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周郎阮女
1, 六六届高中生
2, 陪读进行曲
3, 千里走单车
4, 家晓
5, 周郎阮女
6, 维吉尼亚
7, 老徐和小徐
8, 老板娘的饭单
9, 梁祝新篇
10,听琴记
11,黄团长
12,牙医世家
13,白莽奇遇记(一)
14,白莽奇遇记(二)
15,白莽奇遇记(三)
16,江公子
17,老华侨
18,涛涛
19,气球
20,巴黎来的小姑娘
21,汪家四虎
22,台湾同胞
23,南柯一梦
24,端了七年盘子
25,他乡遇故知
26,鱼和熊掌
27,苦经
28,新婚别
29,小林
30,她从香港来
31,垂老别
一,六六届高中生
走到天涯海角, 飘泊异国他乡, 他们总忘不了: 自己是六六届高中生。
一九六六年发生的文化大革命, 断送了中国大陆一代青年的大学美梦, 首当其冲的
便是六六届高中生。
他们曾经自傲自怜, 因为他们是文革一代中学生中受过最完善中等教育的一届。可
是, 十年以后, 高考恢复, 他们都已经是而立之年, 为人父母了。眼看著更年轻的
一代意气风发, 飞黄腾达, 他们便自怨自艾, 往者不可谏, 来者亦不可追, 身上渐
渐有了遗老的气味。
有一位曹先生, 六六届高中生。他八零年来美留学, 也算是得风气之先了。读了
两年语言, 到八二年, 才晚十六年进了大学。结果, 比别人晚二年完成了本科学业。
有人说他天资不足, 不过我想: 年岁不饶人, 哪怕是世界冠军, 假如晚十六年进竞
技场, 铁定了是名落孙山。
曹先生大学毕业以后, 一心想找个美国工程师当当。没想到就业无门。他缺乏实际
工作经验, 又大大超过了见习工程师的年龄。有一回面谈以后, 雇主说:"你年龄不
小了吧, 我们没想到......"
"我们六六届高中, 最触楣头。"曹先生说。
二, 陪读进行曲
曹先生来美国的第二年, 曹太太便携子前来陪读。当她取得来美签证, 走出淮海中
路美国驻沪领事馆的时候, 兴奋得人都快飘起来了。
曹太太晕头晕脑地飘到了美国, 曹先生开汽车来接她。她发现: 曹先生汽车的另一
边破得焦头烂额。曹先生寄回上海的照片从来都是从好的那一面取景。曹太太的头
脑开始清醒过来了。
曹太太在上海家里有佣人, 从来用不著少奶奶落水洗衣做饭; 现在, 曹太太不仅
自己洗衣做饭, 还得帮别人家洗衣做饭、 吸尘、擦玻璃。
曹太太在上海没有替自己的儿子换过几回尿布; 现在, 她不得不常常把儿子丢在家
里, 自己出去替别人家孩子换尿布... 否则, 曹先生的书就读不下去, 曹太太也就
陪不成读。
曹先生的亲戚 借给曹先生第一年的学费, 自从贤内助来了, 外援就中止了。
曹太太虽然英文不好, 但是她手脚勤快, 脑子活络, 表情丰富。她做事, 专找有地
位的美国人家。 有一回, 东家是位政府要人, 老先生甚至答应替曹太太办身份。
但是, 不料祸生不测, 一个月后, 老头子死于车祸。曹太太哭得伤心透顶。
陪读七年, 曹太太从娇媚的少妇陪成了半老的徐娘。终于, 曹先生披上了黑色的学
士服, 曹太太笑得直流泪: 该死的陪读总算熬到了头, 也该让我享些福, 读点儿书
了吧?
可是, 谁想到毕业就是失业的厄运马上盖到了曹先生的头上。
三,千里走单车
从西雅图到洛杉矶单程一千九百公里, 曹先生决定只身开车去加州。洛杉矶公司、
企业多, 华人多, 机会多, 不像西雅图, 公司也好, 人也好, 碰来碰去都是熟面孔。
曹先生在西雅图寄出了六十多份印制极为精美的求职简历, 结果一无所获。这个城
市太冷落他了, 他要走。
曹先生决计要走的另一个因素是: 他托人在上海替他算过命, 命单上说, 西雅图小
人多, 于他不利; 又说他宜和太太分开一段, 才能有发展。
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 不得不相信命运。
曹太太此时在一家托儿所有了一份固定工作, 申请大赦移民也有了眉目。她愿意留
守。孩子快上中学了, 她现在一切为著儿子, 也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动身之前一天, 曹先生请替人修车的梁先生替他把车子彻底检查了一遍。梁先生发
扬共产主义风格, 不收钱。就外人所知, 这在梁先生, 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凌晨四点, 曹先生上路。曹太太裹著上海带来的羽绒滑雪衫, 站在公寓门前的走廊
上送丈夫远行。
曹先生说:"那边好的话, 我来接你们。"
曹太太说:"到了外面, 自己当心点。"
曹先生很快上了贯穿美国, 连接加拿大和墨西哥的五号公路。初冬天气, 路滑霜浓,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 小心翼翼地加油门, 再加油门......向南, 向南, 黑暗中
的那一头, 有他的希望。
四, 家晓
家晓是浙江来的。出国之前, 他在上海的前进英语学校上过托福班, 又在解放军军
营学过开车。单位里的头头私下请他吃饭, 殷勤寄语: 苟富贵, 勿相忘。
他到了美国, 先在德克萨斯州的语言学校上了一学期, 他在台湾的伯父替他付了
4,000元学费。"什么都没有学到。" 提起那一段日子家晓总是十分懊丧, 最后只好
自我安慰:"就算4,000块钱买了一张美国的门票吧。"
家晓转到西雅图的社区学院, 这儿学费便宜, 一学期才 1,000 元多点儿, 自己打
工, 能对付得过去。他住在一个亲戚家, 替人家做点杂活儿, 不用付房钱。吃, 则
自开伙仓。
家晓想家, 想爹想妈。他说, 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家夫妻像他的爹妈那样感情好, 几
十年的夫妻, 每天还都有说不完的话。我听了很感动, 因为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有这
样好的夫妻。
家晓又想念从前的女朋友, 姑娘是厂里同事, 共青团里的夥伴, 彼此有意, 但因
为家晓要出国, 所以两人没有进一步发展关系, 没有点破。他有时痴心地以为姑娘
在等他, 想给她写信, 写过, 没有写成。"人家说不定已经有人了。"他说。
有一回, 我们一起去学校的健身房玩, 那儿有磅秤, 站上去一称, 他比我轻, 才一
百四十几磅。他一下子很震动, 歪着头朝我看:"我怎么会比你还轻? 我怎么会比
你还轻? " 他说, 他从农村刚回城时, 身高一百八十公分, 体重一百八十斤。
"我现在看上去很瘦吗?" 他伸手摸摸脸, 问我, "我妈见了我这副鬼样子, 不知道
会怎样伤心呢。"
五,周郎阮女
在上海, 周家和阮家是邻居。周家的独生儿子和阮家的独生女儿从幼儿园开始就是
同班同学。在幼儿园里, 男孩女孩手牵手; 上小学时, 男孩女孩在课桌椅上划分
界线; 中学里, 男生女生互相就不大说话了。这种表面上的互相逐渐排斥, 其实是
少男少女逐渐互相吸引的表现。
小周有一回无师自通, 买了两张票请阮小姐一起去看电影。阮小姐收了票子, 没有
赴约。害得小周陪著身旁的空座位看了一场《鲜花盛开的村庄》。
