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辑: 移民如同移树
1, 初踏美国土地
2, 大衣不翼而飞
3, 大家来上学
4, 钱从何处来
5, 去中国城打工
6, 四十岁当学徒
7, 我爱美国的工具
8, 上学路上
9, 有钱不会赚
10,美国使人变坏
11,语言关, 断人肠
12,穷读书的
13,儿女教育
14,张太太开店
15, 校园即景
16, 招贴栏
17, 春雨贵如金
18, 拔草朋友家晓
19, 持原爱子
20, 开车容易
21, 考车难
22, 西装三用
23, 如此大学
24, 移民如同移树
25, 临时工
26, "将军"鲍勃
27, 格雷先生
28, 谋职有术
29, 教洋人下棋
30, 两个半人办夜校
31, 天涯沦落人
32, 公车
33, 美国之梦
34, 新居忆旧居
35, 小芳邻
36, 艺术家苏珊
37, 去教堂“钓鱼”
38, 士为知己者用
39, 朋友们,再见
一, 初踏美国土地
上午十一点半, 飞机在西雅图机场安全降落,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我在
飞机上; 还有我的两个孩子, 还有我们的七大件行李。行李每件七十磅, 上下
误差不超过一磅, 我在家里全称过。 每人免费托运两件行李, 每件不得超过七
十磅。这是航空公司的规定。 但是我想: 我们三个人托七件, 平均每人二又三
分之一件, 四舍五入, 不就一人两件了? 要知道, 我这是移民, 从中国上海
移居美国西雅图, 一个四口之家 (我的爱人, 洋名简妮, 已先来美国), 一家一
当, 被压缩到七七四百九十磅, 惨不惨?
由于出国之前, 日夜忙著把一家一当压缩到四百九十磅, 步出机场时, 我是形
容枯槁, 眼窝辛苦得深陷, 眼睛兴奋得发亮。因为是移民, 进海关时要按手印,
绿卡上用的。 我心里犯毛, 这辈子从来没有按过手印, 但洋人的规矩, 只好乖
乖地按。可怜我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指, 由于打包, 捆行李, 龟裂粗糙得不堪按
手印。 移民官看我左手好些, 恩准我用左手, 勉强对付过去了。
我的行李全是用的包装纸箱。这个秘诀今天首次公开: 纸箱自重才两磅; 市售的
行李箱自重七到十磅, 七只空箱子就是一大件行李, 岂不冤枉! 纸箱轻, 用完
就扔掉。我二十年前的老同学, 二十年来的老朋友小萝卜头, 特地从厂里借了
打包机到虹桥机场。 安全检查完毕, 他在机场大厅现场"喀嚓喀嚓"为我最后打包。
嗨, 这样的朋友美国哪儿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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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衣不翼而飞
妻子简妮早已隔着玻璃门在外面等我们。 她以逸待劳, 穿了一身素雅的套装, 态
度轻松娴静。自从她来美国读书, 我们分开了七年。七年当中, 她办好身份后回
过一次上海。美国果真有这么好吗? 值得花如此高昂的代价? 简妮喜欢美国;
我只是为了她。
简妮的几个亲戚也来接机, 还有一家老美朋友, 毕恭毕敬, 欢迎我们这几个"外宾";
献了一束鲜花, 祝贺我们合家在美国团圆。我当时说不上什么感受, 身上衣服穿
得太多, 只是出汗。
前一天, 简妮已经租好了一套两房一厅的公寓。她在美国七年, 搬过六、七个地方,
却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俱。简妮的姑妈和家俱店的老板熟, 当天下午, 我们就一起
去买家 俱。我说:"我有钱。" 掏出两千块现钞, 把她们吓了一跳。姑妈说:"简妮
出来时身边只带了四十块美金。还是你本事大。" 我说: "一大半是我的退职金。"
做了二十年的退职金, 一个下午全花掉了。真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家俱说好两天以
后送上门。来美国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便睡地板团圆。
家俱送到那天, 简妮上班去了。两个洋人大汉, 满口蛮话。 我出来前补习过一点英
语, 尽力应付。孩子见来了洋人, 早躲得远远的了。两位老美替我们安好床, 放好沙
发, 急急忙忙走了, 我还追在后面喊:"Thank you."
晚上, 简妮回来, 发现上海带来的 一只塑料包不见了。包里有小萝卜头送我的一件
全羊毛呢大衣。头天晚上还在, 想来想去,别人没来过, 只来过两个送家俱的。我
心里 难过极了。我始终没有对小萝卜头提起丢了大衣的事。从此, 也再没有买过
任何大衣。
三,大家来上学
从前, 毛泽东说: 解放军是个大学校。自来了美国, 越来越觉得美国才真是一所大
学校。
不管男女老幼, 只要你踏上这块土地, 你面临的第一个大问题, 便是学习。你眼前的
惟一出路, 也是学习。朋友老华举家移民洛杉矶, 他那二十出头的儿子据说不肯上学,
一头栽在华人圈子里打工, 吃吃玩玩。老华气得满眼冒金星, 我听了为之痛心疾首。
六十岁学习都不为晚, 为打工而打工, 永世不得翻身也!
