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深无桃源名重生前累 老疯头一直疯疯癫癫,时事不明,唐宁扼要向他说明淮西河北战事情形,又向 袁聪等讲起幸亏不曾直接南行。老疯头对老叫花子的沉着应变和计谋十分佩服。 老叫花子笑道:“当初我上了那圆通一当,害得小举人挨了一掌。吃一堑,长 一智,这次自然要小心了。那圆通果然难以对付,又给他逃脱了。” 老叫花子与唐宁下棋,也知他故意相让,无奈太爱下棋,管它输赢,过过棋瘾 便是,不过四五盘,也就罢了。 此去寻访柳玄成,正是官军与淮西军接战之处。老疯头自然要跟去,一是为保 护外甥女,二是因那柳玄成究竟是被自己打伤的。老叫花子依旧不放心,虽说老疯 头武功很高,但却疯癫多年,仅靠读书来习武,全然不通江湖事宜,其余一干少年 江湖经验和功夫都有限,因此待他们走后,老叫花子又传下密令,让洛阳、襄阳各 分舵沿途暗中保护。 唐宁等人沿途到了南阳邓州一带,细细寻访,却毫无消息。这江湖人物非同他 人,最是难寻,他吃不打尖,不过是随身带些干粮,随手打些野味,行不住店,一 棵树、一块石、一间破庙,一处房檐尽可成栖身之所。 众人寻了一个多月,不得不踏上回程。行至汝州,唐宁忽然想起以山棚所言, 柳玄成离开山中之时伤势未愈,沿途可以不住店,但总不可以不吃药,一路上寻来, 竟未想起寻访药铺。众人点头称是,又转头向南,果然从寻访医馆药铺中,渐渐寻 出柳玄成的踪迹,竟象是奔淮西去了。 柳玄成淮西投敌,华山弟子自然不信,便认为他是伤重被胁迫而行。那汉子绑 架柳玄成,也自然是意图不利于华山派,但近一年来华山平安无事,可见那汉子意 图深远,背后不知隐藏了多大的阴谋。 众人所在的萧坡小村不过几十户人家,连个住宿打尖的地方都是难寻。其时已 到六月,天气炎热,众人见村东一棵大槐树粗可合抱,盈盈如盖,甚是茂盛,便各 找树杈休息。 天色初黑,一名少年急匆匆向西赶去,唐宁认出那人便是潼关外遇见的赵姓同 窗,此人数月间往来秦宁与长安剑宫之间,此刻得到秦宁线报,急急赶往唐州。 唐宁不知究竟,便不动声色,任他过去。 到了中夜,隐隐从东方传来马蹄声,老疯头首先惊醒,跟着众人次第醒转。 不一刻,从东方奔来约莫五百骑兵,到了树下,下马略作休整。唐宁等见那人 马旗帜衣甲皆不同于官军,竟是淮西叛军,相互示意噤声。 夜深时分,又是月初,天上细月如钩,叛军围坐篝火,哪想得树上有人。其中 几名将领坐在一起小声议论,话音虽低,但在静夜时分,老疯头、韦玄中和唐宁听 得十分清晰。 其中一位将领道:“丁将军,不知道今日的计谋是否可成。那高霞寓曾经征西 川、成德,又听说他熟读兵书,难道会看不出这诱敌之计?” 那丁将军便是“金刀将”丁士良,道:“主公早将高霞寓的底细摸清,知道他 虽然立了不少战功,却不过是一介勇夫,并无真实谋略,今天便是他身败名裂之时。” 另一名将军道:“高霞寓麾下毕竟有两三万人马,再不济也难对付。” 丁士良道:“三月份在郎山便故意让他小胜,送了两处准备弃用的空栅给他, 便是要助长他的骄气。他手下唐邓兵马虽有两三万,但除了守城之兵外,可以动用 的也不过一万上下。他只道我文城栅吴将军处不过三千兵马,哪知我军张网以待, 梁将军确山五千兵马在南,柳将军嵖岈山三千兵马在北,再由李将军断他后路。那 文城栅坚固难破,号称铁城,他攻又攻不破,退又退不得,教他上万兵马一个都跑 不脱。” 那名将军道:“李将军虽然骁勇多谋,但只带了百名士兵,怎能封住他的退路?” 丁士良道:“李将军的师父赶来助阵,那几名高僧个个武功精绝,计谋更是高 明,这次高霞寓是插翅难飞。” 那名将军依然冷笑着摇头,丁士良道:“陈将军不满,可是为得那个柳子野将 军?” 那陈将军道:“知我者,士良也。那姓柳的不过是乳臭小儿,寸功未立,凭什 么让他独当一面。” 丁士良道:“这是李将军举荐之人。” 陈将军忿忿道:“李将军虽勇冠三军,但他举荐的人未必便有多大本事,居然 一来便给他三千兵马。丁将军为主公出生入死,战功卓著,也不过才是个捉生虞侯。” 丁士良忙止住他道:“陈将军莫出此言,当今大军压境,正需为主公出力,不 可互生怨谤。” 那陈将军和其他将领仍旧一脸不平。丁士良便传令上马,到村西大路两旁准备 伏击,以诱敌军。 淮西军去后,老疯头急与唐宁等道:“听那几名叛将口气,今日竟要伏击官军, 怎生知会官军才好。”韦玄中分析那些和尚必是中岳寺圆通一伙,看来这次伏击也 是圆通筹划,他心中还有一处疑问,却不愿提起。 等到五更初上,西面传来马蹄声声,愈来愈响,老疯头站在树尖,极目望去, 见西方远远有千军万马,风尘滚滚而来,再向近来,已看清那帅旗上绣着一个“高” 字。 唐宁等人没有老疯头这等轻功,站不了那么高,只等官军推进到二里远时方才 看到,见那些淮西军忽然从林中杀出,两下砍杀一阵,淮西军便向南遁去。 老疯头叹道:“叛军不向东逃,而向南去,更是一着妙棋。小小伏击在先,使 那官军麻痹,不防有更大的伏击在后。向南逃窜,使人不疑,再想不到是诱敌之兵, 而只认为是偶遇散骑,淮西军中真有懂计谋之人啊。”老疯头当年习武,不单医书 经书,兵书也读了不少。 过不多时,官军大队开过萧坡。那统军大帅正是随唐邓节度使高霞寓,一身亮 铮铮金甲明光铠,胯下一匹千里马,威风凛凛,正打马经过那棵大槐树,却见从树 上先后纵下七个人来。官军大惊呼喝:“有刺客。”数十骑冲出将这七人团团围定。 老疯头拱手道:“这位可是高霞寓高将军。”那高霞寓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 丐居然直呼自己姓名,登时便沉下脸喝道:“你是何人,胆敢行刺本帅?” 老疯头笑道:“老夫特来告知将军,淮西叛军已在文城栅张网设伏,此去不得。” 官军此行正是向文城栅而去,闻听此言,便有无数兵将脸上变色。高霞寓大笑 道:“埋伏?哈哈哈,你当我高霞寓是三岁小儿么?这几人分明是淮西奸细,怕我 大军压境,因而故弄玄虚,与我拿下。” 袁聪杏眼圆睁,长剑已经出鞘。官军见袁聪亮了兵刃,更认定是刺客,当下便 有兵士攻上。 老疯头身形转处,那些兵士手中长枪尽被打落在地,还好他不愿伤人,那些兵 士都只是眼前一花,长枪已经离手,吓得连忙退后。 马上骑兵便没这么便宜,一身重甲,却被老疯头纷纷踢落在地。 上万兵士,一时惊呆,静寂无声,无一人再敢上前。 高霞寓也是脸上色变,将马死死勒住。他一生自负名将,以关羽自诩,百万军 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 面前这老疯头却一招镇三军,取他高霞寓首级只怕用不着探囊,直如信手摘花 罢了。 唐宁跨前一步道:“高将军,这几位义士方于月前助伊阙吕元膺将军平东都之 乱,怎会是淮西叛逆?在下也与西平郡王之子、太子詹事李愬相识。”他性情最不 愿攀龙附凤,媚结权贵,但事在紧急,为证大家清白,便将能拉出来的证据全拉出 来,此即所谓病急乱投医。