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钱奴
1, 如果你杀了人(上)
2, 如果你杀了人(下)
3, 天地英雄气
4, 肥皂区
5, 购买欲
6, 卖的学问
7, 续谈卖的学问
8, 糊涂是福
9, 闲话生日
10, 中国货
11, 钱奴
12, 说方圆
13, 惜别
14, 花凋
15, 嘉名
16, 乡下人的笑话
17, 厕所杂谈
18, 厕所再谈
19, 中国留学史
20, 虎狼车
21, 逃之夭夭
22, 外宾
23, 暴发户
24, 朋友之道
25, 狗在人间
26, 拔枪相见
27, 小费制度
28, 听来的故事
29, 年度报告
30, 送礼难
31, 化妆的女人
32, 因为我们太优秀
33, 上司不在家
34, 丑陋中年
35, 小脚和高跟鞋
36, 人应当一切都美
一,如果你杀了人......
如果你杀了人, 在美国杀的。 那么, 请问: 你有钱吗? 有很多钱吗? 没有钱? 没有
钱就没有戏。在美国没有钱, 还不如去坐牢。 欧. 亨利小说中的有个聪明的穷鬼,
西北风一刮, 就动小脑筋犯点儿罪, 到牢房里过冬去。那儿虽然没有自由, 但是食
宿无忧, 无饥寒之虑; 而且不用干活儿。 对于穷人说来, 这号美事, 除了梦里头,
便祗有监牢里头才有。监狱是用纳税人的钱盖的, 有钱人纳税多。所以, 监狱是有
钱人的慈善事业, 花钱盖起来给穷人住的。
话再扯回来, 如果你杀了人; 你有钱, 像辛普森那样, 有很多钱, 这就有戏了。这出
戏你当然是主角, 你一定名扬天下。但是你的台词, 你所有的表演非常简单: 你祗
要不说话, 比死人多一口气, 坐在法庭上就成。美国最好的律师为你组成了辩护律
师团。他们当中有铁嘴铜舌头, 有铜铁嘴舌头, 有狗肺人心的, 有人肺狗心的, 有
擅长捣鬼的人, 有专门捣人的鬼。用一句话说, 他们是些右手操无坚不摧的矛, 左手
持刀枪不入的盾而本人又从不矛盾的天才。
你杀人被人瞧见了? 不要紧。人的眼睛看错是常有的。就算一万人同时看见了也不要
紧, 相貌相同的人多的是, 怎么能肯定一定是你? 世界上有些大人物就有替身,
上了检阅台, 百万人朝他欢呼, 朝他唱, 朝他淌眼泪, 全不知道他是假的。那个
真的他, 也许正在家看书? 睡觉? 玩女人? 谁知道! 这扯到题外去了。反正, 亲眼
见也不一定能作证。
你在现场留下了血迹? 这更不要紧了。不错, 科学发达了, 搞甚么 DNA 检验。别说
DNA 检验结果并不是亿万分之亿万正确, 就算是亿万分之亿万正确, 检验总是人
做的, 是人做的事就都可能出错。谁能证明世界上哪件人做的事从来没有出过错吗?
谁能证明吗?
你杀了人, 良心不安? 这能理解, 所以才让你别出声。 你夜里可以向上帝忏悔, 悄
悄地, 除了上帝别让别人听见。上帝会保佑你。上帝是主宰一切的, 上帝让你杀了别
人, 而没有让别人杀了你, 可见上帝对你的恩宠。向上帝忏悔过了, 你就安心睡觉,
这样白天出庭才有精神。(上)
二, 如果你杀了人.......
上了法庭, 你杀人的事, 法官不会问你, 检察官也不好问你。 这好像是一道数学
题, 一个谜语, 法官、检察官得凭本事解题, 怎么好意思向你打听标准答案, 打听
谜底? 法官、检察官一个个都有博士学位, 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再说你有没有杀人, 你也不知道, 你的律师才知道。他们知道你虽然恨谁, 但是绝对
没有恨到要起杀心的地步。他们不但知道, 而且要说服整个世界, 当然主要是说服陪
审团的那十二个人。有一天, 这十二个人举起手来, 要盖过全世界, 盖过太阳, 盖
过星光。第一个说地球环绕太阳转的人被人杀了, 若干年以后, 世界不得不承认他是
对的, 地球是环绕太阳转动。但是祗要陪审团说了你没有杀人, 这件事就了了, 一了
百了, 永远不得翻案。哪怕你本人站在大街上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 唯一可能的结
果是送你进疯人院, 决不会送你进监狱。
你杀了人, 陪审团说你没有杀人, 法官得马上放你回家。受害人家属可以去纠缠世界
上其他五十亿人, 唯独不能再来纠缠你, 因为在这件案子上, 你是全世界唯一被洗乾
净了的人。
你骄傲地走出法庭。 你的亲人吻你, 因为他们爱你, 直到某日你也你杀了她们她们
才会明白你是谁; 你的朋友拥抱你, 因为他们不仅知道你很有钱, 而且知道你很有
用, 用来换钱。虽然官司打得你倾家荡产, 银行里的存款都转到律师的户头上去了,
但是你本人比从前更值钱了。
你的朋友以是你的朋友为光荣, 以是你的朋友卖钱。他们信誓旦旦地对传媒表示, 和
你相交二十五年, 深知你是圣人, 从不说谎; 而他们是凡夫俗子, 为了名为了利,
有时会说句把谎话。而你从来不。这些朋友多可爱!
你出名了。电视台采访你, 出版商找你出书, 你的名字和照片会印在帽子上, T 恤衫
上, 电影明星的屁股上(但是千万不要印在食品上, 有些有洁癖的人会嫌脏), 你的签
名会变成马上可以兑现的支票......
死者的家属哭泣吗? 他们不哭你怎么会值钱? 社会舆论谴责吗? 那祗能增加你的知名
度。当然, 在这种情况下, 你的开销也大了; 而且, 你一定明白, 不用别人提醒,
你要多加保重, 多加小心, 比如多雇几个保镖或者替身。因为你会杀人, 别人也会杀
你。另外, 平时有空常向上帝忏悔, 以求得良心的安宁; 同时别忘了照规定纳税,
让政府有钱再多盖些监狱, 用来照顾你的那些没有钱的同行。(下)
三, 天地英雄气
当今世界, 正处在一个非英雄的时代。小小寰球, 论英雄祗今余几?
Bill Gates 美国首富, 其人绝顶聪明。听他说话, 细嗓门, 眼睛在笑, 像水面闪烁
的波光, 恍恍惚惚, 让人捉摸不透深浅。但是, 他谈不上有英雄气概。
列国总统主席, 当然都属杰出人材。精明干练者有之, 巧言善辩者有之, 工于心计
者有之, 日夜操劳者有之, 以英雄论, 总觉得不像。特别是当其竞选之时, 打击别
人, 抬高自己, 吹嘘护短, 拿腔做势, 历来英雄不为也。
天地之间的英雄之气, 于是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 球场。为甚么世界上有那么多的
球迷, 有那么疯狂的球迷? 因为人需要崇拜英雄。世界上如果没有英雄, 这世界还
成甚么世界?
最体现英雄气概的球类比赛, 是足球; 不是美式足球, 而是真正用脚踢的足球。其
他球类虽然也精彩, 一个个回合来回很快, 较多地体现了游戏性质。唯足球是一场
战争。
足球比赛, 两军对垒, 一声哨响, 全场每一寸土地都在波动。进攻, 时如翻江倒海,
时如尖刀直插; 防守, 则众志成城, 前赴后继。急先锋, 为破门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拼命三郎, 解危难常在千钧一发之间。一往无前的气概加上精湛绝伦的球艺, 还要
碰巧抓住了稍纵即逝的良机, 才能一球破网。过关斩将, 二士争功, 大意失荆州,
一箭定江山......这些古代战争小说中的词句, 如今祗在球场上还有生命力。
足球比赛双方教练不能叫暂停, 换下的球员不得再上场。这些都是足球比其他比赛
严格的地方。九四年世界杯足球赛在美国进行, 照美国习惯, 电视转播时中间要插
广告, 欧洲人听了, 纷纷笑掉大牙。结果比赛虽未被广告打断, 却在电视屏幕左上
角让赞助单位轮流放一块小商标。这种商标以广告为目的, 效果恐怕祗是招来球迷
的憎恶。
居家无事, 心绪不佳, 取出所录世界杯录相带放了一盘, 振奋不已, 数度为球员的
英雄气概感动得几至泪下。 关机后还心潮难平, 乃有感而作斯文。
四, 肥皂区
每天读报纸, 常常能增长见识。中午在公司的咖啡室随手翻开当地当天的报纸, 头
版头条新闻就吸引了我的意力: 扩大肥皂区, 改善城市清洁。
读者诸君中有见多识广的也许一看就能明白, 新闻是说甚么事的。老实说, 我当时
是一头雾水, 不知肥皂区为何物, 能使城市清洁。细看下文, 才知道时代发展了,
肥皂(soap)一词有了新的定义, 定义为: 无妓女区(Stay Out of Areas of
Prostitution)或译作非卖淫区。
根据规定, 法庭对卖淫的人可以判决她在一定时期里禁止进入肥皂区。被证明是妓
女的人如果进入了肥皂区, 警方依法可以立即予以逮捕。我仔细看了报纸上刊登的
图解, 肥皂区不过是市中心的一小块地方, 像大海中的孤岛。既然肥皂区被定义为
非卖淫区, 那么肥皂区之外的汪洋大海般的地方当然就都成了卖淫区了。
以前听说过有些地方专门设有红灯区, 把卖淫活动限制在一小块地区, 网开一面,
以此求得大部份地区的乾净。效果如何, 不得而知。设置肥皂区的做法正好相反,
把城市中卖淫活动猖獗的地区规定为非卖淫区, 其余地区就不管了。这样做的原因
并非有意从难处下手,希望逐步扩大肥皂区, 最终能够使美国成为一个肥皂国, 而
是由于居民反映强烈, 他们老是在路口甚至自家的后院看到卖淫遗留的秽物。警方
祗好头痛医头, 脚痛医脚了。因为主管警官说:"哪儿有主顾, 哪儿就有卖淫。"
我不知道卖淫在本州是否合法。如果合法的话, 就应该哪儿都能卖; 如果非法的话,
就应该哪儿都不能卖。现在的做法似乎卖淫和吸烟差不多, 合法而有碍公共利益,
因而进行区域限制。去饭店吃饭, 我们已经习惯于被询问: 吸烟区还是非吸烟区?