高中毕业后, 小周学化学。从复旦大学化学系毕业, 以优异成绩考取公费留学, 一
行五十人来了美国。小周在西雅图攻读博士学位。他这时候突然发现, 他可以暂时
远离祖国, 远离父母, 但是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阮小姐。给阮小姐写信渐渐成了他
的功课。
不久, 学习电工专业已经工作了的阮小姐也飞来西雅图读书。周郎阮女手牵手走
在樱花盛开的大学校园里, 走在圣诞节火树银花的大街上。阮小姐在实验室工作
晚了, 周先生就开车来接她。那是周先生留美期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周先生读完博士, 应聘去密西根大学工作。做了不到半年, 说是和上司意见不合,
很快在西雅图另找了工作。他在密西根买了新车, 决定开车回西雅图。
阮小姐此时学习正紧张, 听说周先生要开车回来, 说如此长途, 你一个人开车岂不
寂寞, 岂不危险, 岂不教人不放心? 她马上买了机票飞到密西根, 不为别的, 祗为
给周先生做个伴。
从密西根到西雅图, 其间有绵绵雪山, 有亘古荒原, 一辆本田车, 二人同心, 三天
三夜, 四只轮子, 征服了"八千里路云和月"。
俄国作家库普林说: 离别对于爱情, 就像风对于火。小火一吹就灭, 大火越吹越旺。
说得真好。
六, 维吉尼亚
人们把生在美国的华人称作 ABC (America Born Chinese)。维吉尼亚正好相反, 她
是位 CBA (China Born American), 出生在中国的美国人。她生在四川重庆, 在那
儿长到十三岁。父亲是美国传教士。维吉尼亚后来在美国学医, 结婚生子, 直至退
休。
退休以后, 维吉尼亚去中国访问过, 当然去了重庆。 当地人听了她的一口四川话
无不称奇, 谁知道她竟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摧"哩。然而她是美国
人。她给当地一家图书馆捐了五百块钱, 人们不理解她的心, 奇怪这位洋婆子怎么
如此小器。
维吉尼亚的丈夫早死, 有一个儿子在夏威夷。她退休后住在西雅图,把自己的房子
免费借给外国学生住, 较多是中国学生和日本学生。
每天晚饭前, 维吉尼亚要祷告, 大家就手拉手, 陪她沉默一分钟。晚饭时, 同学们
互相交流一天的生活, 维吉尼亚总是听得饶有兴味。如果有同学毕业了开毕业典礼,
或是学校有邀请家长参加的活动, 她都一定要去的。她个人的生活非常简单, 一辈
子没有开过汽车, 也很少有亲戚往来。
维吉尼亚每年作例行体检, 回回都说一切良好。但是就在医生最后一次说过一切良
好之后, 没过几个月, 维吉尼亚查出晚期癌症, 很快就辞世了。住在她家的同学都
像自己的母亲死了一样伤心。
维吉尼亚死后, 他的儿子来把房子卖了, 把遗物中不少中国的剪纸和手工艺品都分
给了同学。同学们当然都另外找地方住。维吉尼亚的一份事业, 也就随著她生命的
结束而结束了。
七, 老徐和小徐
此间大学区, 曾有老徐和小徐, 在中国留学生当中颇有点儿知名度。二徐都从上海
来, 彼此并不沾 亲带故。
老徐是五六年交大的毕业生, 老当益壮, 中国改革开放不久就来了美国。年岁不饶
人, 他在理工科各个系里走马灯,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哪个系的学位也读不出来。
岁月蹉跎, 名气也越来越大了。
老徐以穷出名, 或者说以节省出名, 能省则省, 钱要是姓了徐往别处跑就难了。老
徐太太有一回骑自行车晕倒在校园, 医生说是饿出来的。老徐平时穿一件宽松的衬
衣, 束著裤腰。他在学校餐厅打工, 收工时, 解开衣领, 把多下来的汉堡包从领口
朝衬衣 塞。衬衣马上一圈涨鼓鼓的, 看得和他一起打工的小徐目瞪口呆。有一回
老徐听说某同学住处不要钱, 闻讯赶去, 也想分一杯羹。带去的见面礼就是汉堡包。
小徐戴一副啤酒瓶底般的深度近视眼镜, 以学习好出名。中国学生数理化好多的是,
小徐是复旦外语系出来的, 来美国修比较文学, 他英文文章写得好, 压倒全班老美
同学。英文老师夸他的文章无瑕可摘, 使别的中国同学都觉得扬眉吐气。
小徐的博士未及毕业, 忽然病倒。同学去看他, 他说想吃炒酱。一位女同学用豆腐乾、
精肉、青椒等切丁熬了一瓶炒酱带给他, 他欢喜得如同孩子。小徐的病诊断为白血
病, 竟不治。终年二十九岁。
老徐还在, 在大学区开了个小店。他的儿子, 另一个小徐早已来了美国, 学业有成。
老徐当初节约每一个铜板, 正是为了儿子留学。他的儿子确实也对得起他, 乃父久
攻不下的学位, 儿子都手到擒来; 儿子没有辜负老徐的每一个铜板。
八, 老板娘的饭单
简妮刚来美国时, 一面上学, 一面打工, 在一家中餐馆做服务小姐。学生身份按移
民法规定不能打工, 所以, 她打的是黑工。当时的最低工资为每小时三元二毛五,
老板娘只给她两元, 黑不黑? 简妮自忖是非法打工, 无从享受法定工资待遇, 这口
气祗好咽下了。
在餐馆做服务小姐, 本来可以指望多拿些小费, 但是老板娘规定本店小费集中起来
由她分。祗要一见桌上有客人留下的小费, 老板娘便顺手抓来, 放在她饭单(北方
叫围裙)的大口袋里。饭店打烊以后, 大家分小费, 老板娘独得一半。人家是老板娘,
你要是不服气, 就炒你的鱿鱼! 这口气简妮也咽下了。
那时候, 辛辛苦苦做一个周末, 简妮祗能得五十块钱。工资低, 小费也总是比预想
的少得多。简妮有一回错拿了老板娘的饭单, 意外地发现老板娘的饭单与众不同:
胸前大口袋里还缝著小口袋。分小费时, 老板娘祗把大口袋 的钱拿出来, 怪不得
小费进去的多, 出来的少了。
这口气, 简妮咽不下了。刚来美国不久, 也犯不著和人家闹, 三十六计, 走为上,
她学了个洋时髦: Quit, 辞工不干。
老板娘如此黑心, 并没有能发财。餐馆开了一年多, 雇员没有一个人能做满三个月;
客人来过一二次就都没了踪影。做大厨的老板也离她而去。现在, 从前在她店里打
工的学生一个个都风光体面了。老板娘五十出头, 还穿著极短的牛仔短裤, 捏著嗓
门, 扭著屁股, 在洋人开的酒吧调酒。
九, 梁祝新篇
梁先生来美国, 是太太先来; 太太是由于父母先来; 父母是由于有个儿子一直在美
国。中国对外门户一开, 在海外有枝有蔓的人便滚雪球般一个一个朝外滚。
梁先生的太太不姓祝, 但是在区文化宫业余演出队唱过祝英台。 梁先生二胡伴奏。
一对梁祝终于洞房花烛, 生了个女儿叫梁蝶。
"祝英台"去了美国之后半年, 梁先生和女儿一起申请, 在领事馆连吃了两趟闭门羹。
他于是忍痛割爱, 把护照上和自己照片拍在一起的梁蝶"注销", 据说是世界上最讲
人情味的美国人这才真的相信了梁先生一定回来的保证, 发给他赴美签证。
梁先生在美国下餐馆打了十一个月的工, 终于撂挑子不干了, 任凭丈人丈母骂他懒
惰, 说甚么也不再去餐馆。他说:"餐馆不好做, 命要做掉的!" 与其做到死, 不如
宁死不做。
梁先生的丈人丈母因为儿子的关系早已有了绿卡。如果不是因为和梁先生的婚姻关
系, "祝英台"作为永久居民的未婚子女也可以很快取得绿卡。因此, "祝英台"和梁
先生商量: 何不假离婚, 待我办好绿卡再复婚。女儿都那么大了, 你还不放心吗?
