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闲饮过新丰心终南山寄 唐宁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疾步走进店来。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面色颇白,却 留有一部络腮胡须,身形魁梧,衣着华贵,腰悬一柄长剑,剑鞘镶满红绿宝石,眼 见价值不菲。 那人立在当地,环顾四周朗声道:“适才是那位朋友出此痛快之语,愿与李某 共饮否?” 唐宁立起身未待答话,四周座头已纷纷有人站起,拱手向那人见礼,口中称呼 “十一郎”。那人也拱手答谢,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了。果然店小二匆匆赶来,道一 声:“李公子,您老又来了。楼上的座头给您留着呐。”那人随口应一声,依然与 熟人见礼,眼光扫过唐宁,却不相识,实是记不起何时何处见过。 唐宁见许多酒客与那人见礼,神态极为恭敬,看来此人非富即贵。他不愿附炎 权贵,便欲落座。 那人眼光已注视唐宁,见他起身又欲坐下,形迹可疑,仔细看见是一位十七八 岁的白衣少年,象是读书人,却无书箱,止有一只青布包袱甚长,不知包裹何物, 整个是不伦不类,好生可疑。那人冷笑一声,心想什么人敢滥竽充数,定要让他出 丑,大步走上前去,对唐宁抱拳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可认识李某么?” 唐宁已来不及坐下,见那人径直走来,心道:“是你找到我,又非我主动去找 你。”也随意一抱拳,淡淡一笑,据实相告道:“在下唐宁,平生从未会过李公子, 便是公子大名,也是不知。” 四周一片哄笑之声,那些酒客个个心中发笑:“此位少年连人家大名也不知, 也来滥竽充数,定是见李公子富贵,意图攀附。却不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场被 拆穿。”一个个脸露微笑,要看一场好戏。 那人闻言一愣,随即悟到面前这少年便是适才大赞新丰美酒之人,大笑道: “原来讲那痛快之语的,便是兄台了。好!好!唐兄这几句话,真是痛快之至,全 讲进李某的心坎里去了。”拍拍自己的胸膛,又拱手道:“在下李愬。” 四周酒客中有人插口介绍道:“李公子乃是西平郡王的第十一位公子,现下是 东宫太子身边的大红人。” 李愬摆一摆手,不让他再讲下去,对唐宁道:“李某欲与唐兄共饮,请勿推却。” 也不待唐宁答话,大喇喇便坐了下来,大声喊道:“店家,拿一坛上等好酒来。” 那西平郡王李晟乃一代名将。当年泾师兵变,乱军攻入长安大明宫,德宗皇帝 仓皇逃出长安,险些被杀。李晟从河北千里勤王,平定叛乱,收复长安,居功厥伟, 后又大胜吐蕃军队,被吐蕃称为大唐三大名将之一,这时虽然年事已高,不再统兵, 但人人提将起来,仍是分外景仰。唐宁不想今日遇见他的公子,见那李愬举止豪爽, 英气逼人,也是十分敬重,拱手道:“唐某有眼无珠,不识公子,还望恕罪。西平 郡王英名威镇天下,在下十分敬仰。” 李愬略有不悦道:“家父声名与李愬何干?李某只知喝酒。唐兄勿多它言,且 来对饮三杯。”言语中颇有牢骚之意。 唐宁听他语气不悦,也不知因何得罪于他,一时无法答对。李愬已将酒斟满六 杯,将三杯放在自己面前,说道:“李某先干为敬。”随即连干三杯,四周酒客同 喝一声“好!” 唐宁见他如此豪爽,也便举杯道:“唐某酒量有限,不能多饮,还请李公子担 待一二。”李愬闻言脸色忽变,拍桌怒道:“唐兄何出此言?岂非戏弄李某?”便 欲起身离去。 唐宁未料他会发怒,错愕一下,心下恍然:“李公子乃是英雄心肠,喜欢直来 直去的人物,我若再有客气,倒会让他看不起了。”将心一横,大笑道:“既然如 此,唐某只有舍命陪君子了。”也连干三杯。李愬本已起身,见状转怒为欢,重新 落座。 二人推杯把盏,不多时已各饮三十余杯。李愬忽抬起头长叹一声,语音甚是悲 凉,又低头举杯痛饮。唐宁已喝得头晕眼花,结结巴巴问道:“李公子可有心事?” 李愬此刻已有六七分酒意,闻言不耐道:“李某今日结识唐兄,只须喝酒,莫谈它 事。” 忽听身边有人笑道:“老衲一路行来,多听人说李郎饮酒是为结交天下朋友, 今日一见,才知李郎结交朋友是为饮酒。” 李愬闻听此言,如醍醐灌顶,禁不住打个激灵,酒也醒了,转头看时见不知何 时右手一张桌子已围坐了五个人,讲话的乃是一位老僧。再看那老僧身旁,另有一 位老僧,两位侍童,一位文士正低头饮酒。 那老僧李愬却是素识,此刻正朝他看来,满面笑容,李愬忙起身作揖道:“原 来是弘法大师。大师今日不在大慈恩寺里清修,缘何来到新丰?”这时那文士也抬 头向李愬一笑,这人年纪约三十多岁,身穿一袭青衣,看上去面色憔悴,连笑容也 有几分凄然。李愬更是吃惊,忙走上前去对那文士道:“白学士如何也来此间?” 四下里一阵骚动,酒客纷纷私语。 那文士便是翰林学士白居易。当年他与元稹等人共倡新诗,创造《新乐府》, 诗名誉满天下。只因他为人刚正,不附权贵,是以进士之身只作了一个小小的县尉, 他却又写下《秦中吟》等诗抨击弊政,关心百姓疾苦,更招权贵宦官嫉恨。当今天 子即位之后,爱惜其才,又喜其行事刚正,力主对淮西等藩镇用兵,便破格提拔为 翰林学士,颇为倚重。白学士忠心耿耿,只是年轻气盛,有时竟与皇上争辩,直言 :“陛下错。”皇上虽然不悦,却很大度,一直不曾怪罪。 不料想数日前主战大臣一死一伤,群情大哗。白学士第一个给皇上上书,请求 收捕刺客,以雪国耻,却被某位宰相指责越职言事。那些权贵平素早已对白学士恨 之入骨,见此良机纷纷进谗言,加上宦官也添油加醋,众口烁金,皇上不得已下旨 将白学士贬为江表刺史。谁知那中书舍人王涯更是卑鄙,诬造罪名,落井下石,将 白学士更贬为江州司马,一日之间,竟遭两贬,成了一个有名无权的闲官,官阶贬 为从九品,小得不能再小。 那白学士一心为国,哪料想祸从天降。眼看满腹才学,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 白学士不禁心中郁郁,今日出京来到新丰,想起李太白的《行路难》,更是伤心, 便想借酒浇愁,不期遇上了李愬。 白学士见李愬上前来,便道:“十一郎此来正好,可与我喝一杯送行酒。”言 下颇为苦涩。李愬也颇伤感,道:“天下未平,学士却遭放逐,真是令人伤怀。” 又关切道:“学士此去路经南阳,距蔡州不远,现下正在交兵。何况你一向主张削 藩,坚持对淮西用兵,那吴元济早恨你入骨,此行还须多加小心。”白学士淡淡地 道:“白某虽是一介书生,却也不惧这淮西贼子。