看来今后租屋或买屋还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肥皂区还是非肥皂区?
五, 购买欲
人到了百无聊赖之时, 想抽烟, 想喝酒, 想饮茶, 想找人说话, 搓麻将......在这
一切之外, 还想出去逛大街, 买东西。因为人有购买欲。
每日每时, 电台电视, 报纸杂志, 通衢要道, 运动场上, 广告铺天盖地。广告就是
冲著人的购买欲而来。千万不要小看了广告, 要是没有广告, 许许多多让人热血沸
腾的事儿就难办了。 奥运会啊, 选美啊, 可能都要偃旗息鼓。
广告刺激购买欲, 购买欲刺激生产, 生产刺激广告, 如此循环, 社会就生意兴隆,
财源茂盛。如果一个社会的购买欲萎缩, 社会注定死气沉沉。
小孩牙牙学语, 先会喊"爸"喊"妈", 接著就轮到说"买"了。妇女抱著小孩从商店门
口走过, 小孩会兴奋地把小手伸向店里, 嘴里连声喊:"买, 买。" 我有一位同事,
从来不给孩子零用钱, 她的理由是家里甚么都有, 孩子不需要自己再买甚么。结果,
孩子从家里偷钱, 买了棒冰在街上晃荡著吃。我的同事不明白, 家里冰箱里棒冰,
冰淇淋吃不完, 为甚么孩子还要偷钱去买棒冰。她不知道, 她扼杀了孩子的购买欲。
购买欲旺盛的人, 买甚么东西都理由十足。夏天买夏天的衣服说是应时; 夏天买冬
天的衣服则说价钱便宜。看到别人有了甚么就跟著买为的不甘落后; 看到别人没有
的东西要买为的是领先潮流。价钱便宜的要买因为价钱便宜, 价格昂贵的东西要买
因为货色好......反正从来不会空手走出店门。东西买到手, 事情大体上就结束了,
买回来的衣料从来不会变成衣服, 买回来的绒线永远不会去结, 买回来的书若干年
以后还没有翻, 买回来的唱片永不启封......使用不是目的, 目的是购买行为本身:
满足购买欲。
人的欲望需要满足, 购买欲是其中一种。欲望得不到满足就要出事, 男盗女娼, 杀
人放火, 上吊跳楼, 结党闹事, 都因为有欲望得不到满足。人活著, 不过是每天在
满足各种欲望。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 都明白这个道理。
六, 卖的学问
世界上学问很多, 最实用, 最有权威的学问是卖的学问, 别的学问都归它管。
哪怕你一身武艺, 哪怕你满腹文章, 哪怕你天姿国色, 哪怕你金嗓玉喉; 你家树上
挂满了果子, 地下藏满了石油; 你眉头一皱就是一个发明创造......说到底, 你总
得要卖。倾国倾城的影星、歌星、球星, 人人有专门的经纪人。 经纪人甚么的干活?
替你卖。你有甚么, 他卖甚么, 保证替你卖个好价钱。
我从前工作的一家公司, 薪金最高的是销售副总裁, 总裁年薪十万, 他拿十五万, 外
加销售奖。此销售副总裁乃一介粗人, 跑到知识分子成堆的工程设计部门来, 指手划
脚, 工程师们全得听他的, 因为工程师设计的产品最终要靠他卖。听他的, 产品才
卖得出去。不听他的, 产品卖不出去, 全留著自己用, 公司吃得消吗?
总统竞选是卖, 歌星登台是卖, 开公司、办宗教、找对象、求职都是卖。唐代诗人
罗隐学问很好, 就是不会卖。他年轻时结识了一名妓女, 若干年之后再光顾妓院,
老相好居然还在做妓女; 而罗隐在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发达。诗人诗兴大发, 做诗道:"
我未成名卿未嫁, 可能都是不如人?" 难道我们俩都不如人家吗? 祗是不会卖罢了。
有一出京戏, 叫《秦琼卖马》, 说的是当年天下第几条好汉秦叔宝落难之时, 人不
值钱, 祗好卖马。戏台上唱一声凄凉的"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 戏台下怀才不遇的
人就纷纷伤心落泪。
天下伤心事, 莫过于怀抱宝刀, 无人识货。
七, 续谈卖的学问
当罗马尼亚著名体操运动员科马内奇刚到美国的时候, 新闻媒介翘首以待, 此叫卖
之大好时机也。科马内奇当时真笨得可以, 她不知道单身名女人的私生活最值钱,
要绝对保密, 或者装作绝对保密。她到了美国, 就公然和一位有老婆孩子的康斯坦
丁住在一起。
记者问她:"你怎么和一位有老婆孩子的男人住在一起?" 她傻呼呼, 回答道:"So
what?" 一笔好生意就此砸锅。一些记者纷纷为她扼腕摇头, 说这一下少说也损失
了几百万。
科马内奇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好比是踏上了月球, 自由了, 自由得有点儿失重, 晕
头转向, 以至错失良机。她后来离开了康斯坦丁, 重做单身名女人, 身价一点点回
升起来。但毕竟大打折扣。
美国的职业球员身价极高, 动辄百万千万。有的一年一年卖, 有的三年五年一起卖。
假如您家雇了一个保姆, 说好工钱, 必须在你家做三年, 约满之前, 保姆不得到别
家去做; 别家也不得雇用她。 在这种情况下, 保姆大概可以到法院告你侵犯人权。
保姆是廉价劳动力, 人们会联想到奴隶制。职业球员身价高, 虽然一样是卖, 似乎
就很合理, 很光荣。
最近西雅图的著名篮球中锋坎普就闹了点小情绪。他是超音数一数二的主将, 身价
银子只排在第六名。好不羞杀人也。但是几年前他就一锅端卖了七年, 旧约未满,
他没有不卖的自由。美国是个自由国家, 而且有出卖自由的自由。
中国文化向来瞧不起商人, 羞言卖字。杨志卖刀, 秦琼卖马, 文人卖字画, 武人卖
艺, 女人卖唱, 卖笑, 卖儿卖女卖家当, 卖友卖国......都是不体面的事。自邓小
平改革开放以来, 观念逐渐改变, 买卖兴隆起来, 而各种老祖宗认为不体面的买卖
也多了起来。
八, 糊涂是福
奉劝世人, 不要太精明。不要每一分钱都花得值得, 每一分钟都用在正经事上;
不要每一句话都说得得体, 每一次考试都得满分; 不要每一盘棋都赢; 手表不要太
准......做人如果那样精明, 太累, 太寂寞, 太没有味道。
节约用电, 随手关灯。好是好, 不嫌烦吗? 货比三家, 多花一小时, 省了几块钱。
值得吗? 精神为价格奴役, 何必作践自己。
今天有钱, 就多花点儿。花了冤枉钱, 其实不冤枉, 物质不灭, 钱还在, 在别人口
袋里。让别人高兴一场,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 用金圣叹的话说: 竟于无意
得之, 不亦快哉!
渡口赶船, 轮到我拦住, 客满了。 不必窝囊, 下班船我头一名, 也很光荣。
孩子挑剔。挑剔食物, 挑剔衣著, 就由他挑剔。他能挑剔, 是他的福气。到了没福
气的时候, 他自然不会挑剔了。
人喜欢有缺点的人, 不喜欢太完美的人。太精明了, 没有朋友。三国时的周瑜死了,
诸葛亮哭得死去活来。他不是假哭。因为他太精明, 这个世界上只有周瑜了解他
些。周瑜死了, 诸葛亮在世上连半个知己也没有了, 岂不可悲, 可怕, 可为之一恸?
