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离合关定数无计悔多情 徐大福冷冷道:“我盐帮势小力微,谁也惹不起,能有一条活路就成。”盐帮 原本便有沧、德、棣三州,后被无极帮夺去两州,只留沧州,一向受无极帮欺负, 积怨最深。如今横海军将德、棣州要回来了,却已不再是盐帮的了。 王庭凑道:“莫不成徐掌门甘心做一盐贩子?” 徐大福不受他激,冷冷道:“我盐帮原本就是以煮盐运盐为生,不来参与官府 军政,还可以活个自在。” 王庭凑冷笑道:“诸位不听我王庭凑的忠言,到了河北任人宰割的时候,后悔 也晚了。”转向李胜道:“李兄意下如何?” 李胜淡淡笑道:“王长老,太行派的事自有掌门负责,王长老何必问我李某?” 王庭凑笑道:“太行派老掌门才过世不久,二哥乌重胤到了横海,谁不知太行 派如今便由你三哥‘千绝刀’做主?李长老如此推托,真让王某寒心。想不到王某 一片好意,却无人理解啊。谭师叔,河北存亡在乎一线之间,还请您老出个主意。” 河北门派掌门皆是世袭,无儿子便传侄子外甥。太行派自薛嵩死后,掌门却不 再世袭,由同辈排行,依次为大哥、二哥、三哥、四哥等,掌门死后即按序递补。 太行派大哥才死不久,按理应由二哥乌重胤接任大哥,但乌重胤先后任河阳、横海 节度使,已离开潞州,无意接任,李胜又因乌重胤在前,不便越过,立新大哥之事 便拖延下来。王庭凑适才攻击乌重胤而拉拢李胜,便是想利用二人之间这种微妙处 境,在太行派找一强援,哪知李胜不领情。 谭忠四下一打量,心中有数,笑道:“自来河北朋友相会,定要照江湖规矩, 王长老又何必问老朽?” 王庭凑心道:“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口中却谦道:“此次因事关紧急,所以 由晚辈自专召各位前来,实不敢以会盟之名,既然谭师叔有命,晚辈自当遵从。” 当下一挥手,便有弟子抬出香案桌椅,布置场地。 原来河北道上各帮派连年或战或盟,恩怨难清。到了三十年前,各帮派便达成 协议,今后凡遇战事,以比武决胜,各帮推出一人,胜一场则取一城。后来遇到其 它争执不下之事,也以比武决胜,败者就是无理,这便是河北江湖所谓的规矩了。 所以元和年间前后两次征讨成德,幽燕帮和盐帮、驼山派都是各占一城便按兵不动, 空耗国家军饷。 由于各方约定比武必须是新人后进,所以各帮都秘密招揽训练少年高手,如此 一来,不单后继有人,便是败了或者伤了死了,也不是帮中重要人物,不留仇怨。 唐宁轻轻向李胜问明,暗自叹息,这些帮派纠争,根本就没有甚么正义,培养 后进来拼命,根本便只是将这些人当作工具,哪有师徒同门情分在内? 谭忠不动声色道:“原来王长老早已安排妥当了。” 王庭凑脸上肌肉一抽,嘿嘿笑道:“今日是为驼山派之事,那便由驼山派先出 面吧。” 驼山派那年轻人一脸悲愤,跳入场中,向四面一揖道:“各位前辈,晚辈虽然 功夫粗浅,但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今天晚辈自知难逃一死,只望我死之后各位前辈 能为我驼山派向长安剑宫讨个公道。” 唐宁悄声向李胜问:“李将军,此人之言却是何意?在下一时不明。” 李胜道:“按河北道上规矩,若无人能胜他,那么大家便须听驼山派的意见, 共同对付长安剑宫。若其它帮派胜了他,便要听那个帮派的。” 唐宁道:“若某帮派中立,两不相帮可否?” 李胜道:“若保持中立,便不派人比武,你看盐帮今日根本就没带年轻人。不 过一旦下了场,胜则别人听你的,输了便是你听别人的,不能反悔。” 那驼山派的年轻人在场中站了一刻,不见有人下场,不由得愤然道:“难道河 北道上再没了英雄好汉?都怕了长安剑宫,要作缩头乌龟吗?” 果然有人被激怒,骂道:“你驼山派自作自受,本领不高,被长安剑宫灭了, 还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唐宁循声望去,原来是武灵门的林暗草。“无影箭”史长 老瞪他一眼,林暗草便不再吱声。 驼山派的年轻人不依不饶,继续骂道:“我驼山派遭此不幸,还不是因为你武 灵门么?田弘正背弃河北朋友,派了二十几万大军攻我平卢,为朝廷作走狗,也不 会有好下场。” 林暗草再也忍不住,喝道:“田掌门的名字,是你这狗嘴乱叫的么?” 那年轻人抱定必死之心,一定要逼武灵门下场,骂道:“你们武灵门原来是只 会叫不会咬人的狗啊,哈哈。”他直骂武灵门,将史长老也骂进去了。“无影箭” 城府再深,被一个小辈如此叫骂也是脸上挂不住,当下向林暗草点个头。 林暗草早等着史长老点头,如今他一点头,林暗草便一个箭步窜入场中。那驼 山派的年轻人哈哈笑道:“今天便见识见识武灵箭,看看武灵门的狗咬不咬人。” 拔剑冲向林暗草。 林暗草冷哼一声,右手一扬,一道白光飞去,噗的一声,直插入那年轻人的喉 管。那年轻人冲劲不减,直冲出二十步才停,早已气绝,他只是驼山派幸存的一个 普通弟子,功夫不高,根本接不住武灵门这少年俊杰的一招。 韦玉筝不由得轻呼一声,紧紧拉住唐宁之手,倒不全是出于害怕,而是驼山派 那年轻人自知必死,却飞蛾投火,使她心惊。 林暗草也浑没想到一招便杀了那人,不由得一怔,跟着鄙夷道:“就这样的功 夫,也敢来出丑,怪不得驼山派不堪一击。” 王庭凑脸上不见怒色,反而略有笑意,回头向秦宁一望。秦宁举步入场,向林 暗草拱手道:“在下秦宁,敢问师兄高姓大名。” 