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海边的长椅
1, 雪山小记
2, 小镇风情
3, 飞行断想
4, 日暮乡关何处是
5, 金门桥随感
6, 纽约行
7, 空中惊魂
8, 鬼城曼哈顿
9, 纽约中国城一瞥
10,遥望自由女神
11,末世光景
12, 捕蟹记
13, 太平洋之恋
14, 好花时节
15, 桨声山影里的响尾蛇湖
16, 温哥华印象
17, 小岛行
18, 银河发电
19, 露营乐
20, 夏天的雪山
21, 一日三渡海
22, 鸡鸭桃源
23, 火山口
24, 劫后
25, 西雅图的雨
26, 西雅图的花
27, 说竹
28, 入冬第一场雪
29, 风景和杀风景
30, 路上行人
31, 海边的长椅
附录: 今年八月在庐山
一, 雪山小记
西雅图得天独厚, 百哩之内, 竟然有三个国家公园: 奥林匹克国家公园、North Cascade 国
家公园、雷尼尔山国家公园。其中, 以雷尼尔雪山最负盛名。
雪山终年不化, 天气晴明的日子, 抬头随时可见苍山负雪, 明烛天南。住在西雅图, 有朋
友从外地来, 只要不是大雪封山季节, 陪同游雪山成了惯例。
友人朱君自上海去芝加哥开会, 取道西雅图回国, 他来看我, 我们便一起去雪山。我们
全家, 加上朱君, 五人同车。
一路上, 空气清新透明, 树木整齐一律, 公路平坦洁净。一切似乎都太理想化, 太本色, 自
然。到了有名的 paradise, 风景瑰丽奇妙之至。 四下里雪山绵延, 冰峰矗立, 晶莹璀璨,
耀眼生辉。
然而, 我的感受却有点儿单薄, 不像面对中国的名山大川那样触景生情。是因为我对美
国历史了解不深, 还是因为美国本来缺少厚实的文化背景? 大江东去之所以震撼人心, 是
由于有千古风流人物的文化背景, 不然, 就风景论风景, 就成了上地理课了。美国的风景
, 不像中国风景那样浸透了历史与文学。
不料朱君对景感叹: "这样好的地方, 我一定要想办法让我妈妈来看看。" 中国的文化来
了: 见了好东西, 马上想到侍奉母亲。
朱君的话在我心头激起了层层涟漪。
二, 小镇风情
像上海, 纽约那样的大城市, 固然是文化荟萃, 建筑宏伟, 气象万千。但是我更喜欢小镇。
在西雅图附近, 有许多美丽幽静的小镇, 休息天浮光掠影地去走一转, 有时候会想: 世外
桃源也不过是这样吧。
典型的小镇照例是一条街, 扫得非常乾净。街上行人衣著色彩缤纷。家家门前, 路口, 吊
满了鲜花。一年四季都是如此。沿街的商店小巧而精致, 与其说是做生意, 还不如说是
欢迎参观。古玩, 矿石, 手工编结, 用粗铜丝和螺丝帽制作的各种人物造型, 都是别处不
大看到的, 然而小镇上有。
我到过的小镇一般都与水相依, 或江河、或湖海。与水相依, 就有水产。饭店的服务员
会告诉你, 这鱼, 这蛤蜊是昨天夜里刚到的, 碰巧还会指点你看港口停著的渔船。服务员
都是本地的居民, 她们以主人的笑容待客。小镇的居民见识小, 特别谦虚, 善良。客人高
兴她们就高兴。
今年劳工节, 我们去游览了华盛顿州东部著名的德国小镇 Leavenworth 。明明是美国的
地方, 人们偏称它德国小镇。因为该镇的格局, 建筑物, 街头壁画, 全部按照德国南部巴
伐利亚的风格设计, 建造的。我们慕名已久, 以前却一直没去过。去年初冬, 曾有心要去
, 汽车开到史蒂文斯山口, 风雪迷漫, 我们担心回来时被风雪所阻, 第二天上不了班, 祗得
在高速公路上临时掉头回了家。今年去得早, 车过史蒂文斯山口, 晴空丽日, 满山秋色,
和去年相比, 另是一番景像。
德国小镇历史并不悠久, 建于六十年代初期。镇上二千一百居民, 每年游客却有一百五
十万。德国小镇使我联想到世界上到处有的中国城, 一般都脏乱差。中国人在海外不乏
有钱, 有识之士, 为甚么我们不能建设一个桃花源给世界看看。
三, 飞行断想
离开了日夜居住的大地, 乘飞机上了天。白云在机身底下, 连绵如同沙滩上的羊群; 头上
有青天。这就是所谓天外有天了。原来白云离地面这样近, 平日说"云海"并不确切, 因为
没有深度, 只是像海滩上的一层白沫罢了。很难想像, 就是这一团团滚动的烟云, 向人间
呼风唤雨, 打雷掣电。然而祗要飞上一万米的高空, 我们便超脱了人世间的风雨。
飞机平稳地, 轰隆隆地向前飞行。但是飞机并不自由, 祗不过像孩子用绳子拴著的一只
蚂蚱, 可以飞东飞西, 但总是挣脱不了拴著它的绳子。拴著飞机的绳子是地心吸力。假
如飞机快一点, 再快一点, 达到第二宇宙速度, 飞机就再不是东西南北地飞行了, 而是飞
出地球去。从此无所谓东西南北, 无所谓上下四方。
飞机上有人睡觉, 有人阅读, 有人在电脑上办公......都一样是生活。忙碌的人也许刚休息
过, 休息的人在积蓄精力, 准备投入新的忙碌。大家从不同的地方来, 又要向不同的地方
去, 祗是偶然短暂的, 在飞机上相聚。
飞机飞过三藩市的上空, 从机舱往外看, 透过白云的罅缝, 公路像细长的钢丝闪闪发光,
渐渐看到汽车像小蚂蚁爬来爬去。当汽车看上去像蚂蚁那么大时, 它比蚂蚁跑得慢。
邻座的黑人同事说:"假如现在地震, 大楼塌了: 哈哈, 我们在你上边啦!"
我说:"假如现在飞机爆炸, 地面的人看了, 说:'哈哈, 我们在下边哩。'"
黑人同事为之色变, 连说:"No, no。"
四, 日暮乡关何处是
从西雅图到圣荷西出差两天, 住在 Radisson 旅馆。傍晚, 从房间的阳台凭栏远眺, 可以看
见高入云天的热带棕榈。远山连绵, 一片斑秃。附近有几家中餐馆的招牌, 都凋敝陈旧。
城市给人的感觉是灰色的。于是, 乡愁黯黯生天际。然而此时此地, 令我牵肠挂肚的并
不是长江长城, 黄山黄河, 而是居住了七、八年, 刚刚离开不久的西雅图。
公事办完, 我自己租了辆车, 去 El Cerrito 看一位朋友。汽车前方正对著西斜的太阳, 公路
上的路牌全部背光, 一片昏黑。我事先看熟了地图, 尽量取左边的车道, 不料半道上车就
出了高速公路。
我开进一家加油站, 停车看地图。一个黑人像蜘蛛见了猎物, 小跑步过来就要替我擦车。
我摇下车窗,说我不需要擦车, 只是迷了路, 要重上高速公路。他说由此向前拐弯便是。
我说谢谢。 他说他无家可归, 需要我的帮助。我把皮夹子里的一点零钱给了他, 他倒也
没嫌少, 接过钱便跑了。
然而他指的路并不对, 我只得又停在路边看地图。不料又有人敲窗, 这回是两位黑人。
我忙朝他们摆摆手, 开了车就走。因为我身边没有零钱了, 没有条件再和他们互相帮助
了。在那个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分, 我注意到路边坐著走著的差不多全是黑人。 最后还是
亏了一位黑人------黑人警察的指点, 我才把路线搞对了。
到了朋友家, 天已经全黑了。朋友笑著在路边等我。我们一起驱车去附近的中国城吃饭。
交谈中, 我才知道我的那张地图过时了, 地震修改了地图, 原来畅通的一段断了线, 这才
半道上把我送出了高速公路。
中国城的中餐馆灯火辉煌, 清一色全是华人。我又不知何处是他乡了。
五, 金门桥随感
中午时分, 天气晴和, 我第一次走上金门大桥。我几乎马上联想到上海的外滩。虽然人
物不同, 风光迥异, 感动我的是气氛, 人们多姿多彩的衣著, 南腔北调的谈吐。
和上海的外滩一样, 这儿游客很多是从外地来的, 从外国来的。本地人当中, 许多人是陪
客人来。游人中有成双的情侣, 也有快活的单身汉。一群德国游客兴致勃勃, 说个不停。
一家印度人, 男人推著婴儿车, 女人扶著婆婆, 慢慢走, 不慌忙。老人家穿著高雅, 出门前
一定精心打扮过。周围人人脸上洋溢著笑意。生活中谁无忧愁, 谁无烦恼? 然而此时此
刻, 人人在享受人生。
水面上视野空阔, 碧波飘渺, 白帆如粉蝶翻飞, 滑水板似蜻蜓戏水。波光摇曳, 金鳞闪烁,
人在金门桥上, 如临仙境, 如在梦乡。也许我耽搁得太久了, 同行的 Judy 一遍遍地对我
说:"你如果愿意的话, 还可以再往前走会儿。" 她是旧金山人, 金门桥是旧金山人的骄傲。
旧金山人陪客人游金门桥, 那神态似乎在展示自家客厅里的名画。Judy 惟恐我疏忽了金
门桥的佳绝处, 坚持让我从桥的两边, 从不同的角度, 把桥放到不同的背景上观赏。在我
们去金门桥之前, 离开金门桥之后, 祗要一有机会, 她总忘不了提醒我:"看, 那儿是金门桥。
"
金门桥虎踞龙蟠,地势极佳。桥本身则质朴无华, 没有流金溢彩, 没有画栋飞檐。近人
况周颐论词道: "作词有三要, 曰: 重、拙、大。" 此历代词人难得之格调, 金门桥得之。
繁华绮丽的旧金山市, 非得这样一座气格"重、拙、大"的金门桥才镇得住。
六, 纽约行
我去纽约开会, 早晨八点零五分的飞机。
从家到机场不过三十分钟路程, 由于是上班高峰时间, 怕塞车误了班机, 我六点就起床了。
出门时, 天色未明, 公路上汽车已排成了长龙, 南来北往的全一样, 过去的尾灯一串红, 过
来的前灯一串白。我想: 如果有可能, 让南边的人都在南边工作, 北边的人都在北边工作
, 公路上不就没有人了吗? 这想法当然不切实际, 人总是喜欢挤来挤去。 城里人想望田
园风光; 乡下人则羡慕城里热闹。和纽约相比, 西雅图大概祗好算是乡下了。
去纽约没有直达航班, 第一站飞芝加哥。甚么事也不做, 祗是坐著, 人却很累, 这就是旅
行的滋味。四小时飞到芝加哥。从芝加哥飞纽约的航班很多, 行程牌上却写著: 晚点。
祗好等。候机大厅长长的一条街, 我们沿街逛, 看见一家匹萨店, 同事说:"芝加哥的匹萨
鼎鼎有名。" 我说: "好匹萨不会弄到飞机场来卖。" 因为在机场做生意靠地段好, 不靠质
量。一吃果然乾巴巴。
坐著等飞机, 天色阴沉沉的, 显然刚下过雨, 机场上积水未乾, 头顶上的电视机 却在报