更何况白某如今只是一个闲人, 那吴元济又惹我作甚?” 弘法大师接口道:“老衲受日本遣唐使几番相邀,正欲东渡东瀛,因事一直不 能成行,今日正好与白学士同路,也好作个伴,聊解路途寂寞。”指身旁老僧道: “大兴善寺的佛光大师也与我等同行。” 李愬笑道:“有两位高僧同行,李某就不担心了。”举杯对白学士道:“李愬 今日以此杯酒为学士壮行。”仰头饮干杯中之酒。 这时一旁有酒客上前来道:“学士忠心为国,所遭冤屈天下人人皆知,小人愿 敬学士一杯,望学士此去平安。”白学士也与之对饮。那些酒客纷纷上前敬酒,唐 宁自也上前。白学士一口气连饮十数杯,两手分别携住弘法大师和佛光大师,哈哈 大笑,出门向东去了。 李愬回来落座,又与唐宁举杯对饮。眼看一坛美酒将尽,唐宁酒意甚浓,醺醺 然中见李愬停杯不饮,正欲发话,便手扶桌子侧耳恭听。那料李愬猛然一拍桌子, “啪”的一声响。 唐宁不及防备,登时酒意便消却大半,望着李愬,不知所为何事。 李愬此时心中却想到了蔡州,一年来十万官军围攻蔡州,却屡屡丧师失地,任 那吴元济猖獗至今。李愬心中愤恨,不觉脱口而出道:“我李愬若能上阵,定当生 擒吴元济这厮。” 一年多来,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总不离蔡州战事,李愬这一句话登时便 引起一众酒客纷纷附和。一酒客道:“十一郎文武全才,若能领兵上阵,那淮西叛 军定然闻风而逃。”又一酒客道:“便是李十三郎,现下正在战场上打了不少胜仗。 可见将门出虎子,十一郎若也前去,兄弟联手更当战无不克,何愁淮西贼子不灭?” 也有的酒客别出蹊径,摇头言道:“十一郎而今在太子身边,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又何必定要到那沙场之上?所谓自古征战几人回,当真是九死一生,哪如在朝中为 官?”“十一郎乃是唐安公主的新婚女婿,皇上哪能让他新婚燕尔,便征战沙场? 况且皇上便有此意,公主也必不肯,皇上总须要给公主这个面子。”真是众说纷纭。 唐宁也不禁问道:“李公子既有此志,何不便去淮西战场?” 李愬望着唐宁,眼光由奇怪转而变为羡慕,叹道:“兄台可是江湖中人?若是 江湖游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何等快意。可叹李某却要为这有名无实的官位所 累,除非皇上下旨征调,不然的话,李某只有老老实实留在京城。十三郎每有家书 到来,我总是羡慕不已。唉,当真闷杀我也。” 唐宁心道:“这位李公子雄心大志,却非仅仅是嗣其家声。”摆弄着酒杯,想 了一想道:“唐某是山野之人,这为官之道是一窍不通的。但据我想来,李公子何 不径自上书皇上,请缨杀敌?” 李愬闻听此言,眼前一片开阔,只觉心中郁闷一扫而光,站起身大喜道:“唐 兄此言甚是。李某这便去了。”急切中酒也不喝了,拱手道:“李某急切要回长安, 不及多礼,这便告辞。唐兄再会有期。”转身匆匆出门去了。 唐宁见李愬率性来去,直率可爱,有心追上他同路,忙唤小二结帐。那小二闻 声连忙跑来道:“客官好走。”唐宁欲取银两,小二道:“客官的酒钱已记在李爷 帐上了。”那些酒客也纷纷笑道:“兄台今日好造化。李十一郎慷慨好义,时常在 此请人喝酒,那是远近闻名,怎么这位兄台竟不知晓么?唉,唉…”不知是叹息唐 宁孤陋寡闻,还是叹息好运怎么偏偏找到这位身上,真是老天无眼啊。 那官道平直宽阔,唐宁撒开大步一阵急行,不多时离新丰城已有二三十里。夜 间借着月光,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唐宁这才放缓脚步。 到得树林跟前,忽然从林中奔出一人,脚下慌不择路,险险与唐宁相撞。唐宁 一把将来人手腕握住,见那人客商打扮,神色慌张,不禁起疑,喝道:“你是什么 人?” 那人手腕被握得生疼,抬头见是一位少年,当时便腿一软,跪了下来,求饶道 :“好汉高抬贵手,且饶小的一命吧,小的家里上有老父,下有妻儿,好汉行行好, 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唐宁心道:“原来你把我当成盗贼了。”一笑放手,温言道:“客官不要惊慌, 在下却非歹人。”细问那客商,原来适才在林中遇到强盗,他眼见不好,将货物丢 下只身逃了出来。 唐宁疾步赶将前去,月光下只见一条黑影奔在前面,躲身在一棵大树后,林中 却有三乘马盘旋在一起,两骑黑马黑衣人围着一骑白马狠斗。那骑白马者使一杆烂 银枪,银光闪闪直如翻江倒海一般,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武艺甚是了得。那 两名黑衣人皆使铁棍,棍法看来并不甚高明,膂力却是颇强,使将起来呼呼生风。 唐宁看那三人你来我往,攻守有度,却似行军打仗一般,套路与江湖中人大不 相同。唐宁一时分不清正邪是非,便离开三四十步远处,站立观战。树后那黑影见 有人来,悄悄隐去,唐宁也未留意。 那骑白马者虽在相斗,却时时留心身边之事。唐宁疾步赶来,那人已然瞧见, 只是夜晚林中,看不清楚,心中惟恐对头来了帮手,手中枪使得更急如风雨,只想 尽快打发这二位黑衣人,否则以三打一,自己哪有胜理? 骑白马者心求速胜,枪法不免重攻轻守。那两位黑衣人若是经验老到,必然稳 守,相持一久,骑白马者必会漏出破绽,此时乘隙一击,便可取胜。这道理唐宁都 能看出,却不想那两位黑衣人也是急攻猛打,只恨不得一招便将对手挑于马下。唐 宁不明所以,却不知那两位黑衣人心中所想倒与骑白马者一般无二,见那骑白马者 忽然猛攻,也道是他来了帮手,哪里还有心思稳守缠斗? 三人越打越快,猛然之间骑白马者一声大喝,银光突破棍影。一黑衣人肩头中 枪,痛得大叫一声。另一黑衣人忙举棍架开银枪,口中道:“二弟,受伤重吗?” 那黑衣人受伤实是不轻,却不肯独自退下,应道:“不碍事的。”举棍加入战斗, 竟是十分彪悍。 骑白马者冷笑道:“好口硬的盗贼,再吃我一枪。”这声音甚是耳熟,唐宁脱 口叫道:“可是李公子么?”骑白马者也道:“是唐兄来了么?”正是李愬。 两位黑衣人眼见不妙,拔马便走,李愬如何肯放,挺枪截住一骑。那受伤的黑 衣人正逃之间,唐宁身形一晃,斜刺里拦在马前,拔剑刺去。几招下来,黑衣人骑 在马上,迎战时总须俯身,甚是不便,何况他一心只在逃跑,无意缠斗,忙虚晃一 棍,拨转马头,唐宁随后紧追而来。 眼见那马越奔越远,蓦地斜里一块石头打在马身上,那马一惊,将黑衣人掀下 马来。唐宁疾步追上,黑衣人无路可逃,大呼一声,举棍照唐宁当头砸下,唐宁见 来势凶猛,不便硬接,当下身形拔起,剑尖贴上棍身,直向黑衣人手指削来。 