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诗人 客玉涵、元雪晶悄然退下,留下两个大男人把酒言欢。 喝到酣畅处,净饭将道袍脱下,挂在椅子上,脸上越发红润,狭长的眼睛微微 咪着,闪闪放光。这时如果向人说起他是个道士,管保有人要老大耳刮扇你。 “我这次出去了五六年,大江南北几乎都走到了。除京州、中州的情况还算稍 好外,其余各州都境况堪忧。尤其净州、云州、北塞州因为暴乱频繁,更有东狄、 北卑不时入内抢劫,百姓更是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净饭摇摇头,脸上布满同情, 仿佛那卖儿卖女,妻离子散的情形还在眼前。 “我想出手相援,我想拿钱救助,可我个人力量有限,钱也没有几文,奈何! 奈何!我们道家讲究清静无为,与世无争,可这方今的天下争都不行,遑论不争。” 净饭话闸子打开,一时关之不上,滔滔不绝于耳。 凌云飞用心倾听,只是净饭说到激动处,随声附和几句,叫净饭听了大起知已 之感,便与凌云飞一大白、一大白的酹上。 “我要是没有这份悲天悯人的情怀该多好!我要是一个混混耗耗什么也不懂的 蠢汉那该多幸运!净饭嘴中喃喃不停,爬在桌上睡了过去。 凌云飞原本酒量很豪,但净饭喝酒的功夫也不比他差上多少,净饭睡着了,他 也头一歪,斜倚桌上,睡了过去。 这杯酒之交,想不到净饭竟把凌云飞推为知已,说他虽然商人重利,还有些人 情味。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凌云飞勇夺镖旗,是沽名吊誉,收养孤儿那是商人的 手段,他偷吃几只鸡,那是吃大户,凌云飞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时日一长,从凌云飞的种种言行中,净饭看到了另一面的凌云飞,也起了敬重 之意,深觉凌云飞思想敏锐,识见高超,远非平常商人可比。 一日凌云飞说起净饭胆大包天,居然敢当着初次见面之人,说皇帝的不是,难 道不怕他告发。净饭微微一笑,说他相信自已的眼光,相信有凌云飞那样一双眼睛 的人,应该不会出卖他,再说了,他净饭算什么,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只有一具 臭皮囊,怕得谁来。 凌云飞只有苦笑,他想不到自已的眼睛有这样的魅力——女了见了心动,男子 见了心安。虽然凌云飞也想到了这只是极少数与他有缘之人的观点,然而他心中不 免常常想到:“要是云鹏、云惊天、燕纪北也有同样的观感,那就好了。” 净饭关心天下百姓疾苦,那是发自内心,纯是个人天性使然,这点让凌云飞深 以为愧。凌云飞只想着天下越乱越好,这样他好歹有了混水摸鱼的机会,他虽然言 辞和净饭一致,但出发点却是大相径庭。 有时凌云飞又觉得他有点儿自不量力,这天下之大,英雄豪杰倍出,他有什么 资格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权力之巅。乱世出豪杰,可这乱世将至,豪杰安在? 凌云飞从客玉涵的粉臂玉腿中脱身出来,轻轻抚慰她一番,听她喃喃低语又自 睡去,悄悄起身。这丫头得偿情爱滋味,痴缠不已,要不是顾忌孤冰雁、元雪晶, 她早就与凌云飞搬到一屋,天天双宿双飞了,即使如此,隔三差五,她也要偷偷溜 进凌云飞的屋中,与他交颈而眠。开头几次,早晨她还偷偷潜回,到得后来,她干 脆停留不去,凌云飞拿她无法,也就听之任之。再说了寒夜深长,孤衾体凉,有一 个柔玉温香的大美人抱在怀中,唧唧我我,私语不断,有几个男人抗得了这种诱惑。 站在庭院中,清凉的风吹拂他的衣襟,掠过他的面颊,微微透着些凉。 四周天际的雾霭灰蒙蒙的,几颗残星眨着惺松的睡眼,看来有些困倦,该到休 息的时候了。东面灰色中稍带一点儿红意,一轮红日看来正隐在重重铅灰色的云层 后面,蓄势待发。 “吱扭扭”东侧客房的门开了,孤冰雁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也许是没休息好 的缘故,眼角有些微微浮肿,大大的眼睛中没有了往日的神韵。 两人互致一声早。凌云飞关心问道:“冰雁,怎么,晚上还是有些不习惯?” “天气又湿又凉,不太适应。”孤冰雁眼光游移,不敢正面看凌云飞,虽然话 是接着凌云飞的茬说的,却分明有些言不由衷。 凌云飞心突突跳了几下,恍然有悟。“真是对不起。我与玉涵……,这可不是 我有意厚此薄彼,实是……”他结结巴巴,脸上浮出惭愧之色,不知该如何向孤冰 雁解释,才能让她心中稍安。 孤冰雁摇了摇头,眼神散乱不定,她将头垂下,低低道:“塞外依旧冰雪世界, 这里却已花绽枝头,天南更是万年青翠。两个天地,天壤之别,人生长如此迥异的 环境中,个性禀赋是否冰火两重天?” 凌云飞轻叹一口气,道:“树挪死,人挪活。人的适应性天下无双,互补性更 是神奇之极。漫漫历史长河中,多少塞外人来到南国,留之不去,又有多少南国之 民长居塞外。本来江南人士,纤秀矮小,塞外人高大粗壮,经历这么长时间的演化, 互相通婚,江南人高大健壮的大有人在,塞外人纤秀灵透也是数不胜数,哪里有冰 火两重天之差,只是依托的朝庭不同罢了。” 孤冰雁微微点头,道:“睿丽与东狄、北卑既然有千丝万缕的血脉相承,为何 还要争斗不休?人的雄心壮志非要建立在万千同类的鲜血之上,才能彰显丰功伟绩 的艳红夺人?” 凌云飞心中苦笑,这样的问题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听来大有禅机,却也不好做 答。 “怎么说呢,世人追求的无非名利二字。人类万万千,出名的聊聊无已,没有 才智、实力的较量,你说人能出名吗?利之欲也,人多物少,争夺不可避免。你说 最好最直接地争夺名利的方式除了流血,还能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亲兄弟还为了 蝇头小利,动刀动枪呢。” 孤冰雁楞楞地瞧着凌云飞,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好半天才道:“大哥这番话 与我父亲所说同出一辙,想不到你也有如此见识。” 凌云飞微微一笑,岔开话题。 “想家,想亲人了吧,要不要回去看看?” “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有小雪回去知会一声也就够了。”孤冰雁的眼睛亮 了起来,定定直视在凌云飞的面上,从她的眼睛中凌云飞读到了让他心动的信息。 “太阳出来了。”凌云飞看向孤冰雁的身后。太阳不知何时露出了嫩红的半个 面庞,缕缕阳光向外喷射,已将它上面的云气驱得干干净净。另半张面孔被云雾滞 留下面,挣脱束缚,只在呼吸之间。 “不管云雾有多厚,海水有多深,它总会在同一时刻出现,为人间带来光明, 驱赶黑暗。人类的太阳之神何在,为什么人间不能处处洒满阳光呢?” “傻丫头,下雨、下雪天,你能看见它吗。可见有黑暗,才有光明,有杀伐, 才能有和平。这阴阳通变之道,适于万物,没有任何事物能超出阴阳互生互克之机。” 孤冰雁微微一笑,脸上神情适然,整个人仿佛随着太阳的出现,也亮靓起来, 一种活力吞没了颓废、忧郁。 “大哥,客家妹子的母亲手段非常,尤胜须眉。她不舍得女儿,我们须做好防 备。”孤冰雁流露出一丝担忧。 “冰雁,你说我们该如何应对?躲一躲,避一避只能是权宜之计,没有正面的 交接,这问题是没法解决的。”凌云飞随口问一句。 “正面交锋不能解决。不舍得女儿,这问题就无法办。”听着孤冰雁言简意赅 的话,凌云飞这身处局中之人,倏的脑中一闪,觉得心中轻爽了许多。 “是啊!你击退了一批,下一批又至,到时鱼死网破,母女两人没有了回旋的 余地,岂是明智之举。看来还是应当先躲躲,趁机再劝劝客玉涵,让她出面做些妥 协,或许更好。反正天南女王正当壮年,即使客玉涵想继位,至少也得等个二、三 十年。过了这些年,谁知会发生什么事,在目前这种时候,缓一缓,正是最好的选 择。