导: 芝加哥今天晴天。行程牌改了三次, 我们终于登机。因为是去纽约, 情景就是不同:
人多, 行李也多。 座位上方的行李架全塞满了, 空中小姐忙著帮忙调整。 空姐们多是黑
珍珠, 想来是芝加哥的土产。
飞机发动了几次, 还是停著。 机长说, 飞机正常; 祗是纽约天气不好, 飞机飞不出来, 我们
去了也没处停, 所以得等。坐等了半小时, 飞机才上了天。一个小孩不知为何哭个不停
:"咿呀呀, 咿呀呀......" 然而并不烦人, 因为旅途太寂寞了。
七, 空中惊魂
飞机飞到纽约上空, 机舱外一片白茫茫。纽约正下大雨, 机翼上时有一道道白光掠过, 不
知道是不是闪电。飞机左右摇晃著, 往下降落, 再降落, 突然, 像只受惊的鸟儿, 又腾身而
起, 直奔云天。
机长把舱内的照明灯关了, 乘客也纷纷把座位上方的灯灭了。我不明白这样做有甚么好
处, 总不会像阿波罗十三号那样是为了节省能量吧。机舱里一片昏暗, 乘客都很乖, 没有
人说话, 似乎这样有助于让飞行员集中精力驾驶。
飞机晃动著再次往下降落, 机身颠簸得厉害, 我开始觉得有点儿恶心, 尽力熬著。终于,
机身著地了, 好险! 机舱里刹那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机长高兴地谢谢大家, 又说:"飞机
是降落了, 但是停几号门还不知道。目前地面指挥极其忙乱, 说不定我们还得等一个小
时。但是, 好在我们如今是在地面上啦。" 乘客报以轻松的笑语, 在地面上多等会儿, 谁
在乎呢。
结果, 我们晚点两个半小时走出纽约机场。我们来纽约开会, 抵达的当天晚上, 会议安排
了一场 sony 的大屏幕电影, 我们走出机场时, 差不多正好是电影开场的时间。
纽约市大雨滂沱。机场外面, 许多人在排队等出租汽车; 又有许多"业余出租车"在拉生意。
但是很少有人上钩。因为机场里到处贴著宣传画, 画上是三位此类业余出租司机, 下面
写著: 不要上他们的车! 原因不言自明。
我们打电话叫车, 答曰轿车, 面包车都没有了, 祗有大型豪华车。我们一行六人, 经理带
队, 他说:"我看没有问题。"一会儿, 一辆簇新白色的豪华车开了过来。我还是第一次坐
豪华车, 以为祗有贵宾或结婚才叫豪华车, 很觉新鲜。其实在纽约这算不了甚么, 司空见
惯。我们后来离开纽约时照样叫了一辆。
八, 鬼城曼哈顿
曼哈顿是一座鬼城。 地面上迈开双腿急匆匆南来北往的, 地下铁道里忙乎乎钻进钻出的
, 马路上四只轮子钻头觅缝朝前挤的, 个个都有一种赶著去投胎的急迫, 个个都是鬼: 富
鬼和穷鬼。无论贫富, 个个争先恐后, 赶著去捞钱。在这儿, 人之初的一点人味儿似乎都
被金钱熔化了。大家挤来挤去, 各显神通, 想从别人身上挤几个铜板下来。坐著不动的
祗有路边门洞里的无家可归者, 他们向过往行人永久地伸著手, 为了相同的目的。
走进商店, 店员投来一瞥, 让人倒抽冷气, 觉得除了身上的钱包, 自己似乎是一丝不挂。
店员操著南腔北调的英语, 说今天大削价, 一律对折。我朝货架上一看就头晕: 价值一百
五十元的照相镜头标价八百九十九。
去餐馆吃饭, 侍者在一旁陪笑脸, 笑得让你体会到每笑一回都记在账单上了。 付好账却
连个谢字都没听到, 因为小费已经给了, 他得省点儿精神对后面的客人笑。
坐地铁, 车刚开动, 一位黑人老伯从隔壁车厢走过来, 响当当的亮开嗓门:"女士们先生们
......" 我以为是拉选票或推销商品的, 结果是个乞丐, 要钱的。他在车厢里转了一圈, 没人
理他。我到站下车, 他也下车。我看见前面有人朝他手中的罐头里放钱, 便也摸出几枚
硬币给了他。我听到他说:"谢谢。" 显然比饭店里西装笔挺的侍者懂道理。
回到旅馆房间, 关上门, 发现单人客房居然有三架电话, 床边, 写字桌和卫生间里各一架。
细读电话机旁的小字条文, 方知长途短途, 全都收费, 无论周末深夜, 一律一块钱打底, 再
按电话公司最高的收费率计费。可以租录像, 第一盘九元, 第二盘起每盘五元。房间里
小冰箱像安了甚么暗道机关似的, 加了锁, 再用塑料绳子扣著, 通过透明的窗口, 可以看
见里面身价十倍的食品。咖啡壶旁边的牌子上写著: 要烧咖啡或茶, 小冰箱里都有。 所
有的电气设备和街上的人一个属性: 死要钱。
深夜了, 城市还是像开夜班的工厂, 轰隆隆地运转不停。在灰色、低沉的噪音背景上, 警
笛不时或此或彼射出尖鸣, 划破夜空而去; 猛然, 大运货卡车一个急刹车, 发出撕肝裂肺
的噪音, 令人毛骨悚然。
九, 纽约中国城一瞥
坐地铁去中国城, 突然发现车厢里别的华人都下了, 除了我全是黑人。 我知道坐过了站,
连忙下车, 往回坐了一站。
从地铁到地面很近, 眼前忽地一亮, 似乎出现了一幅现代的清明上河图:人群熙攘, 市井繁
荣, 中式牌楼和汉字招牌下, 满街水果、鲜鱼、烤肉串、皮包、手表......一位导游举著小
三角旗, 带了一队欧洲游客缓缓在人行道上行进。这儿实在无愧为纽约市的一景, 一块
城中之城, 世外之世。
世界上几乎稍热闹一点的地方都有中国城, 也称唐人街。不少地方的中国城主要也不过
是一条街。纽约市的中国城不同, 纵横有好几条马路, 足以独立称做一个城市。
中国人本来是最不能改变自己文化习俗, 最不愿背井离乡的民族, 但是几个世纪以来, 为
了追求幸福, 为了逃避灾难, 却水一样地往世界各地流。中国人流到了世界各地, 并不能
很好地溶入当地的文化, 总要汇集起来, 在异国他乡, 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蜗牛起壳, 营造
出一块中国城来。这样一块古老中国的标本, 往往落后陈旧, 缺少朝气。
纽约的中国城虽然规模较大, 然而市容绝不美好, 路边堆著垃圾, 满地纸屑果皮, 饮食店
朝街上倒水, 大家习以为常。也有书店, 我见到的格局都小得很, 架子上, 越是正经的书
放得越高。随手可及的尽是装在塑料袋里的成人杂志。
一些十几岁的华人中学生在街道上打打闹闹, 向行人推销电话公司的服务, 我看了, 心
头竟涌起一种莫名的悲哀。
十, 遥望自由女神
在纽约, 心中第一想看的是自由女神铜像。这是纽约市的一块招牌, 甚至可以说是美国
的一块招牌, 名闻遐迩, 不亚于美国国旗。
虽然我从前在画报、电影中常常看到自由女神, 并没有十分留意, 直到这回到了纽约,
才发现自由女神原来并不自由, 被囚禁在孤岛上。我去看女神, 急匆匆赶到渡口, 已是下
午五点, 末班船四点半就开出了, 我祗好隔水相望: 所见伊人, 在水中央。
遥望自由女神, 看到的祗是一幅身影, 一个手势, 一种象征。 美人娟娟隔秋水, 满有诗意,
令人遐想联翩。也许, 这已经够了。自由本来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像水中月, 镜中花,
远方的灯火, 隔院的笙歌......美则美矣, 祗活在人们的梦幻之中, 想望与追求之中, 抓到手
中她就死了。世间好事多如此, 成功使英雄堕落, 婚姻使爱情死亡。想望西方自由的人,
移居美国以后, 并不都感受到多少自由。
站在孤岛上的自由女神仪态万方, 陈列到超级市场去就会俗不可耐。遥望中的自由女神
是美丽的, 如果用水银灯照得纤毫毕现, 恐怕祗见女神双目无光, 一脸呆相, 满身铜绿, 不
只杀风景, 更近乎恶作剧了。
太阳正在落山, 孤岛和自由女神背负夕阳, 构成一幅黑黝黝的剪影, 越来越黑。终于,夜
幕低垂, 水面一片苍茫, 纽约市举起了万家灯火。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 也亮起了一点红
光。
晚风袭人, 凉嗖嗖的。夜色中的女神更显得寂寞和孤单,她手中的一点红光并不能照亮
甚么, 甚至不能为她自己取暖, 唯一的作用是告诉世人女神的存在, 哪怕是在凄风苦雨的
寒夜。
十一, 末世光景
"不去拉斯. 维加斯, 你来美国干甚么?" 朋友这样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来美国干甚么 , 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去过拉斯. 维加斯, 只是因为传闻中的拉
斯. 维加斯似乎并不吸引我。不过, 朋友的诘问却使我触动, 第二天就打电话订机票, 作
赌城行。
人人说赌城繁华, 我却嫌它荒凉。自从在旅馆服务台拿了房间钥匙, 就再也没有和人打
交道。住处进出不见人影, 最后离开也不必结账, 把钥匙投进一只箱子即可。账单以后
会寄来。人都到赌场去了。
赌场里人很多, 却缺少人气。庄家和赌客都脸色冷峻, 不死不活, 半死半活。
吃角子老虎使我联想起五十年代上海弄堂小厂常见的独脚冲床: 加一次料, 脚踩或手拉
一下, 冲制一个零件。操作这种独脚冲床被认为是单调而繁重的体力劳动, 即使在中国,
也不复存在。可是如今在举世闻名的拉斯. 维加斯, 我却看见许多早已过了退休年龄的
老人, 和操作独脚冲床一样, 守著吃角子老虎, 有的还一人同时管几台机器。
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太, 佝偻著身子, 一手搂著筹码罐子, 一手不断地投进筹码, 拉动操
作杆。她投进的是她抛送以往的生命换来的所得, 她同时又正在抛送她所剩无多的黄昏
晚景年华。这是一幅人间惨象图, 现成的画题是:《人为财死》。
晚上漫步街头, 五步一哨, 十步一岗, 不断有人塞给你美女样本, 妖艳的彩色照片, 姓名,
年龄, 电话号码均一一罗列。祗须一拨电话, 应召女郎马上来你房间提供服务。许多人
接过样本随手便扔了。于是人行道上, 风卷得妖艳女郎满地滚, 任人践踏。显然这一切
是合法的。立法的人如果不愿意把自己的妻子女儿也编到这种美女样本里出售, 他们怎
么能举手投票, 认定这一切合法?