古话说:"不孝有三, 无 为大"。我告诫子女:"不孝有四, 不学习为大。" 我们一家
到了美国, 要紧办的第一桩大事便是送女儿上中学, 送儿子上小学。简妮白天上班,
晚上还常到华盛顿大学实验室做她硕士论文的课题。
我到社区学院报名学英文, 那儿的英文补习班不收学费。入学之前先要考试, 说是为
了按水平分班。 成绩出来了, 去见老师, 老师对我说: "祝贺你。你的成绩最好,
我们考虑你不必上补习班的课了, 直接上大学英语第一册。 不过, 这个班要收学费,
一期二百五十元。" 她的祝贺我当补药吃了; 二百五十元学费对我说来简直是五雷
轰顶。我到了美国, 很快发现自己变得一文不名, 很快也就变得小气了。暂时无从开
源, 先是节流要紧。我说: "我笔试还可以, 听、讲都不行。你能不能就让我上那个
不要钱的最高一班吧。" 我说的也是实话。老师有点迷惑地看看我, 点头同意了。
四, 钱从何处来
在上海的时候, 听说美国遍地金钱。到了美国才知道: 在上海南京路拾到钱的机会
要比在美国多一千倍。美国人用支票, 用信用卡, 较少使用现钞; 出门都坐汽车,
掉钱也掉在汽车里, 你到哪儿捡去?
在上海的时候, 听说在美国时间就是金钱。你去找律师, 屁股刚刚坐下, 墙上的钟
便"嘀嗒嘀嗒"开始计钱了。可是, 我在美国, 拥有最多的是时间; 最缺少的是金
钱。在社区学院学英文, 一天四节课, 多下来的时间里, 我一直在想: 怎样使这
些时间变成金钱?
我先跑住处附近的餐馆。 第一家说正需要人, 洗碗打杂, $4.25 一小时。我想多看
几家, 说回去考虑考虑, 再给他们打电话。 第二家只让填了个表。第三家也要人,
只肯出 $3.75。我回家马上给第一家打电话, 谁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人了。
我放下电话, 十分晦气。心想: 不知挑了哪个小子, 今天晚上神气活现去上班了。我
坐在沙发上, 闷坐了一个小时, 渐渐悟出一条道理: 世界上一定要有人倒楣, 才
会有人得意。这个想法, 后来发展成了一条定理: 别人的不幸是你的钱罐儿。 逆定
理: 你的不幸是别人的钱罐儿。同样成立。你丢了钱, 倒楣; 别人捡了, 福气!
你汽车坏了, 倒楣; 车行老板见了, 笑逐颜开。上个星期, 我躺在牙科诊所的椅子
上, 一个牙医, 一个助手, 工俱一样一样不断地换, 在我口腔里敲敲打打, 东钻西
挖, 我不由得想: 他们俩在我嘴里找到金矿啦!
闲话扯远了, 且拉回来。 那一年, 西雅图中国城一家华人商场倒了楣, 被火烧了,
老板另外找了房子开店。需要人给他拉电线, 装灯。 华人圈子里有个梁先生把工包
下了。梁先生也是上海人, 汽车、冰箱、 水管样样会修, 外号"万宝全书"。由于时
间紧, 梁先生一人忙不过来, 请我去做帮手。瞧, 一把火烧出了我到美国后的第一
份工。我的时间开始变金钱了。
五,去中国城打工
梁先生约我去店里打工, 在电话里给了我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下课后从学校去,
社区学院有公共汽车直达中国城。
西雅图的中国城格局不大, 就那么几条街, 陈旧, 萧条, 缺少生气。路上时有年
老的华人踽踽独行。在美国看到这样一个到处挂著汉字招牌的地区初时觉得有点儿怪。
我对照地址, 从西往东, 找到门牌, 不看还好, 一看一吓, 竟然是国民党西雅图分
部的一个什么机关, 里外都没人。我顿时傻了眼, 要是找不到梁先生, 我连回家怎
么坐车也不知道啊。幸好街上有电话, 我口袋里有几枚硬币,马上给梁先生打电话。
原来, 他给我的地址错了一个号码。这位"万宝全书"!
问对了地址, 我再从东往西走, 找对了门牌。 店里坐着一位穿着阔气的老太太,
我定定神, 先造句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 我开口讲英语之前, 肚皮里先得经过造
句、修改、默诵的三段式), 然后问讯。不料老太太听我说英文, 马上回头朝里喊广
东话。出来了一位中年人 , 告诉我: 梁先生在里面忙著呢。
梁先生四十来岁, 头发稀疏, 一脸苦恼人的笑,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见面。 他朝
我上下一打量, 说:" 你倒阔气, 穿皮夹克来打工。" 我说: "我只有这件外套。"
可不是, 别说工作服, 许多好衣服出国前都处理掉了。以为到了外国不知要怎样呢!