梁先生恨自己如今别无长物, 可以为太太牺牲的就祗有这层婚姻关系了, 他同意假
离婚。假离婚以后不久, "祝英台"和一位美国人真结婚了。
几年以后, 梁蝶靠妈妈申请来了美国, 跟梁先生过。这是离婚留给梁先生的唯一
安慰。学校有校车, 梁先生还是每天亲自开车接送女儿。女儿不需要他接送, 但是
他需要接送女儿。
难怪梁先生平时一脸苦恼人的笑。梁家客厅的墙上挂着积尘的二胡, 梁先生偶尔
操弓, 拉的也都是些伤心的调子。
十, 听琴记
几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 窗外下著雪, 我和朋友在一家中餐馆吃饭。
客人不多。餐馆主人三十来岁, 虽然西装革履, 顾盼自如, 然而也许是职业病, 殷
勤接客, 胁肩而笑, 不语也带三分市侩气。他是上海人, 听出我们是上海来的, 便
上来攀谈。于是谈文革, 谈从前的装半导体收音机热, 他和我竟都是过来人。他说
他最近回过上海, 专门到国际饭店吃饭, 还下厨房露了一手云云。
交谈甚欢, 店主挥手叫侍者给每人上一杯洋酒, 算他请客。酒入愁肠, 店主脸色微
红, 话反而少了, 嘿然良久, 道:" 吾当年上海歌剧院的提琴手也。" 我和朋友听了
惊喜参半, 问他 : 能否拉一曲酬宾? 店主小饮一口, 放下杯子, 站起身, 挺挺胸,
掸掸衣袖。旁边早有人递上琴来。
店主接过提琴, 刹时像换了个人, 脸色庄严起来。餐馆本来有一位捷克钢琴师"叮叮
咚咚"在演奏萧邦, 店主走过去和钢琴师打了个招呼, 钢琴便弹起了《白毛女》的前
奏。店主操弓持琴, 眼微闭, 凝神屏息, 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
忽然弓起如抽丝, 提琴拉起了《北风吹》。悠扬凄婉的旋律, 辉煌灿烂的音色, 感
动得我想哭。多年不听现场演奏了, 耳朵一直听任磁带和唱片欺骗, 此时真"如听仙
乐耳暂明。"
店主接著又拉了一段《天鹅湖》, 再坐下陪我们喝酒。问他从前的事, 不愿多谈,
却指著钢琴师说: "我真想和他换个位子, 真的, 孙子王八蛋骗人! 他在大学里修
音乐课, 他还在追求艺术; 我祗晓得追求钞票。他在这儿弹琴, 我给他五块钱一个
小时, 还有小费; 我拉琴一钱不值。真的, 我不如他, 我宁可和他换一换, 孙子王
八蛋骗人! " 说罢, 店主黯然低头。我看见他有泪盈眶。
十一, 黄团长
黄团长不是国军的团长, 也不是共军的团长, 而是内地某地方歌舞团管后勤的副团
长。
黄团长移民来了美国, 一团人马祗剩下两个: 团长太太和团长自己。两位已经成年
的令爱千金因为已经成年, 不能随父母一起移民, 暂时也留在国内。黄团长关照女
儿: 可以谈朋友,不可以结婚。一结婚就不能作为未婚子女办移民了。几年后, 女
儿移民成功, 黄团长又是一道命令: 轻装赴美, 和男朋友解除朋友关系。怀著对美
国生活的美好憧憬, 两位女儿毅然和男友绝交。
女儿双双抵美, 团长夫妇在家设晚宴招待。席间, 团长训话:"我们都是来自中国大
陆, 为了一个共同的发财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你们来了, 我很高兴。以前, 这儿的
房租水电费我和你们的妈妈两人分摊, 今后, 咱四个人分摊了。你们刚来, 暂时没
有钱不要紧, 可以跟我或者跟你们妈借。咱自己人, 不放高利贷, 照银行的利息好
了。老实说, 你们刚来, 没有好的信用, 连高利贷也没人肯借。记著, 在美国欠债
是好事, 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 对不?" 两个女儿面面相觑, 再看妈妈。团长太
太说:'是的, 我们两人经济上也是分开的。"
黄团长一家对内互相独立, 对外却是抱成一团。合夥买房子, 合夥开饭店, 看看苗
头不对, 马上卖了饭店分钱。女儿很快有了男友, 全团实力扩充, 如虎添翼。不几
年, 两位女儿都先后成了家, 买了房子。
黄团长自觉来美创业成功, 一次圣诞晚会上, 以苍老却有力的男中音唱出了心声:
"西方红, 太阳落。美国来了个黄国禄。他为自己谋幸福, 呼儿嗨唷, 他是一个坏
家伙。"
十二, 牙医世家
结识了一位牙科医生, 不是在他的诊所, 而是在别人家作客的时候。他和我都是客
人。
饭后无聊, 坐在沙发上, 想和他攀谈几句。先前主人虽做过介绍, 人多记不住, 于
是重新各通姓名职业。
姓名职业通罢, 他就问我一个月拿多少钱? 我一愣。美国是不好问人家拿多少钱的,
不像从前在国内, 加工钱还用红榜贴出来, 闹得哭的笑的都有。照美国的规矩, 别
人钱的事是不好问的。 但是他既然问了, 我故意回避倒显得我小器。君子事无不
可对人言, 我就大概说了个数。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也不愿意反问他拿多少钱, 倒
好像我是报复似的。
接下去说起子女。他带来四个, 都差不多大。 一问, 原来两个是他的, 两个是朋
友的, 顺便带出来吃饭。不过他说, 他真有四个孩子, 另外两个太小, 在家里, 牙
还没长齐呢。
他带来的两个孩子挺机灵, 听大人说话, 不言语, 眼珠骨溜溜转。大女儿今年高
中毕业, 问她打算学甚么, 她的爸爸回答说:"学牙医。出来一年赚几十万不成问题。
就是学费贵, 要读九年。"
"九年出来, 人都读老啦。"我脱口道。我的这句话是从我的女儿那儿批发来的。女
儿从前总算计著自己中学毕业上大学, 硕士读完读博士, 似乎是必经之路。上了一
年大学就改口了, 说:"不读博士了, 人都读老了。" 我觉得也有理。女孩子读书读
到近三十岁, 花一样的年华都葬送到书本里, 太残酷了。
牙医和他的女儿听了我的话都不答腔。我觉得话说得太唐突, 连忙转舵说:"不过
我们不读牙医的人还不一样要老。" 我又问他: "儿子打算学甚么? " 这一问, 他
的女儿却忍不住笑了。牙医生说:"可能也让他学牙医。"
我说:"听说律师赚钱还要多, 学法律也不错。"
"不," 牙医生很认真地说, "中国人在美国做律师恐怕不好做, 做牙医, 我有把握。"
十三, 江公子
人们说起江公子, 语气就有点儿神秘, 开始说他是以谋杀毛泽东出名的江腾蛟的儿
子, 说完还再三关照: "不得为外人道也。" 后来又传说是江泽民的侄子。我就有
点儿怀疑: 江泽民和江腾蛟是兄弟吗? 江泽民是江苏扬州人; 江腾蛟在公审时好像
是湖南口音。乎来又说都不是, 祗不过他叫江泽民"叔叔", 确凿无疑。这一点我相
信, 哪怕你不姓江, 如果爱叫江泽民一声"叔叔", 在中国人的习俗上, 也不足为奇。
然而江公子确非等闲之辈。他有绿卡, 在美国结了婚, 买了房子。但是又说他是现
役军人, 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少校军衔。我第一次见到江公子是在一次婚宴上, 隔了
几张桌子, 朋友悄悄为我指点:"那就是江公子。“ 其人三十有零, 穿一身洁白的西
服, 黑衬衣, 红领带, 虽然小眼睛, 塌鼻梁, 但气度高傲, 依然显得像貌堂堂。
后来在一位朋友家又见过几次。他和人合作做生意。江公子说话口气很大, 他的口
头语是:"那容易。" 人说国内房产从前作价卖给了国家, 现在想收还不知行不行?