黑衣人所习乃是战场之中马上功夫,如何能抵挡这高来高去的轻功剑术,眼见 剑锋就要削上手指,情急之下将棍一抛,就地一个滚翻,身子尚未站起,唐宁的剑 尖已抵上他的咽喉。 那边黑衣人也敌不过李愬,只是拼命抵挡,伺机逃跑,这时见同伴被擒,长叹 一声,跳下马来弃棍于地,以示认输。 李愬带马过来,笑道:“兄台武功精妙,李愬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唐宁淡淡一笑道:“在下武功平平,未窥门径,如何敢当精妙二字?李公子豪 爽侠义,马上功夫了得,若能得志,定能为国除贼,为百姓造福。” 李愬哈哈一笑,并不谦逊。 那黑衣人忽然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西平郡王之子,常在新丰喝酒的李十一郎 吗?”李愬傲然道:“正是李某。”那两位黑衣人赶忙奔过来,齐齐拜倒道:“小 人等无知,冲撞公子虎威,实在罪该万死。” 未受伤的黑衣人继续道:“小人等原是渭水边上的猎户,只因前些日打猎时遇 到神策军士,将小人等的猎物抢去,还打伤我等一个兄弟。我等气不过,与那神策 军大打一场,无奈人少不敌,只得逃命在外。今日实是饥饿难忍,见一伙行客经过, 便起了抢劫之意。小人等原是被迫无奈,虽然劫财,却不敢伤人,不想却遇上了公 子爷,还请公子发落,是杀是剐,小人等不敢有半句怨言。” 李愬沉吟半晌,方道:“你们去吧。今后若再遇到你们行不义之事,定然不饶。” 那两位黑衣人闻言张大了嘴合不拢,又叩头道:“公子大恩,小人等永世不忘。小 人等从此再不敢动不义之念。”这才起身向李愬道:“小人还有一个兄弟,小人想 唤他过来拜见公子,还望公子允可。”李愬心道:“莫非他欲召集同伙再斗么?” 眼光直视,见那二人神色不似作伪,便点一点头。 为首的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枚竹哨,就口吹响,声音尖利不堪入耳。不到一刻 光景,一名黑大汉匆匆赶来,为首的黑衣人迎上前去,就他耳边低语几句,那黑大 汉忙奔到李愬马前,纳头便拜。李愬唤他起身,只见乃是一条虬髯大汉,胸腹一条 伤痕在流血,仍虎虎有生气,心中暗暗赞叹。 那另一位黑衣人惊道:“三弟,你怎么也受伤了?”黑大汉也见到了他肩头之 伤,也惊道:“二哥怎的也受了伤?”黑衣人哈哈一笑道:“你二哥是陪李公子练 枪做活靶子用的,三弟,你又是给谁做活靶子用了?”言语中丝毫不以败于李愬为 耻,反倒十分骄傲,只觉能给李公子刺上一枪那是万分荣耀之事。 黑大汉却无此福分,脸色尴尬嗫嚅道:“还不是那个小丫头?” 黑衣人大笑道:“三弟好没出息,连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都打不过。”说到 此处陡然住口,原来他忽然记起:“自己适才被这个十七八出头的少年制服,连一 招也没能还手,虽然十七八与十六七岁大大的不同,尤其姑娘与少年更是大大的不 同,但是太也丢脸。” 黑大汉却不知此节,心中只是羞愤,脸涨得通红,强辩道:“谁说我打不过? 我是听到大哥唤我才罢手,你看我不是好好地走过来了吗?”黑衣人又忍不住笑道 :“原来你是好好得走过来了。”他故意将“好好”二字读得既重且长。众人不禁 莞尔。 忽见林中黑影一闪,唐宁喝道:“甚么人?”那黑影反而遁去,唐宁急追上前, 直追出数里,封住那人去路。 那人也抽剑格挡,两剑相交。唐宁此时脸向明月,却看不清那人。 剑光一闪,那人低呼一声:“唐大哥。” 忽觉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袭来,唐宁反身一剑,将那人长剑险些震去。 却又是那人脸向月光了,却是一名绿衣少年。 唐宁看清那人面貌,不觉一愣,随即想起适才那人的声音好生熟悉,笑道: “韩大哥,又升官了。”回头道:“几年不见,郑奇兄弟都长这么高了。” 原来 是一名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年。青衣是八九品官职所穿,绿衣却是六品。 那绿衣少年韩公文欢呼道:“原来是唐兄弟。” 唐宁笑道:“韩大哥,你离家也有七八年了吧,怎么还留在长安?” 韩公文叹口气道:“我爹爹是宣武军节度使,我留在长安其实便是人质,想回 家也是不成的。这次借口出城跑到新丰喝酒,辰时还要赶到京兆府。”唐宁道: “那郑兄弟……”韩公文道:“也是一样。”三人相对默然。 回到长安东门,袁聪不曾遇见,却遇见磨镜王六入长安揽营生。 磨镜王六一见韩郑二人的打扮,立即作揖行礼。 唐宁笑道:“王兄磨的一手好铜镜,这两位却是两个好主顾。” 磨镜王六口中唯唯:“唐少侠说的是,哎呀,你看我这糊涂的。这二位是官爷, 唐……公子不是官爷,也必是官家公子了。小人眼拙,还以为是江湖少侠呐。” 唐宁笑道:“偏偏在下既非官家,也非江湖人物,只是白衣。”白衣便是平民。 磨镜王六自然不信,抬头见郑奇向自己一笑。二人眼光一碰,磨镜王六立刻心 里一颤,似乎被他看穿一般,急急告辞。 韩郑二人自须去京兆府。唐宁便在大街随步漫游,待到停下脚步,才发现不知 不觉已走到明德门来。这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南大门,与皇宫正门朱雀门遥遥相对, 出得城来,唐宁抬头望见远处的终南山,一时心中闷闷不乐,脚下也不辨东西南北, 竟走入一片树林中来。 那林中长草极深,走到无路,脚步也停了下来。唐宁这才发觉,待要寻路出林, 鼻端嗅到一丝香气,似是有人烧烤野味,心道:“这里荒郊野地远离村落,应是上 林苑之地,禁令不许百姓狩猎,却是何人如此大胆?” 这上林苑自西周之时便已有之,称之为“囿”,汉朝改称“上林苑”,那是专 供皇帝行猎的地方,寻常百姓是不许入内的。安史之乱后,国势衰弱,关中也不太 平,上林苑的守卫裁减大半,便是有人进入也不闻不问,不过打猎却万万不许的, 要知当今的皇上虽然勤于政务,偶尔也要来打猎,若让皇上发见,这些守卫的脑袋 可就保不住了。 唐宁当下好奇心起,随着香味慢慢寻来,走得数十步,隐隐听见喧哗之声,又 向前走了一段路,下脚轻柔,不让弄出声响,隐身一棵树后。 只见林中一片空地点起篝火,十几名汉子围坐在一起喝酒猜拳,只喝得红光满 面,火上烤着一只大野猪,香气四散。那些汉子讲话粗俗,不是关中口音,背上都 背着长长的行囊,显见装的是兵刃,看来象是江湖上某一门派,或是哪个山寨中人, 不知是没听过禁令还是胆大妄为,竟敢在这上林苑中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唐宁不 愿招惹是非,转身便要离去,只听得其中一人讲道:“格老子的,这长安剑宫请咱 们柳家寨来参加什么骊山大会,到底有啥子用意?” 