赌城的繁华远远不是纸醉金迷, 灯红酒绿之类所能形容的。这儿呈现的是一种末世光景。
十二, 捕蟹记
美国的假日多, 逢到三、四天的长周末, 如果天气又好, 城里的人便车如流水的往外跑,
上山打猎, 下海捕鱼, 甚至啥事也不做, 到海滨涂了防晒膏晒太阳。反正要出城。这也是
美国生活方式的一部份。尽管每回假日一过, 新闻里就要报导, 在出城进城的交通事故
中死了多少人, 活著的人还是照常生活。假日快到了, 便要及早筹划: 上哪儿去?
西雅图靠海, 平时常听别人说起钓鱼, 捕蟹, 挖蛤蜊的故事。那年夏天, 我们也起了捕蟹
的念头。一位美国同事说他每年去西港(West Port)捕蟹, 我们便决定去西港野营,顺便见
蟹就捉。
真所谓"百闻不如一见", 出来之前听人说了不少捉蟹经, 总还是不得要领, 到了西港便一
切了然了。沿码头的店里蟹笼子可卖可租, 又有作诱饵的鱼头鱼尾卖。蟹笼子租金三元
; 买一只简易笼子七元, 中国造的。冷冻诱饵五毛钱; 新鲜的则要一元一副。码头上挂著
章程: 小蟹、雌蟹、软壳蟹不许捉。 我们先租了两只笼子, 后来又买了两只, 沿著码头上
的船坞把笼子放下海, 过五到十分钟收上来看看。一会儿工夫, 每个人都似乎成了捕蟹
专家, 干得像模像样了。
当天捉到十只大蟹, 带回营地煮了一锅。镇江香醋配白糖姜丝, 人人涂好防蚊油, 就著营
火, 持螯大嚼。俗话说: 吃鱼没有钓鱼乐。吃自己亲手捉来的蟹, 边吃边谈捉蟹之乐。此
时之乐, 真让人不知何处是他乡了。
第二天再上码头, 遇上两位加州的美国老人也来捉蟹。他们退休了, 开了车全美国到处
转, 每年都要到西港捉蟹。 细雨蒙蒙中, 老人放下蟹笼子, 端了椅子朝船坞上一坐, 一人
一杯可乐, 悠然自得 。
一位老人对我说:"捉蟹是咱穷人的玩意儿, 有钱人可不会上这儿来。" 这使我想到有钱人
因为有钱, 其实也失去了人生的不少快乐, 比如捉蟹。
十三, 太平洋之恋
西港是海边的一个小镇, 从地图上看, 我们就在太平洋边上了。车在路上开, 马路跟别处
也没有甚么两样, 然而往左一拐, 出了路口就是太平洋。
沙拥如雪, 车开不上前, 车轮子在沙窝里打滑。于是下车步行, 顾不得沙窝深浅。 眼前灰
茫茫, 远近横躺著百年老树的残骸, 被浪花舔得光溜溜的。浩瀚荒凉的水域伸向天的尽
头。天尽头, 连地平线都不见, 祗是一片虚幻的白光。
可是我知道, 在那虚幻的白光里, 有我的故国, 有我的家乡。我从东海边来, 我从长江口
来, 我站在太平洋的西岸, 心中涌起了巨大的、莫名的哀伤。平白无故的就是想哭, 恨不
得把沉积心头的寂寞、孤独、失意和悲凉一鼓脑儿倾倒到太平洋里去。
我一见锺情地爱上了太平洋, 一直想能在太平洋边上睡一个晚上。后来, 在去奥林匹克
国家公园的时候, 我们终于有机会在太平洋边上露营。帐篷外, 几十步便是沙滩。太平
洋几乎像家门口的池塘一般亲切。孩子们在沙滩上奔跑、跳跃, 放风筝, 扔飞碟; 一会儿
又捡了根歪拐子枯树干, 扔石子打棒球, 玩得津津有味。
黄昏, 一天云锦压在洋面上, 一个个钓鱼人黑色的身影, 半身浸没在水里望洋兴钓。 天光
水影融成一片, 钓竿起处, 只见金丝银线在半空翻飞。 此时觉得看别人钓鱼比自己钓鱼
还要快乐。
太阳下了山, 太平洋便恢复了其野性与荒凉。低沉的涛声是时间车轮的滚动。营地上烧
起了篝火, 野餐桌子上有草草杯盘, 人们围著篝火说话, 咳嗽。篝火的燃料就地取材, 是
横躺在沙滩上百年老树的枯木朽株。
一代一代的人烧一代一代的树, 人死了, 又为活著的树提供养料。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也
不管你是总统还是平民, 我们都是太平洋的儿女, 最终都必定化作太平洋边上的沙土。
十四, 好花时节
华盛顿州的州花是山杜鹃, 然而每年春天, 花事最盛的当数郁金香。
西雅图往北五十哩有专门种植郁金香的农场, 年年举行郁金香花节, 从四月一日到十五
日左右, 是看花的好时光。旅行社提早一个月便在报上登广告: 郁金香之旅。当日来回,
看花去。远道从外州、从加拿大来的也不乏其人。
我们每回都自己开车去。节令正是清明前后, 尽管春风也绿了你屋后的草皮, 也红了你
门前的花圃, 但是田野上的春天是不同的。
车行大约一小时, 从汽车里出来, 眼前景象仿佛到了江南: 野旷天低, 远山如黛, 微风拂面
, 让人心旷神怡。田埂上开满了郁金香, 一条深红, 一条浅红, 一条嫩黄, 一条淡紫, 像五
色地毯, 像七色彩虹, 更像演兵场上千万士兵, 排成方阵, 等待检阅。
平时几乎足不沾泥的城里人此刻浩浩荡荡, 络绎不绝, 无人不为看花来。青年夫妇带著
孩子; 老两口儿互相扶携; 有洒脱活泼的情侣; 也有祖孙三代结队而行。习惯于快节奏生
活的美国人此时都漫步徐行, 平时工作中的机敏、矜持, 生活中的思虑、算计都从人们
脸上抹得干乾净净, 有的是和三岁孩子说话时的轻松, 亲切的笑容。看花人对看花人,
脸上都是鲜花一样动人的笑容。
农场里有一个精巧的花园集中展出不同品种的郁金香, 供游人观赏, 也供游人选购。看
上了特别喜爱的品种, 当场可以买一盆; 或是登记购买花的鳞茎, 农场收获以后会按品种
给你寄去。
来年春天, 门前便会开出你喜爱的名花, 让你记起一年前的花节, 提醒你今年的花节又到
了。看花去吧, 不要有好花时节不闲身的遗憾, 越忙越是要忙里偷闲。莫辜负了遍野艳
丽的鲜花, 莫辜负了自己花一样的年华。
十五, 桨声山影里的响尾蛇湖
第一次去响尾蛇湖(Rattlesnake Lake)是由于好奇。一位美国朋友说他几乎每个周末都去
那儿钓鱼, 可我们连湖的名字也是头一回听到, 更何况是那样古怪的名字。
八月下旬的一个下午, 按照朋友给的路线, 全家出动。 从九十号公路往东, 车行十余哩,
路边山势甚是高峻。眼看快到了, 忽然急雨冰雹齐下, 敲打得车窗炒豆子般响声大作。
奇怪而有趣的是: 右边山头云如墨色, 电闪雷鸣; 左边山头却阳光明亮, 云淡风轻。
到了湖边, 雨也停了。湖上游人甚少, 不过二、三只钓船。也许靠了两边大山的屏障, 湖
面平滑如镜, 不起一丝波纹。山影落在湖面上, 满山绿树倒映水中, 水色更见清碧。我们
带了两只橡皮艇, 打好气, 便放船下水。
生活在西雅图, 常去海上、也常去华盛顿湖划船, 每回都划到下水游泳结束。因为船小
风浪大, 打了一船水, 坐在水里划船, 还不如乾脆下水爽快。难得响尾蛇湖这般平静, 清
风徐来, 水波不兴, 让人深得荡舟的优游自在。桨声清越, 岸边高崖上似有回应。天上太
阳时隐时现, 变换著湖上的阴晴。一只老鹰在山谷中悠悠地滑翔, 盘旋。