江公子说:"那容易, 我替你找统战部。" 人说资金不够, 江公子说:"那容易, 说个
数, 我叫人去办。" 人说向大陆出口旧汽车利润大, 就怕被查了当走私办; 江公子
说:"那容易, 找海军就是。 即使真的被抓了," 江公子瞪开小眼睛, 一拍桌子:
"妈的! 就说是我江公子的货, 谁敢动!" 旁边听的人都眉开眼笑, 十分过瘾。
江公子的英文不怎么样, 一年中有大半时间住在中国。他手中确实有些钱, 国内办
事也确实有点儿办法, 但都不如他的口气大。有人弄了辆旧车托他到国内去卖, 车
子运出去一年多, 至今仍不见钱的影子。江公子的影子也难寻, 连他的老婆也常常
说不清他的行踪。
十四, 良机天降
白莽先生是科班出身的演员, 在国内演话剧, 也拍过电影。
他四十多岁来美国。 这个年龄, 在国内混, 所谓"四十而不惑", 见多识广, 到处
有熟人, 左右逢源, 四方呼应, 八面玲珑。到美国来, 却正好青黄不接: 进养老院
还差著好远; 学新专业则为时已晚。
白莽先生来美国以后, 自食其力, 用身体做本钱, 从事体力劳动, 做餐馆, 洗汽车。
他国内的同学, 朋友此时有的做了导演, 有的成了有名的演员。白莽有一次回国探
亲, 老同学坐在沙发上"哈哈"笑著, 说他是"苦力的干活"。但是, 白莽先生有手提
摄像机, 那时候, 国内还没见过。
白莽到美国来, 当然不是为了一辈子"苦力的干活", 他在等机会。铁饭碗, 一辈子
吊死在一棵树上, 那是中国的逻辑。他相信美国机会多。
他等机会, 机会果然来了。一天, 从广告上看到招演员, 拍《马科斯传》。他眼睛
一亮, 心都跳得紧了。演马科斯, 高鼻子蓝眼睛肯定不行。而白莽的英文还不错,
年龄也正合适, 往前化妆二十岁, 能演风流倜宕的马科斯; 往后化妆二十岁, 能演
垂垂老矣的马科斯。他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即使演不了马科斯, 演个配角也
好, 借此机会踏入演艺界; 即使踏不进, 了解点行情也好。
他去应聘, 约了在一家宾馆面试。在宾馆楼下的客厅里, 一个年轻的大胡子一见他
就从沙发上喊著站起来:"马科斯先生, 你好!" 一面对身边的人说:"你们看, 不用
化装, 活生生就是一个马科斯!"
白莽有点儿窘, 但心里很高兴。大胡子衣著考究, 风度潇洒, 问白莽:"你演过戏?"
白莽连忙递上自己的履历。大胡子接过履历, 朝边上一搁, 继续问:"你专演反面人
物, 对不对?"
白莽一惊, 他在国内是经常演特务, 伪翻译官, 大胡子怎么知道?
"你知道你为甚么专演反面人物吗? 因为你的长相忠厚诚恳, 演好人就没有新意。"
是吗? 白莽先生从前总以为自己出生不好, 有海外关系, 所以才演不了英雄人物呢。
"你演马科斯, 我投你的票。" 那人请白莽在边上的单人沙发上就座, 继续说:"马
科斯是个甚么人? 有人说他好, 有人说他坏。你既要演他好, 又要演他坏。演他好
的时候, 是你的本色; 演他坏的时候, 正用得上你的经验和技巧。"
一位西装短裙, 身材颀长的摩登小姐给白莽先生端上一杯咖啡, 又告诉他照例要交
二百元报名费。小姐笑盈盈地等著。白莽先生马上豪爽地写了一张支票, 虽然心里
在想: 这是我四天的工钱呢。但是动作和态度依然潇洒豪爽。(白莽奇遇记之一)
十五, 高朋盛会
白莽先生要演马科斯了, 心情很激动。应聘面谈后回到家, 先告诉老婆, 再打电
话告诉亲友, 又坐下来, 给国内写信, 告诉上海的老父老母, 告诉演艺界的朋友。
这一切都做了, 还是兴奋得久久睡不著。
第二天早上醒来, 白莽先生摸摸自己的额角, 心想: 拍电影的事是真的吗? 不是梦
吧? 这天, 他照样去给人家洗汽车。中午休息时, 熬不住给大胡子的宾馆打电话。
一位小姐接了, 听说是他, 马上转给大胡子。大胡子的态度有点儿严肃, 问他甚么
事? 白莽说:"人生难逢知己, 有意请诸位星期日到寒舍小叙。"大胡子倒爽快, 马
上答应了。
星期天, 白莽夫妇二人像办喜事一样, 忙了一桌菜, 请来不少亲友。实在说, 这也
是他来美国后的头一桩喜事。途穷看惯了人家白眼。听说他要拍电影了, 一些平时
请不动的有钱的亲戚也喜孜孜赶来捧场。
到了晚上七点, 客人还没来。个别亲友露出狐疑的目光。白莽给宾馆打电话, 没人
接。到了八点缺十分, 门铃响了。一行来了五人, 有两个白莽没见过, 一一介绍,
都是艺术家, 风度翩翩, 高格调。握手时和对方碰一碰手指, 轻轻报个名。
客人多, 白莽先生的公寓的客厅太小, 坐不下来, 大家吃自助餐。艺术家夸菜做得
好, 都像是艺术品。艺术家吃"艺术品", 一个个都狼吞虎咽。
白莽的一位在美国长大的有钱亲戚和艺术家们攀谈, 说好莱坞的电影世界第一。不
料竟触犯了大胡子, 大胡子吐出嘴里的鸡腿, 用餐巾纸擦擦嘴说: "好莱坞的电影
之所以还有市场,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的存在。好莱坞的电影好甚么? 千篇一律,
全是垃圾! 一个男人遇上一个女人, 或者一个女人遇上一个男人, 你就知道接下来
他们就要上床了。你还知道, 接下来他们又要有麻烦了。然后打斗一场, 各奔东西,
再去遇别的男人或女人去。这是艺术吗? 这是宫保鸡丁! 几块鸡丁, 加几片辣椒,
几粒花生米。有的人就是吃惯了宫保鸡丁, 不知道电影艺术的天地大得很呢。"
白莽先生听了, 连连称是, 对自己那位亲戚说:"你这种人只配吃宫保鸡丁。" 大家
都笑了。
大胡子一通议论发完, 马上说走, 说还有人约了晚上面谈, 马科斯夫人的人选一直
找不到中意的, 都只有脸蛋儿漂亮, 只配到《战争与和平》里做爱伦小姐。说走就
走, 五个人向主人主妇道谢, 一阵风似地走了。客厅里亲友们虽然都在, 却像空了
一样。(白莽奇遇记之二)
十六, 杳如黄鹤
以后的一个星期, 白莽没有和大胡子联系。
他到市图书馆借了些有关菲律宾和马科斯的资料。白天打工, 晚上回家用功钻研。
他开始进入角色, 想像马科斯总统怎样走路, 怎样说话。打工的时候, 偶尔想到自
己贵为总统, 却钻在汽车里吸尘, 为别人的汽车打蜡, 真觉得滑稽可笑。汽车都
是老板从旧车商那儿接来的, 里里外外清洗过再去卖给别人。做一辆车四十块钱,
他和老板对分。老板出工具, 他出人力。
一个星期以后, 工作休息时, 他给宾馆打电话, 想问问"马科斯夫人"找好了没有,
不料旅馆房间换了人, 服务台根本不承认宾馆里住过大胡子哪些人。白莽大为惊异,
电话号码没有拨错, 宾馆也是对的。显然人家走了, 也没有和他说一声。
回家告诉老婆, 老婆说他被人骗了, 他不信, 不可能。那帮人是天才, 人家才不会
在乎他的二百元报名费。他们一定到别处物色演员去了, 早晚会和他联系的。但是,