唐宁本已走出数步,闻听此言,心下寻思:“此事与甚么长安剑宫有关,倒要 听一听,还有甚么‘骊山大会’,我从未听闻,不知是甚么样的聚会?”又悄悄退 回原处,伏身在长草中,听得另一名汉子道:“这长安剑宫从不曾听人说起,居然 出头搞啥子比武大会?依我看大当家的用不着亲自前来,派几个弟兄也算给他们面 子了。” 几个汉子也纷纷道:“我们柳家寨在川东一带那是响当当的牌子,大当家的何 必为了一个无名的小小门派亲动大驾?” 那被称为大当家的汉子满脸乖戾之气,嘿嘿一声笑道:“你们懂啥子哟?我自 己要来,却不是为了长安剑宫。” 旁边一个汉子点头道:“我知道大当家的是准备在‘骊山大会’上露一手,给 咱们柳家寨壮壮威,今后咱柳家寨在江湖上名声更大,众兄弟走起道来那更是顺当。 大当家的,你说小弟所言对不对头?”那大当家的只是干笑不语。 几名汉子恍然大悟,纷纷笑道:“原来如此,我看凭大当家的这一身功夫,定 是战无不胜,马到成功啊。”“大当家的不出手便罢,一出手说啥子也要拿它个‘ 川中江湖盟主’之类的当当。”“今后看剑门二虎这两个龟儿子还敢不敢和我们柳 家寨作对?” 只有一名汉子道:“既然是比武大会,想来长安剑宫邀了不少高手,大当家的 你可要多加留意啊。”那大当家的脸有不悦之色,哼了一声,几个汉子纷纷出言斥 责那人。 唐宁听到他们所言,似乎这骊山大会是由长安剑宫主持,要推举什么江湖盟主, 这么大的事情为何这几日长安附近却风平浪静,而自己也毫不知闻?想再听下去, 那边却没有什么相关的话了,唐宁心道:“此处乃是非之地,我还是早点脱身为好。” 正欲起身,只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由远而近,转瞬即至,脱身已是来不及,便 隐身长草之后。 这时那些汉子也听到了马蹄之声,对望一眼,纷纷拔出兵刃聚在一起,将那大 当家的保护起来。只见四周竟有三十多名官兵骑着马围将上来,距离十丈远近停住 了,张弓搭箭瞄准一众汉子。 为首的将军喝道:“何方来的毛贼,竟敢无视禁令,在上林苑打猎,快快束手 就擒。” 一名汉子嘿嘿一笑道:“现在的官兵可越来越厉害了,不到河北淮西战场上露 两招,专门来管大爷吃野猪的事。漫别说不知道有啥子禁令,就是知道了,大爷们 还不是照吃照喝?”柳家寨众人齐声喝彩。 那将军脸色阴沉,朝旁边丢个眼色。旁边一名随从大声道:“将军有令,擅闯 禁地偷猎者,按律当诛。”“诛”字出口同时,手向上一扬,只听一阵嗖嗖声响, 乱箭齐发,射向那些汉子。 柳家寨众人猝不及防,没料到官兵二话不说便动了手,连忙用刀剑拨打来箭, 已有五六人中箭丧命,余下的也大多带伤。又是一阵乱箭,眼看只留四五名武功较 高的还在支撑,那大当家的红了眼,挺刀飞身冲向那名将军,将军身旁几名随从持 长枪敌住。 唐宁藏身草中,眼见众官兵将柳家寨众人分散包围开来,那几人武功虽远高于 官兵,却是一人要面对对手七八人,何况有的已带伤在身,虽然苦斗之下,伤了几 名官兵,但终是不敌。不多时,柳家寨已只留三人,那大当家的见弟兄伤亡殆尽, 激怒之下大吼一声,刀光一闪,砍翻一名官兵,飞身上马,直朝将军冲去。 那将军急忙带马退后,两旁随从护在身前,那大当家的杀红了眼,大声呼喝, 顾不得自身防护,招招用险,已是拼命的打法,挥刀将两名随从砍下马来,身上也 挂了几处彩。 只见两支利箭直向那大当家的背心射去,他兀自不觉,眼见箭将及身,斜刺里 冲出一人,扑在他身上,两支箭尽钉在那人背上。那人狂吼不止,挥刀乱舞,被官 兵一枪刺中肩窝,挑将起来摔在地上,离唐宁隐身之处不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显见死了。那大当家的和余下一人苦斗一阵,寡不敌众,不多时也尸横在地。 那将军大声命令:“留下几个人收拾,余下的弟兄,跟着本将军去领赏。”那 随从随声附和道:“将军今日剿灭盗匪,实是奇功一件,指日定会高升。” 那将军道:“这都是众弟兄出力,上报朝廷,人人有赏。今夜我做东,请众弟 兄到太白酒楼喝酒去。”众官兵齐声欢呼,分派人手打扫战场,余下众骑呼啸而去。 唐宁见尸横满地,惨不忍睹,心里叹一口气,便欲离去,忽见身前那人动了一 动,脸转了过来,跟着又晕了过去,此人受伤极重,竟还未死。 唐宁认出此人正是适才劝说大当家的留意之人,看上去此人并不为那大当家的 所喜欢,没想到他竟会舍身救那大当家的,却是个重义之人。唐宁有心救他,见那 几名官兵正在刨一个大坑,看来准备掩埋死尸,便悄悄爬前几步,将那人慢慢拖入 草中,退出数丈,见那人流血不止,草中留下了一条血线。 唐宁心道须得尽快寻一个安全之所,四周看一看,见大树树叶繁茂,倒是不错 的安身所在,便将那人轻轻抱起,奔出数十丈,攀上一棵大树,拨开树叶,见那些 官兵将死尸的头颅尽数割下,再将无头的身躯抬到坑中掩埋了,乘马离去。 唐宁这才从树上下来,取金疮药为那人包扎伤口,见他仍是昏迷不醒,便负在 背上向西南方向奔去。奔得许久,一直到得终南山脚之下子午谷口,唐宁这才放慢 脚步,寻了一个山洞将那人放下。 这山洞隐蔽在山坳,极是隐秘,洞里尘土很厚,却摆着两个小泥娃娃。 唐宁轻轻将泥娃娃的灰尘吹掉,再摆回原处,原本便是唐宁之物。 不远处便是唐宁家所在的村落,这洞乃是唐宁小时玩耍时发见。唐宁那时只有 八岁,梳两个总角,穿一身石青小袄裤,脸还是圆圆的,一日午间到村西的四爷爷 家学拳脚。唐宁出了门,见四下无大人,不肯走大路,反绕到房后,翻过一个荒园, 抄一条林中的小路向西跑来。 唐四爷的武馆临近官道,唐宁还未出林,听得一阵马蹄声由北至南而来,夹杂 着小孩子的哭声。唐宁连忙躲到一片土坡后的长草中,见一辆马车狂奔而来,相距 不到一箭之地,四骑马紧追不舍,马上各有一名劲装大汉,蒙面黑衣,手执强弓, 向车中射来。马车刚刚冲上坡,左边的马着了一箭,负痛一跳,车子一歪,摔下一 件物事来,骨碌碌滚到道边的深沟里。听得车里一声撕心的惊喊“儿啊……”,那 马车直冲入子午谷里。 子午谷口有官军驻守,那四骑马齐齐停下,其中一名黑衣人沉声道:“三位贤 弟,上次谷中突袭得手,今天恐怕要惊动官军,穷寇就莫追了。我看从车里摔下的 象一个小孩,应是逆党贼子,我们除了小逆子,也算一大功劳。” 那三位应声道:“二哥所言极是。只是这沟里草长,须分头寻找。”四人下马 各持长剑从三面向沟里打草寻找。只听草中一阵轻响,为首的黑衣人发一声啸,扑 将过去,“叮”的一声,草中伸出一支剑,将那黑衣人的长剑格开,一团灰影随之 而起。 