在湖上划了一圈, 我和简妮弃船上岸, 在湖边随意走走, 发现脚下石子底下有水□□流来
, 这湖还是活水呢, 怪道如此清澄。沿湖的浅滩上有人在用金属探测器寻宝, 虽无收获,
却极有耐心。
两个孩子一人一船, 已划得很远了。儿子打赤膊, 双桨有力地起落。女儿丢了船桨, 人趴
在船底, 任船漂荡, 远远望去, 只看见一双光脚指向青天。
山中日落早, 太阳稍一偏西, 暮色来得像舞台上换布景一般快。水边蚊蚋飞舞, 乌鸦叫个
不停, 催人归去。我们忙叫孩子快划船上岸。
归途上, 我心里想: 假如在月圆之夜, 邀二、三知己, 来此载酒泛舟, 当不亚于东坡赤壁之
游。后来和朋友说起, 竟无人响应。我未能独往者, 盖因湖边少人居住, 靠山傍水一条路
, 不怕响尾蛇, 但怕响马耳。
十六, 温哥华印象
西雅图的华人, 常去温哥华。有去会亲友玩麻将的; 有一个月一次去买茶叶的; 也有逢时
过节去买月饼、新鲜荔枝的。喜欢去, 去做甚么,只是个借口罢了。我们大约平均一年
去一次。忽然想起: 温哥华长远没去了, 于是马上定日子, 说去就去。在车子排队过边界
的时候, 有时会碰到熟人。
温哥华是个美丽的城市, 天生丽质, 又装饰得适宜。那儿观光的去处很多, 有各种公园、
花园、植物园、水族馆、天文馆、博物馆等等。闹市有点儿像上海, 特别是中国城, 行
人熙熙攘攘, 商店相连, 街头设摊。沿街逛去, 真以为在逛上海淮海路呢。
我们去温哥华主要是观光, 找几个地方转一转,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 便到中国城买点东西
, 吃顿饭, 当天返回西雅图。回来的路上, 感觉一般都很好, 说:"今后应当常常过来。"
但是有一回, 车停在中国城, 全家到店里吃饭去了, 车里的照相机未遮好, 结果漫藏诲盗,
贼先生破窗而入, 洗劫了一番。
我们吃完晚饭出来不过六点多钟, 街上已显得冷清。远远看见行人走过我们的车屡屡回
顾, 我便有不祥的预感。近前一看: 车窗洞开, 满地碎玻璃。车内值钱的东西当然都丢
了, 简妮塞在座位底下的背包也被翻了, 所幸贼先生没有连包一锅端, 只拿了现钞, 绿卡、
信用卡之类都给我们留著。要是丢了绿卡, 补发的麻烦别去说了, 当天过边界回美国就
有问题。我们额手相庆, 连呼:"还好, 还好。"
就近借一家住户电话报警。警方要我们到警察局去报案。我们步行去警察局, 为的是要
保留现场, 车上一定有作案者的指纹呢。谁知道到了警察局, 排队填表完事。警官先生
们谈谈笑笑, 等待下班。
回到停车处, 借打电话的那户居民已扫清了碎玻璃。他不骂贼人, 却痛骂警察, 骂警察拿
钱不管事。他说, 现在找不到人修车了, 进屋找了些塑料布, 替我们遮窗挡风。我们全家
感激不已。同一天, 温哥华的好人和坏人都让我们遇上了。
十七, 小岛行
第一次亚太高峰会议在西雅图举行,美国总统柯林顿别出心裁, 把与会者请到布莱克岛
(Blake Island)上去了。
一些国家的头头脑脑们, 露天站在海边风头里, 有的裹著大衣、围巾; 有的双手插袋, 缩
头而立, 听柯林顿讲话。从电视屏幕上看到当时情景, 先是意外, 又觉得好笑, 细细想想,
美国如此安排也不无道理。
且说布莱克岛乃西雅图内海专供游览的一个小岛, 环岛一周, 仅四点五里。岛上没有居
民。码头上岸处, 有一幢印第安风格的木结构餐馆。游人登岸, 先是一人一杯热气腾腾
的蛤蜊汤。然后, 便鱼贯进入餐馆, 凭旅游票一人领取一客以三文鱼为主体的自助餐。
宽大的餐厅以原木垒成, 灯光幽暗, 餐桌上有跳动的烛光照明。餐厅的一边是个舞台, 客
人一面进餐, 一面可以观赏舞台上表现印第安人渔猎生活的舞蹈。舞技一般, 音乐放录
音(为总统们表演的质量如何, 因未曾目睹, 不敢妄语)。然而三文鱼却是我在美国吃过的
最鲜美的三文。据介绍, 此间三文鱼烧法特别, 鱼垂直吊著熏烤。
岛是个荒岛。许多大树被龙卷风刮倒, 连根拔起, 带泥的树根如巨形磨盘直立著, 成了岛
上独特的景物。林间草地上, 常会遇到驯良的麋鹿, 游人纷纷喂以草叶, 拍照留念。到了
晚上, 开餐馆、卖纪念品、跳舞的人都随末班船回西雅图, 只留下这些麋鹿守岛。
说是去岛上玩, 但是从船上看西雅图却是极好的风景。船一离码头, 船长(不是甚么嗲声
嗲气的播音员), 便亲自(不是放录音带)指点著眼前景物现场解说。有名的太空针, 全市
最高的哥伦比亚大厦, 宁静壮美的雷尼尔雪山, 繁忙的装卸码头...如一幅图卷, 次第展开。
对于平日深居简出, 享受惯了现代都市文明的亚太地区国家首脑们, 祗要不致于被海风
吹出病来, 则海岛风光, 土著舞蹈, 特色海鲜都应是别具风味的享受。游轮上, 当然是互
相自由交谈的绝好场所。而且, 区区小岛, 弹丸之地, 四面水域乃天然屏障, 安全工作, 可
保万无一失。
十八, 银河发电
中国古时候文学太发达, 而科学太不发达了。去年在庐山, 有幸见识了大诗人李白"疑是
银河落九天"的香炉峰瀑布。"遥看"瀑布, 只是一条白线。 如果不是导游指点, 也许会当
作山中小径, 绝对扯不上银河的联想。庐山瀑布挂了几千年, 每天白白消耗了许多天然
的势能,只是供少数人观赏, 作写诗的题目。
中国人虽然发明了火药, 也只会用来做爆竹, 副产品便是"爆竹声中一岁除"之类的诗, 打
起仗来却还是"车辚辚, 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直到洋人用中国人发明的火药, 造了
洋枪洋炮打到中国来, 中国人才渐渐长了见识。
西雅图也有瀑布, 也供人观赏。著名的斯诺夸密瀑布(Snoqualmie Fall)辟为公园, 建有专
门的观瀑亭, 旅游景点的其他设施如宾馆、纪念品商店之类应有尽有。每天游人如蚁,
外州来的, 外国来的, 络绎不绝。从山上看瀑布, 才真是"银河落九天", 轰隆隆直落幽谷。
走半小时幽深的山路, 可以抵达谷底, 走近瀑布。若是想学一学诗人, "要挽银河注酒杯",
都不成问题。
可是, 这条瀑布下面, 有地下发电站。瀑布落下高崖, 以雷霆万钧之力, 推动水轮机, 机械
能转变成了电能。电能通过输电线, 翻山越岭, 送往千家万户。观瀑亭内没有文人雅士
题匾留诗, 却有发电站构造的介绍。 观赏瀑布的人, 边看边惊叹: 家里的电饭锅、洗衣
机、电视、电脑, 原来能量都从眼前"银河"里来的。
中国的长江三峡有举世无匹的雄厚水力资源, 几千年来徒然惹得骚人墨客不知做了多少
巫山云雨的荒唐梦。现在, 经过长期考察, 三峡工程终于决定动工了。"大江流日夜", 不
再只是做"客心悲未央"的源头, 而是拿来发电。苟能如此, 不亦快哉!