和诸葛亮相比, 司马懿是个糊涂人。看京戏《空城计》, 探马反复报告:"西城乃是
空城。" 司马懿的儿子司马昭喊著要杀进城去, 司马懿却下令:"前队改为后队,
人马暂退四十里。" 诸葛亮死了, 安排人把他的木像安在四轮车上推出来, 吓得司
马懿魂飞胆散。
但是刘备得了诸葛亮, 并没有能够得天下。诸葛亮太精明, 甚么事都看著别人做得
不好, 不称心, 非要自己来。司马懿便知道他"食少思烦, 不能长久", 不去和他打
了, 等他死就是。而天下有学问, 有本事的人, 见了如此精明的诸葛亮坐在那儿,
都不去投奔。所以才"蜀中无大将"。
从前共产党的理论就是太精, "毫不利己, 专门利人,", "狠斗私字一闪念", "节
约每一个铜板, 为了战争和革命事业"。话是对的, 老百姓怎么吃得消。
九, 闲话生日
我是个基本上不做生日的人。从小家里大人不提我的生日。
乡下风俗, 孩子满月, 一周岁要庆祝, 大约是庆祝这孩子活下来了。以后就当猫儿、
狗儿养了。小小人儿还过生日, 祝寿, 小心折了孩子阳寿。后来上学填表, 要填出
生年月的时候, 我回家打听生日, 得到的是阴历的日子。生日告诉我: 我是夏天生
的。但我曾听姑妈说:"生你的那一年真冷啊。"
我不庆祝生日, 主要原因倒不是怀疑时辰不确。古人说:"祭如在"。庆祝活动向来
重在有这份心意, 与事实如何关系不大。我不庆祝生日, 小时候固然是因为大人作
主, 由不得我; 长大以后, 自己当家作主了, 满可以请客收礼, 热闹一番。但是,
此时我却实在想不出过生日有甚么好快乐的。
二十岁, 报国无门; 三十岁, 一事无成; 四十岁, 出了国门。以后就"壮志逐年衰"
了。生命是一个过程。过生日就是和生命一段一段地告别, 应该伤心才是, 喜从何
来?
假定人可以活一百岁, 好比口袋里有一百元钱, 一年用掉一元, 决不会再多出来。
每年过生日, 看到口袋里钱又少了一元, 你会高兴吗? 又好比脱发的人, 眼看著头
发越落越稀, 他会庆祝吗? 然而人庆祝生日。
小孩子喜欢过生日, 因为这一天大人待他们特别好。老年人喜欢过生日, 因为这一
天小辈都来关心奉承他们。有权势的人过生日, 可以借机会拉山头, 敛财......
我等平民百姓, 干活养家活口的人, 庆祝生日, 所为何来呢? 也许, 还是和小时候
庆祝满月周岁一样, 为的是向世界炫耀: 老子又活了一年。但是, 阁下这一年里有
何长进否? 不会像孩子那样, 祗是多吃了一年奶吧?
十, 中国货
美国市场上的中国货越来越多, 从服装、鞋子、 药品、食品罐头、孩子的玩具, 独
立节放的烟火, 乃至凶手杀人用的枪支弹药, 到处都是中国货。
中国货的第一个特点是价格便宜。虽然很多人不喜欢中国货, 虽然美国政府好几次
放风声要限制和中国的贸易, 中国货还是充斥美国市场, 主要原因就在于它太便宜。
不喜欢中国货的人他不能不喜欢钱, 买中国货省钱。
中国货的第二个特点是质量差。裤子的拉练拉几下就坏, 衣服的纽扣老是往下掉,
衬衣吊住人的腋窝, 冬菜、乳腐开瓶已长了白毛, 磁带和唱片的背景噪音很大, 唱
片滑槽, 有的磁带和唱片在音乐开始处竟然有"咔嗒"声, 显然不是专业录音室的录
制, 烟火偶有"哑炮"......例外的似乎只有中国造的 AK-47 半自动步枪, 听说这
种步枪质量还不错, 用来杀人, 没听说过有打不响的。
销售员都明白: 价钱贵的东西靠别人推销, 便宜货靠自己推销。桃李不言, 下自成
蹊。一见便宜货, 人自动会涌过来。因此, 中国货的第一个特点很自然的弥补了它
的第二个特点。买中国货的人都知道中国货的质量差, 有的人还一边买一边嗤之以
鼻。从这一点上说, 中国货倒是货真价实的。
购买中国货的多为美国的穷人。中国货充斥美国市场使人想到穷人充斥美国社会。
如果没有从中国源源不断涌入的便宜货, 美国穷人的日子就更艰难了。
中国货倾销美国市场, 使中国人有钱购买美国的飞机、电脑。美国政府实在不愿意
让中国拥有太先进的飞机和电脑, 但是中国人手里有钱, 美国政府也不得不忍痛割
爱了。这一切的恩恩怨怨, 都起源于便宜而质量差的中国货。
十一, 钱奴
奴隶制现在废除了, 但是, 我们每个人都有个无形的奴隶供使唤, 那就是你口袋里
的钱。
有必须做而自己不想做的事, 不敢做的事, 脏事、累事、苦事、丑事、艰难事、尴
尬事......差你的奴隶去做。有道是: 钱到公事办, 火到猪头烂。钱奴出去了, 你
就闭门家内坐, 但等好音来。
美人见了钱奴, 她就转嗔为喜。岂不闻: 千金买笑。老爷见了钱奴, 狗咬人就成了
人咬狗。岂不闻: 衙门八字开, 有理无钱莫进来。想当总统吗? 高等教育, 清白名
声均在次要, 唯钱奴不可少。华盛顿州有人要竟选州长, 旗号也打出来了, 一合计:
钱奴不敷使用, 便偃旗息鼓了。
钱的可爱, 在其奴性, 到了谁的口袋里, 就听谁的使唤。钱奴和坏女人(好女人不在
此例)一样, 水性, 最喜流通。故工钱称薪水, 货币亦称货泉。刘三姐在山歌里唱
:"甚么无脚走千家?" 钱奴也。
钱奴性喜流通, 所以最不道德, 最愚不可及, 最践踏钱性的行为就是把钱锁在家里。
大钱小钱一根铁丝穿起来, 不许出户。须知如果不让钱奴流通, 不差它为你办事,
它就要老死。百元大钞藏在箱底, 不如草纸一张; 金元宝不上市场不能当饭吃。
世间人分三六九等, 守财奴为末流, 因为他们甘心做钱奴的奴隶。收支轧平的人不
过中人之资。有一生差别人的钱奴为自己办事, 死了见阎王分文不带, 还拖了一屁
股债的, 此盖世英才也。君不见美国在全世界欠债最多, 过的是甚么日子? 中国从
前既无内债又无外债过的是甚么日子?
十二,说方圆
俗话说: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天地万物, 其规矩格局, 总是在方圆之间。
假如给你一块水晶, 想一想: 你喜欢圆球体, 还是立方体?
镜子以圆为主, 也有方的。 成语说: 破镜重圆。
桌子以方为主, 也有圆的, 有时需要开不分主客的圆桌会议。
车轮是圆的, 车厢就是方的。
筷子一头方, 一头圆。方的一头顺手, 圆的一头便于搛菜。
铜钱外圆内方, 枷锁外方内圆。
汽车造型, 一时风行圆头圆脑, 像甲虫。圆头圆脑看得俗了, 就风行线条挺直, 棱
角分明。过不了多久, 又行流线型了。人的口味, 就是这样简单地周而复始。
女人本来讲究曲线美的, 不知甚时候开始, 以凸现颈下锁骨和背后"阳文八字"为美
了。
艺术风格亦有方圆之分。《蕙风词话》云:"词不嫌方, 能圆, 见学力。能方, 见天
份。" "圆中不见方, 易。方中不见圆, 难。"
杜甫为圆, 李白为方。
红楼梦人物宝钗, 袭人为圆; 黛玉, 晴雯为方。
有人为人方正, 有人为人圆滑。
传统音乐为圆, 摇滚音乐为方。珠圆玉润的嗓子听得腻了, 人们宁可听野性的喊叫。
以方圆论电影, 离奇刺激为方, 真实自然为圆。方容易卖座, 圆容易得奖。
电子技术当中, 数码技术 (DIGITAL) 为方, 模拟 (ANALOG) 技术为圆。当今数字技
术盛行, 甚么都爱标上 DIGITAL 以抬高身价, 数字音响, 数字图像。将来一定有
ANALOG 盛行的日子。
古人认为: 天圆地方。著名民歌《敕勒川》 写道: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穹庐,
圆如蒙古包。四野, 显然是四方的。
宋玉的《大言赋》里则写道: 方地为舆, 圆天为盖。长剑耿介, 倚天之外。多么奇
妙的想像力。
十三, 惜别
果子熟了, 要离别树枝, 落到地上。河水晒热了, 要离别大地, 变成水蒸汽腾上天
空。离别, 是身不由己的。离别, 常常伴随著状态的变化, 环境的更换, 苦与甜,
悲与喜, 交织在一起。
离别有带不走的东西, 如山川人物。"清江一曲柳千条, 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
桥上别, 恨无消息到今朝。" 清江垂柳, 板桥美人, 都不能带走, 所以格外惹人思
念。
离别也有甩不脱的东西, 如经验习惯。在一个地方生活过, 思想行为就打下了一个
地方的印记。古人说"乡音难改", 难改的岂止是乡音。人和外界的山川人物告别,
同时也是和自己的一部份生命告别。离别之际, 有对于逝去年华的追念。
事物在得不到的时候愈会觉得它好, 所以人都珍惜离别。惜别, 就是珍惜人生。 结
识一个人, 尽量结识一个朋友; 离开一个人, 更要尽量离开一个朋友。鲁迅青年时
候写诗道:"时至将离倍有情。" 此是常情。
乡下孩子进城谋生, 战士远征, 姑娘出嫁, 移民出国......人生离别何能免。离别
之时, 都有所不舍, 都有所追求。离别包含著人生的要义: 摈弃舍不得放不下的物
质和精神的包袱, 往前走, 相信前行的一路上, 有荆棘和陷阱, 也有鲜花和硕果。
十四, 花凋
女作家张爱玲死了。我曾经以为她很老了, 十年前在上海的时候, 甚至以为她已经
是古人, 后来知道还活着, 在美国; 心想也该八十多了吧。她作品中的人物和世界
都比较灰暗, 连月亮都"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陈旧而迷糊"。其实作为作
家她还年轻, 生于一九二零年, 终年不足七十五岁。张爱玲死在洛杉矶公寓的地板
上, 六、七日后才被人发现。 看到张爱玲逝世的消息, 我联想起她的一篇小说的
题目: 花凋。她的一生像一株花, 曾经芬芳美丽过, 如今枯萎, 凋谢了。
作为中国新文学的一株奇葩, 张爱玲凋谢了。她的凋谢, 远远早于她今日之死。人
们记得她, 主要是她四十年代的作品。我悼念、惋惜今天美国孤老太太的张爱玲之
死, 更悼念、惋惜几十年前, 才情横溢的张爱玲创作生命泉的枯竭。
中国文革以前编的文学史上没有张爱玲的名字, 沦陷区文学是一片空白。文革以后,
我先从朋友处读到大学里的油印教材《金锁记》和《倾城之恋》; 后来, 上海书店
影印出版了《传奇》和《流言》。我因此才知道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少不了张爱玲这
一页。
"国家不幸诗人幸", 假如上海不沦陷, 也许就不会有张爱玲, 也许就会有另外一
个张爱玲; 假如抗战晚几年胜利, 中国再多受些磨难, 张爱玲的创作生命也许会更
加辉煌。正像作家在她的《倾城之恋》里写的:"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
可理喻的世界里, 谁知道什么是因, 什么是果? 谁知道呢? 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
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 跟着是惊天动地的
大改革......"