人家再也没有和他联系。
后来, 白莽先生也真的有机会拍了几部戏, 不是做餐馆老板就是做水果店老板; 也
和好莱坞的明星对手拍过戏, 每回不是人家冲他吼几句就是他冲人家吼几句。他的
戏不多, 只要去一天就够了。拍完戏, 也不知道这部戏到底说甚么的。直到公演他
才知道。公演时, 开始他还通知亲友看, 后来也懒了, 他自己都不要看, 真的像宫
保鸡丁, 他只是其中小小一粒花生米。没看头。去拍戏, 全看在一天五百块钱的面
子上。
有一回, 和朋友闲聊, 说起菲律宾的政局, 白莽先生侃侃而谈。人家奇怪他怎么对
菲律宾的事这么熟悉, 白莽一楞, 差点儿说:"我做过几天菲律宾总统。" (白莽奇
遇记之三)
十七, 老华侨
许先生是位老华侨。他九岁离开山东老家去了朝鲜, 后来又来到美国, 再也没有回
中国。我见到他时, 他老爱说:"薛平贵一别寒窑十八年, 我这不是比三个十八年还
多嘛!" 他那时六十六岁, 看上去更见老些, 头发稀疏, 牙掉了不少, 动作也有些
迟钝。许先生爱中国, 以"我们中国人"为荣。"在韩国, 我们中国人都上自己的学
校。讲中文。"他说。他相信中国将来一定比美国强。他对美国很看不惯。
"美国算个甚么国家, 儿子叫老子直接叫名字。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子不言父名嘛。"
"十几岁的孩子都抽大麻, 躲在海边的小房子里, 都是些小孩子。"
我问许先生在美国做甚么事, 他坦然一笑, 有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气度:"我现在破产
了。从前在我手下的人现在做了老板。我破产了。"
许先生从前做甚么我不大清楚, 但是他肯定开过饭店。他告诉我有一回旅游大巴士
送来一车客人, 饭店的老美打工仔却聚在一起谈笑。许先生上去问:"怎么不赶快去
接待客人?" 老美打工仔说:"现在是休息时间。"许先生差点儿气得心脏病发作:"你
们要休息, 就回去休息吧, 别来了。" 当天他就把工人炒了鱿鱼。
许先生真的有心脏病, 动过大手术。生病的那一阵, 他特别想念家乡, 想得厉害。
他住最好的病房, 请最好的医生主刀。手术以后, 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从此却变得
没有钱了。说是没有钱,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壮, 因为他日常主要的活动就是玩麻
将。
"美国的医疗条件好。我这病要在中国也许就没救了。"这是我听到许先生唯一赞扬
美国的地方。" 但是, " 他马上改口, " 也因为在美国才得了心脏病。在美国过日
子, 心脏的负担最大, 太紧张, 太没有规律。我们中国人不会得甚么爱滋病, 头一
个要小心的是心脏病。"
许先生的话, 我信。
十八,巴黎来的小姑娘
艾丽丝生在巴黎, 父母是中国人。爸爸从法国来美国参加科研, 艾丽丝就随父母来
了美国。世界对于四岁的艾丽丝也许太复杂了一点, 她本来主要说法语, 父母说中
文她也懂一点, 如今一下子又到了一个说英语的世界。
艾丽丝羡慕哥哥上学, 在学校里学英语。她有一回问我:"你会英语吗? 我要学英语。"
她每天在家跟著奶奶, 英语学得少, 中文倒渐渐比出生在北京的哥哥能说了。她很
好学, 爱一个人出神。她出神的时候, 似乎在使劲儿, 要把甚么都记住。
巴黎来的小姑娘, 天性爱美, 爱得异乎寻常。
带她到海边去, 一下车, 她就一个人在草地上采花儿, 蓝色的小花, 像一颗颗小星
星,她采了一捧。
她放风筝, 风筝飞得好高好高。她使劲拽风筝线, 眼睛盯著海天上方的风筝。她拽
著风筝在草地上跑起来, 黑发披在身后, 黑色的轻纱连衣裙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飘动。
妈妈在巴黎是搞服装设计的, 艾丽丝的衣服, 都是妈妈的设计。
过生日了, 妈妈问艾丽丝要甚么, 艾丽丝说: 要在耳朵上打洞, 可以戴耳环。"我不
哭。" 她向妈妈保证。给她耳朵打洞的人怕打了第一只耳朵孩子怕疼, 第二只耳朵
就难打了, 决定双管齐下, 两边耳朵同时打洞。耳朵洞打好了, 有一点血。艾丽丝
没有哭, 她笑了。从此她可以戴耳环了。我看到金光闪闪的耳环嵌在她细嫩的耳垂
上。
艾丽丝喜欢跳舞, 看了电视, 就自己跳。独立节那天来我家玩, 我随意放一张唱片,
音乐声起, 她在客厅中间双腿一字开, 伴著音乐的节奏前后轻轻压腿, 然后起立,
翩翩起舞。她踮著脚尖, 下巴抬起, 转体, 跳跃, 动作流畅自然, 手腕、指尖都在
捕捉音乐的节奏。奶奶在一旁提醒她:"笑, 笑。"她才露出一丝笑容, 表情依然非常
专注, 俨然是大艺术家一丝不苟的风范。
艾丽丝的爸爸张先生对我说:"因为她喜欢, 最近送她去学跳舞。刚学了一次, 回来
就练, 发疯般地练。"
巴黎来的小姑娘, 她有一个美丽的梦。
十九, 涛涛
涛涛真幸福。他的爸爸妈妈来美国奋斗多年, 才有了张绿卡; 而涛涛生下来就可
以入美国籍, 因为他出生在美国。
涛涛两岁了, 圆圆的脑袋, 黑溜溜的眼睛, 见了客人就眉花眼笑。他把自己心爱的
《狮子王》画册给客人看, 马上又去开电视机、录像机, 放《狮子王》录像带。《
狮子王》没放完, 他又"呜, 呜"叫著, 拿来别的录像带, 取出《狮子王》, 放新带
子。看著他的小手指在录像机上准确无误地按键, 操作: 停放, 出带, 进带, 重放
......客人们都傻了眼。许多大人见了那么多操作键都晕头转向, 可是涛涛才两岁,
岂不是个神童? 当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火车, 涛涛便"呜,呜"喊著, 在沙发靠背上爬
来爬去。
客人很快发现: 涛涛还不大会说话。
涛涛当然不是哑巴, 他会叫《狮子王》里的雄狮"爸爸", 叫母狮"妈妈", 会用"噢"
表示同意, 用"不要"表示反对。但是按常情, 一个两岁多点儿的孩子应该会说会唱
会识字了。涛涛显然懂得很多, 却常常像是"茶壶里下馄饨---肚子里有货, 倒不出
来", 小哑巴似的用动作, 用眼神而不是用语言和周围交流。在他的周围, 狮子王
说英语; 爸爸妈妈互相说上海话, 对涛涛说国语 ,难怪涛涛无所适从。
涛涛的爸爸是化学博士, 对涛涛寄以厚望。 他说:"听说爱因斯坦五岁才会说话。
涛涛能成为爱因斯坦倒也不错。比他老子行。" 再做三年小哑巴就能成为爱因斯
坦, 确实不错。
化学博士双手抱著儿子肩膀, 问:"涛涛长大了赚大钱钱好不好?"
涛涛点头, 说:"噢。"
化学博士继续问:"涛涛赚了大钱钱给爸爸用好不好?"