天知道, 我带出来的四百九十磅行李, 其中三百磅都是书。梁先生把手套一除,
朝工具堆上一扔, 说:"正好是我休息辰光, 隔壁我请你吃咖啡去。" 我跟着走, 心
里头嘀咕: 你请我吃咖啡, 时间可是我的, 我陪你吃咖啡算不算工钱?
六, 四十岁当学徒
苏联有一部影片, 片名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电影的 女主角有一句名言: 四
十岁生活刚刚开始。那一年我刚到美国, 差不多也是这个不惑之年, 因此, 也有点
儿踌躇满志: 来吧, 咱们生活也刚刚开始。
刚到美国来的人, 都有股锐气, 赤手空拳, 是到美国来打天下的, 来吃苦的, 来
抢别人饭碗的。什么都不怕。特别是中年人, 除了锐气, 还有韧劲。 中年人见过世
面, 人老皮厚,大学教授洗碗带孩子, 歌剧演员炸油锅, 都当仁不让, 面不改色,
体现了中华民族忍辱负重, 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优良品行。
我跟著梁先生打工, 他是老板, 我是夥计; 他是师傅, 我是学徒。他一般上午去采
购器材, 下午到店里来。我下午下课后直接到店里去。两人一起爬屋顶, 弯铁管, 拉
电线, 装灯管......一直干到半夜, 他开车送我回家。
美国毕竟是富甲天下, 科学技术甲天下, 对我这个吃过二十年无线电饭的人, 依
然像阿Q 进城, 新鲜事层出不穷。比如上海用保险丝, 俗称软铅丝, 美国用 breaker,
出了故障自动跳开, 故障排除后再复位; 墙上打钉子, 可以用一种木梁探测器定位;
钻洞眼有轻便的充电电钻等等。这些东西虽然新鲜, 并谈不上深奥, 一点拨, 我
就明白了。
梁先生对我很满意, 他说本来只想找个人, 他爬高作业时, 在下面替他接接拿拿,
没想到我是个内行。他问我在国内干什么的, 我说搞电视机设计的。他感叹道: "我
在国内是大学讲师, 教机械设计。你见过店里那个老板吗? 他是哥伦比亚大学哲学
博士, 还是个什么地方的历史博士。双料博士卖豆腐。在美国, 你先得生存。"
是啊, 四十岁生活刚刚开始。 但是, 别忘了, 你必须不相信眼泪。
七,我爱美国的工具
在美国这个物资极端丰富的地方, 我最先舍得花钱买的, 不是吃的, 也不是穿的,
而是使用的工具。见了美国的各种工具, 我如同骑士见了宝马, 射手见了良弓, 惊
喜交加, 相见恨晚。
拿上好的工具, 干活儿简直是享受。发明、制作这些工具的人一定是些聪明绝顶的
鬼灵精, 好的设计加上好的材料, 反正千方百计讨好干活儿的人, 让你干起活儿
来舒服, 顺手。写到这儿, 我忍不住要写一段个人关于工具的伤心故事:
我从小喜欢无线电, 但是买不起电烙铁。装矿石机, 把线头绕在一起便好了。同
学有一块火烙铁, 便稀奇得不得了, 借一次好大的面子。所谓火烙铁, 其实只是一
块紫铜, 放在煤炉上烧热了, 好焊接。弄堂里的铜匠都用这种火烙铁。
上海有个牛庄路, 无线电爱好者都知道: 在北京路和南京路之间, 曾是经久不衰
的无线电零件的黄牛市场。 我那时住读, 省下一个月的车钱, 在牛庄路从一个小
孩手里买下一把电烙铁。小萝卜头和我一起去的, 付钱之前, 我们特地挤到附近的
无线电行借电表量过, 应该是好的。
买好电烙铁, 二人如获至宝, 兴冲冲走回学校, 偷偷摸到学校礼堂的后台, 找到电
源, 小心翼翼地把烙铁的插头插进电源。 过了几秒钟, 只闻"噗"的一声, 电烙
铁冒起几□'5c青烟, 便再也没有动静了。
我们俩头上直冒冷汗, 忙把电烙铁拆开: 原来里面没有电热芯子, 而是装了一只电
阻器, 电阻器一通电就烧断了。小萝卜头激动得直拍大腿, 赞不绝口:"这家伙门槛
贼精! 我们用电表量不出来。"
后来我再省了两个月的车钱, 到店里买了一只电热芯子。从此, 我有了第一把属
于自己的电烙铁。如今我到了美国, 面对美国聚宝盆一样的工具世界, 怎能不像
老鼠掉到米缸一般兴奋!