十九, 露营乐
选择良辰美景, 外出露营, 实在是赏心乐事。
美国露营点星罗棋布。朋友从洛杉矶开车来西雅图, 一路上便宿露营点, 非常方便。不
过他那是借宿, 不算露营。露营的妙处, 主要不在露天睡帐篷, 而在于在野外过日子。劈
柴生火, 烧烤做饭, 看书下棋, 捕鱼捉蟹, 跑步打球......没有电话, 没有电视, 全家人团在一
顶帐篷里。清晨, 处处闻啼鸟; 夜晚, 围著一盆篝火, 最宜互诉衷肠。有时相对无言, 各自
悠闲地添柴, 拨火, 亦觉得无限充实和满足。
标准的露营点有一块平地供扎帐篷, 一套野餐桌凳, 一圈火盆, 一个停车位。营地有管理
员, 负责收费及安全事宜。比如在黄石公园, 管理员每天晚上得提醒宿营者把食品藏好,
白天再一块块营地检查, 以防食品招惹狗熊。设施好的营地甚至有浴室, 一般营地祗供
水, 供电的也有。但也有全无水电的, 那就很不方便了。公厕则一定有的。
外出露营最忌忘了带东西。忘了小东西会带来大麻烦。我们有一回竟忘了带睡袋, 幸好
离家不远, 我开了八十哩回家拿了睡袋到营地睡觉。所以出发前最好按衣食住行列一清
单, 便于检查。如: 帐篷、 睡袋、 气垫、 汽油或酒精炉、 锅盘刀叉碗筷、 面包水果、
卷面、油盐酱醋糖、 斧头绳子、 鱼竿蟹笼、电筒、 露营灯、 防晒膏、 防蚊油...... 最
后, 当然少不了法力无边的现钞。各人的用品自己带一个包, 保暖的外衣要带一件。营
地夜间往往很冷, 七月的黄石公园夜间毛巾都挂了冰。
夏天到了, 周末无事, 不妨打点行装露营去。从来没有露营过的人, 祗须试一次, 准能体
会到: 露营乐, 乐无比。
二十, 夏天的雪山
夏天上雪山, 不为赏雪, 只为看山。
夏天的雪山, 远望依然是一柱冰峰, 白帽子浮现在云端。驱车上山, 风光就完全不同了。
公路盘旋而上, 凡是游人可到的地方, 都已冰消雪化, 流水潺潺, 生机盎然。
人从四方来, 有外州来的, 有外国来的。游客交谈, 不说"今天天气", 而是"笑问客从何处
来"。一对对恋人, 背著行囊来爬山, 从美丽的雪山开始他们同甘共苦的人生旅途; 一个
个家庭, 带了帐篷来露营, 告别了城市的文明, 餐风宿露, 生火做饭, 人与人格外亲近融合。
最迷人的是满山的野花。往日白雪皑皑的山坡, 如今覆盖著锦绣般的花草。由于气温低
, 生长季节短, 花草都鲜嫩到了极点。红黄蓝紫, 鲜嫩得让你不敢碰, 不舍得碰。沿著山
路走, 人在清凉国。空气纤尘不染, 日光投影深谷, 忽明忽暗。近处有仙花瑶草, 泉声鸟
语, 远处是雪峰蓝天。这种境界, 祗在神话故事, 童话故事中, 在迪斯尼美术电影中见过
一二。
山上有旅馆, 双人房一夜六十多元。简陋的木屋, 一灯, 一几, 一床而已。然而到了游客
散尽, 幽花睡去, 飞鸟归林之后, 你拥有的就不只是这一灯, 一几, 一床而已了。披衣看明
月照著积雪的冰峰, 蓝天深黑, 星光高远, 不觉俗念全消。此时享受, 说是一刻千金, 也不
过份。
半山的博物馆前有一截五百年大树的横断面, 上面标记著不同年轮的年份。我喜欢在那
儿留影。每回留影, 树的年轮不会增加了, 增加的是我的年龄。我继续为大树增加年轮。
二一, 一日三渡海
最近去温哥华北面的滑雪胜地 Whistler 玩了两天。坐缆车上了山顶, 山顶有薄雪, 虽不能
滑雪, 然清凉世界, 亦足以游目骋怀。山下村子里正举行爵士音乐节, 街头搭台, 天天有
乐队表演。游人席地而坐, 有心无心地欣赏, 皆怡然自得。返回西雅图时, 我们绕道维多
利亚, 去了举世闻名的布查德花园(Buchant Garden)。
维多利亚在温哥华岛的南端, 所以我们先得从温哥华市渡海去温哥华岛, 然后驱车一小
时, 到达布查德花园。花园门前游人如织, 旅游大巴士, 小轿车首尾相接, 络绎不绝。门
票一人十三元。到底是世界闻名的花园, 入口处的导游图便有几十种文字的不同版本。
花园内花团锦簇, 虽少天然妙趣, 人工设计培育, 奢华艳丽已臻极致。从布查德花园出来
, 已是薄暮, 去附近的蝴蝶园, 不料蝴蝶园和政府机关一样, 五点钟便关门了。我们祗好
去码头, 准备坐船回美国, 维多利亚市南面和美国华盛顿州的 Port Angeles 隔海相望。六
点半赶到码头, 方知末班船七点半开, 幸好蝴蝶园关门了, 不然迷著看蝴蝶, 错过了末班
船, 真要望洋兴叹了。坐船过边境, 上船下船有美加双方的边防人员简单问了几句, 均例
行公事。
Port Angeles 是我们常去的地方, 从那儿回西雅图还得开一个小时车, 然后再次渡海。
天已大黑, 人亦困倦之极, 勉力开车到了 Kingston 码头, 码头上空空荡荡, 不见人影车影,
入口处的小姐收了钱, 嘱我们开车上船。待我们在船舱里刚坐下, 便发觉船在移动。十
一点十分的船, 我们上船时是十一点零九分。好险。不然又得等一个小时。
一天之内三次渡海, 到家已过了午夜, 赶紧收拾了休息, 几小时后又得起床开车去上班了。
二二, 鸡鸭桃源
离住处不远, 开车七、八分钟, 有一块世外桃源。
一座拱形木桥, 高高地跨在河面上。桥这一边有草坪和野餐桌子。一幢小木屋, 门前钉
著铜牌, 说此屋乃一百年前当地的第一所高中, 当时仅二十三名学生。屋内还保存著当
年的课桌椅和课本。教室旁边的木架子上安著一口九百磅的大钟。我不明白二十三名
学生何以需漂要这样一口大钟, 也许为了显示当时当地最高学府的尊严吧。在西雅图地
区, 一百年前的遗址便算是古迹了。
河上水草丰盛。对岸沿河有一条柏油小路, 机动车禁止通行。每天, 穿著色彩鲜艳的运
动衫的男女踩著溜冰鞋或骑著自行车在路上来回穿梭, 碰到散步或跑步的人, 他们便会
说一声:"左面过"、 "右面过"从你身边"倏"地擦过。路边, 每隔几十步便有一套健身设施,
如: 单杠、 双杠、仰卧起坐、 虎卧撑......一路走, 一个个项目练过去, 饶有兴味。
然而这儿真正的主人是鸡、鸭、鹅, 全是野生的。 一群群野鸡从不避人, 小母鸡精神抖
擞, 顾盼生姿; 大雄鸡翘著漂亮的长羽毛高视阔步; 绒球儿一般的小鸡在老母鸡身体下面
挤来挤去。河面上, 野鸭、野天鹅缓缓滑行, 偶尔发出欢乐的叫唤, 如同训练有素的舰队。
有时, 野鸭群"泼喇喇"凌空飞起, 虽不高远, 亦颇壮观瞻。
河很长, 河边的路也很长, 蜿蜿蜒蜒走个把小时也不见尽头。路边大树参天, 把城市的喧
嚣隔在另一个世界。想到另一个世界里每天在发生的战争, 动乱, 凶杀, 强暴......真羡慕
鸡鸭们有这样一块世外桃源。
二三, 火山口
好多年之前, 在上海看过一部法国电影, 片名叫《火山禁地》。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
电影的第一句旁白:“不要到那里去。”火山口, 那是一块危险的禁地。然而, 若干
年之后的今天, 我去了, 去了美国华盛顿州有名的圣海伦斯火山。我万万没有想到,
在以四季常青闻名的华盛顿州会有这么一块死亡的土地。这里是一块古战场, 树木枯
白的尸体互相枕籍; 这里是一片公墓, 漫山断树灰白的残桩远远望去, 如同林立的墓
碑群。
十七年过去了。 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日, 当圣海伦斯火山喷发之时, 华氏六百度高温
的气流以一百五十英里的时速汹涌而来, 遮天蔽日。近处的树木化为灰烬; 远处的树
木只留下残桩; 再远处的树木, 剩下灰白色死亡的躯干在嗦嗦颤抖。劫难过后, 旧的
湖泊被摧毁了, 形成了新的湖泊。原来洁白晶莹如同美人乳峰的圣海伦斯像被天狗狠
狠咬去一大块, 一口就咬去了一千三百英尺。美丽的圣海伦斯从此成了个大写的 M。
我站在圣海伦斯膝下的一段山梁上, 听一位年轻的地理工作者谈火山的故事。圣海伦
斯爆发的那年, 他才六岁。十七年之前, 火山爆发的那天早晨, 他的前辈, 当时正
年轻的地理工作者 Johnston 就站在今天我们站的地方观察圣海伦斯, 通过无线电和温
哥华联系。七点, 他报告说一切平静。八点二十三分, 无线电里传来他的紧急呼叫:
"Vancouver, Vancouver, This is it!" 从此, 人们再也没有看到他,再也没有听到他。他的
身体化成了火山灰, 无法相寻。人们唯一能做的是,把这一段山梁从此命名为
Johnston 。
今天, Johnston 新建了纪念馆, 详细陈列当年火山爆发的照片, 遗物。纪念馆有电影
院, 同样的影片车轮大转地从早放到晚。影片里, 我们可以听到当年 Johnston 惊心动
魄的呼叫:"Vancouver, Vancouver, This is it!"