林暗草收起傲色,拱手作答道:“在下林暗草,久仰久仰。” 秦宁冷笑道:“在下方到河北不过一年,林师兄久仰却从何来?” 林暗草道:“秦师兄虽到河北时间不长,但击败定州镖局总镖头齐云岳、盐帮 香主李深,又打败无极帮内青龙堂四大香主,少年有为,已在河北道上博得了一个 ‘黑铁剑’的名号,在下自然久仰。想来秦师兄本领过人,一定比在下的小小羽箭 跑得快,不过那‘去箭疾’的名号已归王长老所有,实在不能再奉与秦师兄。” 唐宁听得好笑,“去箭疾”是杜甫《北征》诗中的一句,意思比箭还要快,那 林暗草分明是戏弄王庭凑曾中了他一箭。 徐大福脸色阴沉,那李深本是盐帮重点培养的后辈,却早早被人家打败了,今 日干脆便未带来。 其余众人听了都是一惊,想不到这一个寂寂无名的少年居然击败了这许多江湖 好手。 然而最吃惊的却是王庭凑,秦宁击败四大香主,乃是在秘密中进行,仅有青龙 堂总堂极少数人知晓,武灵门居然获悉,肯定是本堂有人走漏风声,一定要回去彻 查内奸。 这边秦宁已经与林暗草交上了手,秦宁的功夫自非驼山派那年轻人可比,林暗 草连发三箭都被他躲过,两下里已经斗起剑来。秦宁功夫自然及不上王庭凑,可见 骊山大会上林暗草箭中王庭凑确是靠了偷袭。 看场中情形,林暗草对秦宁的剑术却并不知底,颇为被动,秦宁却对武灵剑有 过研究,一招一式皆有备而来。 林暗草本是武灵门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按真实功夫不在秦宁之下,但终究吃了 敌暗我明的亏,斗到一百多招,被一剑刺伤,败下阵来。这次史长老居然毫不责备, 他心中自有主意,这林暗草败得好,不管幽燕帮与无极帮谁家取胜,我只要顺风倒 便是,回去掌门问起,只说形势不由人。 盐帮此次根本就不曾带新人来,如今除了太行派,便只有幽燕帮了。 “幽州枪”罗坚向谭忠一点头,回头便召唤一名弟子,却不防身旁冲出一人, 冲入场中,呼道:“俺来会会这人。”手持宣华大斧,原来便是当年骊山大会上罗 坚延揽的程咬金后人程虎。 罗坚急道:“程贤弟,快回来。”跨前一步,要将程虎拉回。 王庭凑身形一晃,拦在罗坚之前,笑道:“罗兄,这位小兄弟已经入场,便要 按规矩办事。” 罗坚张口欲辩,“燕歌行”谭忠挥一挥手道:“罗坚,王长老言之有理,我们 不能坏了河北的规矩。” 罗坚无言退回原处,他所唤的弟子才是幽燕帮专门训练的比武弟子,却不防这 程虎不懂规矩,冲了进去。 程虎身壮力大,不过就是程咬金传下的三板斧,砍脑袋、掏耳朵、挖眼睛,仗 着力大,在战阵冲锋时确实管用,但在这江湖人物一对一时毫无用处,三招一过, 便没了辙,被秦宁连刺三剑,亏得他皮坚肉厚,还挺得住,已是鲜血淋漓。 程虎倒是见机不慢,一看不好,连忙叫住,道:“住手,住手,俺程虎打不过 你,认输了。”提斧便向回跑。 罗坚瞪他一眼,叹一口气,心道:“想不到被程虎这浑小子打乱计划,今日却 让无极帮得逞,难不成河北道的这件大事竟要由无极帮来左右么?”谭忠叹道: “天意,天意。” 王庭凑四下一望,见武灵门、幽燕帮都已败了,盐帮与太行派的神情看来不再 插手,不由得他万分得意,哈哈一笑道:“承各位照顾,今日让给我无极帮。那么 王某便斗胆一言,你我河北各帮还是结盟抵御长安剑宫,共同遵从咱河北的旧规矩, 不让朝廷分化瓦解。幽燕帮、武灵门、驼山派自无异议,不知盐帮和太行派是否愿 意结盟?” 徐大福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幽燕帮既然败了,便有异议也不成了。罗坚狠狠瞪程虎一眼,这黑家伙依旧笑 嘻嘻不解人事,罗坚便道:“此次聚会,是王长老私下相邀,未必便能代表无极帮。 我等也非帮主亲来,自然也无法代表幽燕帮。”的确谭忠与罗坚自始至终不曾露出 代表幽燕帮的口风,你既是私邀,我便是私来。 这些双方自然都是心知肚明,王庭凑不过是想含糊过去,既然罗坚说破了,王 庭凑自然早已有对策,便道:“这个自然。不过大家虽代表不了各帮,却能代表得 各堂,此次除了徐帮主外,大家都是青龙堂主,结盟自然也是各堂的事了。”青龙 堂是河北各帮中第一堂,势力最大,青龙堂结盟同各帮结盟又差得多少?王庭凑此 次聚会,自然是考虑周详。 唐宁问起李胜,才知河北各帮中一样是派系林立,各堂自能做主,各堂中又要 依靠各香主,帮主只有与帮众一起同甘共苦,才能维持局面。 河北“道义”也不同于天子脚下,自然不能以“忠”字为大,否则帮主要堂主 忠诚,堂主要香主忠心,凭甚么你帮主就不忠心于天子? 这些帮主也实在有说不得的苦衷,为了维持一方独立,便要无限迁就下属,否 则便有杀身之祸,只能以帮规约束。 河北“礼节”也是一样,帮众见了帮主,只是拱手,根本没有下属晚辈对长辈 上司的所谓跪拜等礼节。平素商议事情,只放两排椅子,不论职位高低,皆有权坐 下,不过次序有别而已。 唐宁心道:“我自小所受儒家教育,最讲求长幼尊卑,高下有别,而河北风气 却一乱至斯,皆是草莽习气。” 韦玉筝断断续续听二人低语,更是不懂。 “燕歌行”谭忠、“无影箭”史长老、“千绝刀”李胜都是各帮“青龙堂”的 堂主,手握实权。 相反徐大福虽然是盐帮帮主,“青龙堂”却是程家的,一直以来节度使是程家 人,“白虎堂”又是李家的,这次被横海军逐出的沧州刺史便是李家人,徐大福实 权并不大,一直靠帮规和平衡各堂来维持。 这些全是安禄山、史思明当初种下的根,安禄山在卢龙乱起,不过十万兵力, 而唐朝廷在其周边的军力不止二十万。