八,上学路上
西雅图的春天美丽极了! 美丽得教人怀疑是假的。盛开的郁金香像举著一 盏盏
酒盅儿, 举得一般儿高。通红的、鹅黄的、深紫的......颜色极纯, 如同鲜艳的绸
缎。樱花到处都是: 白的, 落得满地堆雪; 红的, 历乱如红雨纷飞。
我骑自行车去上学。我的车技是第一流的。 在上海自行车的百万军中横冲直撞过二
十几年的 人, 车技第一流还用说吗?
西雅图是山城, 一会儿上坡, 一会儿下坡。尽管车有十速, 尽管我试著成 S 形
上坡, 有时候, 还是不得不下车推行。但是, 逢到下坡, 坡度再陡, 我也骑车
往下冲。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把推车上坡时积蓄的势能浪费掉。我在马路上和汽
车并行, 一辆辆汽车"呼呼"地从我身旁擦过。转弯, 穿马路, 汽车都让我。汽车
让自行车, 自行车让行人, 交通工具最落后的最神气。
有一回, 我从高坡上淌下来, 越淌越快, 眼角注意到一辆车不快不慢, 紧随在我
旁边。我心里感到不大对劲, 待下了坡, 忽闻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 我猛地刹车。
一辆汽车也同时刹车, 停在我的身旁。好家伙, 原来是一辆警车。
警官摇下车窗, 冲着我喊话, 可惜我听不懂。他又朝上街沿挥挥手, 我懂了, 忙把
车拉到上街沿去。警车开走了, 我便在上街沿骑车, 心里挺别扭。在上海, 谁要是
在上街沿骑车, 警察非抓你不可; 这儿上街沿只有树, 没有人, 小心别撞到树
上就行了。
可是, 美国狗多。自行车从它家篱笆外面经过, 它便扑上来, 隔著篱笆朝你吼叫。
狗咬穷人, 它一定闻出我穷。 这狗东西!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狗, 我讨厌狗。女儿也讨厌狗, 外国朋友请客, 那一家有狗,
她就不去。
九,有钱不会赚
在国内时, 左邻右舍, 无论老幼, 一律跟著妹妹叫我"三阿哥"。
人人知道: 三阿哥会修无线电, 会装半导体,会修电视机,会装小火表。 而且,
最最重要的一点: 他就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 为人民服务, 分文不取, 有时还
倒贴零件。
为此我常挨父母骂: 替人家修好电视机, 分文不取也就罢了, 还告诉人家倒贴的零
件只是花五分钱买的处理品, 而不说店里买新的要五块钱。
记得那一年, 女儿刚出生, 还没有满月, 我替一位新来的同事修了台九寸电视机。
他晚上摸到我家, 要送我一斤鸡蛋。当时鸡蛋紧张, 一户一个月才配给一斤。我
把他连人带蛋都赶跑了。
现在我到了美国, 这里人与人首先是金钱关系。除了偶尔和妹妹通隔洋电话, 没有
人叫我"三阿哥"了。
梁先生说:"你会修电视机, 钱就来了嘛。" 他替我介绍生意。韩国过来的一位老华
侨送来一台电视机, 说是图像模糊。 电视机其实没有毛病, 他家理天线没接好。
他开车接我去替他接好天线, 又送我回家。 人家机器没有毛病, 当然不能要钱。
后来又到一个律师家看一台电视机, 简妮开车陪我去。花了一个多小时, 查出了毛病,
但是我没有零件, 也不知道哪儿能买到零件。律师问我怎样收费, 我说修不好不要钱。
回来的路上, 简妮怪我: "你这样在美国不行。我们花了工夫, 还赔了汽油钱, 就
得收费。比如, 上一次门二十块钱, 修理费另加。" 我无言可对, 心里很难受。我
会修电视机, 钱还是不来, 这怎么行? 这个家庭的开支不能老是靠简妮一个人维持。
简妮的几个亲戚都笑我, 说我有钱不会赚, 这样下去, 在美国只好喝西北风。
十, 美国教人变坏
在英文班上, 一位南洋来的同学有一只 walkman 坏了, 耳机插头断在机器里, 送到
店里 也取不出来。我说我试试, 带回家, 晚上搞了两个多小时, 自制了个小工具,
终于把断头取出来了。
同学见了, 高兴得直叫, 说那是他父亲给的礼物, 问我收多少钱? 我脱口说:"同
学嘛, 还都是中国人, 提什么钱!" 我嘴上这么说, 心里有点怅然, 恨自己没出息,
羞言阿堵。中午, 那同学请我到麦当劳吃饭, 我去了。
不几天, 一位日本女同学也拿来一只 walkman, 说是男朋友的, 问我修一修要多
少钱, 我鼓足勇气, 说:"十块钱吧。" 。我当晚替她修好了机器, 还特地到店里
花两块多钱买了两节电池替她装好。第二天, 我从这位女同学手中接过十块钱时,
心里极度羞耻, 像少女失了贞操一样。我觉得自己堕落了, 开始出卖自己。
然而, 钱使我得到安慰。有了钱, 首先, 我可以买我喜欢的那些工具; 有了钱,
走进富丽堂皇的购物中心, 从前不敢心动, 甚至认为不该心动的东西, 现在不妨
心动心动。心动就是有欲望, 钱, 就是专门用来满足人的欲望的。活到四十岁, 竟
不知道钱是这么一种妙物事儿, 难怪人家说: 四十岁生活刚刚开始。孔夫子说:"四十
而不惑。" 想来也是同样道理。
后来, 我明码标价, 比如: 修电视机每台三十五块。简妮的表姐家坏了两台电视机,
我替她们修好了。亲戚, 不好意思说钱。表姐说:"你们正需要钱。" 说著, 写给我一
张三十元的支票。我收下了, 心想: 给外人修, 我该得七十呢。
老实说, 现在, 就是给我亲爹妈修电视机, 给钱也照收。这是美国, 谁也不能白吃谁。
我开始堕落了, 美国使人变坏。
十一, 语言关, 断人肠
语言是人类互相交流的工具, 又是思维的工具。
语言是道关, 语言是座山。唐人贺知章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摧。"
少小离家, 尚且乡音难改, 何况中年出国?