他本还想说老疯头是先朝进士,但连老疯头姓甚名谁都 不知,何况老疯头如今衣衫褴褛之状,说出来那高将军也不信。 果然那高霞寓闻言沉吟不决。 中军一人呼道:“唐兄救我。” 唐宁看时,正是赵姓同窗,却被官军所缚。那赵姓同窗道:“唐兄,在下也是 向高将军示警,却被当作奸细,说到了铁城没有埋伏便将我斩首祭旗。唐兄万望看 在阎师兄份上,救我一救。” 唐宁道:“高将军,此人乃是赵千户之子,更不会是奸细了。” 那赵姓同窗道:“甚么千户,我父已经升为和州司马了。我舅舅是并州刺史。 哎哟。” 唐宁道:“此事乃我等亲耳所闻。”将夜里听淮西叛军之言相告。 高霞寓听他话中毫无破绽,主要是那老疯头若是刺客,如今只需动手,任谁也 挡不住,便也信了他们不是淮西探子,将那赵姓同窗放了,心中有几分动摇。 唐宁又告以淮西军情布置,高霞寓一颗心落下,狂笑道:“区区百人,便想截 我一万精兵归路,淮西无人知兵,哈哈。”唐宁若只是告诉他有伏兵,不加详情, 说不上高霞寓便会退兵,如今倒如画蛇添足。唐宁只知坦诚,却究竟不谙世故,不 能因人变通,高霞寓是自负之人,熟读兵书,听着这淮西军事布置荒谬,便不放在 心上,反而执意要进兵了。 唐宁道:“那些和尚个个武功高强,非普通士兵可比,将军还请三思。” 高霞寓笑道:“就算他是大罗金仙,我千军万马踏过,也要将他踏成齑泥。大 军既出,岂能无功而返?”斜眼望一下老疯头,心道这老乞丐适才露的一手功夫甚 是了得,看不出还是江湖高手,那淮西百人总不会人人都有这等功夫吧,催兵继续 前行。 旁边一位偏将进言道:“不若分一支人马殿后,待他将前军合围,我便两下夹 击他一翼,定获大胜。”此也不失一条万全之计。 高霞寓自视诸葛再世,哪肯听进别人意见,那偏将若不进言,说不上他倒如此 用兵,如今定要另想别策,道:“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今淮西军用万人相若之兵围我,更仅以百人断我归路,所以我知淮西无人知兵。文 城栅据山而筑,四面若有伏兵,也当远距数里,步兵一时三刻不能合围,我使强弓 劲弩护我两翼,若敌军以骑兵突击,岂不正中我下怀?”诸将自然称赞。 大军东行,远远见文城栅依山高筑,形势险要。周围山虽不高,但若有伏兵, 官军终究会吃地利之亏。当下高霞寓令弓箭手戒备,距离文城栅一箭多地停下,四 面盾牌围定。那文城栅守军见官军到来,便分兵据守,偶尔放几枝冷箭。 高霞寓大笑道:“何来伏兵?若有伏兵,自然趁我立足未稳,四面攻击,哪能 等我们安营?而今看来,那几人不过是故作妄语耳。”便令一将率兵搦战。 敌营中也出一将,两下相斗,那敌将不敌,退回栅中。跟着敌营中突出两将, 夹击官军一将,高霞寓一扬手,便有两将冲上前去。敌营中也是一通鼓响,上千兵 将杀出,官军中也杀出两千人马,两下混战,淮西军伤亡数百,且战且退。高霞寓 见敌军败局已定,下令全军出击,莫使敌军合上栅门。急攻之下,已将号称铁城的 文城栅外栅攻破,将两千多敌军压缩在内栅。高霞寓调强弓上前,淮西军更是伤亡 惨重。 老疯头见高霞寓一意进兵,担心官军失败,便要唐宁等留在萧坡,自己到文城 栅战场,相机行事。他疯癫十多年,一朝而愈,自惭十几年碌碌苟活,是以报国之 心弥热。 唐宁与韦玄中也要前往,唐宁也是不忍一万官兵陷于敌围,心怀报国。韦玄中 除此之外,别怀心事,想见柳玄成是否出现在淮西军中。 老疯头估量唐韦二人的功夫自保无虞,便应允了,袁聪等人欲去却是不许。当 下三人展开轻功,奔上一处山头,见官军行将攻破文城栅。 一阵角声,南北山后淮西伏兵齐起。官军分兵两面抵御,前军依旧猛攻文城栅。 两军大战,血肉横飞,杀声震天,长枪大刀乱飞,混战之中互有攻守,一时间看不 出胜负。 忽见淮西北军中一将手执宝剑,四下砍杀,所有格挡的兵器皆被削断,那将一 声清啸,飞身而起,从无数兵将头顶踏过,竟直奔官军粮车,阻挡者立被格杀,那 将冲入粮车阵中,砍翻数人,将粮草点燃。另有一敌将也是持剑冲杀,十分骁勇。 韦玄中失声道:“柳师弟。”相距甚远,但从那将身法啸声看竟似柳玄成,另 一敌将依稀似是秦宁。想不到二人都投了淮西,韦玄中和唐宁十分痛心。 官军粮草被烧,气势便怯了,败象已露,文城栅中淮西军乘机毁栅反攻,官军 大败。那淮西军将官军分割包围,肆意屠杀,一时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唐宁三人眼中含泪,竟无能为力。在这万人混战的战场,凭你武功盖世,也不 能扭转战局,老疯头捶胸顿足,哭骂高霞寓。 高霞寓只收拾身边数百残军,奋力突出重围,向西逃来。却被一彪人马堵住截 杀,其中果然有五名和尚,那些官军中有数名大将久经沙场,却经不起那些和尚一 击,纷纷被打落马下。 老疯头突然纵身下山,迅捷无比。 高霞寓见众将抵不住那些和尚,非死即伤,身旁兵士越战越少,不由得仰天长 叹,回转枪头,便要自戕。 老疯头适时赶到,左掌一挥,打落长枪,右手一把将高霞寓抓起,飞快向山上 攀来。 那圆通几人眼见敌帅可擒,却被老疯头抓去。圆通认得便是那日打散官军,解 了自己之围的疯子,圆通不知老疯头已经清醒,只道他依旧疯癫,且与官军为敌。 那老疯头轻功绝伦,圆通自认相差太远,也不来追逐。 老疯头飞快上山,招呼唐宁与韦玄中,奔回萧坡,这才将高霞寓放下,劈面就 是两个巴掌,骂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今日一万官军的性命生生被你害了。” 他下手虽未用力,那高霞寓已是两脸红肿,低头不敢则声。 袁聪等忙问情形,知官军全军覆没,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袁聪骂道:“狗官。” 举脚欲踢高霞寓,被唐宁一把扯开。唐宁见高霞寓身中数枪,血染战袍,也曾经力 战,宁死不降,叹道:“高将军,你不听忠言,致有今日之败,不单尽毁你一生英 名,这一万好男儿……”他哽咽不已,再也说不下去。 那赵姓同窗却不肯饶他,重重一脚,骂道:“他妈的,老子冒死给你传信,你 居然差点将老子杀掉,老子回去一定叫我舅舅参死你。”先赶向长安。 众人将高霞寓抛在萧坡,向北归去。袁聪恨恨道:“这样的狗官,舅舅不该救 他。”唐宁道:“袁姑娘,不是这么说。那高霞寓毕竟为国立过功劳,况且铁城之 败,若连他也死了,真相便无人知晓,责任该由谁人来负?” 袁聪道:“我们不是人么?不会到处说么?” 老疯头叹道:“我们虽然知晓,皇上又哪里知晓,百姓又哪里知晓?少不得还 赠他英烈,树碑立传呢。” 袁聪恨恨道:“也太便宜这狗官了。”韦玄中因柳玄成一事,一路沉默不语。 一路上众人眼睛都是红红的,到了舞阳,韦玄中才将那敌将看似柳玄成之事说 给袁聪。袁聪大怒,便要冲到铁城去骂柳玄成,被众人劝住,心伤柳玄成因为自己 竟投敌作恶,不由得掩面痛哭。 