唐宁远远的伏在草中,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见草中站起一位道人,年纪四十开 外,头扎三髻,颔下留一绺胡须,右手执剑,左手抱着的小孩看样子已昏厥过去。 那道人左右一瞥,已见被四人围定,淡淡一笑道:“你们四人,是哪门哪派的 无名鼠辈,居然甘心为权阉作走狗。今日遇见老道,还不快滚。” 那为首的黑衣人眼珠一转,收剑回鞘,拱手作礼道:“前辈误会了,我们弟兄 四人只是村中王员外家的护院,这个小孩是我们王员外的小女,刚在路边玩耍,却 被车上人抱去,所以才追上来。”边讲边移前半步。 唐宁离得四五丈远近,这些话听得清楚,这村里根本没有甚么王员外,那黑衣 人分明说谎。唐宁虽幼,也知道做人要以诚实为本,听那黑衣人说谎,打心里厌恶。 那道人也冷笑道:“老道活了四十几年,从没听过这样的鬼话。若真象你所讲, 又怎会在急着追人之时黑衣蒙面,打扮一番?那辆车里分明是韦大人的家眷。你既 然认识我老道,便不会是什么护院。” 那黑衣人更挺胸跨前一步大声道:“前辈只是远远看见,便一口咬定,岂不是 欺压晚辈么?那辆车里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这小孩分明是我们王员外家小姐,她 有颗痣长在左耳。” 那道人不觉低头一看,才一低头兀自警觉,急抬眼见三道乌光袭来,一道奔胸 口,却有两道是奔着那小孩,同时背后三支长剑已到,分攻背心和左右三处大穴。 若论那道人的武功对付这等突袭本不在话下,只是抱了一个小孩,颇为不便,那黑 衣人用心阴毒,三支暗器倒有两支是打向小孩。那道人避开了三支暗器,右腿却着 了一剑,伤口黑色,原来那黑衣人连剑上也喂了毒。 为首的黑衣人见一击得手,顿时大振,拔剑助攻,高声道:“三位贤弟,今日 结果了贼道,便是天大的功劳。”四人团团围定那道人,轮番攻击,叮叮当当尽是 长剑相交之声。 不消一刻,只听一声清啸,剑声顿止。唐宁悄悄再抬起头,见那道人浑身带血, 手中剑尖犹在滴血,身边倒下了两个黑衣人。距离两丈开外,为首的黑衣人右耳被 削去,半边脑袋全是血,手中剑已被击飞,止扣定三支暗器,另一名黑衣人腰部中 剑,伤势极重,两人相互搀定与那道人对峙,一步一步退上坡去,骑马逃走。 那道人见两人逃走,也慢慢坐下,将手中的孩子放下,取药敷好腿上伤口,重 新站起将剑挑开黑衣人的面罩,摇摇头显见不认识,回头抱起小孩吃力地向东走出 沟来。 唐宁一直爬在草中一动不敢动,这时见那道人向这边越走越近,吓得扭身便跑, 才跑出一截,听得哇的一声哭,不觉停下步来,回头看是道人怀中的小孩哭出声来。 唐宁望见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头顶两只小辫已散,白衣上沾满血迹,两眼是泪, 看着道人才哭出一声便不敢再哭,只低声抽泣。 唐宁看着那女孩,也不跑了,远远的站定。 那道人招招手道:“娃娃,你过来。” 唐宁迟疑着走近,离了一丈远不敢再靠近,向道人问:“大伯伯,小妹妹没有 受伤吧?”那女孩见走来的是一个小男孩,脸上还粘了一大片土,不由得收住了哭, 嫣然一笑。 那道人问:“娃娃,你是这村子里的么?” 唐宁一撅嘴:“我不叫娃娃,我叫唐宁。我家就在那里。”向东面家里一指。 那道人道:“好,我不叫你娃娃。唐宁,方才的事你全看见了?”唐宁道: “大伯伯真是英雄,你一个人打败了他们四个人,还救了小妹妹。” 那道人喟然道:“惭愧,惭愧,上了四个鼠辈的当。”那女孩还小,听不大懂, 抬头问道:“大伯伯,哪里有老鼠呀?” 那道人一笑道:“方才不是有四只大黑老鼠么?”唐宁与那女孩都嘻嘻笑起来, 那女孩下地来,伸出小手拉住唐宁道:“小哥哥,你和不和我一起玩?”唐宁看她 笑出两个小酒窝,十分可爱,也拉住她的小手。 那道人道:“唐宁,今天的事你要保密,不能对人讲,不然会大祸临头,你懂 么?” 唐宁点头道:“大伯伯,我一定不讲,对爹爹也不讲。” 那道人点头道:“这就对了,你快回家吧。这伙人可不会就此罢手的,知道老 道受伤,一定会追来,我得趁早上山。” 唐宁点点头,对小女孩道:“小妹妹,我走了。”那小女孩扬扬小手道:“小 哥哥,以后你会来找我玩么?” 唐宁待要回家,远远的听见有马嘶之声。那道人中了毒,还带着一个小孩子, 由不得脸上变色,唐宁虽小,也明白事态严重,带那道人藏身到这个山洞里。 时隔多年,唐宁又遇见了江湖人物,血腥厮杀。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待到唐 宁回洞,那人已然醒来,见了唐宁挣扎着便要起来。唐宁连忙制止,取一些清水喂 他饮下,那人已能开口说话,谢过唐宁救命之恩。唐宁淡淡一笑,问起他来长安的 因由。 原来那人名字唤作殷宜,乃是川东柳家寨的一个小头领。这柳家寨是川东一带 最大的山寨,啸聚山林,专门劫夺过路客商的财物,当地官府也不大敢惹。十几日 前有一位白衣剑客前来投书,便是长安剑宫的信使,说道本月十二在骊山脚下举行 江湖结盟比武大会,推选五名天下江湖高手中武功卓著﹑品德高尚者作为东南西北 中五方盟主,处置江湖恩怨大小事宜,以避免江湖各门派相互争斗仇杀。 唐宁拍手赞道:“江湖上各门各派恩怨纷杂,一直相互争斗不休,这样的主意 实在不错。” 殷宜哼了一声道:“江湖上从没得啥子个盟主,长安剑宫偏偏要作这出头的椽 子。江湖门派拼拼杀杀,结怨太深,就为了一个盟主一句话,大家便有仇不报了? 推选,推选,品德高尚有屁用,还不是要靠手头上比个高下,刀剑又不生眼珠子, 嘿嘿。” 此人言语粗鄙,唐宁本就不喜,听了这番言语,更是心道:“柳家寨本来就是 鱼蛇混杂之地,此人也非善类,只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与他多言, 道:“你那大当家的不听你的劝告,只落得身首异处。” 殷宜略吃一惊,随即叹道:“众兄弟都死了,他也逃不得出去。唉,路上我劝 他啥子他也听不得进,一心想出人头地,谁知还没到骊山,就全军覆没了。江湖上 再不得有柳家寨大当家巴震天这个字号了,哈哈,报应啊报应。” 唐宁道:“那么你今后准备做什么呢?” 殷宜道:“我幸得公子救下,捡回一条命来,今后还是安分守己,作个普通百 姓算喽。” 唐宁点头道:“如此也是甚好。这里清水与食物具备,你就在此安心养伤吧。 在下便要告辞了。”说罢起身出洞,脚下便奔终南山南五台而来。 终南山横亘关中,绵延千里,峰头少说也有数千,长安附近终南山中无非子午 峪、太峪、汤峪、大峪几处山谷通路,子午峪最长,唐宁也进谷不下十次,翻过分 水岭亦无所获,三月间曾入太峪翠华山中,也无所得。 