时代造就了她, 又毁灭了她。张爱玲没有能够走出她的那个时代 。离开了四十年
代的上海、 那块让她开放奇葩, 幽香四射的土壤, 在美国的公寓里她祗有默默地
凋谢。
张创作的黄金时期是上海沦陷期间, 其中《金锁记》最见入木三分的功力。她后来
写过被认为是反共小说的《秧歌》, 那显然不是她的擅长。《半生缘》置之港台同
类小说中亦不见出类拔萃。她遗世索居的后半生, 其实也是做一篇《金锁记》的好
材料。但是她没有做。
张爱玲写下的最后一笔是她的遗嘱: 遗体火化。骨灰撒之旷野, 任其随风而逝。
十五, 嘉名
大约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江南某地, 某寺院的当家和尚晨起开门, 门前见一弃婴,
男性。我佛慈悲为本, 焉能见死不救?和尚把婴儿抱回寺院, 喂以米汤。婴儿长大
了, 就在庙 做了小和尚。
小和尚日见长大, 老僧也教他念佛, 也教他读书, 也带他出门化缘。小和尚年轻活
泼, 渐渐喜欢和村姑调笑。老僧虽劝戒有加, 终无大效。
一日, 授课完毕, 老和尚说:"你不知何方孽障, 孽缘未尽, 错托佛门。长此下去,
一定坏了佛门清规, 还是还俗去吧。"
小和尚一听, 大惊, 扑地跪下, 连磕响头, 哭诉道:"师父怎么不要我了? 饶徒弟这
一遭吧。"
老僧闭目良久, 又说:"不必多言。你我师徒一场, 今当离别, 无金银财宝相赠, 赐
你一个嘉名, 牢牢记住。从今以后, 不要再用法名, 不必再来见我, 不可更改姓名。
切记, 切记。"
小和尚见哭诉无用, 领了师父教诲, 收拾行曩, 和众僧告别, 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寺
院。师父赐给他的姓名为: 毛林江。
毛林江后来参加过新四军, 怕苦, 又溜了出来, 在乡村讨了娘子, 开了个私塾。共
产党来了以后, 他积极过一阵, 孤儿出身好, 还入了党。但生活上偶有不检点, 所
以终与没能有大的作为。
文革时, 毛林江在上海做中学教师, 卷入派性斗争。另一派清查他的历史, 刷大字
标语, 要打倒他, 一看他的名字, 全傻了眼。在一九六六年, 谁敢刷大字标语: 打
倒毛林江? 谁敢喊口号: 打倒毛林江? 想一想都吓出一身冷汗。于是就写: 打倒小
和尚! 人问: 小和尚是谁? 说出来还是有点儿吓人, 后来连"打倒小和尚"也没人写
了。
毛林江任职的学校在我家附近的菜市场对面, 我曾亲眼看见过"打倒小和尚"的标语,
不明何义, 后来才知道有这样一段故事。
十六, 乡下人的笑话
我小时候住在乡下, 电灯都是后来再有的, 更不要说电视、电影了。文化娱乐很少,
有时有城里人来说书, 那就是镇上的大事了。
乡下人自己的文化娱乐, 只有说笑话。晚上, 孩子们坐在谁家大门口的台阶上, 黑
暗之中, 轮流说笑话。这些笑话, 都是从大人那儿听来的。
乡下人说笑话, 有乡下人的粗鄙, 也有乡下人的机智。乡下人喜欢拿人家的生理缺
陷开玩笑, 笑话的开头往往是: "从前, 有个瘸子......"听众马上就美滋滋地等著
听瘸子的笑话了。有些笑话, 小时候以为味道极佳, 现在想想未必有多少趣味。记
得有这样一则笑话:
三人同行, 一个癞痢头, 一个生癞疥疮, 一个感冒流鼻涕。三人走进一家酒楼吃饭,
立下规矩, 不可搔头皮, 不可搔身体, 不可擤鼻涕。谁要是违犯了规矩谁就付酒钱。
酒菜上来, 不一会儿, 三人都吃得脸红耳热, 癞痢头头上奇痒难熬, 就开口说:"昨
天, 我到公园去, 看到一只鹿, 这儿一只角, 这儿一只角......"越说越快, 边说边
搔头, 哪儿痒哪儿就有"一只角"。生癞疥疮的人听了, 说:"我的妈呀, 可吓死我了,
可吓死我了......"边说身子边在椅子上蹭。感冒流鼻涕的那位说:"这有什么, 要是
我见了, 就给它一枪。"说著, 手按著鼻子, 甩出了三尺长的鼻涕。
后来, 有一回在上海去武汉的船上, 同行的朋友说了一则笑话, 和上面说的异曲同
工。这回说的是一个瘸子, 一个斜白眼, 一个驼背, 打赌过马路, 要不让人家看出
自己的生理缺陷:
驼背先出场, 手指著地面说:"嗨, 地上一只蚂蚁, 一只蚂蚁......" 边说边跟著"蚂
蚁"走过了马路。斜白眼做出害怕的样子, 斜眼瞅著地面说:"在那儿哩, 在那儿哩。"
急急忙忙也过了马路。最后是瘸子出场, 他不慌不忙, 一脚重, 一脚轻地边走边喊:
"我来踏杀伊, 我来踏杀伊......"
说笑话的人边说边表演, 我笑得肚子疼。
十七, 厕所杂谈
厕所是人人要去的地方, 一天不去你就有了问题。说大话的人可以说他从来不去医
院, 从来不去电影院, 从来不去餐馆, 从来不上班, 等等等等, 他不敢说从来不去
厕所。千娇百媚的佳人, 叱吒风云的勇士, 都不可一日无厕所。
人自从有了羞耻心, 穿上衣裤, 大概就开始有厕所了。厕所是文明的象徵。衡量一
个地方的文明程度, 看街头老百姓的穿著, 不如去看公共厕所。乡下人称厕所为茅
坑, 顾名思义, 大约是茅草围著一个坑。城里 厕所就有了雅号, 曰卫生间, 盥洗
室等等。
选择住房, 厕所如何是一个大问题。美国卖房子, 都格外明白地标明, 几套厕所,
精确到二分之一, 四分之三。上海称有浴缸的厕所为大卫生, 无浴缸的为小卫生,
又有独用合用之分。我从前有一同事, 年过三十, 等房子结婚。一日, 房产公司通
知她去看房子, 曰十二平方米, 卫生独用。十二平方米不算大, 然"卫生独用"四字
令她怦然心动。她急急忙忙赶去一看, 不由哭笑不得。卫生果然独用, 乃房间正中
有一抽水马桶也。
风景区的厕所造得不好会杀风景。上海豫园把厕所当景点设计, 圆形洞门, 有绿树
掩映。我曾见外地游客, 爱此一景, 倚圆门, 作姿态, 欲留影。然老是有人在镜头
前进出, 妨碍摄影。她留神一看, 原来自己站错了地方, 不觉红了脸, 赶快走开。
去中南海毛泽东旧居参观, 特别留心过伟大领袖的厕所。厕所与众不同之处在有蹲
坑和马桶各一。可以想像, 早年在井冈山打游击的毛泽东一定是蹲坑出身; 但进城
之后, 宾馆酒楼到处都是马桶, 所以他大概祗好随俗。我判断他老人家还是偏爱蹲
坑, 因为在蹲坑之前放了一把椅子。椅子何用? 老人家厕上读线装书, 作书桌用也。
二六一, 厕所再谈
人为万物之灵, 所以人用厕所。飞鸟以天地为厕, 往往凌空作业, 比人潇洒。
当人乘上飞机, 像鸟一样在天上飞的时候, 也就染上了鸟习气, 男女老幼的排泄物
都天女散花一般, 打入茫茫大气层。天高地广, 下面人连臭气都闻不著, 又卫生又
方便。此处卫生的定义是眼不见为净。
我们从前下乡劳动, 嫌乡下茅坑臭气薰天, 便找了僻静处一座小桥, 桥上作业, 并
戏称该处为小桥饭店。休息时, 常有同学相邀:"小桥饭店去吗?" 不是请吃饭, 是
请拉屎。我们也知道炊事班淘米洗菜, 和"小桥饭店"共用一河水, 但分析下来, 说
淘米洗菜在上游, 无妨。谁能保证我们的上游没有人拉屎, 下游没有人淘米洗菜呢,
眼不见为净罢了。
曾经有作家依眼不见为净的原理, 设想慈禧太后的马桶特别讲究, 里面不盛水, 盛
水银, 说粪便一进桶就骨碌钻到桶底下去了, 秽物和臭气都被水银密封, 任何时候,
揭开马桶盖, 永远乾乾净净, 光鉴照人。
这位作家读书时物理一定不及格, 因为水银比重仅次于黄金, 慈禧太后须得真的拉
出金蛋, 才会往下沉。不然, 哪怕拉铜拉铁拉出银洋钱, 也都一定浮在水银上面。
虽然这位作家把物理学的原理搞颠倒了, 我还是很喜欢他的想象力, 其体谅老佛爷
的一片苦心, 十分可爱。
厕所的要义除了卫生就是方便, 当方便与卫生有冲突时, 一般都舍卫生而取方便。
古人如《红楼梦》、《金瓶梅》里描写的, 丫环小姐往往躲到假山背后, 人不见处
就行方便了。现代人也一样。有一年, 西雅图大雪, 平时二十分钟的路我开了四小
时才到家。路上, 许多车因汽油耗尽而抛锚, 更有不少人内急难熬, 车停在高速公
路边上, 人堂而皇之地出得车来, 就地方便。文明吗? 卫生吗? 然而活人不能被尿
憋杀。
十九, 中国留学史
《中国留学史》是我虚拟的书名, 我觉得这是个好题目, 留学生中有考据癖、历
史癖的人拿这个题目去做一本书, 一定名利双收。试想, 当今中国, 连娼妓都有史,
轰轰烈烈的留学事业岂可无史? 娼妓史是别人代她们做的, 青楼中虽然也偶有才女,
最多也不过能写几首艳诗, 治史一定不行。留学生中历来英才辈出, 写《留学史》,
留学生不写谁写?