安禄山只有拉拢周边的军将,许以独立的权 力,这才能让他们随自己一起叛乱。 无人约束的乱兵个个都是天王老子管不着的大爷,象十几万饿狼,奋勇杀掠, 如洪水四溢,迅速掠占洛阳长安,让安禄山过了做皇帝的瘾,也让他自己吞下无人 尽忠、被儿子杀死的苦果。 其后安史部将分封各镇,旧习难改,大将屡次杀死节度使自立。这些将士独立 惯了,一旦归了朝廷,所派来的节度使和刺史等官吏都养尊处优,不能与下属一起 吃苦,所以不能服众,这些将士又要驱逐或杀死朝廷命官。 果然王庭凑话讲到此,罗坚也只有无奈。王庭凑便着人摆香案,准备结盟。 唐宁察看形势,河北各帮却是要结盟共抗朝廷,裂土自重。唐宁虽已辞去军职, 但维护社稷一统,乃是正道所在,义不容辞。 唐宁眼见王庭凑得意奸笑,幽燕帮愤然于色,忍不住跨前几步道:“既然王长 老相邀,如今我方尚未下场,王长老怎么便以为比武结束了么?” 王庭凑猛然止笑,恶狠狠盯着唐宁,心道:“好你个千绝刀李胜,想不到你深 藏不露,居然还有这一手。”脸上却须皮笑肉不笑的道:“好啊,既然太行派有兴 致,那么便请吧。” 殊不知李胜如今有苦叫不出,唐宁这么一下场便是代表他太行派青龙堂,自己 脱不得干系,但又不能讲此人与我无干吧,如今只有盼望唐宁取胜。 秦宁恨恨一笑道:“唐宁,你几时加入了太行派啊?” 唐宁笑道:“秦公子既然可从淮西转投无极帮,那在下跟着太行派也不奇怪了。” 他只说“跟着”,不言“加入”。 秦宁不由得脸色更黑,参加淮西自然是叛乱了。虽然无极帮一向对抗朝廷,但 总不敢公开叛乱,两次朝廷讨伐成德不力还要给王承宗来个“平反昭雪”甚么的, 如今无极帮已归顺朝廷,若公开招纳淮西叛将,这罪名就大了。 王庭凑手心都出了汗,心道这少年如何与秦宁相识,还知他从淮西投靠无极帮。 唐宁从前在洛阳军中,江湖上寂寂无名,虽曾在井陉击败“镇河东”范无期,却不 曾通名报姓,秦宁自然不提,王庭凑只知是一个持宝剑的少年。 “燕歌行”谭忠道:“王长老,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王庭凑脑筋一转道:“秦宁乃是长安铁剑门的弟子,到我帮前一直住在长安, 怎能和淮西有瓜葛,谭师叔莫听这少年信口雌黄。” 河北人物其实对淮西不淮西也没兴趣,只要不牵扯自身便是,王庭凑既如此讲, 也便无人再理会。 秦宁咬牙道:“唐宁,你从小便和我过不去,想不到今日又是你来坏我的事。” 唐宁笑道:“秦公子,你我同窗三载,唐某自问与你无怨,其后在献陵你不过 是受圆通所欺,况且又未对我下手。今日唐某也不过依江湖规矩行事,何谈坏你之 事?” 秦宁喝道:“少废话,就让我见识你的古松剑法。” 唐宁拱一拱手,持箫在手,秦宁冷笑道:“拔剑吧,仗着宝剑也未必胜我。” 韦玉筝十分焦急,呼道:“宁哥哥,拔剑呀,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 唐宁点一点头,抽出箫剑,道一声:“请。”二人战在一起,均觉功夫与第一 次交手时比皆非吴下阿蒙,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罗坚在井陉道上已听苍岩七杀讲过唐宁击败范无期,今日才亲见古松剑法,不 由得暗暗赞叹,再看秦宁的剑法也是别出心裁,真是后生可畏。 二人转眼已战六七十合,唐宁心知自己内力高出秦宁,若使太乙门剑法,秦宁 必非对手。 唐宁自秦陵后不曾再学太乙门的其他剑法,但久往太乙宫,看得多了,创“古 松剑法”时又多与太乙门弟子印证,虽非有意,却也全留在心里了。 唐宁箫剑虽利,但要靠真实本领才能服人,而且心念同窗之谊,手上不加内力, 是以不曾将秦宁之剑削断。这一来,反倒是唐宁不肯以硬碰硬了。 秦宁心知肚明,心道:“好小子,到这节骨眼上,你居然还敢托大。”剑光一 转,使出一招怪招来,那剑指东实西,突然变向,直朝唐宁右肋刺来,又疾又狠。 唐宁再不使内力万难抵挡,急使箫剑削断秦宁之剑,但断剑的剑尖已划破衣衫, 划伤皮肤。 两下里唐宁小伤,秦宁断剑,但唐宁若乘机紧逼,秦宁断剑绝难抵挡。 秦宁冷哼一声,急退两步。唐宁并不紧追,道:“秦公子,请换兵器。”此刻 他若老于江湖,只说“多谢、承让”之类的话,就等于是胜了,虽然有些胜之不武, 但终究也算巧胜。 罗坚等人暗道可惜,王庭凑自然不肯错失良机,忙将自己的一柄利剑交与秦宁。 秦宁接剑在手,返身与唐宁再战。几十招下来,唐宁渐感不支,他自创剑法, 招式还不够完备,而且秦宁曾在井陉道上见过他的剑法,也略寻得些理路。唐宁已 将剑招重复使过一次,秦宁的新招却层出不穷,令唐宁化解时十分吃力,几次堪堪 避过剑锋,都是以青云剑法化开。 韦玉筝花容失色,紧张万分,暗将软鞭握在手中,只待唐宁再次遇险,管它什 么江湖规矩,先把宁哥哥救下再说。 场边诸位各怀心事,幽燕帮与太行派最为紧张,徐大福神情漠然,王庭凑自然 最为轻松。就中心事最复杂的却算“无影箭”史长老,一来他是武灵门下,自然要 维护武灵门利益,而今武灵门与朝廷交好,他不能不顾及田掌门和武灵门多数人的 意见;二来他曾追随前掌门与朝廷作战多年,心中本就认可王庭凑的主张。 众人正在各打主意时,场中又起变化,唐宁数度历险,自度单以剑法难以取胜, 左手持箫使出与老疯头一起想出的怪招来,夹在剑法之中。秦宁在井陉道上曾经见 过,但真正应付起来,才知有多少吃力。要知老疯头自书中悟得武功,所想出的招 式真是匪夷所思。 