涛涛摇头, 说:"不要, 不要。"
二十, 气球
星期日晚上, 和朋友一家在某中餐馆吃饭。旁边有人家包了几桌做生日, 周围悬
挂了不少彩色气球。朋友的孩子涛涛见了气球, 便不住地伸手要。我们和侍者说:
"可不可以给孩子一个气球?" 又和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说了一次, 都答应了。
祗见她们进进出出了好几回, 压根儿忘了气球的事。涛涛无心吃喝, 黑溜溜的眼
睛跟著她们转, "姨姨, 姨姨"地唤个不停, 就是不见气球来 。简妮忍不住了, 自
己动手, 到门口飘著的一束气球中摘了一只, 拴在涛涛的背带上。
一会儿, 隔壁桌子来了一家白人, 也有个孩子。孩子见了涛涛的气球, 也伸手要。
孩子的妈妈和侍者说:"可不可以给孩子一个气球?" 侍者说:"Ok。" 马上取了气球
笑嘻嘻跑过来。这边小孩气球还没拿稳, 老板娘模样的女人不知怎么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 也从门口摘了一只气球, 端著笑脸过来了。
我们忍不住议论开了: 甚么道理? 一样花钱来吃饭, 为甚么待遇不同? 指望白人
多给些小费, 所以才那么巴结? 涛涛得到了气球马上就把气球忘了。我的朋友,
也就是涛涛的爸爸觉得要有所表示, 他对我说:"甚么东西! 今天不给小费了。怎
样?" 我笑说:"好的。"
饭后, 朋友用信用卡付账, 侍者眼巴巴地站在一旁。 朋友持笔又踌躇了, 再次轻
声问我:"今天不给小费了?" 我说当然。朋友于是毅然签了账单, 扬著脸, 傲然地
把账单给了侍者。小费一个子儿也没有。
二一, 汪家四虎
去华人商场, 遇见一对汪姓夫妇, 四川人, 北京中科院出来的。他们和我们一样,
有一双儿女, 也都来了美国。女人和女人容易热络, 简妮和汪太太开始谈儿女经:
简妮很为我们的孩子骄傲, 说:"我们女儿在华盛顿州奥林匹克科学竞赛得了好几个
第一; 儿子参加数学比赛得了第二。"
汪太太马上说:"那赶快跳级啊。你不知道美国学生有多笨!我们女儿一年读完了社
区学院两年的课, 再进华大一年多就毕业了。儿子在北京读初二, 到这儿直接上
高二。一点儿也没问题。我们两个孩子, 在家就是看书, 不看电视, 也不和同学来
往。"
汪太太接著又夸丈夫, 汪先生在一家电力公司任高级工程师, 上班路远, 周末才回
家。但是薪水高。她总结道:"在美国, 孩子就是让他们快快跳级; 大人就是多赚钱,
赚了钱买房子。孩子让他们留在美国, 我们是要回去的。我们在国内是搞上天项目
的, 可是在美国好的项目拿不到, 夫妻俩都搞电源。 在国内, 谁不知道: 搞电源
最没技术啦。"
汪太太说个没完, 汪先生则不慌不忙, 手支著下巴含笑不语。临别, 汪太太还再三
和简妮说: 别忘了让孩子跳级。
我们回来和孩子谈起, 他们说, 跳级并不难。但是, 美国的中学本来就是让你玩得
开心的, 如果你祗挑必修课上, 甚么活动都不参加, 艺术课都不上, 生活还有甚么
意思啊!
后来和别的朋友谈起, 朋友说:"你是说汪家四虎啊, 汪先生是博士, 太太是硕士,
女儿研究生快毕业了, 儿子已进了华大。他们前不久又换了新房子。"
我不由肃然起敬, 转念又想: 欧阳修说: "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于山水之间也。"
如果醉翁之意但在酒, 人生还有何味?
二二, 台湾同胞
公司附近有一家中餐馆。第一次去吃饭那天, 他们刚开门, 我是第一个客人。侍者
近五十岁了, 问我:"你是中国人? 我从脸上看得出来。" 我说:"是的。你也是?"
我其实是多问的。
因为客人少, 他就和我闲聊。他说, 他从台湾来, 来美国三年了, 四川人, 四十几
年前随父母逃出大陆, 不逃没有命。他的祖父留在大陆, 是地主, 被共产党干掉了,
说时做了个枪毙的手势。他说, 总以为土地是自己的, 几千年都是这个理, 没想到
共产党会斗争。
餐馆是一对年轻夫妇开的, 几年后, 这位侍者把店买下来了, 自己做了老板。我再
去吃饭, 祗见他忙进忙出, 再没工夫和我闲聊了。
去年在一次技术会议上, 遇到一位多伦多来的华人, 台湾人, 从未去过大陆。他在
加州得的博士学位, 人很随和, 见我在美国无学历, 称我不易。他认同同自己是中
国人, 说台湾民进党那些人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他不赞成简体字, 问我读古书怎
么办? 我说古书也用简体排出来啊。他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又 沾沾自喜,说他能
识简体。一回, 晚上开会出来, 停车场上见星光在天, 他忽然动了诗兴, 吟诵道:"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又自语道:"这是谁的诗? 从前读过, 下面记不得了。" 我
说:"绕树三匝, 无枝可依。曹操的诗。" 他很惊讶, 说:"你怎么会记得?" 我也很
奇怪, 为甚么我不能记得? 会后, 他回了多伦多。我们有时还通电话。
出国之前, 我在上海也见过一位台湾同胞。一早, 我在美国领事馆门口排队等候签
证。领事馆还没开门, 门口人已排了一长串。一位自称台胞的人来到队伍前面, 要
第一个进去。门口站岗的年轻的解放军不同意。那人说:"你学习过没有? 台湾同胞
到哪儿都得优先。"小战士说:"你是台湾同胞, 你就更应该模范地遵守秩序, 到后
面排队去。" 台湾同胞恼了, 说:"我要找你们上级谈。" 不料小战士毫不含糊, 凛
然道:"找上级也没用。我是将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 台湾同胞悻悻然而退, 排队
的人都齐声为小战士喝彩。
二三,南柯一梦
说起老袁的发达, 真好像是南柯一梦。
老袁从台湾来, 赖妻子做空中小姐, 得以完成学业, 读出企业管理硕士。老袁在一
家银行工作, 收入尚丰。老袁工作后不久, 太太就不再美国台湾飞来飞去了, 在家
相夫教子。他们有三个孩子, 都出生在美国。
老袁在银行做到副总裁, 每天有大笔钱财从手中流进流出。有几个人常来银行借钱,
老袁知道他们的底细, 都不是有钱人。不料几年之间, 好几个人都发了财。和他们
相比, 老袁的那一点儿年薪, 祗能算是瘪三。
那些发财的人并无大的奥妙。他们向银行借钱买地皮盖房子, 盖了房子再卖出去。
房价上涨, 这些人口袋里的钱就像发大水一样往外漫, 让老袁看了祗是眼红, 祗是
叹气。叹气的次数多了, 老袁想: 与其借钱给人家发财, 何不自己发财? 他考虑再
三, 决定辞去银行的工作, 开起了"袁氏建筑公司"。贷款、盖房, 两边他人头都熟,
几笔生意一做, 老袁家的生活就大大变了样。
父母原来住在养老院, 老袁替他们买房子搬出来住。汽车换了奔驰。全家动辄一挥
万金, 去欧洲、南美、阿拉斯加旅游。请亲友吃饭, 他总是姗姗来迟, 应付几句,
付了账单就匆匆离去。
老袁盖的房子, 他自己也买了极豪华的一套。周围绿化还未就绪就来不及搬了进去。
亲友上门祝贺, 老袁的小儿子对客人的孩子说:"你们为什么老爱上我家来? 我不喜
欢你们来。" 老袁责备儿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儿子说:"Just kidding"。
老袁说:"你为什么不Just kidding 说我欢迎你们来呢?"