来美之前, 一位朋友说我: "你大概这辈子讲不出道地的英文了。" 我当时不以为然,
事实证明: 他是对的。
不错, 我曾经在工厂技术人员英文统考中名列前茅; 我曾经陪同英国客人参观工厂;
我翻译文章出版...... 那时候, 能比别人多会一句洋文便出人头地, 当做了不得。
现在呢, 周围人人说洋文, 你一句话答不上就显得呆头呆脑。听别人说话得使足劲儿,
别人听你说话也使足劲儿, 每天如此, 怎么不累死人? 渐渐的, 由于语言障碍,
你会傻笑, 你会听别人说话乱答:"Yeah", 你会过多地用动作代替语言, 你会看电
影听懂了一言半句舍不得不笑出声来, 你会长话短说, 你会有理不争...
抵美初期, 为了早日闯过语言关, 我在家里实施英语时间: 每晚六时到七时人人必
须说英语, 犯禁者饭后洗碗。儿子刚上五年级, 在上海只学过半年英文, 每晚这
一小时, 他噤若寒蝉, 咬紧牙关, 只是笑, 不吭声。
一回, 梁先生的女儿来玩了一天, 她和我的孩子年龄相仿, 比我们早来美国半年,
知道我们有禁令, 表示参加。结果三度犯禁。等到梁先生来接女儿时, 他的女儿正
忙著擦盘子呢。我们全体捧腹大笑。
时至今日, 孩子们开口都美国韵味儿十足了; 我虽然工作、 生活均能应付, 仍时
时觉得, 语言是个沉重的负担。
语言关, 断人肠。
十二, 穷读书的!
人不能不吃饭, 也不能不读书。 到了美国, 第一拿社会安全卡, 第二拿的便是借
书卡。全家一齐拿, 人手一卡。 大名鼎鼎的绿卡倒是两个月以后才寄来的。
领一张借书卡在美国真是易如反掌: 当场登记, 发一张临时卡, 立即生效, 正式卡
过几天寄来。
刚开始, 走进美国的公共图书馆, 很不习惯。 太自由, 自由得让你不自在。书籍开
架是不必说了, 随便翻, 翻罢随便放; 舒适的沙发空着, 请随便坐。借回去看,
爱借多少借多少, 紧俏的书被别人先借去了, 不要紧, 登个记, 待还来了给您免费
寄到府上。还书则朝桌上一放, 或是丢到图书馆门口专供还书的箱子 。这一切,
我不习惯。
我习惯于一清早在图书馆门前排队, 等开门, 为的是能占一席座位, 坐在里面看半
天书; 我习惯于一张书卡限借一本, 于是精心挑选, 抄好书号, 隔着柜台请管理员
替你找; 我习惯于管理员冷淡甚至厌烦的表情, 习惯于紧俏的书老是借不到, 因
为先得在管理员的亲友之中流传......
在上海, 单位里一般有个小图书馆, 区图书馆便算有点儿级别了。我从来不曾有
幸拥有过上海图书馆的借书卡, 尽管那儿有我写的书。
在美国读书是奢侈的事, 读书费时间, 而时间就是金钱。去泡图书馆的多为退休
人员、失业者、 学生, 都是不能把时间变金钱的人。
一言以蔽之: 穷读书的。
十三, 儿女教育
女儿来美国上八年级, 儿子上五年级。 女儿早慧, 上学早。
两个孩子合住一间小卧室, 并排两张小床, 中间放一把椅子, 椅子上放一盏台灯。
放学回来, 各人躺在床上, 女儿捧一本《红楼梦》; 儿子捧一本《西游记》。
"嗨, Excuse me, " 我朝他们喊, "这里是美国, 走出这个房间, 外面密密层层包
围著我们的这个世界, 全是讲洋文的。 还不抓紧学英文吗?"