唐宁一招“华岳松风”横削而来,去势弯曲,连点秦宁四大穴道。秦宁已见唐 宁使此招四次,前三次都差些吃亏,这次终于看破,早使一招斜刺唐宁右肋,正是 破这一招“华岳松风”的关键。 王庭凑不由得一阵桀桀怪笑,哪知笑到一半,陡然住口。原来唐宁左手箫从右 臂下面穿出,正压住秦宁剑脊,这一招怪异之极,偏正好补了自身漏洞,右手剑空 中一弯,削向秦宁头颈。 秦宁眼见无可避,不觉骇极而呼。 唐宁一剑削去,眼见可将秦宁半个脑袋削去,但他一来不肯滥杀人命,二来又 念同窗之谊,不忍加害,右手高抬,剑锋从秦宁头顶掠过,只将秦宁头上冠顶削去 半寸。 场中胜负已分,唐宁也后退两步,便欲拱手。谁知秦宁脸色发青,突然一剑疾 刺唐宁,场中一阵惊呼。唐宁持剑格挡,忙中内力不足,两剑相交,唐宁剑竟脱手 坠地。眼见情形紧急,秦宁已一剑刺向唐宁,又疾又狠,唐宁只得就地滚开,左手 以铜箫格挡剑锋。 林暗草见秦宁偷袭,冷哼一声,便要发箭,陡然右臂一麻,箭便发不出去,回 头见史长老道:“不要坏了规矩。” 铜箫又如何挡得那柄利剑,眼见两下相交,铜箫必断,秦宁若乘势而下,唐宁 必受重伤。韦玉筝冲前两步,却见秦宁手中剑偏,未砍中唐宁,而唐宁也拾剑而起。 众人皆以为秦宁有意相让,以报唐宁适才不杀之恩。只有秦宁自己心中最清楚, 适才一剑下去,必将唐宁右臂斩伤,却有一物击中剑身,将剑击偏。那物来势极快, 又无声音,正值夜间,虽有火把,终究看不清楚。除了谭忠和史长老微微一怔,似 有察觉外,其余众人皆无反应。连唐宁也以为秦宁相让,道声多谢。 秦宁吃了一个哑巴亏,也无可奈何,知道有高手暗助唐宁,不觉又气又恨。他 在学宫时因一位先生一句话恨上唐宁,后紧随阎峰左右,如同跟班,阎峰却将唐宁 视为兄弟,秦宁自然嫉恨。 今日比剑,对河北各派是为争是否结盟对抗长安剑宫,甚至与朝廷的利害关系, 而在秦宁心中,却成了与唐宁的意气之争,渐渐忘记了身在河北,只想一心战胜唐 宁,剑光一变,竟使出另一套剑法来。 这剑法凌厉,一时逼得唐宁连连后退,唐宁不自觉竟使出一招太乙门剑法来化 开,口中惊呼道:“长安剑法。”原来秦宁竟使的是长安剑宫的长安剑法。 其实众人也已看出秦宁所使是长安剑法,王庭凑更是脸沉寒霜。秦宁投奔无极 帮,只说是从淮西来,乃是长安铁剑门的弟子,哪知他竟会长安剑法,分明便是长 安剑宫的卧底。王庭凑咬牙切齿,心道过后一定要将这小子严刑拷问,碎尸万段。 唐宁一声惊呼,也将秦宁唤醒。秦宁心知不妙,脸色发白,虚晃几剑,忽然扑 入林中遁去。王庭凑刚一长身,便想今日已然在河北道上大扫颜面,若再前去追杀, 更失了自己的身份,让河北朋友看不起,总之今日比武没有结果,便也不算输了, 当下隐忍着连连冷笑,麾众扬长而去。 徐大福也告辞而去。“无影箭”史长老也来向谭忠辞行,“燕歌行”谭忠问道 :“史长老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 史长老道:“晚辈自然等掌门回来后再作定夺,怎能自专?” “燕歌行”谭忠道:“我问你个人之意。” 史长老道:“这个,我武灵门身当魏博,乃是河北门户,一向受河阳等重兵压 境,如今又归附朝廷……”讲话也是吞吞吐吐。 谭忠知此人号称“无影箭”,城府极深,言不由衷,便转移话题道:“史长老 认为长安剑宫会来进攻你武灵门总堂或者分堂么?” 史长老一愣道:“不会。” 谭忠道:“若大家结盟一起抵抗长安剑宫,又将如何?” 史长老道:“这却说不得会了。” 谭忠道:“若你是长安剑宫,会来攻谁?” 史长老道:“或者从南攻武灵门,或者从北攻幽燕帮。八成会是派官军征讨。” 谭忠便不言语。 史长老见机极快道:“谭师叔指点的是,无极帮拉拢我武灵门绝非为了驼山派, 也不是为了长安剑宫,而是想找一块挡箭牌。” 罗坚点头道:“成德南有魏博,北有卢龙,东有横海,西有太行高山,只要武 灵门与幽燕帮在两侧守着,他便安枕无忧了。” 史长老道:“我武灵门深受皇恩,绝不会有背叛之心。不过谭师叔今日也看到 了,长安剑宫竟会派人潜入无极帮中。” “燕歌行”谭忠道:“天地之数,合必离,离必合。当今皇上英武,天下一统 势不可免,七月间宣武军韩弘入朝,留朝作了司徒兼宰相,连他都舍得放下三十万 精兵、汴梁天下咽喉之地,可见天下气数当归朝廷。盐帮徐帮主所言不无道理,以 帮制军,后患无穷。” 罗坚解释道:“盐帮白虎堂被横海军士逐出,李长老被杀,所以徐帮主才不愿 再涉军政。当初宣武军是三河帮掌握,后来老帮主死后,传给外甥韩弘做节度使, 三河帮里那些长老不服,结果如何?被韩弘将三河帮三百人杀个精光。” “无影箭”史长老道:“盐帮以盐为生,自然生计不愁。我武灵门数千弟子, 若退出官府,如何能养活?” 谭忠道:“其实门下弟子或在军或为官,任其发展,各凭个人造化,也无不可。 象太行派乌长老如今到横海做节度使,当初留在潞州,未必便能作到昭义军节度。 只是不能以江湖义气与帮规来治理军政,在官言官,在帮言帮,在军言军便是。少 林也有俗家弟子为官从军,但少林从不插手。” 史长老毕恭毕敬道:“谨听谭师叔教诲,晚辈一定转告田掌门。” 谭忠道:“田掌门主动归朝,深明其理。” 史长老心知谭忠窥破自己有两下观望的心思,依然面不改色,毕恭毕敬称是, 然后告辞。 罗坚冷笑一声,转头向“千绝刀”李胜道:“想不到王庭凑四下联络,居然要 劳烦李兄。” 李胜笑道:“我太行派远离河北多年,难为他想的起。” 罗坚道:“王庭凑找李兄,不单意在潞州,还在沧州。”