一部《中国留学史》, 先得从唐僧写起。唐僧是俗名, 其人姓陈, 法号玄奘,是中
国历史上第一个公派留学生。唐贞观年间, 他从凉州出玉门关, 赴印度留学, 历
十七年; 回国后, 翻译了大量佛教经典。唐僧留学的副产品是一部妇孺皆知的《西
游记》。
近代留学据说始于满清同治末年。百余年间, 官僚政客, 志士仁人, 文人学者, 很
多都有留学背景。谁要写留学史, 千万别忘了在书后附《中国留学生名人录》: 唐
僧留印度, 蒋介石留日本, 周恩来、邓小平留法, 李鹏留苏, 李登辉留美......洋
洋大观, 一定好看。
当然, 留学史不能光搞花名录, 要著重研究其演变。比如, 以前留学是以学为主,
留在外国学, 学成了回国施展。韩素音的父亲把比利时的太太带回了中国, 学的
是铁路, 回国办铁路。钱学森身怀为美国官方管制的高科技, 还 "突破藩篱归故
国; 参加规划献宏
(酋犬) " (郭沫若诗)。
近二十年来的留学则以留为主, 学是为了留, 学成了好留在外国, 先把学生签证改
为临时工作签证, 再办绿卡, 申请公民身份。目的是一个字: 留。学不成的, 也另
找窍门, 曲线留学, 好歹也得留。
留学史的演变反映了国运的盛衰, 人心之向背, 写的是现在和过去的事, 让人从中
看到的却是将来。这就是历史作为借鉴的价值。
二十, 虎狼车
虎狼吃人的事现在很少听说了。社会进步, 虎狼也不甘落后, 都变得文明起来。《
武松打虎》那样的戏不新鲜了, 新鲜的是《与狼共舞》。马戏团的女郎和老虎共舞,
甚至把美人头探入虎口, 老虎居然瘟头瘟脑, 食、色二欲俱无。意外的事也曾发生
过: 老虎一口咬断了美人脖子。事故经调查研究, 结论说, 并非女郎激发了老虎的
甚么欲望, 而是女郎新烫过的头发刺激得老虎喉咙口痒兮兮的, 老虎忍不住打了个
喷嚏。老虎打喷嚏, 就打掉了一条人命。
虎狼吃人的事少了, 世界上的人并没有因此少死。都市里另有每天都在吃人, 凶残
胜过虎狼的猛兽, 那就是文明人发明的汽车。
我每天早上上班, 总有四五处可以看到松鼠的尸体, 有的鲜血淋漓, 有的祗剩下一
张毛皮贴在路面。这些活泼的小生灵, 逃过了山中虎狼的爪牙, 却逃不过文明社会
的车轮。
杀人的新闻重复最多的除了枪杀就是车杀。去年, 在电视中看到这样的新闻: 日暮
时分, 狗还没有归家。主人出去寻狗, 发现狗被车撞了, 躺在马路上呻吟。主人弯
下腰, 抱起狗, 察看狗的伤势。此时, 一辆车如风驰电掣而来, 主人和狗则双双死
于下。最近, 在电视中又看到同样的新闻, 好像是旧电影重放一般: 情节完全一样。
虎狼车杀人之后, 也都一阵风般不见了踪影。区别是"演员" 换了: 新的人和新的狗。
曾经有一位老太太被自己开的车压死了: 她停车下来在路边邮筒寄信, 车的排档没
有放在停车档, 而是放在空档。寄好信, 车忽然自动往前移动, 撞死了开车的老太
太。
每一辆吃人的虎狼车里都有一个人。愿每一个坐在驾驶座上的人都意识到: 手中驾
驭的是会吃人的虎狼。
二一, 逃之夭夭
不少外国人喜欢到中国去, 不少中国人也喜欢到外国去。外国人去中国, 来去自由;
中国人想出国, 那就玄乎了。
虽说是"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到了真有人要出国的时候, 就怕他叛国投敌, 似乎到处
都是我们的敌人。那怕去同样共产党掌权的国家, 也要查三代九族。
中国人出国没有自由, 想出国就祗有一条路了: 逃。
中国人逃出国, 办法很多。举其要者, 则混上外轮, 以人当货, 躲在船舱里的有之;
到边界为自由而游泳的有之; 投奔外国使馆, 寻求政治避难的有之; 劫飞机去台湾的
有之; 花重金作人蛇, 从海上漂流出国的有之......祗要能出国, 花钱, 受罪, 冒险
都在所不辞。
除了逃出国, 还有一条路是出国逃, 合法出国, 非法逃跑。如公派留学一去不归; 出
国领奖一去不归; 出国演出, 比赛一去不归......驻外使节跑了的也时有发生。还
有出国打仗一去不归的, 并非"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而是开了小差, 逃之夭夭也。
像许家屯先生那样的共产党封疆大吏, 丢了老婆孩子往外逃; 像华文漪那样的昆剧名
角儿, 抛下丈夫女儿往外逃; 福建乡下的草民百姓, 连地球是方是圆都不一定清楚,
也急著钻门路往外逃。最近接触到一个中国贸易代表团, 他们到了美国, 每个人的护
照就被团长收了, 统一管理, 其原因是为了杜绝逃跑。抓得这样紧, 据说还是有人一
过海关, 团长还来不及收他的护照, 人就没了踪影。团长说, 有人跑了, 下次组团出
国就麻烦了。
中国人往外逃, 从前说是为了自由, 为自由的人当然是有的, 但是多数人恐怕还是服
从于马克思的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因为不少人出国之后, 奉行的哲学是: 爱情诚可贵,
自由价更高, 祗要能赚钱, 二者皆可抛。
二二, 外宾
我们这些在美国混饭吃的人, 在国内人眼睛里就是外宾、华侨。想到这一点, 有时候
很别扭。我们是外宾、华侨么? 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 祗缘身在此山中"了。
在我的印象中, 最早见到的华侨形像是在话剧舞台上。照例是老华侨, 头发一定全白
了, 穿一身花格子衬衫, 背著照相机, 到处拍照, 到处说祖国亲人好。说完了, 老华
侨照例仍旧回到他那水深火热的外国去。观众从来不曾有过疑问:" 祖国这么好你为
甚么不留下来?" 大家都习以为常, 祖国好的话是一定要说的, 说完了也是一定要走的。
后来, 华侨从舞台上走下来了, 走进了每天的新闻节目。报纸电台常常报导一些有名
有姓, 有头有脸的华侨的活动。他们都急功好利, 沽名钓誉, 最流行的是捐款办学校,
造图书馆, 学校和图书馆都要刻上华侨大名。当时有一个概念模糊的称呼: 外宾。意
思大概是: 境外之宾也。华侨也属于外宾。
我那时候对外宾很失敬, 很反感, 热衷于写文章批判崇洋媚外。因为我从长官们崇洋
媚外的劲儿里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有一回, 带孩子去上海历史博物馆, 走得很累,
见有电梯, 想乘。不料开电梯的人说: 电梯祗给外宾乘。我顿时火冒八丈, 问他为甚
么不在电梯间门口写上: 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我找不到粉笔, 不然我一定要在每一层
的电梯间门上写上: 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如今, 物换星移几度秋, 我自己竟也成了"外宾"。回到国内, 也可以享受外宾待遇:
干甚么都要多花钱。前年上庐山, 去上海旅行社问价, 服务小姐要我到专办涉外旅游
的中国旅行社去。我问她可不可以参加国内旅游团, 她说不行, 还横我一眼道:"行你
也吃不消!" 当时没有镜子, 不然我很想看看自己的尊容, 怎么服务小姐一眼就看出:
参加国内旅游团我就吃不消?