不觉走进山中来,但见沟深林茂,白石碧水,甚是清净,只是除却几处禅院再 无人家,直至午时上得山顶五佛殿来,四面望去,只有东面山中似有几处人家。 唐宁便向东来,一路下山,竟无道路,好容易分荆棘,寻出一条羊肠小道下到 沟里,竟是到了太峪,三月间曾寻过的。唐宁犹存了几分指望,找几个村民打探左 近有无隐居之人,得到的依旧只是失望。唐宁无奈下山,走出里许,右面山坡上有 伐木之声,仔细看时,一位樵夫正临溪伐木。 唐宁猛然想起幼时父亲曾教过的诗,那是王维的《终南山》,其中有一句作: 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心道:“樵夫自然是山中最熟悉地理之人,我数月奔忙, 竟想不起此节,真是愚蠢得可以。”忙上得山坡来,向那樵夫打礼问好。 那樵夫日常劳作,十分粗壮,面孔黝黑,似是烧炭之人,听了唐宁询问隐士, 笑道:“自古这终南山多的便是隐士,不知小哥寻的是哪一种?”唐宁奇道:“隐 士还分种类么?愿闻其详。” 樵夫道:“若是在朝为官,勤于政务,便在山中修一别墅,偶有疲乏之感,便 到别墅清净休养几日,称为官隐;若是一朝失了权势,心灰意冷或是暂避风头、养 光晦韬,称为退隐;若是有些声名,还不算大,便住在山中,朝廷请去做官不肯, 再三请来,名声大增,一旦朝廷以高官厚禄相邀,立即欣然前往,称为进隐;若是 求仙访道,烧丹炼药,称为道隐;若是遭仇家追杀,无处逃避,只好进山的,称为 避隐;若是明白了天地变化、万物死生的道理,对红尘名利看破了,那叫做真隐了。” 唐宁笑道:“有趣,有趣。只是同为隐居山中,又怎知他是哪种隐士?” 樵夫道:“你从谷底向山中走来,先是临近谷口,靠山依水,别墅堂皇,门口 有童仆个个白眼朝天,那便是官隐;若是已进谷中,又临谷口不远,别墅也够气派, 门口也有童仆,只是个个低头向地,便是退隐;再往谷中少许,临近岔道,必有一 处院落于半隐半显之处,所谓半隐,是因门口必种几丛青竹,遮住一半门墙,所谓 半显,是因为竹子必然稀疏,必露房檐墙角,若要进山,必经其院外,其门虽不正 对道路,也必不远,大门必然洞开,院内必然简陋,只是门匾上必有大字,以表达 隐居的决心,再看题字必然是当朝显贵,这才算作进隐;再向山中行处,人家渐少, 有一山洞,洞外乱堆杂石,围作院落,洞口黄布张幔,不在开饭之时,也见到青烟 冒出,这是道隐;再向山深处,四面被山遮掩,中间小块平地,有一处简陋院落, 几畦菜地,门口小路弯弯曲曲,被长草遮掩,这多半是避隐了。小哥所问的又是哪 一种?” 唐宁叹道:“都不是,只怕是真隐了。” 樵夫道:“这真隐就难寻了,他或在朝廷,或在城市,或在村落,或在深山, 行止如常人,无甚特别行径,难寻呐。我在此间砍樵数十年,称得上真隐的也只见 到一次,我这番话也是从那先生口中听闻,不然我一介樵夫如何能说出这番道理来。” 唐宁道:“大叔可否指点这位真隐的所在?”心想若能找到这位真隐,或许能 为自己出些主意。 樵夫道:“那先生只是四年前见得一面,现在我怎晓得?” 打横里一条紫影闪在面前,向那樵夫冷冷道:“那樵夫,我也打听一个人。” 唐宁看那女子面色惨白,鼻梁仅有常人一半宽窄,颧骨高耸,长相如同僵尸鬼 魅,此人眼中无限恨意,由不得人心中打颤。 那女子身旁却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姑娘,模样俊俏,和袁聪却有几分相像,两下 相比,更显那女子怖人。 樵夫看见那女子样貌,由不得吓了一跳,一时迟疑。那紫衣女子冷笑道:“怎 么,看我长的丑么?”左手已扣了一枚银箭,箭头乌黑,显然喂有剧毒。 那樵夫更不知如何做答,紫衣女子怒道:“原来山中的一个穷樵夫也是狗眼看 人。”杀气顿生。 唐宁忙道:“这位长者息怒,大叔绝无恶意。” 那樵夫这才醒过神来道:“是,是,这位夫人不知又打听何等人?” 那紫衣女子大怒道:“怎么,我嫁过人了么?” 樵夫心道:“我怎知你嫁没嫁过人?”见她杀气腾腾,吓得哆哆嗦嗦道:“是, 不是,这位姑娘,你打听甚么人?” 那紫衣女子冷冷道:“一个道士。”樵夫道:“山下便是太乙宫,姑娘怎不去 那里打听?此山间的道士十九便是太乙宫的。” 那紫衣女子哼一声道:“要是在太乙宫找得着。问你做甚!”樵夫苦笑道: “如果是这样,恐怕我也是不知道了。” 那紫衣女子脸一沉,一支银箭发出。唐宁惊呼道:“不要。” 却见那银箭直插在樵夫的发髻上。那樵夫两眼发直,瘫坐地上。那小姑娘原本 只在旁观看,面无表情。 唐宁忿道:“长者既然向人询问,便该以礼相待,怎生欺人?” 那紫衣女子侧目道:“小子少罗嗦,再敢多言,让你永远闭上嘴。”声色俱厉, 手中又扣了一枚银箭。 唐宁心里一惊,还是慨然道:“这位长者,以力逼人,仗势凌弱便是不对。” 那小姑娘看着唐宁,眼神奇异,却象看一怪物。 那女子脸色更加阴沉,眼中杀气大盛。 唐宁兀自道:“人心都是一般,你若好言相讯,大叔一定会尽心相助,说不得 还真能寻得一些踪迹来。象在下适才那样,若心浮气躁,后面的事便打探不着了。” 那女子似乎神色渐缓,已被打动,却也不肯向一个少年承认,只向那樵夫道: “我寻的那人却有些臭名声,说不得你会认识。” 樵夫方缓过一口气,忙道:“姑娘请讲。”声音犹自发颤。 那女子不见手上有何动作,那只三寸长的银箭已经不知去向,看她衣袖乃是紫 色薄纱,若隐若透,究不知这些银箭藏于何处。那女子缓缓道:“此人在江湖中有 几分臭名声,人称终南道人。” 那樵夫咋舌道:“终南道长,那是神仙一般人物啊,听说他剑术通神,天下无 敌,听说终南道长曾经在龙湫池上练功,在水面上行走如飞。”唐宁眼光放亮。 那女子已不再耐听,晓得在樵夫这里打听不得甚么,抽身便去,临去回头向唐 宁扫一眼,唐宁心头一寒。 樵夫这才缓过气来,拔下银箭,向那女子背影呼道:“姑娘,你的,你的。” 一时不知该称什么。 那女子头也不回,飞纵而去,桀桀怪笑道:“留给你做簪子了。”樵夫想起刚 才惊险,一屁股又坐在地上。 那小姑娘眼露嘲弄,跟着也纵身而去。 唐宁道:“大叔小心,银箭上有毒。”樵夫闻言急忙将银箭抛在地上,又看看 约有二两多银子,取块布小心包好,对唐宁道:“好吓人也,小哥怎么还敢顶撞她。” 唐宁笑道:“无缘无故的,我讲道理,她自然不会伤害我了。”樵夫摇头道: “我看这人说不得真会杀人。” 唐宁这才有些后怕,辞了樵夫,走出数里,心中忽然一动,忙翻身去寻那樵夫, 却已不见,只得自怨自艾几声。四下打量,似乎山上有条小路,便翻山越岭,循小 路而行,不觉走进一片巨石中来。再顺小路前行,在巨石中转来转去,眼见前有一 处洞穴,唐宁不禁“咦”得一声轻呼。 唐宁几个月来在终南山打转,却不曾迷路,只缘他有一样好处,但凡到过之处 一定认得清楚,一路上景物历历在心,进山之后总能依原路返回。