是指王庭凑借李胜讨 好乌重胤,起码与李胜结盟,乌重胤不会不念太行派香火之情。 李胜笑道:“这个李某自然知晓。”罗坚又道:“李兄有唐家兄妹这样武功高 强的弟子,罗某怎不知晓?” 李胜愕然,一时没明白过来。唐宁笑着上前说明经过,李胜见唐宁与罗坚相识, 便先行告辞而去,林中只留下了幽燕帮。 那“燕歌行”谭忠是河北道上的前辈名宿,唐宁上前拜见。谭忠道:“唐公子 可是太乙门的高足?” 唐宁道:“在下无门无派。” 谭忠见他使过一招白云剑法,自然不信,知他不讲必有原因,也不强人所难, 只抬头朗声道:“诸位朋友既来此间,何不现身一见。” 只听一阵笑声,从树上陆续跳下五人来。 唐宁与韦玉筝急忙上前行礼,原来除两个和尚不识外,其余三人竟是老叫花子、 老疯头和汪狗子。 老叫花子向谭忠道:“‘燕歌行’好耳力,佩服,佩服。” 谭忠笑道:“原来是嬴帮主,幸会。其实谭某只听见两人之声,却不想有五人。” 他听见有人潜上树枝,应该是汪狗子和一个年轻一些的和尚。 老叫花子笑道:“不是五人,还有两人呢。道兄还不现身相见?” 只听又一树上有人笑道:“老叫花子逼我老道出来,是急着与我下棋么?”飘 然下树,竟是终南道人。 唐宁与韦玉筝大喜过望,忙来参见。终南道人却不认识韦玉筝,问道:“唐宁, 这位是……” 唐宁因当年子午口之事不能在人前提及,便附耳告知。 终南道人笑道:“有趣,有趣。” “燕歌行”谭忠道:“终南道长十几年销声匿迹,不知到哪里享清福去了,想 不到今日却在此幸会。” 终南道人道:“老道无事乱窜,今日正遇河北朋友聚会,不想被这老叫花子看 见了,这老叫花子一定是棋瘾发了。” 老叫花子笑道:“棋瘾再发,也不敢找道兄你啊,不然老叫花子没过瘾,道兄 却过足了。”他与终南道人下棋,总被杀得落花流水。 终南道人仰天大笑,向那年长的和尚道:“广慈大师今日也得清闲来凑热闹了。” 广慈念声阿弥陀佛道:“终南道兄十几年不问世事,都有雅兴,老衲更加俗念 未净。” “燕歌行”谭忠道:“想不到河北道上一件小事,居然惊动少林丐帮太乙门, 实在有幸。”话中略带讥诮。 终南道人道:“老道早已不是太乙门之人。” 老叫花子也不以谭忠讥诮为意,唉声叹气道:“少林寺是个穷庙,老叫花子更 是个乞丐,听说河北朋友富得流油,都来化个缘,谁知大家不赏脸,只有你老谭还 想得起。” 谭忠也被他逗得发笑,跟着叹道:“唉,这些后生小子们总有些不死心的,不 知天高地厚。” 老叫花子笑道:“不到黄河心不死,由他去吧。今日老叫花子与终南老道十年 没见,要叙叙旧,不谈正事。” 谭忠道:“既然如此,谭某先告退了。”罗坚与唐宁别过,少林寺两僧也告辞 而去。 唐宁见众人去了,从怀中取出一块画着道符的小布块交与终南道人,并将华阳 道人希望他重回太乙宫的话带到,终南道人看得脸色十分尴尬。 老叫花子又笑道:“华阳道人,也该你现身了。”他与老疯头最先到,先后看 见华阳道人、少林寺两僧和终南道人潜上树去。 终南道人闻言大惊,又待跑去,唐宁与韦玉筝两边正有意无意扶着他的胳膊。 终南道人一挣没能挣脱,华阳道人已下树来向他行礼道:“二师兄好。” 终南道人眼见走不脱,只得回声:“师妹好。” 华阳道人道:“二师兄,师妹与大师兄一直希望你尽早回到太乙宫。往事是师 妹之过,望师兄见谅。”华阳道人脾气急燥,何曾这样温柔,韦玉筝大感惊异。 终南道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往事么……太乙师兄可好?” 老叫花子笑道:“太乙门有要事,我们不能听。老疯头、还有小举人带上你的 小姑娘,我们先走一步。”韦玉筝听老叫花子唤她是“你的小姑娘”,又羞又甜。 老疯头却是心中不悦,他一直希望玉成的是凤儿。 众人向南走出十多里,天色已亮,终南道人与华阳道人赶将上来。老叫花子笑 道:“终南老道,这十几年躲到哪个兔子窝去了?” 终南道人笑道:“老叫花子的棋臭得方圆千里都闻得到,老道只有躲到天涯海 角去了。” 老叫花子这才引见老疯头,终南道人听到“老疯头”,笑道:“老疯头,这名 字好。” 华阳道人莞尔一笑道:“你们几个在孩子们面前,还是这么疯疯癫癫。” 老叫花子道:“总比少林寺那些和尚一个个装正经的好。”边说话边转过一个 弯,却见广慈和那少林僧正坐在一处路边的茶棚里喝茶。 广慈道:“阿弥陀佛,嬴帮主,何为正经?” 换做别人,定会尴尬认错,老叫花子却不,一本正经道:“四书五经,《道德 经》《南华经》,都是正经,佛经都是不正经。”他故意取笑,将儒家道家的经书 称为“正”经,那佛经自然作为“不正”经。 老疯头道:“不想人家河北朋友聚会,被我们给鸠占鹊巢。” 华阳道人道:“二师兄,怎么这么凑巧,你也到了此间。” 终南道人道:“契丹不久前骚扰朔边,有个耶律不郭号称第一勇士,竟杀了边 民二百十几个人,老道与他相斗,一直追到幽州,才将他斩了。正见到幽燕帮谭忠 匆匆向南,便跟在后面。” 丐帮消息灵通,这样的事自然瞒不过丐帮。老叫花子传书少林寺,自己先赶来 了。 老疯头漫游途中遇见老叫花子,对国事关心,一起前来,而今见河北各帮派人 心不齐,难以再兴兵作乱,也放了心。 唐宁只道终南道人要与他一起回太乙宫,哪知终南道人摇头道:“近期吐蕃与 党项有意犯边,我要到灵州去。” 老疯头拍手道:“好。若终南道兄不弃,老疯头愿与你结伴而行。” 华阳道人不乐道:“二师兄,官家之事你还没管够么?” 终南道人道:“外族入侵,边庭百姓流血,岂能坐视不理。”