两个孩子抬起头, 看着我, 不说话。
孩子寂寞, 我知道。我晚上坐在床上看什么呢? 看《聊斋志异》, 我也寂寞。
"没有功课吗?" 我问。
"没有功课。"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天知道, 小学、中学都没有功课, 难道每
天去玩儿吗?
按照在上海的老规矩, 学校不布置, 我布置。图书馆去借了打字书, 两个人跟我学
打字; 另外, 一人一本英语语法书, 跟我做习题, 做完了交给我批。那时候, 我还
有点儿本钱做老师。第二年我就敬谢不敏, 孩子们也摸到我的底牌了。
同时, 我怕他们荒废了中文, 星期天又把他们捉得来上中文课, 背《将进酒》, 背《
兰亭集序》。一次, 我有事外出, 布置两个孩子在家每人写一首诗。女儿眼界高, 写
了几句,觉得不如李清照, 撕掉了。儿子抖抖索索交出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道:
少小离家几时回?
身在外国真可悲。
少年出国他人慕,
只是自己眼泪垂。
我给了他 82 分。这是他写过的 唯一一首诗, 从此便成绝响。
十四, 张太太开店
梁先生给我介绍了一笔好生意, 替开汽车旅店的张太太修电视机。旅店一个房间一
台电视机, 全是同一个牌子: RCA 。七十年代 RCA 电视机的帧输出变压器焊接技术
不过关, 十几年以后大多接触不良, 电视屏幕上只显示水平一条线, 我一烙铁便解
决问题。我的孩子一听到谁的电视机 "一条线" 便欢欣鼓舞: easy money 来啦!
张太太真是一条好汉。太太是可以称好汉的, 君不见,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一百单
八条好汉, 其中就有三位太太: 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一丈青扈三娘。我
说的这位张太太, 一定是三位梁山好汉中哪一位投胎转世。
张太太祖籍山东 (梁山泊老巢所在地也), 生长于韩国, 随夫婿来美, 买下一个汽车
旅店。
张先生看上去有点儿瘟头瘟脑, 百事不管, 白天黑夜打牌看录像。 据说他在韩国是
医院院长, 不知道是不是开刀开死了人, 逃到美国来的。
店里事全是张太太一个人张罗。张太太给员工训话, 讲中文, 边说边做手势, 声情
并茂。
美国服务小姐听不懂? 听不懂还看不懂吗? 不懂又不学, 你就滚蛋。旅馆能有多大
学问? 不偷懒就好。
见到谁偷懒, 张太太就骂, 中国话、韩国话一起骂上去, 骂得下属服服贴贴。 没有
人辞职, 旅店一个月赚好几万。
梁先生替旅店修冰箱, 修完了, 张太太边付钱边说: "梁先生, 应该你给我钱哪, 我
虽然不懂, 我看得出来, 你是边学边修啊。你应该付培训费呢。" 干完活儿, 张太太
总是请我们隔壁韩国餐馆吃便饭。
张太太, 真是一条好汉。
十五, 校园即景
校园二字, 在西雅图才真的名副其实。有校就有园, 像公园, 像花园, 教学楼
在绿化区包围之中, 到处鸟语花香。 唯一的不毛之地是停车场。 停满了车, 倒
也色彩缤纷; 放学以后, 车场空荡荡的, 风吹得空汽水罐头"笃笃笃"满地滚, 一片
萧瑟荒凉。
在中国, 小学也许有道竹篱笆, 中学说不定就是一道围墙, 大学则非高墙深院不足
以显示高等学府的门第。美国呢, 汽车开着开着, 不知不觉说是已经在校园里了。
学校没有门。没有校门因为没有围墙, 墙之不存, 门将焉附? 没有门也就没有门房,
没有人轮流值班(中国如果这样, 多少门房老伯伯要失业哟)。梁上君子倘使要光临
校园, 尽管长驱直入, 省得翻墙头。
学生不分班级, 去上学就像白相大世界, 教师在一间间教室设摊开课, 选谁的课
便到谁的教室去。 换一门课就要换一个地方。
一下课, 校园像电影院散了场, 东边的人朝西边赶, 西边的人朝东边赶, 忙着换
教室。暂时没有课的学生, 到图书馆翻翻书; 坐在餐厅喝咖啡; 或者, 天气好的话,
躺在绿茵如毯的草坪上, 坐在花前树下的长椅上, 谈笑、打闹、打瞌睡。愿意表现
得多潇洒就尽情地表现, 草地上打滚也好, 搂着接吻也好。 每个人身边当然离不了
一样道具: 书包。
十六, 招贴栏
我从小喜欢看公共阅报栏, 喜欢看大字报, 喜欢看马路上的各种招贴。
比如: "包教小提琴", "包治杨梅疮", 以及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啼郎,
过路君子读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之类。凡是墙上贴出来的东西, 都喜欢看个究
竟, 弄个明白。
在社区学院, 下了课, 别人喝咖啡, 别人睡草坪, 别人晒太阳, 我看招贴。看招
贴长学问。本人履历上虽无辉煌的学历, 肚皮里颇有点儿可观的杂学, 秘诀在哪儿?