自从搬进了华厦, 老袁的事业就开始走下坡路。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房子造好了卖
不出去, 房价往下跌, 银行催著还债。老袁先卖了父母的房子, 把二老仍旧送回养
老院, 奔驰车也卖了, 最后, 连自己的房产也抵押进去, 仍不见转机。老袁祗得把
家里值钱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 卖不掉的家具之类就朝亲戚家转移, 剩下空房一幢,
老袁宣布破产。
破产以后, 他发现中国有生意可做, 有财可发, 扔下老婆孩子, "反攻大陆"去了。
二四, 端了七年盘子
今年家中客人特别多, 半年多来, 几乎每个月要送往迎来。最近, 妻子在纽约的同
学打电话说要来。她们从前在上海, 大学里上下铺四年; 后来同一年赴美, 一个在
美东, 一个在美西。十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说来就来了。
一起去饭店吃饭, 说起在美国的经历, 这位同学说她曾经在饭店端了七年盘子, 包
括其中有一年是自己开饭店。我没有在饭店做过, 不知道端盘子的辛苦, 听了她的
一席话, 不由肃然起敬。
她说她端盘子, 不是打零工, 而是全日制。早上十点半上班, 做到半夜饭店关门。
一个月的工钱三百元, 收入全仗小费。她做得好, 小费一月能拿到近两千。有一对
大学教授, 不管吃多少, 总给六元小费。有一回情人节, 一对情侣祗吃了一点小点
心, 在桌上留了二十元。她拿了钱去付账, 账台上说, 那二位已付过账了。她拿著
一张二十元纸币, 感动不已。
端盘子全靠手指上的功夫, 特别是右手大拇指, 要使劲抠著盘子。有一段时间, 拇
指关节疼得厉害, 请医生打金针, 总算歇了两个星期, 不端盘子, 做账台。做账台
就没有小费了。
端了七年盘子, 她打翻过一次盘子。那是在刚做饭店不久的时候, 她一手托著一个
大盘子, 上面放著六盘菜。她不知道右手上菜, 托盘子的左手手指要不住移动, 保
持大盘子的平衡, 右手拿下一盘菜, 左手的大盘子就翻掉了。老板知道她新来, 也
没有要她赔, 赶快清扫, 关照厨房另做。
自己开饭店的那一年更苦, 先生在前台做经理, 她照样端盘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祗有感恩节休息了一天。
她早已经不再端盘子了。但端过七年盘子的人, 从此对端盘子的人特别有同情心,
总愿意多放点儿小费。因为她知道, 端盘子的人眼睛就是盯著小费, 生活全靠这点
小费。
二五, 他乡遇故知
一位从前在上海工厂里的同事, 和我一样住在西雅图, 互不知情; 一旦联系上了,
意外的惊喜。算一算, 自从他调离工厂, 到大学去教书, 彼此十五年不见面了。我
们都是八八年来美的, 我是移民, 他是访问学者。他回国探亲, 才知道我也在西雅
图。
他住在中国城的公寓里。我去看他, 乘电梯上楼, 电梯门一开: 面前一个清瘦的小
个子老人, 第一感觉是陌生, 但笑容中依稀能辨旧貌。相逢一笑, 我在他的脸上看
到了十五年岁月的鞭痕; 想来他也一样。
他从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们见面的一个下午, 他说个不停, 从前同在一间办公
室, 一年听到他说话的总和也没有这一个下午多。出国之前, 他已经评为正教授了。
和大多数访问学者一样, 他到美国来祗是为儿女出洋开路。 把子女都弄出来了以后,
他本来是要回国的, 不料"六四"之后, 按政策他可以留在美国。可留不留岂不可惜?
他顺利取得绿卡。
教授做不成了, 访问学者的生涯早已结束, 他好不容易在一家公司找了份复制电脑
软件的工作。他说: "任何一个高中生都能胜任。" 不过, 有人告诉他: 在访问学者
里面, 像他这样算是混得好的了。那人连他一共认识十个访问学者, 申请了"六四"
绿卡之后, 六个已经回去了, 还有三个也准备回去。其中一位北京半导体研究所出
来的访问学者, 每天晚上在下面街上卡拉OK俱乐部看门。
教授当工人和研究员看门, 本来祗不过一百步与五十步之差。然而一是正职, 一是
临时工, 那就相差远了。教授太太还在上海, 来不来美国, 正面临著鱼与熊掌的抉
择。
二六, 鱼与熊掌
丈夫在美国拿了绿卡, 儿女都在美国上大学, 太太当然应当去美国。她的周围, 人
人以为她要去美国, 人人奇怪她怎么还不走。她是上海一家大厂的厂长, 当然不能
像青年人那样拿著出国护照到处招摇。她悄悄地在准备。申请移民, 要办手续, 要
等名额, 不能说走就走。
她照常做厂长, 组织生产, 和外商谈判, 出国访问。也去过美国, 上级领导还特地
放她十天假, 去西雅图与丈夫团聚。探亲完毕, 她仍旧回上海做厂长。她虽然不露
声色, 心里总像揣了颗定时炸弹。
就在人人以为她大概不会去美国了的时候, 移民名额轮到了。美国领事馆约她去广
州面谈。事到临头, 她再一次问自己: 我为甚么去美国? 她已经五十出头, 领导
千人大厂, 在行业里是有名的女企业家, 忙得如鱼得水。每天有专门的司机开车,
接送她上下班。上级公司花了四十四万元替她买了三房一厅的新公寓, 产权归她个
人。新楼已经竣工, 半年以后交房。她能丢下这一切走吗? 仅仅因为丈夫和孩子在
美国, 可是她自己的事业呢? 到美国去替人家带孩子, 让中国少了一个厂长, 让
美国多了一个保姆?
去年年底, 丈夫赶回上海探亲。她埋怨他: 都是你搞出来的事, 搞得好好的生活乱
了套, 让我心神不定, 见了人说假话。他也舍不得四十四万元的新公寓, 吃罢年夜
饭, 马上动手给领事馆写信, 委婉陈情, 要求面谈延期。他说等房子拿到手再出
国, 将来退休了, 领美国的退休金回中国过好日子。
鱼与熊掌, 他们都想要。
二七, 苦经
朋友过生日, 相邀饭店吃饭。菜足饭饱之时, 因为和朋友相识, 饭店东主莫老板从
厨房出来谢客。他四十来岁, 广西人, 个子不高, 穿短袖白衬衫, 前襟上有些酱油
点子。莫老 站在餐桌旁, 客套了几句, 忽然自说自话起来:
"我又跟老婆吵架了, 她不让我回去, 不让我回伟大的祖国。你们听我说: 星期五,
我六点半起来, 晚上一点半回到家。昨天六点起来, 晚上两点回到家。今天我是八
点钟到店 的。啊, 我从前在大陆, 还有午睡呢;可是在这里, 不要说午睡,连早
睡也没有, 祗有晚睡。早上开车的时候, 我手把著方向盘, 嘴里就念:‘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到了美国, 我才真正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了。
一天不学就挺不住。这样下去不行, 这样下去, 不用多久, 我就要去见伟大领袖毛
主席了。"
我们全搁下筷子, 听他说, 笑得肚子疼。问他:"没有人逼你这样啊?"
"是啊, 没有人逼我。"老板瞪著眼, 继续说, "可是我非这样不可。生意好, 怕跟
不上; 生意不好, 怕工钱发不出。我实在吃不消。我是解放军大学校出来的, 参军
第一批去越南。对的, 我是个逃兵, 先逃到越南, 再坐船逃出越南, 逃到美国。一
到美国我就钻到厨房里打工。后来借钱把饭馆买下来了。我不该买, 这个饭馆要我
的命。我要回去, 到北海买幢房子, 开个小店, 雇几个人, 过几天安稳日子。我要
午睡。现在这样不行, 这样下去... 我很快就要去见伟大领袖..."