电影放映完毕,观众起身离座的时候, 只见银幕徐徐升起, 银幕后面, 是隔着玻璃窗
的圣海伦斯, 不再是电影, 而是现实中的圣海伦斯。她还活着, 山口冒着袅袅的蒸汽。
二四, 劫后
圣海伦斯火山的爆发是一场浩劫。这场劫难的发生人们事前是知道的。火山爆发的两
个月之前, 发生了一场四点一级的地震, 震中就在火山底下。沉睡了几百年三圣海伦
斯就这样苏醒了, 山头往外冒蒸汽, 像开了锅的水,蒸汽越蹿越高。
劫数是逃不过的。人类此时显得多么无能, 唯一能做的事只是逃避。 首先是封山, 外
面人不让进山; 接着动员山里居民搬迁。
有一位和杜鲁门总统同名同姓的老人, 八十三岁了, 就住在山脚的湖边, 他不愿意搬
迁。老人说, 他在山中住了五十年了, 已经成了山的一部份。杜鲁门先生很有点儿中
国诗人陶渊明的豁达:“死去何足道, 托体同山阿”。结果, 火山爆发为杜鲁门先生
举行了火葬 。他真的成了火山的一部份。一位八十三岁的老人, 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死
在他心爱的圣海伦斯的怀抱里, 也许倒是幸福的。
浩劫过去了十七年。今天, 游人面对圣海伦斯, 仍然是满目疮痍臆人工补植的小树林,
有的才及人腰, 有的已经比人高了。和圣海伦斯的雄伟壮阔相比较, 小树林实在不成
格局, 稚嫩得可笑。野花稀稀拉拉的, 从火山灰中探出脑袋, 黄惨惨的, 叶子上满
是灰土。蚱蜢“唧唧唧唧”叫个不停, 泥土色的, 飞起来却一片翠绿。湖上有人垂钓
。公路上, 一头冒失的肥鹿撞死在汽车上。浩劫过后, 生命就是这样不屈不挠地抗争,
要在天地之间重新挺立起来。
二五, 西雅图的雨
夜来枕上, 听雨打天窗, "沙沙"如絮语, 想起从前国内某小城有茶楼, 临水而筑, 名"听雨楼
", 店名起得真雅致。和听雨相对的是望风, 望风二字, 就暗藏杀机, 倘若谁开酒店, 招牌
上写: 望风阁, 客人一定望风而逃。
西雅图以多雨出名, 家家都住听雨楼。住得久了, 也习惯了。我在西雅图住了七八年, 从
来不用雨伞。 印象中, 西雅图的雨是柔美的, 乾净利落的。冬有暖雨; 秋有凉雨; 春天有
衣欲湿杏花雨; 夏天有彩虹飞架的太阳雨。 雨是大自然的清洁工, 是园丁。雨使天空更
明净, 湖山更青翠, 花开得更红, 鸟儿唱得更欢。没有雨水的殷勤滋润, 哪儿来华盛顿常
青州的美名? 由于多雨, 西雅图天然的雅事便是听雨; 天然的好景便是烟雨图。
外州人提到西雅图, 便说: "奥, 就是那个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下雨的地方。" 也有人说:"如
果你喜欢雨的话, 就搬到西雅图去。" 这些话都有一定根据。但是雨和雨不一样, 各地雨
性不同。上个月我们去纽约, 出了机场, 祗见大雨倾盆, 满街水汪汪。同行的阿伦高兴极
了, 哈哈笑道:"这才叫下雨呢。都说我们西雅图雨多, 让人家说去吧。对, 我们那儿天天
下雨; 天气使人压抑, 自杀率全美国最高。你们都别来。" 从奥克拉荷马调来我们公司
不久的鲍勃则说: "我来了一年多, 西雅图是经常下雨, 这雨下得美妙极了, 我的衣服从来
没有湿过。"
就像脾气再好的人偶然也会发雷霆之怒一样, 西雅图也有风雨交加, 摧倒大树, 压断输电
线, 千家万户黑灯瞎火, 满街一片肃杀荒凉的时候, 但祗是偶尔为之。喜欢西雅图的人
谅解她, 总是多想她"脾气"好的时候。
二六,西雅图的花
春天到了。一个冬天, 门前的草地都没有怎么黄过,在我们这儿, 春天带来的不是绿
,而是盛开的鲜花。最早报春的是樱花, 屋前屋后, 满街都是,开得像一团团轻红的
云霞。
公司的停车场边上樱花成行。下班时, 我的汽车前盖上就落满了樱花雨。车一上路,
粉红色的细碎的花瓣飞起来,乱纷纷直扑车的前窗。那样精美娇嫩的落英,教人不由
得产生了怜惜之心, 放慢了车速。
有一年, 樱花盛开的季节, 突然下起雪,世界顿时红装素裹, 美得了不得。我下班一
到家, 就忙著取了机器出来摄相。白雪虽然覆盖了屋顶, 樱花依然开得很有精神。屋
檐下雪水叮叮咚咚流得欢,一场樱花雪, 带给人更多的春意。
樱花开过, 就轮到郁金香了。秋天在门前埋下花的球茎, 到了清明前后, 一棵棵不约
而同地,都探头探脑的亮出鲜艳的色彩, 鲜艳得像一排彩灯。 农场每年有花节, 我们
也每年去。花开得铺天盖地, 吸引得游人摩肩接踵。成串的汽车绕著花田转 , 都为看
花来的。
在美国看到郁金香, 回回都要想起李白的那首“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据说古时候用郁金香浸酒。 今日的郁金香有色
无香, 没听说有用来浸酒的。古诗中的郁金香恐怕另有所指吧。然而郁金香花形极像
小酒盅儿, 用来盛酒, 不饮就教人先醉了。
本州的州花山杜鹃, 要到山花烂漫的五月才盛装登场, 开得花团锦簇, 蓬蓬勃勃。山
杜鹃很容易成活, 后院的断枝, 拿到门前一插就活了, 照样长得花枝招展。山杜鹃的
美在我看来是一种俗艳, 不如樱花和郁金香高雅。山杜鹃虽然有点儿俗艳, 但是无论
是山坡墙角, 有阳光的地方就大片大片的开,并不自命风雅, 或孤芳自赏。因此说,
这花其实是不俗的。
二七, 说竹
我喜欢竹,从小就喜欢。小时候,还没读什么书, 说不上多少竹的好处,只是喜欢竹
枝竹叶的简洁,柔韧。不知道多少回我从外面连根挖了细竹回来种,回回死。我几乎
有种绝望的感觉,从此认为一竹难求。后来, 在美国买房子,看到园子边上有一蓬乱
竹,心里忍不住一阵欢喜,房子就成交了。
竹是草木中的君子。竹身材颀长, 腰支柔韧, 绿沉沉的竹皮光滑细腻, 竹叶尖翘如兰
花手指, 是风情万种的美人。竹又正直挺拔, 虚心向上, 能屈能伸,不畏风雨, 是
顶天立地的好汉。
竹活著是好风景, 无论春夏秋冬, 和风, 和雨,和雪, 和日光, 和月光,和山石,
和茅屋, 和亭台楼阁都相得益彰, 构成绝妙的音乐或画图。
竹砍下来是好材料。万丈高楼, 脚手架是竹子搭的。扎脚手架铁丝要生锈, 绳子要打
滑,最好的材料是竹皮。竹能负重,是好工具,扁担、杠棒、罗筐都是竹子。
竹又是好兵器, 陈胜吴广揭竿而起, 那“竿”字是竹字头。近代战争中, 越南战场的
竹签桩吓得美国兵魂飞胆散。
民间乐器, 笛萧笙竽都是竹。
古人读书, 纸张发明之前, 就抱著一捆捆竹简。秦始皇焚书, 一大半是烧竹子。后人
说他“竹帛烟销帝业虚”。
竹烧起来是好燃料, 竹筏下水, 又能闯急流险滩。
竹能文能武,入诗 入画,入音乐,还入厨房。鲜笋和笋乾都是一等佳肴。用竹筷吃竹笋,
谁曾想过都是一家子?竹制笔筒上多画墨竹, 竟丝毫不觉重复。居家有竹, 当然是雅事。
客厅里挂一幅竹,也就满屋书卷气了。
对竹, 常常使人感到惭愧。屈原《离骚》中的诗句:“纷余既有此内美兮, 又重之以
修能。”用来题竹, 我觉得是再确当也没有了。
二八, 入冬第一场雪
离感恩节还有十天, 西雅图地区就下雪了, 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从半夜里下起. 一
点儿声响也没有。晨起朝窗外一看: 啊, 好一场大雪! 我心中忧喜参半, 喜的是那一片粉
妆玉琢的雪景, 忧的是上班行路难。
没有风, 茫茫雪花像一幅无边无际的纱幕, 没完没了地直往下落。上班还得照常去。汽
车倒出车房, 发出"沙沙"的碾雪声。 雪花像一群蜜蜂, 纷纷在车窗上乱撞, 似乎嫌我碾碎
了那一地白厚的雪毯。
莫道君行早, 路上已有了车轮的辙印。我小心翼翼地沿著人家碾出的车道走。一拐弯, 见
一棵树横躺在路上, 要不要停车把树移去? 眼前车轮的辙印告诉我, 从树梢那头勉强能
过一辆车。我便随大流, 从树梢那头绕了过去。
车上了高速公路, 琼瑶世界不见了。满地黑色的雪浆, 在轮下"咕吱咕吱"作响。凭著对响
声的感觉, 我知道车可以开多快。平时开车可以哼山歌, 想心思, 甚至打瞌睡, 雪里行车,
一颗心始终悬著, 一秒半秒也不敢怠慢。上坡下坡, 大弧线拐弯, 手脚要非常精确地调整。
耳边汽车收音机 在报导, 现在高速公路上的速度是多少。我看看车速表, 差不多, 心
稍觉坦然。到了公司, 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同事有比我早到的, 也有比我晚到的, 还有几
位打来电话请假。
雪不住地下。中午, 公司总裁在电脑上发布"官方数据": 降雪量为七又四分之三寸。一会
儿, 电脑上又发布了一道"总裁手谕": 公司今天三点关门。提早了两小时。
下班前, 我先上了一趟厕所。汽车一上路, 就近给车加足了油。人要放水, 车要加油, 这
是下雪天开车的要点。路上不少雪结成了冰块, 石头一般在车轮下翻滚。广播里说, 这
场雪已经使几万户人家断了电, 至少死了五个人。雪压倒了大树, 树压塌了屋顶, 屋里还
在睡乡的人, 就被砸死了。杀人的, 就是那鹅毛一般洁白轻柔的雪花。
二九, 风景和杀风景
初冬, 黄昏的湖上, 一片空 蒙。所有的船都靠岸了。岸上的酒店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
水波不紧不慢地拍打湖岸, 发出"啪, 啪"的声响。一条木板船坞向湖心伸过去。 夏天, 这
儿是钓鱼的好地方, 现在没有人钓鱼, 几只白色的沙鸥息在船坞两边的木桩上。船坞的
尽头, 有一对恋人, 穿著风衣, 互相拥抱著接吻。在空 蒙的湖面上, 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我远远看著, 真是很好的风景。这时候, 有三四个游人, 高声谈笑著, 沿著船坞走过去, 走
向尽头。接吻的身影分开了, 二人面向湖面站了会儿, 就沿船坞走了回来。我看清了他
们的脸, 很普通, 已经不算年轻了。高声谈笑的三四个游人继续高声谈笑, 好风景没有了。