今日唐宁吃惊是 因为他清楚记得这个地方他曾到过。洞口平坦,唐宁举步而行,走的极慢,每一步 下去都让他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进洞数步,只觉一阵清凉,和洞外炎热暑气相差极远,唐宁心中在叫:“是‘ 冰洞’,绝对是‘冰洞’。”原来唐宁翻山越岭,竟又到了翠华山中。 三月间,唐宁到翠华山。 清明时节,山间杏花烂漫,远望如霞。过了一山又有一山,近山青翠,远山如 黛。幽沟碧水白石鳞鳞,山中小道曲曲弯弯。进山许久,方见一道石阶直向山上杏 林延伸,信步登去,如上天梯。石阶尽头是一片土丘,唐宁穿杏林走蹊径,曲折数 百步,只见眼前一片开阔,波光粼粼,竟是一池春水,方圆约有一里。 唐宁大喜,禁不住一声长啸,奔向这山中天池,畅然若进仙境。 过得许久,近处风光已览,唐宁心道:“不若寻个高处,看尽这翠华全景。” 环顾四周,见正西方隔着杏林有巨岩高十数丈,当是观景佳地。唐宁穿林来得岩下, 正欲纵身而上,却见由此有小路通向左边一堆巨石之中,路旁有几株青松姿态优美, 似非天然生成,倒有几分象作就的盆景。唐宁不禁跳过去细细欣赏,见松树的位置 恰到好处,背后一面山石如皱如褶,与他处山石迥异,倒象画中的江南山水。 唐宁更上一步,果见松枝上如有绳痕,又有削伐之痕。唐宁心道:“此处若有 人家,定在这巨石之后,想来便是作这松石之景的人,这般雅致之人不可不见。” 穿过两块十数丈高的巨石,走得十多步,忽觉右边一阵冷风袭来,劲道凌厉。 唐宁大惊,心道袭击者内功如此深厚,实乃平生所未见,当下不敢硬接,向后 急闪,剑已在手,立住门户。 眼前什么人也没有。 唐宁急忙回头,依然未见人影。唐宁心中惊异更甚,吸一口气,朗声道:“是 哪一位前辈在此,还请现身,晚辈唐宁先行拜见。”等了许久不见应答,只有自己 的回声在巨石之间徘徊。 唐宁眼光横扫,仔细查看周遭形势,见四周巨石环绕,前方林木荆棘已无路可 通,仅右面山石上裂开一条巨缝,宽有三尺,高逾一丈。唐宁持剑在手,一步步走 将进去,风声萧萧如雷,割面如刀。 原是一处天然孔穴生风,这孔穴也不长,不过数丈,那一面也有一个出口,唐 宁从那一面出口爬出,便一丝风也没有了。唐宁暗自称奇,见身处巨石之间,一条 小路蜿蜒其中。转了一个弯,见小路尽头又有一洞,洞口甚大。唐宁收剑在背,大 步走将进去,见洞内平坦宽敞,心中暗喜,哪知再行得数步,脚下忽然一滑,唐宁 登时仰面摔倒,直向洞底滑去。 唐宁只见洞壁洞顶些许冰凌纷纷向后掠过,如犬牙,如钟乳,长竟有数尺。待 到身子停下,已在洞底,爬起身来,顿感冷气逼人,寒不能胜。四周环顾,只见身 处冰窟之中,无数冰凌冰柱,晶莹剔透,宛如瑶林世界,只是洞内颇为明亮,微感 诧异。举步缓行,只转得两个冰柱,便到了一处出口。 这出洞之路并不长,不过十几步便出了洞,外面春光融融,别是一番气象。 唐宁分外纳闷,反身看去,见只是一个寻常洞口,高宽各有丈余,便又走将进 去。走得十几步便是洞底,冰凌四挂,冷不可耐,连忙出洞,心中只喊:“这可奇 了,若非亲眼所见,我决不能相信人间有此境地。”良久回过神来,见三面危崖高 耸,一面杏花烂漫,不觉心醉,只道身入桃源仙境。 忽然一阵乐音入耳,乃是古琴之声。随即有一女声歌道:“燕草如碧丝,秦桑 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声音妙曼绕林, 所唱正是李太白的《春思》。唐宁听得不禁痴了。过了良久,调转变徴,那女声又 歌李太白的《关山月》。 唐宁穿林循声而来,远远望见杏林之中,有一少女身着月白衣衫,正鼓琴而歌。 歌声初时悠长,琴声也悠长,中间歌声转急,琴声也转急,唐宁只感到通身紧缩, 寒意从心中而来,忙调整呼吸,运内力抵御。歌到最后一节,声音渐缓,唐宁便感 到如刚才初出寒洞,春光虽暖,寒气犹绵绵不绝。 那少女歌罢,幽幽地叹口气,起身抱琴欲去。 唐宁哪肯错失良机,忙赶上几步见礼道:“仙子请留步。”少女吃了一惊,回 头见是一位背剑的白衣少年,脸不觉红了,问道:“阁下何来?” 唐宁道:“长安唐宁,今来翠华山游玩,不想误入仙府,多有冒昧。还请仙子 指点迷津。”抬起头来见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头梳双髻,脸庞略圆,面白如玉, 象笼罩着一层神光。唐宁心中一凛,不敢多看,忙低下头来,心中朦胧如梦,只觉 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 那少女嫣然道:“我是人,不是仙。唐公子既是来此游玩,寒舍便在此间,应 尽地主之谊。且请公子稍候,便即着人来请。”讲罢,飘然而去。唐宁呆在当地, 不敢稍动,回想适才那少女的面容,恍若隔世。 过了不久,有一家人来请。穿杏林,绕巨石,到得一处院落。道路七折八拐, 岔路甚多,若非有人带路,只怕在这偌大的林子中走上一天,也找不到此处人家。 那院落也不甚大,原是数间茅屋,几畦瓜菜,更有数十只鸡鸭,倒是三分仙境,七 分农家。 进得屋中,眼见摆设简陋,但很干净,显得极为素雅。屋中坐着一位四十多岁 的中年妇人,虽然衣着朴素,无甚钗环,却仪容端正,温文而雅,不似寒门小户之 人。唐宁忙上前见礼,告谢了方落座。 家人献上茶来。妇人问道:“唐公子是何方人氏?又因何遇见小女?”听唐宁 将一路情形告知,笑道:“那两个洞便称‘风洞’‘冰洞’,乃天然地气所生,寻 常我等也是不去的,不想唐公子今日却走了这条路来。”唐宁奇道:“原来还有别 的道路。”妇人笑道:“自然还有大道。”唐宁茶已喝过,起身告辞,妇人也不挽 留,唤家人相送。出了院门不循旧路,向南沿巨石下一条路而行,不过数百步,却 是一个小小的码头,停着两条小船,原来已到湖边。 唐宁上了船,却听到琴声再起,只因相距已远,若有若无。那家人持篙撑船行 至湖心,唐宁回头再望,只见春山杏林,已不知人家何在了。 此时已是六月,洞内不再结冰,但依然寒冷异常,唐宁不敢多作停留,忙寻路 出洞,穿杏林,绕巨石,岔路极多,不多时居然到了那院落之间。 只见院中茅屋依然,柴门大开,只是不见了鸡鸭,几畦瓜架已倒,静悄悄的毫 无声音。唐宁心叫不妙,冲进堂屋中,只见屋中桌椅生尘,已是人去屋空,再冲到 其他屋中,一般的空空如也,只得出门寻路下山。 天近午后,唐宁只道行人寥寥,哪知到了杜曲,各家饭店门前热闹非凡,好容 易寻得一处座定,便有人站在身后等待空位。唐宁细看那些行人,有僧有道,有老 有少,有江湖豪杰打扮,也有客商、儒生,男男女女怕有上百人,皆是行色匆匆, 狼吞虎咽后便急急上路。 