莫老板在部队里放电影: 《地道战》、《地雷战》、《英雄儿女》... 说起来如数
家珍。说得来了劲, 他模仿电影《英雄儿女》喊了起来:"我是王成, 向我开炮!"
简妮的姑妈在海外年数长了, 觉得莫老板不可理解。饭后从店里出来, 她对我们说
:"这个老板精神上一定有毛病。"
二八,新婚别
国祥在上海大学毕业, 一直想来美国深造。美国大学的入学通知拿到过几次, 在美
国定居的哥哥给他作了经济担保。领事馆就是不给他签证。最近他动了点脑筋, 申
请到了美国一个小地方的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再去领事馆, 签证成功了。
国祥要去美国了。他原来每天上班一张报纸一杯茶的生活立刻起了波澜, 不光是忙
出国, 还要忙结婚。女朋友本来在两人关系上还有些风风雨雨, 领事馆一纸赴美签
证出来, 如同一粒定风珠, 立刻风平浪静, 马上准备结婚。
结婚是隆重的事, 要筹办嫁妆, 布置新房, 宴请宾客, 蜜月旅行......因为国祥要
出国, 结婚就不那么隆重了。大家心里都明白: 早晚两人都要出国, 要紧的是一
张结婚证书, 这是将来新娘子出国的法律依据。国祥在忙忙碌碌的出国准备工作之
中匆匆忙忙结了婚。婚后没有几天, 他就挥手告别了他的新娘, 告别了浩浩荡荡的
送行队伍。通过了机场的海关检查, 他就直奔登机门, 留给亲人和朋友们一个难忘
的背影。
开学还早, 国祥到了美国先在哥哥家住了些日子。我在他哥哥家见到他, 问他:"国
内有女朋友吗?" 他哥哥说:"甚么女朋友, 结婚啦。" 国祥有点茫然地笑笑。我很
意外, 国祥实在不像结了婚的人。他说了他结婚的故事, 好像和他无关, 一副无忧
无虑, 志满意得的样子。
世界是变了, 新婚远别, 古人为之肝肠寸折的事, 现代人却视作等闲。甚么是现代
人为之肝肠寸折的事呢?
二九, 小林
小林其实年龄已经不小了, 我们相识时他三十岁。虽是而立之年, 大学读过两年没
有毕业, 女朋友谈过几个没有结婚。华发早生, 看背影似乎已过中年, 正面还是一
张孩儿脸, 笑起来仍很天真。
他生在广东, 长在香港, 十五岁随父母来美。父母不幸相继去世, 他便住姐姐家。
姐姐姐夫都做餐馆, 他的中饭常常带中餐馆的盒饭。
小林似乎没有甚么爱好, 也没有甚么嗜好。他喜欢吃,每逢公司请客聚餐, 他都兴
奋不已, 开怀享用, 尽情挥霍, 匹萨咬一口就丢了, 饮料不停地朝肚里灌。和他相
反, 我在这种场合往往吃得格外少, 蜻蜓点水地意思一下便完了。是他贪婪还是我
虚伪? 也许都谈不上, 各人性情习惯不同罢了。但是他活得比我快活, 这是事实。
有一回到我家来, 我和他打了会儿乒乓球。他说他还是在香港上中学时打过, 小时
候他还算打得不错的呢。问他个人婚姻的事, 他便闪烁其辞, 说也许永远不结婚,
也许......
他用钱很省, 从不休假。后来忽然说要回一趟香港。结果, 一飞冲天, 一鸣惊人,
从香港归来, 小林面貌一新, 头发染过烫过, 衣著也整齐了不少。他忙著买房子,
房子尚未买定, 新娘子已经从香港飞来了。
小林结婚了。偶尔午饭时碰到他, 问起新人, 说还是每日坐在家里。我说趁年纪轻,
刚来美国有锐气, 让她出来上学或做事。他说上学要等在本州居住一年后, 才能享
受本州居民的低额学费; 做事则英文还不行。
接著听说新娘子怀孕了, 生了儿子又说请人带孩子很贵, 不如自己带。所以小林太
太至今还金屋藏娇藏在家里。
在公司咖啡室, 常常看到小林埋头在旧报纸堆里, 翻找可以省钱的购物券(coupon)。
他说:"好像现在没有购物券的东西都买不起了。"
三十, 她从香港来
她从香港来, 是我拐弯抹角的一个亲戚的女朋友。我的那位亲戚结婚三次, 离婚三
次, 生了三批孩子, 目前是自由身。他已经五十开外, 女人仍然吸引他, 这不足为
奇; 但是他也仍然吸引女人, 不然, 她怎么会跟他? 而且相信不是为了钱。
不错, 他是老板。但是近几年不景气。我曾在他家的储藏室看到堆了不少旧的办公
器材。他感叹道:"都是从前雇员多的时候用的。" 当年昌盛已成追忆。当然, 和
我们这种拿死薪水的人相比, 他还是有钱人。但是, 她跟他不是为了钱, 因为她有
钱。她何以有钱, 有多少钱? 都是秘密。她不开支票, 不用信用卡, 一百元一张的
钞票一把一把往外掏。开始交往时, 连他都纳闷: 这样的女人没见过。
她不仅有钱, 而且有时间, 因为她不上班。她自租了一套公寓, 每天十一点起床,
精心梳洗打扮, 然后去饮茶。下午逛购物中心, 每天都会有那么多的东西要买。陪
她去买过东西的人后来都不去了, 因为看别人买东西自己不买很没有意思。四点钟
她去会男朋友, 然后一起出去吃饭。一星期做两次头发。一年去几次纽约。
有一次她请客, 我碰巧叨陪末座。只见她气使颐指, 国语、英语、粤语均挥洒自如。
侍者哈腰胁肩, 百般奉承。
有人说她是已故某明星的女儿, 亦有人说她是富商的弃妇, 均无考。唯一确凿的是
她从香港来。我从未去过香港, 不知彼方何种水土, 出产此类人物。
三一, 垂老别
许太太自从死了丈夫, 就不让人叫她许太太, 而是直呼其名: 爱弥丽。我们也因此
知道了她的芳名。许先生是 IBM 退休的高级工程师, 我和他见过几次面。由于同
样是搞工程的, 同行相亲, 互相很谈得来。许先生是老前辈, 一说起技术, 甚么都
了如指掌, 高谈雄辩, 很令人敬重。
许先生满面红光, 声若洪钟。他的太太则摇摇晃晃, 沉默寡言, 纤弱如不胜风。然
而那样生气勃勃的许先生忽然检查出得了肝癌, 很快就撒手去了。许太太从此就改
称爱弥丽。
许先生去了。朋友聚会爱弥丽也照常参加。她本来是沉默寡言的人, 静静地坐在一
角, 但是现在听不到许先生的高谈雄辩了, 爱弥丽就让人看了有几分凄凉。她说她
的生活空掉了。许先生留给她宽大漂亮的房子, 房子是空的。留给她许多钱, 钱有
甚么用呢? 也是空的。儿女都住在加州, 请她去同住, 她终于同意, 售屋搬迁。
宽大漂亮的房子马上有了买主。儿女来电话说, 好的家俱托运, 其他杂物全部捐掉。
但是爱弥丽办不到。汽车间堆满了杂物, 爱弥丽摇摇晃晃地摸来摸去, 到处是丈夫
留下的专业书, 工具, 各种未完成的制作, 自己和别人的名片。
她很伤心, 说:"他喜欢啊, 他喜欢样样动手做啊。我总想让我先走, 由他来帮我处
理。现在他走了, 叫我怎么弄呢, 我甚么都不懂啊。" 爱弥丽的语调很平淡, 没有
眼泪。旁边听著的人都背脊凉飕飕的, 有点儿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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