翌日启程,却不见了袁聪,众人大为焦急,急急赶向铁城。 大战过后数日,战场虽已清理,不过将尸体草草焚烧掩埋。到处可见残刀断枪、 凝结污血,偶尔草丛中露出一截煞白的人手。 文城栅已在眼前,却不见袁聪身影。老疯头心急如焚,便想闯关。 唐宁拦道:“以前辈神功,自然出入如平地,却惊扰敌军,寻到袁姑娘却难。” 老疯头立时惊醒:“我也是一时昏头。” 唐宁道:“所谓关心则乱,前辈是太关心袁姑娘了。” 华山派一名弟子忽然发现什么,急忙扒开一处草丛,并排三名淮西兵士尸体, 看伤口却象是华山剑法所伤,便道:“师妹来过了。” 韦玄中摇头道:“不是师妹。” 中夜时分,趁着多云,老疯头抓着唐宁与韦玄中从文城栅一飞而入。一场大胜 之后,淮西军知晓官军再无元气进攻,戒备松弛。 三人查遍帐篷营房,不见袁聪下落,只有最后一处房屋未查。 老疯头指挥韦玄中与唐宁两侧迂回,自己悄悄推门进去。房中漆黑一片,有人 发出轻轻鼾声。 老疯头摸近床铺,一道掌风劈来,老疯头一闪避开。 那人咦的一声,跟着又是一掌,掌风凌厉。屋中众人登时惊醒,纷纷呼喝。 那人喝道:“莫伤到自己人。”便是圆通,当先纵出房门。其余和尚纷纷出门, 屋外已与韦玄中唐宁交上了手。 行藏已破,形势格紧。有几名和尚也是圆字辈的僧人,韦玄中与唐宁不是对手, 且战且退。淮西兵士已被惊动,军营中开始骚动,有人高呼:“劫营了。” 老疯头大吼一声,一掌将一名和尚击飞,瞅见韦玄中支持不住,一脚踢翻火盆, 逼开围攻韦玄中的和尚,抓住他腰眼,内力一吐,将他抛出军营。 圆通借着火光又见到了唐宁,嘿嘿冷笑中扑将上来。唐宁被一名圆字辈和尚和 一名方字辈的和尚已逼的快要走投无路,见圆通扑来,更是难以抵挡,情急中连连 后退,一缩身窜进一间屋中。 屋中正冲出秦宁,二人险些撞个满怀。对过一掌,唐宁首先出手将灯火打灭。 漆黑之中,唐宁与秦宁各持剑在手,屏住呼吸。这时谁忍不住先出声,无疑将 自己送到人家剑刃之下。 猛然一面墙壁轰然倒下,屋外火烧营帐,亮如白昼。老疯头大吼一声,正是他 双掌推倒墙壁,眼见唐宁与秦宁对峙,一把抓过唐宁,飞奔出营。 圆通与几名和尚紧紧追赶,见老疯头轻如飞鸟,从两丈高的栅栏上一纵而过, 自知追不上,便守住西去必经的下山路口。 老疯头闯关自然不难,带着唐宁却不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向东深入淮西。 除了寻找袁聪之外,老疯头想既到了淮西地界,便要看个究竟,察它虚实。 其时官军四面合围淮西蔡、申、光三州已有一年半,淮西左右不过三州之地, 兵马虽强,但百姓生计颇苦,男丁皆被从军,只留老弱妇孺,不单食盐被断绝,粮 食也所剩无几,便有银子也无处花去。城外到处见饿的瘦骨嶙峋的老人和妇女在河 边挖菱角芡实,钓上来的鱼虾龟鳖已是小的不能再小。 老疯头与唐宁一路打野味为食,这鸟兽也是十分稀少,左右不过是些小麻雀之 类,老疯头功夫此等高,也只能有饥无饱。看来不出数月,这些东西也会被吃光。 二人初入淮西还是昼伏夜出,后来见蔡州城兵马空虚,城外竟不设防,便是白日行 走也无人注意。 到了蔡州城门,那守门的士兵只当又是饥民,呵斥几句也就要放行,这时从城 外来了一将,喝道:“且慢。” 唐宁抬头,见是秦宁,想不到冤家路窄,竟然不期而遇。 此处是蔡州城门,淮西腹地,纵然老疯头武功高绝,一旦被喝破身份,动起手 来,也是危险万分,唐宁更是无望活着出淮西。 此时此刻,唐宁心一横,想起秦宁在铁城战场屠杀官军,立时双眼发红,昂然 直视秦宁。 秦宁也直视他半晌,喝道:“确山的饥民,跑到蔡州做甚。这里什么也讨不到, 要讨饭不能走信阳吗?” 守门兵士轻轻凑上来问道:“将军,信阳那里还有吃的吗?”这些兵士自己家 中也是断粮,父母妻儿衣食无着,打量着如果信阳还有吃的,就让家人前去乞讨。 秦宁嘿嘿笑道:“如今淮西粮食都在军营,当然那里军营多那里就有粮食,有 本事就到洄曲。”洄曲更是淮西重兵所在。 那兵士叹气道:“原来将军开玩笑。”秦宁自打马进城。 二人混入城内,见百姓走路都是低着头匆匆快走,认识之人只相互悄悄看上一 眼,不敢互致问候,夜里城中更是漆黑一片,连灯都不准点。 唐宁与老疯头乘黑察看蔡州,只有内城有少许守卫,也不森严,往来将官频繁 出入。 唐宁道:“想不到蔡州如此空虚,若有人奇袭,只怕有三千兵马就能攻破。” 老疯头道:“话虽如此,攻城终究不易,几个时辰攻不破,淮西周围的大军就 会合围过来。再说沿路哨卡不少,怎能数百里奇袭?” 唐宁自嘲道:“晚辈不知军事,信口胡说了。” 老疯头道:“现在却是无从打探袁聪下落。” 唐宁道:“有一人可能知道。” 老疯头点点头,出了蔡州,埋伏在西去路上。 待到秦宁飞马驰来,老疯头一晃身窜上马背,右手扣住秦宁咽喉。 秦宁惊恐莫名:“前辈饶命。” 老疯头任那马向前飞奔,沉声道:“问你一事,老实答了饶你一命。” 秦宁忙道:“前辈请讲。”老疯头道:“可曾见过袁聪?” 秦宁道:“哪个袁聪?”老疯头喝道:“还有哪个袁聪?华山派的袁聪。” 秦宁道:“晚辈不认识,是男是女?” 老疯头这才讲得清楚:“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到文城栅去找人。” 秦宁道:“不曾有过,只有前辈闯过文城栅,没有别人。” 老疯头手一紧:“真的?”秦宁忙道:“千真万确,的确没有什么姑娘。” 老疯头这才放心,一跃下马,忽又想起,飞奔而上,又扣住秦宁咽喉,道: “那日有个小道士,你们将他怎么样了?” 秦宁被他捉了放,放了捉,吓的魂飞魄散,忙道:“没有抓到,已经跑了。” 老疯头这才放手。 知晓袁聪与韦玄中无事,老疯头与唐宁干脆从蔡州向南到申州光州,看清了淮 西的军情布防,却是信阳东面一带布防甚严,申州蔡州最是空虚,从武胜关旁翻越 桐柏山,这才逮头野猪饱餐一顿。老疯头衣着本来便象乞丐,如今唐宁也是面容黑 瘦,衣服脏破,形同乞丐,还好正因如此,一路在淮西不曾再引人注意。 到了市集,这才买衣梳洗,老疯头虽言不在意衣着,但身上破衣十多年不换, 早已不能再穿,何况他毕竟以进士自居,岂能一生作丐?从洛阳南下,袁聪便屡次 催他换衣,其时仓促来去,竟无充裕时间找人裁缝衣衫。后入蔡州,鹑衣百结,充 作乞丐,倒正好掩人耳目。此时老疯头更了新衣,头发虽然花白蓬乱,稍梳理了, 确象饱经风霜的老书生。 此处是安州地界,安州刺史便是李愬的兄弟十三郎李听,唐宁前去求见,将淮 西状况告知。李听年还不过三十,待人接物却甚有气度,虽然官低兵少,但战事开 始,与鄂岳观察使柳公绰二人同心协力,虽未取得大胜,却从无败仗,得所报淮西 虚实,如获至宝,对老疯头也是敬为上宾。 不想诏命下来,调李道古出任新的鄂岳观察使。 李道古乃曹王的儿子,一介纨绔,哪会用兵?又从未经过战阵,比那高霞寓还 不如,只知傲慢大言,说道:“谁不知淮西早已外强中干,内里空虚,不久看我突 出奇兵,拿下申州。” 