唐宁再听他们所谈,无一不与“骊山大会”与“长安剑宫”有关,喜爱热闹乃 是少年本性,况且自古及今从未有过什么江湖大会,焉有不去之理?当下也顺路向 骊山而来。 临近一处村落,只见两只狗在谷场上打架,翻来滚去,煞是热闹。夏日午间炎 热,村民皆在家中,也无人来管,却引来十数江湖人物围观。 那两条狗一大一小,体格相差许多。大狗气势汹汹,追着小狗乱咬,那小狗只 是蹦跳躲避。奇怪的却是那小狗身上毛发毫无损伤,倒是口中有毛,毛色同大狗身 上一般无二,显是从大狗身上咬下。 那两条狗倒不怕人,见人围观,精神更增百倍。那条大狗很是凶猛,气势颇大, 而那条小狗却是极为敏捷,似乎那条大狗每次扑来,小狗都能料敌机先。小狗或前 或后,或左或右,变化极多,总能从大狗爪下逃过,冷不丁找准机会就向那大狗身 上咬一口,咬过之后迅速便逃。大狗气急败坏,穷追不舍。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一人笑道:“原来这只大狗是只大笨狗。” 这时有一男声道:“其实这只大狗也不笨,你看它一扑一咬,尽是照着小狗的 咽喉与胸口要害之处,又准又狠,可能是被人训练出来的牧羊犬。” 众人细细看时,果见那大狗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那小狗却似狼狈,乱扑乱咬, 不成章法。不知为何,那大狗却偏偏抵敌不住,身上伤口越来越多。众人眼见胜负 已分,便转身欲去。那知场上却有了变化,夏日午间,太阳甚毒,大狗久攻不下, 已自气馁,卧在地上,伸着舌头不住喘气。小狗得意扬扬,围着大狗转了几圈,摇 动尾巴意在挑衅。大狗撑起前腿,只是喘气不休。小狗转了几圈,见大狗已不再进 攻,转到大狗背后,照脊梁猛然扑上便咬。不料想大狗突然身子一侧,翻转身来。 小狗已在空中,扑将下去脑袋正巧要落在大狗口里。 众人眼见那小狗处境不妙,都是惊呼一声。只见小狗在空中一个筋头,避开了 头,腿却未能避开,被大狗狠狠地咬了一口,连连惨叫。小狗落下地来,急忙逃窜, 腿上被咬处已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大狗得此良机,也不肯放过,随后扑来,却又被小狗轻易躲开,随口从大狗腹 部扯下一撮毛来。纠斗一刻,大狗不是对手,又卧在地上不动了。 小狗又围着大狗转圈,有人担心道:“这小狗又要吃亏了。”只见小狗又是跳 起照大狗脊梁扑去,这一下,众人皆不免为小狗担心起来。 大狗依旧翻身,等待小狗扑来。那料小狗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未曾跳起,只不 过稍稍蹦了一下,见大狗翻身,便照它臀上狠狠一口,连皮带肉,撕下一小块来。 大狗四腿朝上,护不住臀部,这一下创伤甚深,狂吠几声,翻转身来,夹着尾巴逃 去了。 这场狗打架十分有趣,众人皆是哈哈大笑。 一位老者看来在教训徒弟:“这小狗论力气自然不是对手,今能取胜,那是全 靠一个变字。你学这余家拳也有十年啦,却呆板不化,连只小狗都不如。”身旁一 位三十出头的汉子唯唯听命。 那老者一时兴起,演练几招,端的是收发得意,口中还边在解释某某招可以衔 接某某招,又可改接某某招。 唐宁听得频频点头,心道这老者一定是江湖名宿了,余家拳是什么,他却不知。 一位二十出头的少年嬉笑道:“大师兄,你可要向这小狗多学学啊。” 他本意自然是嘲弄大师兄,不想师父正在演练,倒象是指那老者是小狗。那老 者冷哼一声,沉下脸来,这少年是他得意弟子,又非有意,板板脸也就算了。 忽从侧面飞来一支银色小箭,急如闪电,正中那小狗脖颈,那小狗霎时便直挺 挺死去,伤口转瞬发黑,居然并不流血,显见那箭上染了极霸道的毒药。 不知何时,不远处已站着一紫衣中年女子,桀桀怪笑道:“以小欺大的狗东西, 死有余辜。”声音虽然悦耳,却满是寒意,令人发麻。 唐宁认出正是山中那女子,心里一阵冰凉。那少年见紫衣女子盯向自己,不由 一个寒战。 那紫衣女子冷冷一笑,转身便纵去。 众人纷纷议论,竟无一人认识,只有那老者道:“看她所用暗器手法,倒有几 分象是武灵门下。” 有人失惊道:“武灵门割据魏博,一方诸侯,竟也来骊山大会?” 另一人道:“反正老子是来看热闹,又不想做什么盟主,武灵门再厉害,不招 惹它便是。” 那老者叹气道:“这只小狗又何曾招惹她?你们年少,那晓得武灵门的厉害。” 解开上衣,露出肩上三处伤痕,看上去便是箭伤。 那老者回忆道:“二十年前,老夫从军参加了征讨魏博之战。那场大战真是惨 烈,魏博军中那武灵门三千子弟兵个个善使武灵箭,不是取人咽喉就是取人心脏, 手法高明,快如闪电,竟将官军一万余人屠杀殆尽,真是血流成河,横尸成山,老 夫幸亏有几分功夫在身,避开了要害,终于捡了一条小命。哎,到如今老夫合上眼, 满眼都是血啊,实在忘不了同行的你们两位师叔临死的惨象。” 那少年徒弟愤愤道:“这样讲来,武灵门就是我们的仇家了。这次碰到了,要 想法报仇。” 那老者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以老夫的功夫,连武灵门一个弟子的箭也挡 不住,更不用说武灵门的高手了,你去不是更加找死么。” 那徒弟才不敢吭声。 刚才那女子出手之快,无人自忖可当一击。唐宁想及自己在山中出语顶撞,实 同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不由得脊梁发冷。 到得骊山脚下,见在华清宫东数里处有树林中开出一片空地来,东西北三面高 搭彩棚,上悬横幅,写着“长安剑宫恭迎江湖朋友参加骊山大会”一行大字。 平地之中或坐或立约有两三千人,不时还有人马赶来。平地一圈皆立旗杆、红 旗飘飘,中间或写“长安”或“武”字。北面棚前还立着五根十丈高的旗杆,旁边 立着一面牛皮大鼓,人声已然鼎沸,更兼阵阵马鸣,愈显热闹。 这时棚中陆续有人坐定,东西两棚看来皆是甚么江湖重要门派首脑,身后各立 着众多弟子。北面乃是主棚,又分东西两排,东面皆是白衣人。首座却是阎峰,身 旁有两位白衣老者,西面三位老道和一个胖子,其余约有数人,袁聪居然也在棚中。 袁聪随阎峰一众来到骊山,自是兴奋异常,看到棚外台下熙熙攘攘汇集了诸多 江湖人士,颇想下台去结交一番,只是每次想到台下,看着阎峰,又不好意思出口, 只得耐性子坐着。对面两位白衣中年人她已认识,乃是阎峰的二师叔骆二与三师叔 孟三,此刻脸寒于水,一句话也不讲。身边上首三位老道也是一声不吭,下首一个 胖子粗壮无匹,身重只在三百斤之上,相貌更是如凶神恶煞一般,袁聪夹在其中, 几乎闷杀。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