套用一句名人名言: 哪里是有什么天才, 我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 用在看招
贴上了。
招贴栏是个万花筒, 是个自由世界。买汽车的, 卖汽车的, 卖旧书的, 买书书的,
徵求室友的, 下了一窝小猫小狗送人的, 找事做的人, 找人做的事, 甚至写怪话,
骂山门, 鬼画符, 统统悉听尊便。
招贴栏里的英文, 字典上都查不到, 见多了也就明白了。比如用 U 代替 you, 用
2 代替 to, 用 4 代替 for , 等等。
一天, 学校园林部贴出招贴: 招人拔草, $5.13 一小时, 工作时间机动, 唯上学期
间, 每周 不得超过20小时。
我马上申请, 第二天 就上工。 我成了学校本年度第一个拔草工人。
我一开始拔草, 我自己就成了一块活招贴。 相识不相识的人都来问: 哪儿找来这份
工, 什么价钱? 不到一星期, 拔草工就宣告额满。
十七,春雨贵如金
中文的 "草" 字, 在英文里有 grass 和 weed 之分, 前者指青草, 后者指杂草。
如果叫你去草坪上拔草, 绝不是让你把草坪拔成光板一块, 而是指除去草坪中的蒲
公英之类的杂草。
拔草的工具很简单: 一把钢千一只手提塑料桶。钢千大约一尺长, 头部开叉成 Y
形。拔草时, 右手钢千的 Y 形叉口朝杂草根部往下一掘, 左手上去轻轻一提,
草就连根而起, 拔下的草扔在塑料桶里。桶满了, 倒在路边, 学校园林部的卡车
会来收得乾乾净净。
从此, 没有课的时候, 或是考试提早交了卷, 我就赶紧跑到园林部办公室, 登记
一下时间, 提起塑料桶便算上工。收工时, 送回工具, 再登记一下时间。连续做两
小时可以休息十分钟, 做四小时可以休息半小时。休息时间也给工钱, 州劳工法
规定的。
西雅图多雨, 而且来得快, 去得快。有时候, 下雨了, 连忙收工, 待放好工具出来,
雨已停了。 我于是花十块钱买了一套雨衣, 从此风雨无阻。 穿着雨衣在雨里站两个
小时, 雨衣钱就回来了。
我不喜欢下雨。美国没有自行车雨披, 跑车又没有叶子板, 雨天骑车总是弄得满
身、 满脸泥水。但是, 经过雨水滋润, 草长得快, 刚拔乾净了的地方, 两三天
又长了一片。 拔草工人看了, 心里美滋滋的, 常常忍不住互通喜信: 图书馆后面
草又长高了。 杂草长得快, 我们拔草工人的饭碗才捧得牢。
春雨贵如金。
十八,拔草朋友家晓
一起拔草, 我认识了家晓。
家晓是浙江来的。出国之前, 他在上海的前进英语学校上过托福班, 又在解放军军营
学过开车。单位里的头头私下请他吃饭, 殷勤寄语: 苟富贵, 勿相忘。
他到了美国, 先在德克萨斯州的语言学校上了一学期, 他在台湾的伯父替他付了
4,000元学费。"什么都没有学到。" 提起那一段日子家晓总是十分懊丧, 最后只好自
我安慰:"就算4,000块钱买了一张美国的门票吧。"
家晓转到西雅图的社区学院, 这儿学费便宜, 一学期才 1,000 元多点儿, 自己打工,
能对付得过去。他住在一个亲戚家, 替人家做点杂活儿, 不用付房钱。吃, 则自开伙仓。
家晓想家, 想爹想妈。他说, 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家夫妻像他的爹妈那样感情好, 几十
年的夫妻, 每天还都有说不完的话。我听了很感动, 因为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有这样好
的夫妻。
家晓又想念从前的女朋友, 姑娘是厂里同事, 共青团里的夥伴, 彼此有意, 但因为家
晓要出国, 所以两人没有进一步发展关系, 没有点破。他有时痴心的以为姑娘在等他,
想给她写信, 写过, 没有写成。"人家说不定已经有人了。"他说。
有一回, 拔草休息时, 我们一起去学校的健身房玩, 那儿有磅秤, 站上去一称, 他比
我轻, 才一百四十几磅。他一下子很震动, 歪着头朝我看:"我怎么会比你还轻? 我
怎么会比你还轻? " 他说, 他从农村刚回城时, 身高一百八十公分, 体重一百八十斤。
"我现在看上去很瘦吗?" 他伸手摸摸脸, 问我, "我妈见了我这副鬼样子, 不知道会
怎样伤心呢。"
十九,持原爱子
持原爱子, 从日本来美的自费留学生, 那一年学校的第二名拔草工人。她也骑自行
车上学, 有时候, 我们的车停在一起。
派工的人从来不安排两个人在同一块地方拔草, 但有时自己的一块地方拔完了, 也