自恃是宗室之子,进了安州,竟将柳公绰不少家产据为己 有,又诬李听作战不力,将李听擅自免职,更将老疯头与唐宁得来的情报贬为一钱 不值。 唐宁与老疯头大失所望。老疯头更是灰心丧气,愤道:“不再理会这些无能将 帅,我们且游山玩水去。”带唐宁径下武昌,游黄鹤楼,又向西转南下朗州,说要 到桃花源隐居去。唐宁知老疯头心中有气,借以发泄,便由着他去。 其时已六月末,桃源虽在,哪来桃花?遂绝了到桃花源之心,从此向东乃是洞 庭湖,岳阳又是那鄂岳观察使李道古辖地,老疯头怒而不去,偏要向西。西面武陵 高山险峻,乃五溪荒蛮之地,如何去得?老疯头却道正好,唐宁不便执拗,也由他 向西。 一路西行,高山频阻,实在难行,许多唐宁过不得处,皆是老疯头提着他飞过。 山中之日,只采撷野果服食,唐宁受伤之际,曾从孙山人学习本草,便挖黄精、葳 蕤,摘木耳、猴头,以此充饥。哪知这也有好处,唐宁日日爬高山、涉险滩,服补 气充元之物,得老疯头指点,内功轻功大有进益。 这日又攀上一座大山,向西望去,但见几十里外崇山峻岭,翠微重迭,中间一 条大江,碧绿如带,沿江一带屋场村寨大大小小约有数十,晨曦初照,真是如诗如 画。 自武昌西行,一路风景,二人少不得作诗相和,老疯头趁此点拨唐宁。到了此 间,风光美不胜收,二人竟皆吟咏不出。进得村寨,当地民风淳朴,十分好客,但 风俗言语大异,相互之间十句倒有九句听不懂。那寨民载歌载舞,以山中的猴儿酒 来敬客人。老疯头久未沾酒,早已闻到酒香,此刻更是大过酒瘾,不多久酒酣耳热, 困顿欲睡。 其时汉民将这些寨民视作荒蛮贱民,寨民心中也自认低人一等,唐宁却不存此 念,礼节不差,虽然言语不通,那些寨民却将他看作自己人。 老疯头馋上了猴儿酒,想去山上弄它一些,连写带画,总算让那些寨民明白。 寨民也连比带划,意思是山高路险,不容易得。老疯头哈哈一笑,左手一撑,已窜 上房梁,又一纵,回到原处,众人只是眼中一花,都未看清。那寨民何曾见过这样 的功夫,还以为是神仙下凡。 老疯头疯癫刚好之际,总在想着疯癫之前十几年的事,所现性情也如同从前一 般儒雅,近来不知不觉性情有所转变。十几年疯癫率性已成习惯,虽然疯病好了, 便言语口气等也难改,一口儒雅之言有时反而觉得别扭。近来连经高霞寓、李道古 之事,报国热忱冷了许多,便有些无忌行状,虽与心中有气相关,也与十几年来疯 癫不知不觉影响性格有关。 寨中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厮自告奋勇来做向导,带老疯头和唐宁向西面高山而来。 行了一日,到得一片峰林之中,但见山峰峻峭,形态各异,深谷幽静,溪水欢流, 步步成境,果然是神仙境地。三人牵藤攀葛,上得一处峰头,这峰头却极平坦,有 数亩大小,中间尚有一泓清泉涌出成池,四面奇松依崖而生,天然生就十八个观景 台,登台望去,风光一览尽收。此处乃是上万山峰最高之处,又有泉水天池,与华 山南峰仰天池异曲同工,极尽天然之妙。俯瞰下方,那些峰头如柱如笋,似蛇似龟, 千姿百态,半掩云中。 那小厮指向西北,极远处尚有大山秀出云外,比此山还要高出许多,那小厮比 比划划,唐宁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指猴儿山乃在西北大山中。 老疯头更不迟疑,抬步便行。那小厮已困顿不堪,老疯头问明方向,一把将那 小厮抓起,便向山下跃去。唐宁勉力追随,在山中多日,已领悟纵跃之法,依自己 内力当然不能同老疯头一般腾越,便借山石藤葛草木之力,飞梭其间。那小厮哪经 过这等飞跃滋味,先是被吓得惊叫连连,后来习惯了,倒放下心来,手舞足蹈,甚 是欢欣,他背心被抓,手足却是能动的。 转眼已下了山峰,经过一片石滩,又向山上攀去,几个时辰后到了那西北大山 上,此处向上望山势已缓,向下望却是悬崖深深,云遮雾绕,投石无声,竟不知有 多深。云雾之中露出上千座峰头,个个直立如笋,相距近的两三丈,远的有十丈开 外。那小厮将二人带到一处石窝,石窝上痕迹斑斑,便是原有猴儿酒之处,此时已 干了。 老疯头大失所望,那小厮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比划喝酒之状,指向云雾中一 座峰头。原来猴儿十分警觉,土人每次偷猴儿酒不能多取,否则猴儿发现,便要另 换地方,此石窝便发现被人盗过,竟换了一个人不能至的所在,跑到这高耸孤立的 峰头上去了。 那峰头离崖边远有五六十丈,自然不能凌空飞渡,便是在各个峰头之间寻一条 可借力踏脚的路也是不能,三五丈远老疯头或可勉力飞过,但其中有远逾十丈的, 自然无法飞渡。老疯头远远望见那峰头上猕猴出没,馋得口水直流,便要下到谷中 再爬上猴山。唐宁道:“不可。此谷不知多深,即便下得去,这上千峰头伸入云中, 又怎知哪一座才是猴山。”苦思冥想,居然被他想出一条妙法来。 原来那峰头之上皆有松树生长石缝之中,虽不粗壮,但依老疯头的轻功造诣, 只要有些微借力即可。唐宁的主意乃是以长绳沟通峰头,凭空搭出一座绳桥出来。 老疯头大呼妙也,便即砍取葛藤,他却不用刀,只用掌缘,凝聚内力,比钢刀 还要快,把那小厮看得呆呆愣愣。唐宁便撕皮搓绳,那峰头甚远,又不能直达,转 折之间,便有百丈,准备了两日两夜,才备就共二百丈长的绳索,各长数丈到二十 丈不等,绳头砍取木叉作钩爪。 一切准备停当,老疯头便挥绳钩住最近峰头上的松树,两下钩系牢了,从那绳 桥上飞渡过去,又去搭第二条绳桥,如此一座又一座峰头被连起。绳桥终究难以承 付过重,是以老疯头无法将绳索全带在身上,一次只能带上两三条,所以时常需回 来取绳。远远的看绳索隐在云雾之中,那老疯头便似踏云而行,飘然似仙。 直花了两个时辰,绳桥大功告成。老疯头飞渡到了猴儿山上,那些猕猴忽见人 来,登时惊散,老疯头取皮囊盛酒,足足二十多斤,从绳索上飞渡回来。先尝一口 酒,香沁入肺,直呼妙也。他却还不罢休,出门时足带了三个大皮囊,今只一囊, 哪能停手,登时又飞渡过去。 那猕猴见人偷酒,如何肯依,从各处跳出来,乱抓乱咬。老疯头虽轻功绝伦, 纵跃闪避,但哪及猴子众多,闪避不及,几被抓破面门。 他自然不肯重手加害这些猴子,情急之下,心想点点穴如何,他也不知猴子穴 位何在,只依人的穴位参照出手,居然一击便中,原来猴子的穴位与人倒是一样的。 老疯头将猴子纷纷点倒,又满盛一大皮囊而归,又去取第三遭时,见那些猴子 倒在地上,眼泪汪汪,吱吱乱叫,叫声甚哀。要知道这峰头极是高峻,猴子上山也 是不易,为造这池酒,不知上下了多少次,运了多少桃子来,今朝却被人尽取了去, 如何不哀?老疯头见那些猕猴十分灵性,倒动了恻隐之心,不再去取酒,将猕猴穴 道解开,还从怀中掏出干粮留与猴子。 那些猴子果然灵性十足,知老疯头手下留情。那老疯头从绳桥飞渡回来,倒有 几个猴子也顺绳索一路跟来,立在最近的峰头,吱吱叫着,声音中却不再哀怨。