汉去向。他猜想姓郭的是公子爷的心腹,自当知道一二, 这时骑虎难下,便只得碰着运气一路寻去了。 却说自那李穆被人救去,陆炽雄便知司马通不再投鼠忌器,心底早暗生不安。 他想父亲找上门来,也只是迟早之事,再不能像此前般跟徐望春等人耗着玩了。加 上近来察觉二女对自己日趋冷淡,又认定了是这徐望春从中作梗,心中已大感气恼。 他昨日兴冲冲地往邀二女同行游湖,再次遭拒。回到府中,更是愈想愈气,自 觉生平还从未受过这等屈辱。脑内不时浮现徐望春的面貌,恨意陡增,只想这腹中 之气,岂能不出;眼内之刺,焉能不拔!思前想后,恶向胆边生,再无充着正人君 子的兴致。当下遣人邀邓国棕过府,也不作婉转之言,单刀直入便是说什么:“… …如今时机已见成熟,只消帮本公子把二女弄到手,今晚便是那姓徐的远赴黄泉之 时!……” 邓国棕匆匆赶赴,刚坐定下来,茶水也来不及入喉,听了这话,不免如堕云雾 之中。一时三刻,实不懂这小子时常挂在嘴边的所谓“时机”,到底怎个忽然成熟 了?但他那时刚又见过徐望春来,经此一次,他愈觉要扳开徐望春的嘴巴,乖乖说 出‘金桨子’下落,实属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把心一横:也不需再枉费这心机, 既利诱不成,又威逼不来,为免夜长梦多,倒不若借人之手,把他杀掉,一了百了! 其实这邓国棕也早觉这“六少爷”对二女有意,这时听他开出了此等条件,更 是顿觉恍然,少年人知慕少艾,也事属寻常。暗怪自己也忒的愚钝,原来这阔少跟 徐望春的过节,竟便是因两个美貌少女而起的! 不管因由如何,各取所需,也不违生意人之道。这段日子,他曾多次问起了 “金桨子”之事,均不得要领,总觉徐望春说话有所保留,继而怀疑之心日盛。 “好不容易才等到机会登上帮主之位,陈洵之死了,难道又杀出个姓徐的来?”俗 话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可忽视不得。便是如此,心中逐渐认定了徐 望春前来投靠什么的,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是另有所谋,总想将其除去,陆 炽雄此举,实可谓正中下怀,心下盘算:“一直以来,本爷给了这姓徐的机会着实 不少,但此人不知好歹,死活不肯漏出口风!十问九不知的,这不是心中有鬼是什 么?就怕这厮是觊觎帮主之位,趁着岳丈大人死时无人在旁,私藏了那‘东西’, 以便他日图谋!哼,这厮来历不明,岳丈大人是老糊涂了,收留家中,可不是开门 揖盗、养虎为患?依我说来,陈洵之这大冤桶,多半便是为他所害的……” 他一口咬定了徐望春心怀鬼胎、居心叵测,这番仗着陈洵之的名头前来,十居 其九便为跟自己争夺这漕帮的第一把交椅。于是本着“先下手为强”之心,就此一 拍即合。 那邓夫人便是听从了丈夫之言,把二女骗上了花舫。 二女当时见船上只有陆炽雄,邓夫人退出去便没再回来,又不见三叔在,心里 生疑,便有了回去之意。陆炽雄再三挽留,胡乱推说徐望春与郭振汉沽酒久久未归, 邓夫人催去。 二女自觉这一番话甚是不妥,但她俩涉世未深,倒没有什么主意。只想既来之、 则安之,坐下等候。 陆炽雄早在茶中放了蒙汗药,只是二女见徐望春未到,如何不肯喝。他坐在小 案对面看着二女秀颜,早已心痒难当,哪里舍得她们就此离去?忽心生一计,假惺 惺地说喝过一杯他亲手所沏的香茶,便即亲自送她俩回曹府去。 二女未虞有诈,喝下肚肠,药力发作,自然沉沉昏去。 陆炽雄当下忙把二女抱上床去,俯身轻轻吻了她俩的脸蛋,高兴得抓耳挠腮。 待想起徐望春,又不禁打了个寒战,寻思:“不知道振汉杀了他没有。现下万事俱 备,欠了东风,只待振汉来向本少爷报喜,到时哪还有什么顾忌?这美人在抱不过 迟早之事,又何必急在一时……” 他也是个有耐心之人,要不然断不能为了好玩,耐着性子尾随,从杭州跟上扬 州来。 他负手踱步,心猿意马下,却也努力克制了自己,只暗盼着郭振汉的声音速速 传到耳边来。一听见了徐望春门外叫唤,他还道郭振汉到来告捷报喜,笑得合不拢 嘴,忙不迭伸手便要替自己解去腰带。 陆炽雄这时被徐望春逮住,心下不禁暗暗后悔:“先前不应顾虑太多,不然这 两个小美人早逃不出我手心了……” 转念却想:“这叫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并未对二女做出越轨之事, 此人也就不能对自己怎样。唉,人家说‘红颜祸水’,可真错不了,倘若为了两个 臭娘儿丢了性命,也大不值得!” 徐望春见他兀自不肯承认自己身份,便从怀里摸出信函,扬手展开,递到他的 面前,让他亲眼过目了一遍。 陆炽雄把纸上的文字匆匆瞥过,知道父亲果真到来,心下喜忧参半,说道: “不错,我爹爹姓陆,名讳上世下龙,与李卫李总督颇有交情。李大人他缉捕人犯 的本领大着呢,又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你不会不知道罢!你快快放了我去, 我……我叫我爹爹饶你性命!” 徐望春眉头一皱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陆炽雄这时细想了纸笺内容, 惊道:“啊,你……你便是我爹爹的三……三弟!”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