饭店里一桌客人, 为老人做生日。饭毕, 端出蛋糕, 点上蜡烛。大约是老人的儿子, 举著
录像机。众人起立, 拍手唱:"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起处, 曾是上海歌剧院小提琴手的店
主拉著小提琴走了出来,众人先是意外, 马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在悠扬的提琴伴奏下, 唱
得更认真, 更快乐。真是很好的风景。忽然, 手持录像机的人说停一停, 他笑嘻嘻地对店
主说:"刚才录像机没有对好, 请重新来一遍。" 店主极不愿意, 录像人苦苦笑脸相求。店
主无奈, 祗好再来一遍。歌声琴声依旧, 好风景没有了。
好风景难得。难得遇上好风景, 要尽情享受, 也要尽心珍惜。
三十,路上行人
我家附近, 有一圈环形路, 沿路绿树葱茏, 平日很少行人。见得多的第一是松鼠, 在马路
中央乱蹿。车来了, 如果是狗先生或猫小姐, 远远的见了车, 就会从容不迫地靠边; 然而
松鼠常常进退两彷徨, 似乎马路太宽, 它不知道往哪一边跑更近些, 祗好在马路中央左右
为难。常有松鼠被车压死, 松鼠也不见减少。
黄昏时分, 遛狗的人逐渐出现, 一人一狗或一人数狗。狗跑得欢快, 东闻西嗅; 人走得匆
忙, 进退全由狗牵著。自个儿出来遛达的人也有, 多为中年以上的人, 女性居多。有一个
二十左右的姑娘, 我下班时常常看到她在环形路上转圈子。很不幸, 她是一位盲人。她
走路很快, 全然不用眼睛, 而是用眼睛以外的感觉来辨认方向, 和路的高低, 脸上是内向
的宁静。她急急忙忙直往前赶, 每天要在环形路上走好多圈。
每天清晨, 路上行人稍多一些, 主要是附近的学生, 家离开学校近, 所以步行上学。很冷
的天, 还有男孩穿了短裤, 女孩子光著胳膊。他们不是不怕冷, 而是有冷以外的东西更使
他们害怕, 比如不引别人注目。孩子们都背著书包, 散漫地, 或二三结伴, 或独行。散漫
之中, 透露出无限青春活力。
公共汽车站上有人候车, 每天总是这几个人, 衣著都比较整齐, 讲究。衣著是给别人看的
, 开车上班的人互相比车, 坐公车上班的人不免互相比衣著, 亦人之常情。也有个别大学
生, 席地而坐, 面前摊一本书或笔记本; 衣著比不过别人, 给人看一点读书人的派头。
三一,海边的长椅
沙鸥翔集的海边, 放着一条长椅, 面对浩瀚的汪洋。涨潮的时候, 海水朝椅子爬过来,
爬不到椅子脚就退了下去, 退得离椅子远远的。这里是美国的西海岸, 坐在长椅上,
可以看日落。远处的小岛上有山, 山上有雪。烧得通红的太阳坠落到雪山上, 雪上也
一片红光。雪没有化, 太阳沉到山后边去了。
长椅的木料很好, 平整坚挺, 厚得过份。扶手是生铜浇铸的, 一样的坚挺、厚实。这
样古朴的长椅, 放到国家博物馆去才是, 放在这风雨没遮拦的海边, 真是放错了地方。
然而显然是有人存心这样做的, 椅子脚都用铁钉深深地打入地下。它注定要在这里看
涨潮, 看日落, 任凭风吹雨打, 起码看它一百年。
小孩爬在长椅背上玩耍; 恋人互拥在长椅上接吻;老人在长椅上枯坐。潮水爬过来,
又退下去。水上有楼房般的渡轮, 有穿梭的快艇; 头顶上, 差不多每分钟都有波音的
飞机飞过。 附近有波音的工厂。
没有人的时候, 沙鸥也爱拍打着翅膀来长椅上歇脚, 对着大海“嗷嗷”地叫唤。沙鸥
也知趣, 从来不在长椅上乱行方便。
长椅背面有一块铜牌, 刻着一对老夫妇的名字。他们新近作古, 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难为他们的一片好心, 用这条平整坚挺, 木料厚得过份的长椅, 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
份厚爱。
附录:
今年八月在庐山
我决定八月里回上海探亲, 住在西雅图地区的上海老乡们听了个个摇头。因为大家都知
道那是上海最闷热的秋老虎季节, 比盛夏还难熬。 但是, 为了就两个孩子暑期活动的空
档, 除了八月别无选择。只好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了。也算是避一避秋老虎吧, 返乡
期间, 我们去了一趟避暑胜地: 庐山。
坐船由九江上山
从上海去庐山, 水、 陆、 空有三种走法: 水路, 乘长江轮到九江; 另外两条路是坐飞机或
火车到南昌, 再从南昌坐长途汽车到九江。 最后都从九江上山。
看了几家旅行社, 一律走水路。坐船费时间, 除此以外, 旅途舒适, 又可以顺道游览长江,
价钱又便宜, 何乐而不为? 庐山八日游, 包车船住宿, 上山门票, 一个人才 350 元人民币,
大约合 40 美元, 在美国只够小旅馆住一个晚上。我没有去找专门做外宾, 华侨生意的所
谓涉外旅行社, 原因之一当然为了省钱; 同时, 去国多年, 难得回来一次, 感情上也很想和
国内的同胞们多接触, 同吃, 同住, 同游山玩水。 但是, 听说国内住旅馆要看居民身份证,
所以, 登记之先, 我先申明: "我是从外面回来的, 没有身份证, 只有护照, 行不行? " 旅行社
的那位仁兄横了我一眼, 不屑地骂道: " xx, 到辰光侬就讲身份证落脱了好了!" 我顿时羞
愧万分, 在外面混了几年, 还是个书呆子。用国内正流行的说法是: 太不潇洒啦! 我二话
不说, 马上付钱。 讲好出发前一天来取船票。旅行费用是以四等舱计价的, 如果要坐二
等, 三等舱, 只须补足差额。
从十六铺码头上了船, 逆水行舟, 到九江, 整整两天两夜。这一路上非但没有导游, 同团
旅游的人, 由于上船后再凭票安排舱位, 实际上也分散在不同的舱房。导游在哪儿呢? 他
长驻庐山, 将在九江接船。船到九江, 已是晚上八点, 天下着细雨。出了码头, 一片陌生
,湿漉漉的马路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芒, 他乡作客的滋味油然上了心头。所幸很容易找
到了导游, 他一手拿着小三角旗, 一手拿着电喇叭, 满口上海话, 让人倍感亲切。导游点
齐人数, 马上招呼大家去停车场, 上旅游大巴士。 车上座位排得满满的, 加座全放下来,
车门口又加了两把椅子, 让司机的朋友的两个亲戚搭车。导游坐在司机旁边的引擎盖子
上, 至此,全车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了。
险弯四百转头都晕了
车子一开动, 导游便举起电喇叭, 先做自我介绍: 姓董, 叫董导游或小董均可。接着介绍
庐山, 从地理形势, 说到历史渊源。原来庐山是由于殷周时期, 有匡氏兄弟结庐隐居在此
而得名, 所以又名匡山。上山的公路说是有四百个弯道, 毛泽东的《登庐山》诗曾写道
:"一山飞峙大江边, 跃上葱茏四百旋。" 可是我们当时外面黑古隆咚的, 什么也看不见。
同车有个小伙子被转得头晕, 扒着车窗吐了好几口。
一会儿, 收买路钱的地方到了。 山有山门, 门要门票。 我看见牌子上写着: 18 元一人, 境
外人士40元。境外人士者, 如我辈之无中华人民共和国身份证者也。 然而并不验证, 甚
至人头都不点, 导游下去, 打了个马虎眼就过去了。很快车到牯岭, 牯岭, 顾名思义, 似乎
是个牛头山什么的, 其实乃是庐山的县城, 静中取闹。 旅游业兴而牯岭繁荣, 夜市尤盛,
有小上海之称。道理是显而易见的: 白天客人游庐山, 晚上只好逛牯岭了。我们抵达牯
岭时, 已是晚上十点, 牯岭依然灯火通明, 卡拉 OK 响彻一条街。当晚住匡城饭店, 每人
补交30元一天, 导游替我们换了三人一间有彩电, 卫生间的房间。只认孔方兄, 不问身份
证。吃饭也可以包, 一人一天份十六元, 二十二元两档标准。导游又特地关照: 庐山的买
卖除了新华书店都可以还价。仅此一言, 省了大家不少人民币。
庐山究竟好在哪儿
妹妹六月份刚到过庐山, 我出来之前, 先听她介绍过: 庐山就是一个 "秀" 字, 不若黄山的
奇, 险。 妹妹当然不是第一个夸庐山秀色宜人的人, "匡庐天下秀", "庐山秀出南斗旁", 二
千年前的诗人早就这样写了。 二千年来, 人世几经劫难, 庐山却依然秀甲天下, 一念及此
, 便令人俗念顿消。正是: "人世有代谢, 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 我辈复登临....." 庐山
究竟好在哪儿? 撇开旁人的议论, 从我游山后的直觉来说, 第一喜欢庐山没有什么寺庙。
天下名山僧占多。 一般人以僧俗对立, 其实, 有僧就俗。生平不喜欢。 第二是庐山的风
好。太阳照在山路上, 游人急急忙忙赶了半天路, 然而并不出汗。风从树林后面吹过来,
凉爽, 乾净, 纤尘不染, 真是 "快哉此风!" 若是论景致, 名目繁多, 择其要者, 则有: 锦绣谷
, 五老峰, 三叠泉。到了庐山, 此三处不可不到。
锦绣谷离牯岭较近, 属于庐山的一线风景。游山的第一天, 我们就去了锦绣谷。游锦绣
谷, 仿佛是逛一个好山好水的超级市场。一路走去, 风光奇异, 锦绣成堆, 目不暇给。奇
峰险壑, 飞瀑流泉, 松涛云海, 家常便饭。有时白云姗姗而来, 拂面而去, 妙不可言。更兼
风云时有变幻, 刹时阴, 刹时雨, 刹时晴, 好似庐山在不断地换妆。江青摄影, 毛泽东题诗
的仙人洞, 险峰均在锦绣谷。刚才抬头望险峰, 只见游人如蚁, 峰如刀切, 险不可登, 一会
儿工夫, 自家也在峰顶了。此时放眼山下, 则可见九江府的旷野平畴, 阡陌通衢, 仿佛置
身南天门, 眺望人间。中国人历来喜欢巧立名目, 我见过许多名不副实的风景, 但是我不
能不说锦绣谷实在是第一等的好名字衬托出第一等好风景。有一对青年夫妇游锦绣谷,
先生一路上不断地切齿骂娘。原来因为早上有雨, 他们没把照相机带出来, 不料后来天
晴了, 风光又是如锦如绣, 眼看着别人连扣快门, 教他怎能不恨?