老 疯头笑着向那些猴子拱拱手,那猴子也依样模仿,拱手致意。老疯头虽取了他们的 酒,但留下这座绳桥,猴儿们采摘野果大是方便,反倒是得大于失,那猴儿们自是 欢欣鼓舞,唐宁笑着向它们挥手作别,那猴儿们果然也拼命挥手。 下得山来,一路又到澧水之畔,那小厮自认得道路,回寨之后绘生绘色讲起此 番经历,那些寨民径将老疯头当作神仙。老疯头却与唐宁顺澧水而下,走不多时, 又听闻兵刃相交之声。 几日来,二人如山中神仙,浑忘世事,不想一下山,又身入红尘中。当下迎将 上去,见一人被人追杀,且战且退,已受了几处刀伤,抵挡之中,腿上又吃一刀。 那人心知无幸,厉声道:“我在柳家寨多年,总有些个功劳,作啥子将我往死里整。” 那追杀之人冷笑道:“当初大当家的带了十几个人,就只你一个活着回来。你 暗算了大当家的,还跑到这山沟沟里享清福,倒想的美。” 那人道:“大当家的遭官军杀了,那个是我害的?”唐宁听得明白,此人便是 殷宜。 那追杀之人冷笑道:“凭大当家的身手,会叫官军杀了,你骗哪个?新当家的 吩咐了,要将你龟儿子抓回去剥皮剜心,祭奠大当家的冤魂。”无论殷宜如何分辨, 那几人终是不听,一刀快似一刀,终将殷宜制住。 唐宁冲上前去,大声喝止。那柳家寨的四人自不将他一老一少放在眼中,喝道 :“哪里来的娃儿,来管老子的闲事,活得不耐烦了吧。” 殷宜也认出唐宁,他已是有气无力,道:“恩公,你快走路吧,你救得我一遭, 救不得我第二遭、第三遭。” 唐宁对那四位柳家寨众道:“你们的大当家的确为官军所杀,在下也是亲见。 这殷宜还曾为保护你们大当家的,中了一箭,你们便放过他吧。” 柳家寨那人冷笑道:“就凭你娃儿一句话,便放过这厮?你好大的口气。只怕 害我大当家的,你这娃儿也是同谋。”举刀便砍,事前毫无征兆。 殷宜却了解那人为人,一听他口气不对,忙叫:“恩公小心。”唐宁闻言一闪。 那人刀尚未砍下,已觉一阵风过,手中刀已没了。 原来老疯头如飞而来,一把便将刀夺去。那人大吃一惊,疾退两步,回到两个 同伴之间,俯手捡起殷宜之刀,横在胸前。老疯头问唐宁:“这几个与你有甚么过 节?”他根本不知江湖之事,柳家寨是什么也是不知。 唐宁冷笑道:“川东柳家寨,聚啸山林,抢劫商客,血洗云梦镖局,江湖上好 大的名声!” 那柳家寨四人嘿嘿笑道:“小娃儿倒晓得我柳家寨的威名,还不乖乖的跟老子 回去?”老疯头轻蔑一笑。 柳家寨那人适才只看着唐宁,没见到老疯头从一旁赶来,手中刀被夺,只以为 自己一时不小心。他哪里将一个老头子放在眼里,挥刀便向唐宁砍来,那三人也是 挥刀杀来。 老疯头将单刀递与唐宁,唐宁持刀格挡,甚不顺手。他从未习过刀法,持了刀 却使的是剑法,威力大打折扣。那人只道他功夫平平,挥刀急攻。唐宁一阵急退, 将刀掷向那人,趁那人打落单刀之时,已将长剑取出。 老疯头一面与那三人游斗,一面向唐宁询问事情究竟,以他功夫收拾这三人自 是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要和唐宁搭话,也不去进攻。 当下唐宁一面以青云剑法抵挡,一面将当日在上林苑中遇到官军杀柳家寨众人 之事讲与老疯头。殷宜也道:“我被恩公救后,便到这山中种田糊口,哪知他们还 是找上了门。” 柳家寨那人依旧不知唐宁未尽全力,只道这小子使的是江湖末技,自己仍占上 风,冷笑道:“就算大当家的不是你龟儿子杀的,你不回山寨,便是该死。” 老疯头喝道:“你们四个恶徒,还不罢手?少造些罪孽,快快滚吧。” 那人狂笑道:“这老狗放得好臭的狗屁,哥儿们,手上加把劲,把这老狗给我 宰了。” 老疯头怒不可遏,劈面一掌,便将一人击得面目血糊,飞出两丈,当场毙命。 另一人眼见不妙,在老疯头面前,哪里又逃得去?老疯头又一掌,便将他也毙命。 唐宁呼道:“前辈不可杀人。”已经来不及了。第三人没命价逃跑,老疯头欺 身直上,眼见一掌又要将他杀却,唐宁急呼:“前辈。”老疯头只道他出了意外, 回身来救他,却见唐宁浑然无事,只口中道:“前辈便饶过他吧。”那人借此机会, 急忙一头扎入澧水之中。 老疯头见唐宁只是招架游斗,他与唐宁相处多日,也知他性情温和,心肠太软, 未免迂腐,便道:“若你在沙场阵上,也不杀人么?” 唐宁道:“沙场杀敌,那是自然之事。” 老疯头道:“两军交战,那士兵却未必是恶人。而今遇着盗贼,你却要学东郭 先生么?” 唐宁凛然受教,道:“前辈教训得是。”催动手中剑,攻势大盛。 那人见两位同伴被杀,已然胆寒,只想拼命逃去,却为唐宁阻住去路,此时唐 宁使出白云剑法,他哪是对手?也算他见识不弱,惨呼道:“原来你是太乙门弟子。” 唐宁道:“在下不是太乙门下。”过得十几招,那人支持不住,被唐宁一剑穿 心。 唐宁再去看殷宜时,那殷宜已伤重而死。唐宁叹口气,想这殷宜虽未做过甚么 善事,终究弃恶,况且也是一个重义气之人,挖一个土坑将他葬了,用木片刻了几 个字“义士殷宜之墓”。想再挖坑去葬那三人时,老疯头已一把一个,抛入澧水中 去了。 老疯头近来并非尽是游山玩水,他其实心中想了许多事,也想了许多道理。初 时袁聪欲杀圆净时,他还阻止,而今他对朝廷命将无能甚感失望,也不理会甚么唐 律了,遇到该杀之人,一掌毙却便是。 再沿着澧水向东去,又北渡长江,到得当阳境内,听到了宣武军击败郾城淮西 军两万人、杀两千、擒一千的好消息,老疯头又高兴起来,便与唐宁计议要将淮西 军情去向宣武军通报。那宣武军节度使便是围剿淮西的统帅、韩公文的父亲韩弘, 直接统兵的是韩公文的哥哥韩公武,唐宁自然同意前往。行近襄阳,听说山南东道 节度使换作了郑权,唐宁便先去求见郑权。 郑权是文人出身,不谙战事,其职责乃是向唐随邓军队筹备粮草物资一应后勤 之事,并不直接参战,见唐宁来,只托他向洛阳家中带一封家书,前线之事似乎并 不关心。唐宁见他三次,已经知晓他是本分守责、明哲保身的性情。 秦宁在铁城一战,杀伤官军数员大将,初得了圆通和李祐的信任,被任命为捉 生将。秦宁心喜道:“我正担心出入不便,无法与赵师弟联络,如此甚好。身为捉 生将,正可探知两方情报。看来我秦宁出人头地为时不远。” 这日李祐派秦宁截杀来往东都与宣武军的官军信使,秦宁道:“李师兄,昨日 我活捉了唐州的信使,不是正好加紧审得情报图谋进兵么?如何还要打草惊蛇。” 李祐道:“近来好生奇怪,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东都的信使,似乎伊阙军营从不 派信使一般。” 秦宁道:“信使往来,都是必经之路,终日设伏,难道还抓不住他?” 李祐道:“从前东都信使所经之路都有人设伏,却始终不见其人,所以有劳秦 师弟前去。” 秦宁于是潜伏在东都洛阳与宣武军前线之间的必经之路上,一日过去,始终不 见官军信使。却见唐宁匆匆而过,身上连长包裹也不带,只背上插支长箫,手中拿 着书卷,更是一身读书人打扮,连吃饭打尖也在看书。 