二三, 暴发户
中国改革开放之后, 确实有人发了财。有一年, 我跟旅游团去黄山, 同行有一对广东
男女, 就是那种一个晚上发了财的暴发户。
暴发户有暴发户的特殊心理, 特殊嘴脸。他们不怕露富, 反而怕人家不知道他们富。
旅游团的那位暴发户先生一定戴的名表, 一路上, 手腕老是扬上扬下。暴发户女士比
较安静, 但周身金光锃亮, 金耳环金项链又大又粗, 金手镯金戒指每只手上好几套。
到了黄山, 原说住桃源宾馆, 结果是宾馆后面的矮平房, 又脏又挤。祗有那一对暴发
户真的住进了桃源宾馆。他们放弃了旅游团安排的床位, 掏钱另外在宾馆开了房间。
那时候住宾馆一夜不过三十几元, 但是我们这些住矮平房的穷措大都笑他们: 眼睛一
闭, 睡在哪儿还不是一样? 早上眼睛一睁, 三十几元钱就没有了, 不值得。有几位
小姐羡慕高级宾馆, 跟了去参观, 还在那儿洗了澡, 回来都赞不绝口。广东男女虽
和我们同属一个旅游团, 但不同吃同住, 祗是同游。我们自己背包, 他们出十块钱
雇人背。
返程的车上, 有人在暴发户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放了一只手提公文箱, 暴发户先生
不许, 说掉下来砸了人怎么办, 公文箱主人说:"不会掉下来。砸伤了我赔。" 暴发
户一听到"赔"字, 勃然大怒, 气汹汹地说:"你赔得起吗!" 车开了, 暴发户从行李
中取出二寸高一叠十元大钞人民币, 数钱消遣。一车人为之侧目。
这就是暴发户。他有了钱, 却不甘寂寞。有钱本身不是享受, 让人看著有钱才是享受。
二四, 朋友之道
身在海外, 时常想念国内的朋友。朋友像酒, 越陈越好, 硬是要靠时间来增值; 又
像是一棵树, 总要历尽寒暑, 几经风雨, 才能成材。
一个人的一生中, 称得上好朋友的不过就一、二、三个, 一般在中年之前就交好了。
所以中年出国的人, 日子注定孤单, 凄清。因为他把人生不可或缺的朋友丢在国内
了。没有朋友的人生, 是渺小、 贫乏、凄惨的, 是非人的生活。
美国人认识三天, 便可以互称朋友, 朋友差不多是熟人的代名词。朋友总是外人,
谈不上中国人所谓"通家之好", "通财之义"。在传统中国文化中, 如果没有经过"路
遥知马力, 日久见人心"的考验, 等闲是论不得朋友的, 祗能说是:"点头之交", "泛
泛之交"。随便说某人是自己的朋友被称做谬托知己。
朋友意味著一种联盟, 共同遵守一种信条, 祸福与共。朋友之间可以保守秘密, 甚
至以生死相托。"千金一掷轻鸿毛",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尝试。今日把示君, 谁有
不平事?"说的都是朋友。
朋友和亲人不同。亲人的基础在一个"亲"字, 所谓血浓于水。亲人的关心、爱护,
是每日每时的。朋友的基础在一个"义"字, 司马迁说:"且缓急, 人之所时有也。"
朋友是救急的, 在亲人束手的时候, 朋友来扶你一把。俗话说:"在家靠亲戚, 出门
靠朋友。"大体上说出了其间差别。
亲人之间争吵得再利害, 互相之间做错了事, 因为有"亲"的基础在, 比如夫妻吵架,
吵过了还是夫妻; 又如鲁迅先生诗所咏:"度尽劫波兄弟在, 相逢一笑泯恩仇。" 朋
友以义结盟, 日子各人过自己的。在别的地方, 对别人可能狼心狗肺, 就是对你忠
义无双。这就是朋友。
朋友是人生路上最坚强的支柱, 朋友关系的建立则最难, 真的是"十年磨一剑", 而
且稍有欺骗、不义的行为, 友谊便付之东流。朋友离开你, 不需要像离婚那样办
理任何法律手续。朋友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
二五, 狗在人间
美国是狗的天堂。人服侍狗, 替狗洗澡, 梳毛, 搔痒, 剔牙, 无微不至。超级市场
的服务对象包括人和狗, 有专门的狗品部。狗病了进狗医院, 死了睡狗棺, 立狗碑,
极尽哀荣。
美国人爱狗, 因为他们需要狗。虽然人有配偶, 有父母儿女至亲好友, 但是犹嫌不
足; 因为配偶, 父母儿女至亲好友都有不如狗的地方。狗不说话。谚云:"沉默是金。"
狗首先就得了这个金奖。一任你男盗女娼, 口蜜腹剑, 伤天害理, 巧取豪夺......
狗"观棋不语"; 而且立场坚定, 总是依在主人身边, 一脸忠贞相。从前富贵人家有
用哑仆的, 一 样的道理。
第二, 狗表里一致。 除了一脸忠贞相之外, 狗脑筋也绝对忠实。它不会动你钱的
脑筋, 不会动你权的脑筋, 不会动你人的脑筋。权力、金钱、美人三不动。狗能保
证, 人保证不了。那怕是你的父母妻子儿女至亲好友, 为了这三件宝物, 动不动就
要翻脸成仇, 闹得沸反盈天; 从前服侍皇帝老儿的太监, 也祗是不动皇上的美人,
捞钱弄权简直就是他们的职业。然而狗从来不。
华人也有爱狗的, 但不如洋人普遍。在中国文化里面, 凡与狗相关的很少好话。
如: 砸烂狗头, 狼心狗肺, 狗尾续貂, 放狗屁, 狗娘养的......从头到尾, 由表及
里都是坏的。
同样是狗, 待遇不同。原因安在? 我想: 上帝造了狗, 大约是为了弥补人间的欠缺。
美国物质丰富, 人情淡薄, 狗给人精神上的寄托和安慰, 成了人生第一良友。中国
贫穷落后, 狗与人争食, 人便以打狗棒击之。人吃饭, 狗祗能吃屎;如果要狗对人
间作些贡献, 其一片忠贞无人识, 唯捐躯而已。由古以来, 中国人就戴狗皮帽, 穿
狗皮袄, 吃狗肉, 狗肾研成粉服了壮阳。人权尚无保障, 谁有工夫来说狗权?
二六, 拔枪相见
美国人火气大, 动不动拔枪相见。每年有不少人死于枪弹, 不是在战场, 也不是在
刑场, 而是在街头、咖啡馆、办公室、教堂, 甚至闭门家内坐, 祸从天上来。 要举
例子, 信手 占来, 比比皆是:
丈夫外出, 说好当晚不归。后来情况有变, 半夜回来了。妻子听见楼下有响动, 惊
恐之下, 持枪自卫, 黑暗中一枪击毙了自己的丈夫。
单亲家庭, 父亲不在家, 女儿和同学在家里疯到半夜, 忽听得父亲回来了, 忙躲到
父亲房间的壁橱里, 想吓他一下。其父进屋, 听得壁橱里悉嗦有声, 端起枪隔著橱
门就是一梭子。满怀新奇喜悦的女儿立刻死在壁橱里。
失业的男子, 一日返回原公司, 击毙二年前解雇他的上司, 然后饮弹自尽。
孤独的老人被窗外吵闹的孩子惹火了, 枪架在窗台上, 代他发言。
二车同行, 一前一后。后面的车嫌前面的车慢, 紧逼钉在前车的屁股后面。前面开
车的想: 你嫌我慢, 我偏不开快。后车火了, 开车人停车出来, 捡起一块石头就朝
前面的车扔去。前车马上也停车, 开车的开门出来, 手上有枪, “砰砰砰”三响,
后面的开车人马上一命归阴。
商场银箱被抢。有人报告警方, 说是他的某亲戚作的案, 并言之凿凿: 作案的卡车
现沉于某河底。警方立即出动, 包围凶嫌住宅。一女人出来应门, 门开处, 警官一
枪打死了她。后来解释说是走火。作案之说并无证据, 河底捞车无功而返。
......