华阳道人知道争 不过他,叹口气摇头不语。 唐宁才道:“晚辈愿与……”华阳道人厉声道:“不许去。” 老叫花子一旁笑道:“华阳道人,你管徒儿也就罢了,这小举人你怎么也管?” 华阳道人道:“老叫花子,我太乙门的事你管不着。”声音十分不客气。 老叫花子笑道:“小举人又从不承认是太乙门的,再说我们三个都是他师父, 只有你不是,我们都管得偏你管不得。” 终南道人道:“我不是他师父。” 老叫花子笑道:“你老道骗人家孩子,最不要脸,连师父都不敢承认。” 终南道人郑重道:“唐宁救我一命,老道一报还一报,互不相欠。” 老疯头也道:“我也不是他师父。” 老叫花子道:“擒拿和左手用箫不是你教的么?你怎么学那最不肯负责任的老 道。”终南道人和华阳道人都是脾气急燥,听了老叫花子的话差点又要发怒,当着 唐宁和韦玉筝晚辈的面,终于忍住,个个面色涨红。 老疯头道:“唐公子治好我的疯病,替我找了个外甥女,我差点杀了他,我还 欠着呢。” 唐宁着急得向终南道人和老疯头左一个前辈右一个前辈的,却不知该说甚么好。 老叫花子笑道:“我老叫花子就不象你们两个老家伙没出息,偏要当这个师父。” 终南道人问道:“你又教了唐宁甚么功夫啊?” 老叫花子得意洋洋道:“唐宁的棋是老叫花子教的。” 终南道人差点厥倒。 华阳道人啐一口道:“你那臭棋,也能算师父?”惹得自己也笑了,脸色舒缓 下来,对老叫花子道:“到了边庭,战事一开,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已经老了, 可他们才十几二十岁啊。” 老叫花子便不言语了。唐宁道:“两位前辈前去,晚辈也不放心啊。” 华阳道人笑道:“他们的武功不及你,要你来照顾么?你好好的照顾筝儿才是。 我也与二师兄同去。” 终南道人道:“师妹,你也别去了。边庭僻寒之地,你过不惯的。” 华阳道人叹口气道:“二师兄,你以为我还是十六七岁的千金小姐么?” 韦玉筝望着华阳道人道:“师父,大家一起去吧,我们武功虽差,但多一个人 就多一分照应。” 华阳道人道:“你们不在身边,便是对我最好的照应了。”韦玉筝撅着嘴不开 心。 终南道人道:“我在灵州收了一个弟子叫史敬奉,如今做牙将,这十几年我便 住在灵州他家里。这次只是去给他报个警。” 十一月初,天色阴暗,北风凛冽,看样子是要落雪。唐宁与韦玉筝到长安找韩 公文探听盐州战况。 韩公文父亲韩弘入朝做了司徒兼宰相,地位尊崇,韩公文自然不再是人质,升 为四品京官,宦途光明。 韩公文也不知进展如何,只道:“十月间吐蕃大军十五万会同党项进攻大唐盐 州五原城,盐州刺史李文悦率三千兵全力守城,战事十分激烈。吐蕃军围着盐州城 数层,不知里面情形,我父才匆匆被召入宫中,似乎前方传来捷报。” 唐宁、韦玉筝出城入太乙宫尚未坐定,门外马嘶连声,人声杂乱。二人方出屋 门,见杜颖慌张奔向里面来,差些便撞到一起,韦玉筝问:“颖妹妹,出甚么事了?” 杜颖想讲话,却张着口说不出,只指着外面,她平时迎接香客,从未如此慌张 过,一定出了大事。 两人加快脚步,未到太乙宫门口,却见终南道人扶了华阳道人走来。那华阳道 人道袍污血,脸色灰败,再望右边衣袖绑在腰间,原来右臂已失,韦玉筝登时便哭 出声来。 一行人入内坐定,终南道人才将所发生的事情讲来。吐蕃军用连弩、飞梯昼夜 攻城,又造了数十丈高的独脚楼察看城里动静。那李文悦极会用兵,用大石击碎独 脚楼。有一日城墙被摧毁十几丈,李文悦带人连夜用水浇筑,成了冰城,坚不可破, 以三千之兵抗十五万之敌,竟相持了一个月。 终南道人到了史敬奉那里,听到战况,当即出发,与老疯头、华阳道人夜闯敌 营,将吐蕃军的大旗夺了去。史敬奉又带了两千五百名骑兵从吐蕃大军背后杀出, 吐蕃军以为唐朝大军杀到,急忙逃窜,被史敬奉杀得大败。过后吐蕃军知道上了当, 转而去攻宥州,不到一夜便破城,将三万百姓全掳了去。 韦玉筝依着华阳道人,泣道:“师父的手臂可是在战场中失去的?”华阳道人 十分虚弱,无力作答。 终南道人恨恨道:“不是。战场虽然惨烈,但以我们的身手又哪会受伤?却是 在归途中遭了暗算。当时从泾州救援的唐军有两三万,却不敢去支援,只远远的扎 营,与吐蕃军相距上百里路。我与师妹、老疯头回到泾原,却被唐军当作奸细,不 肯放行,还放箭阻行。” 几人同时怒道:“岂有此理。” 终南道人道:“不想从身后却又打来带毒暗器,伤了师妹。” 胖大道士怒道:“是什么人?” 终南道人神色黯然,从怀中取出一支暗器,却是一支三寸长短的银箭,唐宁惊 呼一声。 终南道人恨道:“当时前有唐军大营,一时难以硬闯,我三人欲绕道而行,却 被七八名大雪山的番僧围住,幸亏老疯头奋力抵敌,我与师妹才甩开追兵,赶到耀 州孙山人处。但师妹的这条手臂却保不住了。” 胖大道士仔细端详那支暗器,奇道:“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唐宁定定神,确信那银箭是那紫衣女子所发,心道:“难道因为凤儿的事?” 叹道:“前辈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太乙门。” 韦玉筝心中更是觉得愧对师父。 华阳道人摇头,有气无力道:“你们两个孩子,又不认识她,关你们什么事?” 唐宁道:“我认识她,是武灵门的,姓田,长的鼻窄脸白,颧骨高耸。” 胖大道士道:“不对啊,银白羽长得很美,是河北江湖第一美女。” 太乙宫外一阵桀桀怪笑。