秦宁心中“呸”的一声:“死书呆子,好好的长安不呆,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待得唐宁过去许久,秦宁猛然惊醒:“这唐宁数月前潜入淮西,总不是为了游 山玩水,这小子如今故作这分打扮,一定别有所图。” 秦宁一心胜过唐宁,以洗少时之耻,便沉住气耐心守候。第二日果见唐宁返回。 此处一片深林,人迹稀少,秦宁抱剑当胸,挡在大路中间。 唐宁远远已见秦宁,心中冷笑,迎上前去。 秦宁道:“好个唐举人,你不是要读书登科么?如何作那乞丐模样,跑到蔡州?” 唐宁笑道:“在下不正是书卷不离手么?一时游历到蔡州,没想到却遇见了秦 将军。”唐时读书人中举后,需要到处游历,获取名声,得到权贵名流推荐,才有 希望中进士。 秦宁冷笑道:“蔡州刮地三尺也挖不出几粒粮食来,唐举人跑到蔡州,莫非要 作‘流民赋’?” 唐宁道:“蔡州百姓确实在水深火热,吴元济穷兵黩武,败亡不远,秦将军却 是乐在其中啊。” 秦宁心道:“我身负重责,岂是你能知晓?”他总想压唐宁一头,便是嘴上败 下阵来也是难受,拔剑道:“我也不耐与你打这嘴上官司,今日便在兵刃上决一高 下。” 唐宁却道:“秦公子,你我有同窗之谊,我还是劝你早早回头。” 秦宁喝道:“少废话。”持剑攻来。 唐宁撤步闪开,脚步怪异,这是他在武陵大山中练的轻功,姿势虽不雅,却是 实用,一下便摆脱了秦宁的攻势。 秦宁连连急攻,唐宁空手抵挡不住,将背上长箫拔出,使的却是剑法,虽说那 是铜箫,内力灌注,也是大有威势。 秦宁见唐宁时隔一年多,功夫突飞猛进,不觉又嫉又恨,心道:“这小子不单 文才在我之上,只怕再过几年,武功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了。今日我一定要击败他。” 加紧攻势。 唐宁用的是铜箫,兵器上究竟不顺手,只靠脚步灵活,四下避让,场面上看去 颇是惊险。 从林中跳出一名蒙面人,挥剑抵住秦宁。秦宁交手两招,奇道:“你?” 那蒙面人也不搭话,边打边退,看着远离大路,这才伸手将面幕拉下,正是赵 师弟。 秦宁怒道:“赵师弟,你为什么要帮助小秀才?” 那赵师弟道:“小秀才在萧坡帮助过我,自然要还他这个人情。秦师兄,不管 怎么说,小秀才与大师兄交情非常,我们不能伤了他吧。” 秦宁心道:“我在献陵差些便一剑刺死他,不过,在蔡州城门也算放他一马。” 当时老疯头在侧,若声张起来,只怕第一个死的便是秦宁。 赵师弟道:“上次铁城之役,虽然我们的情报未能奏功,大师兄已经记下,说 道等平了淮西,便推荐你我进神策军中。进了神策军,将来便有个好前程了。” 秦宁欣慰道:“难为大师兄记得。” 那赵师弟脸有不忿道:“我们旁支弟子要进神策军,真是难于登天。可是二堂 和二支弟子寸功未立,象小岳、刘三之流都进去了,那刘三居然还作了将军,呸。” 秦宁也是愤然,道:“成颀欺人太甚。” 赵师弟叹道:“谁让人家是掌门的外甥,我师父算什么?剑宫助朝廷削藩,我 师父才投靠了他,可是二支三支总是为难我们。听说二支本来便与河北那几家有交 情,派去武灵门和幽燕帮的那几个师弟更让人担心。” 秦宁也叹道:“我师父也是不开心,好好的长安铁剑门,如今要寄人篱下。好 在大师兄待我们不薄。这次淮西派我来截杀东都信使,任务完不成,不知回去怎么 交待。” 赵师弟道:“秦师兄,你现在是卧底啊,有些事要多斟量,杀官军太多了,将 来万一有人算作你的罪状,可就麻烦了。”附耳一番。 几日后回到淮西,秦宁带了一具尸身。李祐喜道:“秦师弟果然一击见功。” 却见秦宁脸色不佳。 李祐将那尸身仔细一看,却是淮西军中一员有名的捉生将,脸色顿变。 秦宁叹道:“我经过舞阳,不想却见了徐将军的尸身。我见识不足,不知徐将 军遭何人所害,所以将尸身带回,师父见多识广,不知能否认出。” 圆通看过伤口,哼一声道:“长安剑法。” 李祐皱眉道:“长安剑宫居然参与。” 圆通道:“长安剑宫的弟子很多在神策军中,这次派到前线军中也不稀奇。” 秦宁心中暗笑,却要做出哀伤同类之色,咬牙道:“下次让我遇见,定要为徐 将军报仇。” 唐宁确实是东都军中信使。当日老疯头与唐宁欲投宣武军,路过洛阳伊阙,被 东都留守吕元膺挽留在帐下。 这日吕元膺便遣唐宁往潞州昭义军送信。当下从孟津北渡黄河,向太行山而来, 他一身读书人打扮,一路不曾引人注意。 两面高山百丈,深谷急水,道路却是险恶,自来便是盗匪出没之地。唐宁上到 山腰之间,回头时已是云封山谷,路边一处简易茶棚,秦宁与丁士良居然便装在座, 此外还有三人。 狭路相逢,避之不及,唐宁直迎上前。 秦宁却是不认识他一般,只与那四人低声攀谈。 唐宁见秦宁不动声色,也寻张桌子坐定,再看身旁另一座上却是那赵姓同窗自 在低头饮茶。 丁士良甚是警觉,低声嘀咕,秦宁道:“左右不过两个书生,休要理他。”他 虽也是低声说话,声音却比丁士良要高,分明是要唐宁二人听得。 丁士良回应几声,却是听不见的。 半盏茶功夫,从山上下来一位带马的汉子,虽然穿着便装,却人人晓得潞州的 信使到了。此处山路陡峭,无法骑马,丁士良等正是借此设伏。 那信使似乎常行此路,与茶棚老板小二皆熟悉,打个招呼坐下喝茶。 丁士良与秦宁对视一眼,起身先去。 余下三人却似乎要坐得更久,等到潞州信使饮好茶去了一箭之地,这才起身欲 去。 赵姓同窗抬头笑道:“驼山派的朋友,杀人灭口的事,何必性急,多活一阵不 好么?” 那三人大惊失色,拔剑攻上,分为上中下三路,看来乃是一种剑阵。 唐宁原以为那三人也是淮西军士,不想却是驼山派,吃了一惊。看那三人使剑, 忽然想起当年刺杀裴度的刺客似乎也是分为上中下三路配合,莫非当年的刺客竟是 驼山派。 赵姓同窗以一敌三,直落下风,长安剑法攻势凌厉,防守自然有顾不到处,若 是一对一时,攻敌所必救,然而这三人配合有素,相互弥补,竟看不出有明显的破 绽。 赵姓同窗一时拆解不开,眼见两名驼山派汉子一上一下将他逼住。另一名驼山 派之人绕到他身后准备夹攻。 唐宁拔箫抵住。那人吼道:“什么人?干吗插手?”唐宁笑道:“不过赶巧而 已。” 驼山派剑法看来只是剑阵厉害,唐宁将那人逼住,剑阵已散,那二人便出了漏 洞。 赵姓同窗立刻反守为攻,步步进逼,笑道:“驼山派功夫原来不过尔尔。” 唐宁虽使铜箫,却也将那人逼得连连后退。那人一阵急退,靠到了店小二身旁, 猛然脖颈一凉,已然身首分家。 杀人的却是店小二,手中拿着一把切肉的菜刀,刀口一丝鲜血。 那店主人嘿嘿一笑,使双掌欺上,照驼山派一人后心拍上,登时击杀。 驼山派顷刻功夫三去其二,余下一人惊恐之下也被赵姓同窗击杀。 没想到驼山派伏击潞州信使,反而落入他人圈套。那店主人功夫甚高,一掌将 驼山派那人击死,决非江湖泛泛之辈。 唐宁心下正盘算,赵姓同窗上前对那店主人行个礼道:“多谢王屋派师叔出手。 师叔这手功夫可帅得很。” 