以上都是旧闻, 类似新闻要看当天报纸。 此类新闻一般祗登在报纸小角落里, 因
为虽属新闻, 司空见惯, 已觉不新鲜也。
二七, 小费制度
我不习惯、不欣赏西方的小费制度。
也许有人要纠正我, 说: 这不是制度, 你可以不给小费。不错。除了少数场合, 账
单上印有小费另加百分之十五之类外, 一般饭店、旅馆、出租汽车等等并无给小费
的规定。小费祗是一种传统, 一种习惯。然而传统和习惯往往比法律条文更有约束
力。
据说, 小费是对服务员笑容的感谢。投桃报李, 对服务员的笑容, 同样报以笑容可
也, 何必要丢给她几个小钱买笑。漂亮的脸蛋儿多拿小费, 有意无意之间, 色相是
在起作用的。
其实, 人与人应该互相友善、尊重, 这里不需要金钱来摆平。顾客遇到蛮横的服务
员晦气, 服务员遇到蛮横的顾客同样晦气。小费成了制度, 服务员的笑容也便成了
制度。
做过饭店的人都知道, 服务员面对顾客的笑容, 一转身就消失了。如果你很累, 如
果你有愁肠, 不笑也罢。那份笑, 笑得惨淡。作为顾客, 高高兴兴饭罢, 还得评判、
讨论、算计该给多少小费, 生怕少给了, 走出饭店时有芒刺在背, 也太劳神。我付
小费, 后来便祗当照比例纳税, 省了不少心思。
有一回, 在温哥华中国城吃饭。店里生意清淡。服务员态度冷淡, 服务很简单, 几
乎和上海差不多。我们也不在意。 饭后, 还是照美国的习惯在桌上留了小费。我
们起身离席时, 没想到一直没有笑过的三名服务小姐全体笑脸相送至店门口。后来
知道, 她们那儿平日小费很少, 几个硬币便可打发。我们入乡没有随俗, 服务小姐
见钱眼开, 这才前倨而后恭。
钱缝里做人, 把人做扁了。制度使然, 非人之过也。
二八, 听来的故事
这是一段真实的故事。我是听孩子说的, 孩子是在学校听英文老师说的, 老师说是
他亲眼所见:
一日, 老师乘海上渡船去某小岛。船舱里, 对面坐一中年女子, 老师入座前, 曾
与她略有招呼。
女人在看一本流行小说。一会儿, 她起身去买了一根巧克力, 坐下, 轻咬一口, 随
手放在身边。旁边坐著个男人一直在读报, 报纸遮著半边脸。忽然, 男人伸手拿起
巧克力, 也咬了一口, 有滋有味地咀嚼。女人有所觉察, 小说看不下去了, 神色紧
绷, 不知怎么好。
男人很快吃完了巧克力, 手心里捏著巧克力包装纸, 伸头朝船舱里张望, 放下报纸,
站起身。他去买来一块三明治, 咬一口放在身边, 又坐著继续看报。
这时候, 老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祗见女人突然果断地伸手拿起三明治, 在
男人咬过的另一面狠狠咬了一口放下, 若无其事地大嚼。看报的男人一愣, 用眼梢
打量了一下邻座, 微微皱了皱眉毛, 继续看报。
船靠岸了, 男人丢下报纸, 自顾走了。女人拿起手袋: 我的天!她发现自己咬过一
口的巧克力在开口的手袋里。女人痛苦地扭歪了脸。
座位中间, 留著一块两面各被咬过一口的三明治。
二九,年度报告
圣诞节前, 照例收到不少圣诞卡, 照例有几位朋友随卡寄上他们家庭的年度报告:
叙述一年来家庭中的大事和家庭成员的成绩。这些报告, 照例都写得十分新鲜有趣。
眼前一份报告来自一户四口之家: 一对夫妇, 儿子查理和一条狗。外国人尊重狗权,
信末落款人名和狗名并列。但是报告的内容却几乎全是儿子的逸事与名言, 显然,
一年来四岁的查理进步最大。
首先, 查理今年进了托儿所, 成了"大孩子"了, 学问也因此大增。他在托儿所看了
一张火山爆发的图片, 以后的一个月里就不住向父母询问: 哪些山会火山爆发?
为什么会爆发? 如果火热的岩浆流到查理的玩具世界来了会怎样? 汽车能在岩浆
上开吗?
不久, 查理又对士兵和枪发生了兴趣, 新的问题便是: 士兵杀人警察会把他抓到监
狱里去吗? 为什么士兵杀了人不下监狱?
对于自己的未来, 查理也充满幻想, 先是想做救火员, 然后是当兵, 然后是做警察。
最近又想做医生了。
圣诞节将临, 查理问: 圣诞老人怎么还没有死? 看见有的画片上的圣诞老人叼了个
烟斗, 查理又问: 抽烟的圣诞老人会死得快些吗?
小查理对世界的观察使他的父母惊讶不已。和孩子相比, 大人的进步太小。在大学
里教书的妈妈继续教书; 攻读博士学位的爸爸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未来的一年最吸
引查理的事情是妈妈又要生产了, 他希望是个妹妹, 并且已经替妹妹取好芳名, 叫:
花儿 (Flower)。
年度报告的内容没有提及狗, 只是报告者三人一犬共同具名, 表示老狗还健在。
三十, 送礼难
平生最怕送礼, 当年去女朋友家都常常是两手空空, 来往无牵挂。成家以后, 凡礼
品往来, 均由贤内助打点。偶尔由我出阵送礼, 往往如同做贼一样, 把东西朝人家
屋角一放了事。送了礼, 人家常常不知道是谁送的; 我反而高兴: 做了贼人家不知
道。
搞不懂为什么要送礼。我请你吃饭, 带个空肚皮来可也; 朋友送别, 互道珍重可也;
探望病人, 询问病情, 安慰嘱咐可也。 与礼何干? 你平白送礼给我, 是硬要让我负
债, 让我欠你一份人情, 使我寝食不安。倘不适当还礼, 则陷我于无礼与不义。别
人送礼, 我推托不了, 心里便想: 我收了你的礼, 你损失的是物质财富, 我损失的是
精神财富, 就让我承担损失大的那一头吧。
有种人专门把没有用处的东西当礼品送人, 废品转移, 化无用为"有用"; 又尝见客人
走了, 主人便对礼品逐项估价, 议论由物及人。礼品何辜, 遭此厄运!
在美国送礼, 更加恶形恶状, 收礼人还要当众打开礼品。盖礼品乃私人赠与, 一送一
收, 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可也, 怎么能像变古彩戏法一样, 和别人送的礼品一起当场
拆出来示众。美国人最强调的个人隐私权到哪儿去了? 开礼品之时, 送礼重的人面露
骄容, 送礼轻的难免面有愧色, 收礼人则要对每一样礼品都像做戏一样, 表示惊讶、
赞叹,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其实口中如此说, 心中未必如此想, 不亦可耻乎!
到我家来的客人, 不送礼的最受欢迎, 是上宾。吾友盛君觅得好东西便找上门来和我
分享, 过年过节则常常空手来访, 这样的朋友用美国话来说真是 cool 。
三一, 化妆的女人
从前在中国从来不化妆的女人, 到美国来都学会了化妆。化了妆的女人一定更好看,
更能吸引男人吗? 不然该不会有这么多的女人花了这么多的工夫和金钱去化妆。但是
我有时候也怀疑, 因为在不化妆的世界 爱情也同样发芽、开花、结果; 甚至还更纯
洁些。
我从来不留心太太的化妆, 我以为那是给别人看的, 总是要出去见外人的时候她才费工
夫化妆。在我面前, 她非但不化妆, 甚么坏脾气、坏习气都没遮拦。不过我也知道, 她
化妆也只有和别的女人比比的意思, 但绝对无意去吸引别的男人 。
我也从来不会恭维化了妆的太太漂亮, 因为我没有那种感觉。 我的感觉第一是生疏,
用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话来形容是"隔"。王国维说:"池塘生春草", "空梁落燕泥",
妙处唯在不隔。女人化了妆, 便"隔"得很。最典型的是京戏里的花旦, 大脸盘儿涂得粉
白粉红, 眼睛眉毛全靠画。六、七十岁的男人照样演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女。因为化了
妆, 角色没有面孔, 祗有面具。
女人的好看第一要年轻。"再难看的姑娘年轻时也是一朵花。"我相信这样的话。"却嫌
脂粉污颜色", 这才是美人本色。现实生活中, 越是年老色衰的女人化妆起来越讲究,
结果徒添妖气, 看上去越怕人。八十岁的农妇亲切慈祥; 八十岁的前总统夫人可能就像
个怪物。大明星如伊丽莎白.泰勒, 老太太扮俏佳人, 捧场的人还真不少。我看了祗是
作呕, 也许我不会欣赏美人, 也许这也是一种"皇帝的新衣"现象。
真的到了男女平等的社会, 我想女人是不用像现在这样化妆的。女人化妆是男人的需要,
不是女人的需要。男人要维持男权社会, 便暗示、鼓励、迫使女人化妆-----让她们意
识到、保持著以色事人的地位。
三二,因为我们太优秀
两位知识女性在墨西哥湾的海滩上度假, 一位是硕士, 另一位是博士。两人都有很
好的专业工作, 有很可观的薪金收入, 都已年过三十, 尚是待嫁之身。硕士结过婚,
离了; 博士从未结过婚。二人谈及身世, 不免起了"拟托良媒亦自伤"的伤感。沉默
了半晌, 女博士感叹道: "因为我们太优秀了。"
女博士的感叹发人深省。当今社会, 无论中外, 论婚嫁基本上还摆脱不了沿袭了几
千年的郎才(或财)女貌的俗套, 如果条件改变, 女子有才或有财, 其婚嫁往往就大
成问题。
问题之一: 怎样的男人 能与她匹配? 更有才, 更有财, 或是有潘安之貌? 更有才
的男人也许不希望家庭里有太多的学术气氛; 更有财的男人也许不在乎太太薪金
的高低。
女才郎貌更是一只摆不平的三脚凳。 前述女硕士的离异便是这种结合的苦果。 二
人在中国民航的飞机上相识, 女方十九岁来美, 十载寒窗功成名就; 男方体魄健伟,
学位久攻不下。结婚前互见所长, 结婚后则互见所短。女人说男人不争气; 男人说
你这么难看除了我谁会要。终于互相不能容忍, 分道扬镖。
问题之二: 女子有才或有财, 事情本身并不坏, 但念念不忘自己有才或有财, "才
(财)气横溢", 便大告而不妙了, 足以吓退普天下的好男人。试想: 女人三十出头,
戴著深度近视眼镜, 高谈雄辩, 自以为学识渊博, 总记著我的学历高, 拿的钱比
你多, 这样的女人虽然优秀, 做老婆, 谁要?