韦玉筝打一个冷战:“她来了。” 终南道人抢出门去,见紫衣女子已闯进太乙宫,门口两名太乙门弟子咽喉中箭 而亡。 终南道人怒发如狂:“田钰,你还有脸敢来?” 紫衣女子怪笑道:“你不是离开太乙门了么,你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 终南道人冷哼道:“姓田的,我早已脱离太乙门,你为何伤我师妹在先,又残 害太乙门弟子。” 紫衣女子冷笑道:“师妹,叫得好亲热。你既然叫她师妹,那便说你根本不曾 脱离太乙门。你……你到今天还在骗我。” 唐宁见凤儿远远的跟在后面,一脸凄绝,极力避开唐宁的眼光。 胖大道士跨前一步道:“原来果真是‘银白羽’,你伤我师妹,杀我弟子,今 日要给老道一个交待。” 田钰惨笑道:“太乙道长,今日我和他算过这二十多年的旧帐,自然会给你一 个公道。我田钰已经死过一回,今日也没准备活着走出太乙宫。”转头向终南道人 喝道:“二十多年前你为了这个贱人弃我而去,逼得我跳崖自尽。可惜没随你的愿, 我居然没死,我不但没死,忍了二十年,终于亲手射了那贱人一箭。哈哈,痛快, 痛快。” 终南道人怒吼一声,长剑递出,直扑田钰。哪知田钰一动不动,引颈待死。 终南道人长剑指着她脖颈,只消前伸两寸,立时便要了她的性命,却刺不下去, 喝道:“田钰,你为什么不还手?” 田钰冷笑道:“你有种就杀了我。” 终南道人居然手中颤抖,怒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田钰冷笑道:“敢,你有甚么不敢?终南八式,好厉害,好威风!你敢剑伤岳 父,还不敢杀妻么?” 最惊颤的莫过唐宁与凤儿,田钰一向口吻中恨极了终南道人,甚至不许凤儿喜 欢太乙门的弟子,谁知她竟是终南道人之妻。 终南道人手中剑尖渐渐垂下,黯然道:“你走吧。”回头向胖大道士道:“师 兄,看在你我多年师兄弟的情分上,今日放她走吧。” 胖大道士叹口气,点点头。那田钰冷笑连连,伫立不动。 韦玉筝与杜颖扶着华阳道人走到院中。 田钰看到华阳道人右臂已失,伤重虚弱,不觉一阵狂笑。终南道人又恨又恼, 不知如何处置她,一时竟然呆在当地。 就这样僵持着,这时天开始落雪,雪花一片一片落在终南道人和田钰的头发眉 毛上。 凤儿看着天空,好美的雪花,那日在积雪的山上,轻轻倚在唐宁肩头,听他为 自己吹箫。 “要是年年这样就好了。” 韦玉筝担心唐宁,过来轻轻拉住他的手。 凤儿眼含笑意,慢慢低头,却见了唐宁轻握住韦玉筝的手。 凤儿眼前一片眩晕,不知是雪花挡住了眼,还是泪珠,一咬牙,三支箭射向唐 宁与韦玉筝。 唐宁急拉着韦玉筝向旁避开,以凤儿的出箭,已伤不得他。 田钰叫一声好:“先杀了这小的。”两手连续挥扬,十几支箭射向唐宁与韦玉 筝。 箭去势急,唐宁急挡在韦玉筝身前,拔箫格开。 凤儿见唐宁不顾生死卫护韦玉筝,心中大痛,再想发箭,却见田钰先发了去。 凤儿想唐宁又怎能挡得姑姑的连珠箭,何况喂有剧毒,一时脱口呼道:“唐大哥小 心。” 胖大道士抢前一步,用掌将几支箭劈落,不然唐宁能否尽数格开却是难料。 一轮箭过,又是一轮,却是对着华阳道人。 华阳道人身受重伤,杜颖功夫低微,二人怎能躲得开? 胖大道士暴喝一声,奋起双掌,凌空将银箭击偏。 终南道人猛然醒转,怒吼一声:“田钰,你究竟要怎么样?” 田钰冷冷道:“同归于尽。”冷眼看向凤儿,阴森森道:“死丫头,你敢吃里 扒外。”三支箭忽然射向凤儿。 凤儿猝不及防,更兼心中早存死意,竟不避不闪。 唐宁急扑而上,来不及格挡来箭,疾推开凤儿。“噗”“噗”,两人肩头各中 一支。韦玉筝惊呼声中奔上前来,扶住唐宁。 终南道人那边已与田钰动起了手,怒发直立。胖大道士道:“师弟,制住她, 取解药。” 田钰冷笑道:“太乙门都是这样不要脸,名义上是师兄妹,实质都是男盗女娼。 告诉你太乙老道,这毒药根本就没有解药,你就等着给你这弟子收尸吧。” 唐宁伤在左肩,咬牙拔出毒箭。韦玉筝听到田钰这句话,悲愤交加,抽出软鞭 便来助战。 胖大道士喝道:“筝儿退下,我们不能以多欺少。” 韦玉筝泣道:“大师伯,宁哥哥他……” 唐宁忍痛道:“筝妹,听太乙前辈的。”他略知医理,既然感觉痛,这毒还不 至见血封喉,以他内力,总有个把时辰好捱,忙来为凤儿拔毒箭。 凤儿挣扎不从,唐宁柔声道:“凤儿姑娘,别这样。” 凤儿见他满是关切,心里一软,泣道:“我不用你对我好,你,你有好师妹… …” 唐宁道:“你也是我的好师妹。” 凤儿泣道:“你不该来救我,让我死了的好。” 唐宁道:“没事的,凤儿姑娘,我们不会死的。”其实他也毫无把握,只是安 慰凤儿。 凤儿听他还是唤“姑娘”,显见生份,冷笑道:“和我这个‘姑娘’死在一起 不情愿,是不是?要是你的筝妹,或者阿元妹妹,你不知有多开心呢。”一咬牙, 拔下毒箭,便向咽喉插去。 唐宁急忙夺下,柔声道:“凤儿,别这样,我们都不会死,等伤好了,我们一 起到华山去看望前辈,一起学武功,我再给你吹曲子好不好。” 凤儿道:“我却宁愿和你死在一起。”紧紧抱住唐宁,“唐大哥,就这样死了, 我好开心,好开心。” 韦玉筝呆立院中,一颗心不住下沉。 院中终南道人与田钰斗的甚激,那田钰四处游斗,不时突发冷箭。终南道人空 有许多凌厉的剑法,却不能出杀招。 田钰知他不下杀手,一边游斗,一边还嘲讽不已:“你的终南八式哪里去了? 你不是向来心黑手辣,出手无情的么?你连我爹都要杀,怎么不杀我呀?你瞧你那 师妹,对你好痴情,呸,一对狗男女。