那店主人笑道:“大家既然结盟,自然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了。只要你我两家 齐心协力,这河南一带还不是呼风唤雨。”甚有得色。 赵姓同窗转头向唐宁道:“又遇见唐兄,多谢了。” 唐宁笑道:“看来一场好戏,偏叫在下这不入流的赶上显眼。真是惭愧。” 那店主人嘿嘿一笑,店小二也是脸露不屑之色,想来是因唐宁使了不入流的青 云剑法。 赵姓同窗道:“唐兄,上次别后回到长安,曾向大师兄提及遇见你,大师兄对 你甚为关切,吩咐再遇见你邀你到剑宫一叙。” 唐宁道:“请赵兄代我向阎大哥问好,在下一时恐怕难回长安。” 那店主人脸色顿时变得谦恭,道:“这位小兄弟用铜箫却使青云剑法,我眼拙 看不出师承,不过看修为却是名家子弟,可否见告?” 唐宁道:“在下无门无派。” 自然无人相信,唐宁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 赵姓同窗道:“当年大师兄劝留唐兄习武不成,想不到唐兄如今却自己习武。” 唐宁笑道:“微末功夫,防身而已。” 赵姓同窗道:“唐兄此去何方?” 唐宁道:“听闻潞州地灵人杰,前往游历。”提及潞州,想起适才那潞州信使, 不知是否被秦宁劫杀,道:“赵兄可认出秦宁?” 赵姓同窗一笑点头,唐宁道:“那秦宁误投匪类,真是令人痛心。今日还望他 少作罪孽。” 赵姓同窗笑道:“唐兄放心,潞州信使肯定无恙。” 唐宁知他已有安排,作别上太行山去。 昭义军节度使正率军在河北柏乡讨伐成德王承宗,偏偏今日潞州刺史又不在府, 唐宁只得在西街找处客栈住下,也不知是不是秦琼落难潞州卖马所住的那家店,反 正用过饭,到西街一转,连这家在内倒有三处客店都树着“秦琼卖马处”的标牌, 还有“秦琼客房”,收费奇贵,客人还排不上队。 潞州城又不甚大,唐宁不觉又转回州衙前,倒见州衙两边钟鼓楼有些特别,鼓 楼稍近而钟楼稍远,这倒也罢了,最奇的却是鼓楼在东,而钟楼在西。自来晨钟暮 鼓,钟楼在东而鼓楼在西,天下衙署道场莫不如是,而此处特别不知何故。原来玄 宗李隆基即位之前曾为潞州别驾,便在此处延揽了一干文臣武将,此乃天子龙兴之 所,自然要与别处不同。 这时钟楼之下独坐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儒生,容貌清秀却面带病容,不住咳嗽。 唐宁受伤后曾从孙山人学医道,虽时间仓促,只来得及学习本草,但基本的医理尚 知,那人一望便可知患上了痨病。此时八月头上,午后天气仍热,那人却倚墙而坐, 日照当头,虚汗直出,时而仰天长叹,时而低头苦思,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吟诗。 唐宁知道痨病一忌愁苦,二忌辛劳,而那人却二者兼具。唐宁见那人如此不爱 惜身体,忍不住上前道:“这位兄台,如何这般不知自惜?” 那人抬头打量唐宁,却从未见过,听口音应是关中人氏,便起身作揖道:“这 位兄台天子脚下,来此小州作甚。”他讲话却是洛阳一带口音。 唐宁也还揖道:“长安唐宁,有事到潞州公干。”那人道:“兄台可是寻找刺 史么?他前日到柏乡劳军,恐怕非三五日不能回来。”唐宁不觉踌躇道:“这却如 何是好?” 那人道:“若是急事,可交与在下。刺史去后事宜暂由昭义军兵马使李将军代 掌,在下可与引见。” 唐宁问道:“阁下是……” 那人叹口气道:“在下昌谷李贺,暂在府中入幕。” 唐宁吃惊道:“可是李长吉么?”那人点头称是。李贺十八岁时才名已满天下, 想不到竟在潞州充作幕僚,唐宁肃然起敬。 李贺却是情志消沉,毫无得意之色,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有写“黑云压城城欲 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情壮志,以致 唐宁心疑此人是否假冒。及至到了昭义军衙门,人人唤他“李先生”,那将军唤他 “长吉公”,这才不疑有他。 唐宁所带书信,一封与昭义军节度使,一封与潞州刺史,那将军匆匆阅就,便 写了回信,交与唐宁。唐宁伸手去接,猛然从信上传来一股内力,直攻唐宁心脉。 唐宁遽逢此变,急使真气护住,两股真气一交,那股袭来的真气便退去了。 那将军拱手笑道:“原来唐公子身怀绝技,怪道吕将军会派你作信使,适才李 某多有得罪。”原来那将军初时打量唐宁一个未弱冠的书生,如何吕元膺使他传信, 莫非有诈?暗中细看唐宁,行路沉稳,起坐之间倒似有功夫的。 昭义军原与河北藩镇一般无二,由太行派割据潞泽相卫邢洺等州称雄,只是当 节度使薛嵩死后,武灵门乘机强占了相卫二州,太行派才归附朝廷。那将军也是太 行派的一个长老,名唤千绝刀李胜,一柄大刀使得神出鬼没,不单江湖拼杀,便是 战阵冲杀也是实用。他见唐宁身负功夫,便出手相试。 唐宁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也算绝技?真是贻笑大方。” 李胜道:“唐公子年纪轻轻,内功修为却在李某之上,不知是哪家名家子弟, 佩服,佩服。”太行派势力虽大,但仅论武功,却不是最好的,李胜已试出唐宁内 力不在自己之下,这佩服确实不是客气。 唐宁笑道:“在下无门无派,也非江湖子弟。”李胜自然不信,但唐宁不讲, 李胜也看不出。 李贺自然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见唐宁年仅十八九岁,一身武功居然博得昭义 军排行三哥的李胜敬佩,不由得对唐宁刮目相看,因想起自己十八岁时离家到洛阳 求取功名,便得韩愈赏识,诗名得以在士大夫中传播。李贺是唐皇室支系,出身自 然高贵,又有韩愈等人推荐,眼见前途无量,高中乡试后到长安应试进士,一切看 来都顺顺当当。 谁想有人从中作梗,讲李贺父亲名字“晋肃”,“进士”之“进”与“晋”同 音,李贺应该避讳,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居然被考官采纳,这也是李贺少年气盛得 罪了人之故。李贺被迫放弃考试,从此仕途黯淡。虽然经韩愈推荐,靠“诸王孙” 的身份作了一个从九品的小小京官,但心高气傲的李贺如何能忍受这份卑微之职? 心情郁闷之下,反惹了一身病。又投到潞州韩愈的侄婿这里做幕僚,三年来病况愈 重。 李贺自考场失意之后,几番想投笔从戎,弃文习武,无奈多年苦读,身体孱弱, 只得作罢。方今藩镇割据,他是宗室子弟,一心想削平藩镇,恢复祖先一统社稷, 这才写出了“男儿何不带吴钩”这样的诗句,争奈空怀才华,报国无门,郁闷难消。 李贺见唐宁精神饱满,一身朝气,朦胧中便如自己少时一般,自感青春一去不 回,岁月催人易老,不由得长叹一声,心道:“我李贺当年若不习文而习武,成就 定不在这少年之下。而今俱往矣。”二十八九岁正是感慨青春不再的时节,何况李 贺如此少年得意、老大壮志难伸之人。 