五老峰别有气象
庐山风光, 最负盛名的大概要数五老峰。唐朝的大诗人李白写道:"庐山东南五老峰, 青
天削出金芙蓉。" 他一定碰上了难得的好天气, 山峰沐浴在金色的日光里。 五老峰沿途
风光酷似黄山, 以松石, 云海为特色。惟格局较黄山小些, 而俯览鄱阳湖, 则别有一番气
象。爬五老峰练脚力最好, 五峰连绵, 坡度都不算陡, 只要有耐力, 慢慢走, 总能上去。
同行有一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拄着拐杖, 照样上了山, 为五老峰添上了一老。山路上也有
少数轿夫拉客, 但几乎没有生意。
从含鄱口看五老峰, 却多了一景。 不知始于何人, 发现五老峰起伏的山影, 婉似毛泽东仰
卧的面容。我们一下汽车, 耳边厢便听得摄影摊贩翻来复去, 不停地叫喊: "照一张吧, 看
见五老峰, 就像看见伟大领袖毛泽东。照一张吧......" 从摄影摊上陈列的照片看, 确实有
七、八分像。可是在我们停留期间, 山头一直云遮雾障, 终于无缘一睹五老峰的真容。
离了含鄱口, 下一档节目是美庐。旅行社没有安排去三叠泉。我听妹妹说过, 三叠泉是
庐山独有的奇观, 便请教导游: 三叠泉好不好? 导游说:" 不值得。我来这里六年也就去过
六、七趟。下去先是七里山路, 还要走一千八百多级台阶, 陡得不得了!" 我见时间尚早
, 想自己去, 有几个同伴也跃跃欲试。从美庐出来时, 大约下午两点。第二天要下山了,
导游让大家逛逛牯岭, 买点山货。
我决定搭车去三叠泉。导游说:" 现在去绝对不安全。当地民风凶悍, 轿夫常常强行拉客。
你们现在去差不多是最后一批游客, 很可能被硬敲竹杠。" 他这么一说, 本来有意同去的
人都开始犹豫了。我这个人, 生性有点儿不信邪, 决心不变, 导游的话引以为戒。我在公
路上拦下一辆车, 也不还价, 马上上车。有一对年轻兄弟, 我原想借重他们壮壮声势, 临
时退却了; 只剩一位弱不经风的 高小姐跟着上了车, 我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也不得不佩服
她有胆有识。
车开了三刻钟, 下了车, 也不知道三叠泉在哪里, 只是朝人多处走。 刚刚踏上那七里山路
, 便不断有人上来兜搭: 坐不坐轿子?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紧随我们不舍, 问我女儿坐
不坐? 又问高小姐坐不坐? 下去不坐, 上来坐不坐? "上来很难走啊!" 小孩老三老四地说。
高小姐有点儿犹疑, 说:"上来我讲不定要坐哩。"小孩从此便一直跟着我们。撵也撵不走。
七里山路, 全是下坡。 两面青山迤逦, 山脚巨石如斗, 清泉湍急。高小姐不时惋惜地说
:"其实这里也很好的呀!" 但我们因急于去三叠泉, 无心驻足。导游的话是对的, 山道上
行人如织, 摩肩接踵, 上行的人多, 下行的人少。山路走完, 天色如晦, 耳畔轰轰然有水声。
此时方算是三叠泉景点入口, 十元钱一张门票, 开始走一千八百级台阶。路窄, 坡陡, 人
多。 还不断给轿子让路。
硬是走完一千八百台阶
所谓轿子, 只是两根竹杠抬着一张竹榻。 船上同舱的一位上海人, 加老婆和一个胖小仔
分乘三顶轿子, 悠悠然朝我们略挥挥手, 擦身而过。也许我们心太急, 老是觉得台阶走不
完。然而水声渐大渐近, 天色愈见昏暗, 路边峭壁森然, 台阶不雨而尽湿, 终于跨下最后
一级台阶, 人落到了幽深的谷底。 身后, 是雄奇险峻的屏风九叠, 而抬头, 便是我们不辞
艰险为谋一面的三叠泉了。 我心头跳出来的第一个反应是: 值得!
从遥远的山顶上, 一幅冰绡飘然而来, 这是第一叠, 不见来源, 只能说是从天而降; 冰绡分
两股落下山崖, 为第二叠, 继续飘然而来, 渐下渐展开; 终于再度落下更高更险的山崖, 飘
入幽谷深潭。四围水气弥漫, 半空云雾蒸腾。李白描绘三叠泉的诗句有:"屏风九叠云锦
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 银河倒挂三石梁"。想来他应是日中时分到过三
叠泉, 阳光直射谷底, 才能有那样的奇景壮观。
从三叠泉回去, 轿夫的生意很好。我问女儿能走吗? 女儿说能走。 她告诉我: 一个胖女
人刚才坐轿子, 轿夫一上肩, 不由叫了一声"嗳唷!" 女儿笑得弯了腰。高小姐说:"我是不
行了", 决定坐轿子。原先的小孩本来一直盯著她, 不料另有成人上来抢了生意, 以一百
元成交, 高小姐上了轿。
自己走比轿子快, 我和孩子便在前面开道。路边不断有空著的轿夫问我们:"六十坐不坐
?" "四十坐不坐?" 走了没多远, 拉生意的小孩的主人来了, 说这宗生意原是小孩接来的,
拉住轿子不让行, 和原先接生意的人大吵。高小姐又急又怕, 经我反覆劝说: 不要误了客
人的事。 轿子才继续走了。两个接生意的人仍在下面吵得不可开交。
轿夫告诉我们, 一百块钱, 轿夫得四十, 接生意的人得六十。接生意的都是本地人, 轿夫
是外地来的, 只好明吃三分亏。但是, 如果轿夫自己直接接到生意, 则收入全归自己。抬
一程没有定价。香港、台湾来的, 能敲二、三百; 生意少的时候, 四十、五十也抬。轿夫
抬一段, 要休息会儿, 我们也跟着休息, 所以回来时虽是上坡, 反而不累。
到了景点进口处, 发现可以坐索道车回公路, 高小姐说:"我走不动了。" 于是大家 好一
起排队等车,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 乘上末班车, 和索道车的 工作人员同车返回公路。停车
场空荡荡的, 我们正担心搭不到车回牯岭, 旁边一个在扫地的青年人问:"你们有车吗?" 我
回说没有。他转身朝远处打了个唿哨, 不一会儿, 一辆小面包车便开了过来。那情景, 颇
像梁山泊的朱贵一支响箭,金沙滩马上放船来接客。
回到饭店, 饭厅替我们留了饭。耳边有去过三叠泉的游客在议论:"早跟你说了, 就是三
叠泉, 别的都是假的。" 我们四个人互相看看, 都会心地笑了。
标签、生意人两大风景杀手
庐山好景虽多, 大煞风景的地方也不少, 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首先是画蛇添足, 标签
泛滥成灾。比如说一水奔腾而下, 曰乌龙潭, 石头上刻了字不算, 再用铁皮制成龙形, 漆
成五彩, 安装于泉、石之间; 还有铁皮制作的鹰, 挂张标签曰: 鹏程万里。 这些应当是城
市照相馆里的玩意儿, 却占据庐山, 使林泉失色。 一些著名景点都用绳子圈好, 加了标签
, 进去拍照得交钱, 印出来的照片角落里少不了标签一张。"毛泽东同志曾在此留影"的
牌子更是随处可见。而中共八大会址和芦林一号毛泽东居住的房间则严禁摄影。游客
唯摇头兴叹。
煞风景事其二, 是兜生意的多。市无定价, 强做生意, 令人却步。锦绣谷山路上有代客剪
影的, 搭上话动手就剪, 嘴说五毛一位, 剪好朝塑料纸板上一贴, 变三块五了。不要便缠
住不放。所以, 拒绝生意务必乾脆, 语气稍有含糊便遭纠缠。三叠泉的轿子纠纷多因此
产生, 曾有人几乎被轿杠打下山, 此导游所说民风凶悍。 卷入纠纷宜及早破财消灾, 旅游
者不可不察。
朋友来信细说儿时庐山
庐山归来, 收到江西一位朋友来信, 其中关于庐山的一段, 读来伤感, 原信照抄, 以作本文
结束:
"......庐山之游感受如何? 我小时 4 - 6 岁时, 年年夏天随保育院上庐山 (那时我家
在南昌), 至今对庐山的许多事物记忆犹深, 如住过、见过的房子, 花、 草、树、隧洞、山
......仍历历在目。儿时的目光、欣赏和观察与成人时是完全两样的。一九八零年我又上
过庐山, 景物有了很大的变化, 盖了许多宾馆, 与庐山的风景格格不入, 小时随处可见
的
野百合花, 小松树苗 ( 有手指长) 几乎看不见了。山上人养的山羊更是绝迹。那时老师
带我们外出, 山间羊肠小路上常见黑豆般的羊屎, 小朋友们不认识, 有的捡来玩; 每天喝
山羊奶; 附近山壁上爬着野葡萄藤, 里面常有纺织娘在叫 (一种像蚂蚱的绿色昆虫, 有大
人手指长, 很好看, 叫得很好听)。外出常遇见苏联专家。有一次在一座桥上遇见苏联专
家给我们全班照相, 我们衣冠不整, (因为太阳很大, 走了很多路, 正返回住处, 多数小孩都
脱了上衣, 顶在头上或搭在肩上。) 按快门时, 许多小孩还做怪相, 怪叫。 我印象最深的
是一个隧洞的山顶, 老师常带我们上去玩, 山顶有许多水晶矿苗, 大大小小, 晶莹璀璨, 在
夕阳的映照下, 简直像一山金碧辉煌的宝藏。我很想拔下一块水晶带走, 可从未弄下过
一块。一九八零年在庐山, 我特意找到这隧洞, 但隧洞的顶上已长满了野草, 水晶矿苗无
影无踪, 也许被风化了。
现在的庐山又盖了许多房子, 修了许多柏油路, 人山人海。(厂子弟学校的老师们暑假
上庐山游玩。) ‘空山不见人’的清幽恬静不复存在, 唯剩‘到此一游’了。只有庐山迷
迷茫茫的云雾, 还古往今来地出岫, 笼罩庐山, 与现代文明共存。"
(原载《世界周刊》)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第三辑 回易散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