你那终南八式里不是有甚么‘暗渡陈仓’么, 好不要脸。华阳,你这贱人,你居然还没有死,你和他……” 终南道人大怒道:“田钰,你不要乱咬人,我可要下手不留情了。” 田钰骂道:“你本来就对我无情,你不把情都给了那个贱人了么?” 华阳道人激怒之下,摇摇欲倒,道:“田钰,你可以骂我,却不能辱终南师兄, 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田钰冷笑道:“清白,你说,你说,你敢说你们是清白的么?” 终南道人手中剑加快,怒道:“我们自然是清清白白的。” 田钰狂怒道:“好个清清白白,我问你,当年你刺伤我爹,那贱人说的什么话, 你还记得么?” 华阳道人支撑着走前几步,道:“田姑娘,你要报仇找我一人便是,跟终南师 兄无干,我……我当年说的话,只是……只是为了救他。” 田钰呸一声,银箭射出,被终南道人拍落,田钰更是气恨。 华阳道人咬牙道:“田姑娘若是不信,且看便知。”她右臂已失,举起左臂, 用牙咬住袖管,“嗤”的撕开,对杜颖道:“颖儿,你把我袖管卷起。” 杜颖依言将她袖管卷至上臂,只见臂上点着一粒守宫砂,殷红如血。华阳道人 颤声道:“田姑娘,现在你终该相信了吧。” 田钰一望,心中大惊,手中便缓。终南道人一剑刺来,她竟忘了抵挡。 终南道人也正向华阳道人这面看来,只觉剑尖微微一阻,收手不及,长剑刺入 田钰身体。 终南道人急回头,只见田钰左胸着剑,深入两寸,伤口血流出只有一丝,分明 已中要害,如果拔剑,田钰当场便会丧命。 终南道人急忙出指点了田钰伤口四周穴道,田钰惨然道:“不用忙了。” 终南道人道:“我不是故意要伤你。” 田钰惨笑点头:“我知道的。我终于死在你的剑下。” 终南道人茫然不知所为。胖大道士道:“先抱进房中再说。”终南道人将她抱 起,田钰惨笑道:“我不行了,我死之前,只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刺我爹?” 终南道人叹一声道:“你父田悦身为武灵门掌门,魏博藩镇,一心割据称王, 与朝廷作对,战祸不断。你可知那些年来因你父与朝廷作战,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有多少士兵无辜丧命?只为他一人,害了多少人。” 田钰惨笑道:“这些我也知道,我也劝过他,可他就是不听,但他对你不薄, 你为何定要杀他?” 终南道人道:“他将你许配与我,又好生相待,确实待我不薄。嘿嘿,你可知 他又做了些什么?” 田钰身上插着长剑,说话都很困难。唐宁忍痛道:“太乙前辈,可以用冰镇她 伤口,轻轻拔出剑来。”他随孙山人半年,虽不精通医道,却也略知一二。 杜颖取来冰块,唐宁又唤取三七粉洒在田钰伤口,轻轻将长剑拔出,又要敷伤 药时,田钰惨笑道:“多谢,用不着了。解药在我怀里,你救救凤儿吧。” 唐宁与凤儿肩头黑了一大块,已近脖颈,再迟些便有性命之忧了。二人服了解 药,又将伤口割开,放去黑血。韦玉筝见唐宁不避嫌疑,又不顾自己伤势,亲自为 凤儿放毒敷药,伤心不已,躲向一旁。 凤儿赶忙来看田钰,虽然田钰一向对她暴戾,这次又差些杀了她,但想起多年 来对自己的养育,不觉泫然泪下。 田钰道:“凤儿,别哭了,姑姑对不住你,今后你就跟着他,他会好好待你的。” 凤儿轻轻摇头。 韦玉筝心中大痛,想要大声呼喊,但田钰已是临死之人,韦玉筝又能说什么? 只掩面出房,背墙饮泣。 这边终南道人对田钰道:“你父亲不过利用我,当作一条狗。为了让我卖命, 设计害死我全家五口,又将凶手灭口。他故意透消息给你,让你赶去我家救援,安 排我们相识,然后假意将你许配与我,让我去刺杀朝廷重臣,暗中却下了一旦事成 便将我灭口的密令。若非师妹暗中得知,冒死通知我,只怕我还真的会上了你父的 当。” 华阳道人点头道:“不错,我正好经过魏博,无疑中截获了这道密令。”她从 怀中取出一块布来,便是当初交与唐宁带给终南道人的画满道符的布块。 那却非道符,而是武灵门中一种传递情报的符号,田钰自然一望便知,怔怔的 说不出话来,一颗眼泪从脸庞滚过。 华阳道人叹道:“我知田姑娘你对我误会极深。其实当初……” 终南道人道:“其实当初师妹讲他与我有夫妻之实,是因为田府戒备森严,只 有借这种理由才能打闹进去。谁知你找师妹拼命,我一人不敌你父和他的四大护卫, 虽然刺了他一剑,我自己也受了伤。” 田钰摇头,无言以对,她伤及左胸,已然无幸,此刻更是万念俱灰。 终南道人道:“后来听说你跳崖自尽,没想到你没死,音容相貌竟变得这么大。” 田钰讲话已是断断续续:“我以为你对我无情无义,我爹大骂我没用,说我和 你在一起居然没发现你会叛逆,一定是吃里扒外。过了两日,听说要将我另外许配 别人,我一怒之下跳崖自尽,哪知……哪知……连死都不能。” 终南道人问道:“这些年你又到了何处?” 田钰凄然道:“我醒来后发觉自己被人缚住,一直向西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被抛到一个大坑中两个月。那坑里没有饭,没有水,只有酒糟和酒,饿了便吃酒糟, 渴了只能喝酒。过了两个月,我又一次喝醉,醒来便发觉成了这副模样。”田钰少 女时美艳非常,乃是当年武灵门掌门千金,河北第一美女,如今却变成这副模样。 终南道人咬牙切齿道:“到底是什么人?”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