那李胜是极好客之人,当下到酒楼设宴为唐宁接风,李贺与另一位将军作陪。 唐宁心知李胜如此乃是看吕元膺的面子,加上他性本温和,出语更加谦逊。 掌柜的讨好李胜,唤女子来弹琵琶助兴,说是才传来的新曲,那女子展喉弹唱, 却是白居易的新作《琵琶行》,江州距潞州何啻千里,这歌词旬日间便传至此间。 那名将军姓刘,看起来状貌勇猛,挥手道:“怎么是这等呜呜咽咽的曲子,换 一曲有力道的。” 李贺道:“白学士的新声,还是倾耳相听。”刘将军脸色不悦,他一向与李贺 没什么交情,也不买他什么诸王孙的帐。 李胜便道:“七弟且耐心一听。”原来那刘将军在太行派排行第七。 刘将军道:“听说白学士骨头最硬,朝中上下没有他怕的人,怎生这曲子却软 绵绵、惨兮兮的。刘某却不大爱听,只怕这白学士也是徒有虚名。”自顾喝酒。此 人看来酒量甚洪,大碗狂灌。 唐宁听那歌词,其中确有几分凄然,想是白学士被贬之后心情不佳。此时听那 将军贬损白学士,心中不平,便道:“白学士忠心受冤,难免有感伤之意,却并不 消沉,再者岂可因一时之情论人?” 那刘将军见他不过十几岁,一副书生模样,心道:“你一个小书生居然敢在我 刘某面前放肆。”拍案而起。 李胜有心要看唐宁功夫,默然不语。 唐宁乃东都信使,刘将军虽然有气,总不会开打,只去提一坛酒道:“刘某是 粗人,不懂什么诗词歌赋,只知道今日三哥叫我来是陪酒。我总得招呼唐公子一定 喝好。”双手将一坛酒掷向唐宁,那酒带坛三十斤开外,那刘将军又故意大力掷过, 心道你一个弱书生接不住出了丑,可是自找倒霉。 哪知唐宁只用一手轻轻巧巧接过,道声:“谢了。”李胜喝一声彩。 那刘将军心道:“看不出你一个小书生,还有点功夫。”将一只大碗抛给唐宁, 道:“我们潞州人最喜欢直心肠的汉子,酒场交朋友,就要大碗喝酒。” 唐宁道:“在下酒量有限……” 刘将军哈哈大笑:“书生便是不济。”脸露轻蔑。 唐宁自己丢不丢面子倒不当紧,却见李贺脸色不悦,这贬损“书生”,不单贬 损了李贺,只怕还有白学士在内。 唐宁也不答话,伸手拍开泥封,倒出一碗酒,放在嘴边道:“请了。” 那刘将军端酒一饮而尽,将碗翻过来以示饮尽,却见唐宁依旧放在嘴边不动, 不禁大怒道:“书生因何不饮?” 唐宁一笑,将碗抛在刘将军案上,用力恰到好处,那碗平平飞去,稳稳落在案 上。 李胜大呼:“好。”能将一碗酒平送过案,却不见一滴酒飞溅,这份功夫可是 一流高手。 那刘将军也不禁呼好,再看那碗却是空空如也。原来唐宁端着不动时,运内力 将酒一口吸干。 这却是唐宁取巧了,吸酒有一定内力也就足以,要将盛满了酒的碗一滴不溅送 过去,却要内功又高、手法又佳,以唐宁如今的修为自然做不到。便是空碗送过, 放在数月前,唐宁自己也做不到。 即便如此,那刘将军已是佩服有加。 此酒比之新丰酒还要淡些,十多碗下去,那刘将军舌头发直,脸色通红,原来 此人爱酒嗜酒,酒量却也一般。 李贺饮酒甚少,只用心听曲,听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句, 不觉凄然泪下,再听“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便似写自己一般,听罢 《琵琶行》,已不胜酒力,“呲啦”一声,就身上撕下一块布来。 刘将军笑道:“他只喝了一……碗,就发酒疯了。” 却见李贺挥毫做诗,写道:“悲满千里心,日暖南山石。不谒承明庐,老作平 原客。四时别家庙,三年去乡国。旅歌屡弹铗,归问时裂帛。”以战国平原君门下 冯谖自喻,感慨有志难伸,动了思乡之情。 刘将军酒已高了,兀自不肯停饮,结结巴巴道:“这曲子终于完……完了,再 来一曲那个那个……”一时想不起曲名。 唐宁见李贺诗中充满感伤,有遭冷遇而思归之意,相和道:“达宜天下平,闲 将煮白石。沧海桑田心,杜康词赋客。何怀乎故都?行处即乡国。西子越溪头,浣 纱不着帛。” 刘将军又喝一碗,脑子便不大灵光, 听得唐宁做诗,道:“杀?……杀什么?” 唐宁笑道:“是浣纱。” 刘将军道:“换杀?怎……怎么个换法?要……要我去淮西替……替二哥?” 太行派一部随现任河阳节度使的二哥乌重胤在淮西与吴元济军作战,另一部时 下在柏乡与成德王承宗军作战。刘将军听岔了,以为要到淮西。 李胜笑道:“唐公子做诗呐。” 刘将军道:“做什么师……师。” 李胜笑道:“七弟,你醉了,是写诗,诗歌。” 刘将军道:“不就是诗……诗么,我没……醉。三哥不是也会写……写诗么, 你也来一……一首,给他们瞧……瞧。” 那李胜虽是武夫,但大唐诗歌鼎盛,山野村夫皆能吟咏,便也相和一首:“万 里黄河长,中流砥柱石。生当战黄沙,身死为异客。太行英侠儿,楚赵奋报国。燕 齐无寸功,纷纷赐绢帛。”他愤慨征讨成德的各路军中,只有昭义军奋勇作战,平 卢与卢龙皆与成德暗中默契,按兵不动,空耗国家军费。 当年河北卢龙、成德、魏博与平卢、淮西曾联合反叛朝廷,卢龙称冀王,成德 称赵王,魏博称魏王,平卢称齐王,号为四王。更酿成泾师之变,泾原乱军占了长 安,称大秦国,淮西称大楚国,开国称帝,并称四王二帝。卢龙治所幽州,所以又 称燕,李胜便以楚赵燕齐相指。 李贺看二人诗歌,唐宁虽年少,却知进退之理,用辞平易,当属师从白居易等 新乐府一派,李胜诗虽不工,却豪情万丈,反观自己空负才名,却是颓伤消沉,不 觉有些汗颜。 刘将军已然语不成调:“怎么都……伯……伯……牡丹……过……”他长到酒 楼,那倒酒的女子名唤牡丹。 唐宁却以为他讲洛阳牡丹花会过了,不再赛诗,便讲起花会见闻,李胜大笑道 :“长吉先生好艳福,真正羡杀吾等武夫。” 李贺毫无得色,惨然一笑,感慨习文不如习武,可以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唐宁却不做如此看,道:“且莫说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将功成万骨枯。便凭你 武功赫赫,封王拜侯,也不过人死入土,身名俱灭。李先生才高八斗,风追楚辞, 足为一代宗师,千古流芳,岂是公卿王侯可比?” 李胜点头道:“谁说不是呢?长吉先生是怀宝玉而恋粪土啊。” 李贺强笑道:“唐公子不过是安慰在下耳。” 唐宁道:“莫非杜甫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是用来安慰人 的么?” 李贺忙道:“李杜,日月也,王杨卢骆,明星也,在下不过草中萤火耳。”话 虽谦让,心情终是舒展许多。 唐宁道:“当今文从韩柳,诗称元白,此外能另相与比肩者,唯长吉先生也。 长吉先生年纪小过四人十余岁,不到而立之年,今后成就之高,难以望及。”李贺 心情大展,对唐宁俨然引为知己。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