男女之情在于体态的吸引和心灵的结合, 各人的学历、薪金本来不关风月。因为社
会不平等, 男女不平等, 理想的爱情之歌早已走了调。郎才(财)女貌虽然老套, 却
是颠扑不破; 倘若女子有才(财), 下文就不得而知了。连才、财、貌三全的邓丽君
都以老姑娘客死异国, 难怪古人说: 女子无才便是德。
三三,上司不在家
和平时一样的时间去上班, 进了公司, 上楼, 觉得有点儿异样: 怎么办公大厅的灯
还没有开? 我开了灯, 走到自己位子上坐下, 心里明白了: 经理今天出差去了。
我们新品研究开发部的办公处是一间大厅, 中间一条通道, 通道一边隔成一个个小
间, 工程师一人一间, 放一张办公桌和一张实验桌; 通道的另一边一间放复印机和
绘图仪器; 几个绘图人员合用一间"统舱", "统舱"和仪器间之间, 是经理的办公室。
办公室没有门, 经理面对通道, 耳听八方, 人员进出均收眼底, 电话谈话都能耳闻。
平时我上班时, 经理已经在了, 另外也总有二、三人比我先到。 可是今天不一样,
经理出差去了。
顶头上司不在家, 办公室里气氛就两样, 人人想表现松弛和愉快。两位工程师津津
有味地交流修汽车的经验; 黑人绘图员弹起了吉他; 有人捧了一大包玉米花逐个请
人吃, 满室飘香。 没到午饭时间, 人都跑了, 一两个小时后才陆续回来。有几位很
早就下班走了, 笑著和大家告别, 兴冲冲如同过节。经理出差三天, 最后一天, 一
位同事临走还对我说:"还不走? 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公司里似乎阶级阵线十分清楚, 经理以下, 大家互不相扰, 又同舟共济。人们不必
担心像中国那样有党、团员, 积极分子打小报告。到底是自由世界, 上司不在家的
时候, 真是自由。我从前在中国已经被甚么"三老四严", "领导在不在一个样"的"大
庆精神"训练得积习难移了, 这样的自由一时还真享受不来。
三四, 丑陋中年
青少年纯洁, 老年人宽容,人生最丑陋的阶段是中年。
青年人蔑视金钱, 追求真理; 中年人怀疑真理, 相信金钱。
青年人会发了疯般地爱别人; 中年人知道怎样钟爱自己。
青年人为真理而斗争; 中年人拿真理去卖钱。
溜须拍马, 卖友求荣, 看风使舵, 落井下石, 都是中年人的行径。
美国社会给了青少年一个恶谥: teenager, 意味著无知, 动乱。中年人也曾经是青
少年, 而眼前的青少年就是未来的中年人。何以无知, 动乱的青少年一旦进入中年,
就变得知书达礼, 道貌岸然了呢? 知书达礼, 道貌岸然其实祗是一层伪装。中年人
丑陋的地方, 首先就是学会了伪装。
社会对于烟酒、赌博、色情暴力媒介的管制, 不见是非标准, 祗见年龄标准。难道
现代医学证明过了二十一岁的人对尼古丁就有了免疫力了? 为甚么来自把色情电影
定为儿童不宜的文明国家的中年人, 却成群结队, 兴致勃勃地跑到某些地方, 向比
自己的子女还小的未成年的孩子买春? 丑陋的中年人, 善于为自己的丑行披上合法
的外衣。
因此, 当一个人到了晚年, 回顾往事的时候, 最可留恋, 最耐回味的岁月常常是青
少年时代。那个没有钱, 没有权, 却对真理、友谊、爱情充满幻想的时代。中年,
也许有过过关斩将的功勋, 惊天动地的业绩, 但是, 扪心自问, 天知地知, 难免有
些丑陋的印记。
俄国作家赫尔岑在《一个青年人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青少年时期:"这是高尚的憧憬
和自我牺牲的时期, 是柏拉图主义以及对于人类的热爱和天高地厚的友情的时期,
是辉煌的序幕。可能跟在这序幕 面的却常常地, 常常地是庸俗的市侩式的戏剧。"
中年人, 就是这庸俗的市侩式的戏剧的主角。
一个人经过中年时代人生战场的搏杀, 终于来日无多, 垂垂老矣。此时反躬自省,
不免有忏悔之意。生平所见甚多, 看世界的眼光就变得宽容起来
三五,小脚和高跟鞋
女人裹小脚不知道开始于什么时候, 听说有人专门作过考证, 可惜我不曾有机会
拜读有关论文。
印象当中, 似乎宋代文学作品对小脚描写特别多。 女人多以”莲“字取名: 金莲、
翠莲、玉莲、惠莲。。。。。。都有夸耀莲瓣一般的一双小脚的意思。
以豪放著名的苏轼和辛弃疾对小脚也欣赏之至。 苏东坡有词写道:”门外行人, 立
马看弓弯。“ 初读还以为来了位立马弯弓的好汉, 其实不然,来临位寻芳客, 在
呆看女人的小脚。弯弓和小脚相去甚远, 真不知道古人如何会如此联想。
稼轩词曰:”闻道绮陌东头, 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 这里的”纤纤月“也是指
小脚。我小时候曾经很喜欢这两句词, 以为是窗帘底下看一弯新月天如水,多美。
后来明白了是门帘底下看小脚, 不觉胃口倒足。
现代女子不再裹小脚了, 颇有替代之意的是出现了高跟鞋。有人考证过高跟鞋的历
史没有? 我不知道。 女人穿了高跟鞋, 站着, 显得亭亭玉立; 走起来就有一分
(女袅)(女袅)婷婷的风致。高跟鞋的功能绝不只为了增高身长, 服装模特儿虽然个
个高人一头, 还是穿高跟鞋上场。我怀疑古时候年子裹小脚也为了这点袅袅婷婷,
因而不敢再十分嘲笑古人。
不错,裹小脚使人体畸形, 但是医生不也说高跟鞋有害于女人的骨骼发育生长吗?
男人一般都喜欢看穿高跟鞋的女人。女人自己呢? 小女子第一次穿高跟鞋对镜, 脸
上常有喜不自禁的欢喜; 成年女人一回到家, 则一脚把高跟踹得老远, 大有除去
镣铐, 得到解放的样子。但是, 女人还是不要太彻底解放的好, 这样男人眼里的
世界似乎更美好些。
三六, 人应当一切都美
"人应当一切都美。" 这是俄国作家契诃夫的话, 许多年前我从一本《契诃夫传》中
读到, 便永远的记住了。我总觉得这句话有说不完的深奥, 发人深思, 有时也很令人
伤感。
按理说, 爱美是人的天性, 但是很多时候未必尽然。人爱的不是美本身, 而是意在言
外, 人爱的是一些和真正的美隔了几层的东西。比如女人每天花几小时化妆, 为的是
好看; 政治家慷慨激昂地演说, 为的是好听。但是, 如果没有人看也没有人听, 谁还
那么精心打扮, 描红画黛吗? 谁还那么说话句句是真理吗?
也许女人就会蓬头垢面, 搁起腿嗑瓜子儿; 也许总统就会打老婆骂娘。爱美像是做
戏, 是给人看的。从前有人说, 最看不起将军的是他的勤务兵和小老婆, 因为将军
在这二位面前不愿意再做戏。
年轻时读《道德经》, 读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 斯恶已; 皆知善之为善, 斯不善已。"
就是不懂。 人人知道甚么是美, 为甚么反而不美了呢? 后来阅世稍深, 才渐渐明白:
人原来是这样一种坏东西, 知道甚么是美了, 就要争美、抢美、杀美。
世界名画, 奇货可居, 有钱人买了, 收藏起来, 为的是将来更有钱; 仙境般的花园成
了私人住宅, 也许整年空关著; 女人的脸上, 越来越需要涂化学物品; 比之施刑毫
不逊色的束腰, 裹脚, 隆胸, 拉皮之类的的美容术居然得以盛行。 政治舞台上, 更是
常常丑剧连场, 有钱的不惜花钱, 有权的滥用权势。坏事不是不做, 做了别让人知道;
缺点不是没有, 尽量遮掩起来。不择手段朝自己脸上贴金。 好像也是以美为目的, 反
而使人间平白生出更多的丑事。
所以契诃夫才说:"人应当一切都美。" 契诃夫用词非常准确, 他说应当, 没有说必须;
他说应当一切都美, 没有说祗要给人看的那一部份美就行了。
当然人不可能一切都美。但是, 当人追求一切都美的时候, 人就显得一切都美了。孩
子学走路学说话是美; 罪犯改过是美; 英雄认错是美; 妓女知道羞耻是美...... 人
应当一切都美。这句话充份体现了契诃夫执著而深沉的风格。执著, 表现在对美好人
生的追求; 深沉, 包含著对现实人生的爱和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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