天南女王再狠的心,也不能对女儿的一点要求也不理会吧?” “可是往里躲呢?背负着孤儿堂这样的产业,背负这许多的手下,他们不能都 随着自己躲起来吧,当利用这些威胁你时,这天下虽大,但哪里能够躲过去呢?” “不能一味躲避,显示一下力量也是非常必要的。”凌云飞心意一决,心中稍 稍安定了些。 用过早饭,几女商量着去孤儿堂,去看看孩子们。原来孤冰雁、元雪晶说好不 要多抛头露面的,但也不能整日在院里闲呆着,偶尔化化妆出去走走,舒活舒活筋 骨,指点孩子们几手,正好可以散散心。凌云飞也想跟去,却正赶上净饭来访,只 好作罢。 净饭这次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来,还有一人。三女加上凌云飞看到此人 时,大眼瞪小眼,都忍不住讶异。 “你居然敢来这里,告诉你,这里的茶水可是一百钱一壶,比你店里的要贵十 倍。”元雪晶脸上嘻嘻笑着,促狭地冲凌云飞挤挤眼睛,“我们这位掌柜的比你还 狠呢,你就等着挨宰吧。” 来人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刚想开口,突然脸上涌上一抹潮 红,一阵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这咳嗽来的毫无征兆,偏又猛烈之至,他不由自主 弯下羸瘦的身躯,用手抚住胸中。 看着他抖拌索索,摇摇欲倒的情形,凌云飞赶前一步,用手在他后背轻轻一拍, 一股柔和的力道顺着他的“命门穴”透了过去。来人体内受此激发,内力已生感应, 与凌云飞真气一触,竟将他的真气弹开,内力深厚竟不在凌云飞之下。他向前一步, 摆脱凌云飞的手掌,手轻轻一摇,颤颤道:“多谢……了!不……妨事……一会就 好,老毛病了。”就在这片刻功夫,说话已是流畅许多。 “梅先生,你没事了吧!”净饭关切问道,他抬头看了看凌云飞四人,指了指 姓梅的男了,用满含惊讶的语气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这位梅先生经商有道,想不记住他都难。”元雪晶神色怪怪的,说不出是笑 还是嘲弄。 “看来你们也被他宰过,这叫不宰不相识吗。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还未等 净饭说下去,梅掌柜摆了摆手,道:“还是我自已来吧。鄙人姓梅,草字念臣。” “你就是梅念臣?睿丽王朝大名鼎鼎的诗人梅念臣就是你?”客玉涵脸上现出 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 落熊升树,林空鹿钦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这诗是你写的吧?“ “正是鄙人拙作。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我的诗。” “你的诗曲折晦涩,很是难懂,只这首我觉得还有些意思。”客玉涵摆出很在 行的架势,语气不免有些不太恭敬。 “你怎么说话呢?别不懂装懂。”凌云飞忙着打断客玉涵的话,以免她说出更 难听的话来,“站着说话,诸多不便,梅先生、道长屋里请。” “没事。我的诗有些本来就是如此,这位姑娘说的很是在理。” 客玉涵冲凌云飞撇了撇嘴,尽管她戴着面具,看不到面孔,但眼中的得意之色 还是能看清的。 “这小丫头,疯疯癫癫的,居然还懂诗,真还看不出来。”凌云飞心中着实有 些惊奇。梅念臣他是知道的,诗写的深远古淡,奇巧间出,实是睿丽王朝一等一诗 人。据传他幼时家贫如洗,苦读之下,成了一方名士,偏屡试不弟,愤而不举。传 言说他已出家者有之,贫困潦倒,客死他乡者有之,谁想他隐身山中,当起了掌柜 的。 -------- 炎黄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