会到别人那儿帮忙, 这样, 两个人可以边做边聊。
那一段寂寞的岁月留在我记忆中闪光的东西, 除了金钱, 便是聊天。
爱子的英文比我好, 从她那儿, 我常能学到一些新的词语。比如, 她问我: 你, 一
个工程师, 在这儿拔草, 是不是感到 humiliated ? 我说: 我不在乎别人怎样看我,
只在乎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别人小看我, 我反而高兴, 因为其错在人, 不在我。她又
告诉我, 她住的地方, 七个人合一只电话, 合一只冰箱。同住的有一个人很 wierd ,
既不上班, 也不上学, 白天在家开冰箱吃别人东西, 晚上泡电话。不知道是个什么人。
我们聊天的时候, 有美国同学走过, 她马上挺起身, 掠掠头发, 眯着笑眼和人家打
招呼。
我班上有个日本男生, 是日本在美企业的职员, 对我夸爱子漂亮, 要我介绍他和爱
子认识。 但爱子教我别理他。我们一起拔草时, 那男生过来和我说话, 爱子便埋头
拔草。
没别人的时候, 当着我, 爱子会躲在屋角落做功课, 她的字如其人: 整齐, 稍胖。
爱子说, 她的父亲也是个电子工程师, 几年前死了, 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她说,
她当我是她的父辈。她给我看男朋友的照片, 白人, 长得矮小, 住在邻近的以出产
土豆闻名的爱德荷州。她毕业时, 男朋友特地赶来参加毕业典礼。
后来我知道, 日本姑娘美国郎, 被认为是一种最佳匹配。日本女人伺候丈夫道地;
美国男人尊重女性, 起码表面上如此。
二十, 学车容易
到美国来, 什么事最容易学? 开汽车。 无论贤愚不肖, 个个学得会。混得再差,
汽车总会开, 车子比别人蹩脚罢了。
学开汽车比学自行车容易。前者四只轮子, 四平八稳; 后者两只轮子, 一停就倒。
前者自动 (所以日文叫自动车); 后者不踩不动 (叫自行车, 徒有虚名)。孰难孰易,
一比自明。开汽车, 七老八十的, 缺胳膊少腿的, 照样开得飞快; 骑自行车, 没
有点儿矫健身手的, 谁敢玩命?
然而, 开汽车要凭执照, 持照需经过考试。开汽车难, 不是难在技术上, 而是难在
取得资格上。
别说开车, 学开车就得先经过考试, 笔试, 考交通规则。没摸过方向盘的人也能考满
分。交七块钱可以考三次。我有位朋友一考不通过, 在考场外把交通规则小册子翻几
遍进去再考, 二考不通过出来转一圈再进去, 三打祝家庄, 终于成功。
初学开车的人, 车子一动, 心就发慌, 老是踩刹车。原因在哪儿? 找不到自身的位
置。人虽坐在车里, 却如同悬在半空, 不着边际, 因为不知车在哪里, 车是人的延
伸和扩大。人一旦失去了自身的方位感, 便成了瞎子, 不敢动了。
什么时候找准了这些感觉, 请上路去考驾驶执照。
二十一, 考车难
美国的驾驶证如同居民身份证, 检查身份, 第一看驾驶证。
我来美初期, 到商场用支票买东西, 人家要看身份证明, 我没有驾驶证, 甩出一本中华
人民共和国护照, 收银小姐看得傻了眼。
驾驶证几乎人人有, 但是, 对于有些中年出国的新移民, 得来还真不容易。
我有位在社区学院的上海同学, 每天开车上学, 就是考不出驾驶执照。考官一坐在身旁,
他的脑袋瓜就发昏。屡战屡败。每回考车回来, 说起考试经过, 便顿足捶胸, 懊悔莫及。
第一次, 车子停在红灯前, 那条马路很僻静, 他心里记著要左右多看, 眼睛从左面看到
右面, 没有车; 右面看到左面, 也没有车。很安全, 他一踩油门, 就想过去。 考官一
声“stop", 请他打道回府。 第二次, 倒车倒到上街沿去了。 第三 次, 左转弯, 路
上车道太多, 他转到了过来的车道上......
我去考车之前, 在家先读老子的《道德经》, 牢牢记著: 静为躁君, 柔弱胜刚强, 不
为天下先... 落实到开车, 就是一个 "慢" 字。
考车时, 我慢慢启动, 慢慢加速, 慢慢转弯。考官修养差, 不耐烦了, 说: "Little more
speed", 我听成了 "Little more speak", 心里想: 倒不知道, 开车还要考语言? 刚
想来一句"今天天气"之类的话, 考官冷冷的又是一句: "Little more speed", 这回我听
明白了, 忙稍稍加了点儿油门, 一会儿, 故态复萌。在上海, 卡车后面都挂著牌子: 宁
让三分, 不争一秒。 我从小就看熟啦。
考试结束, 考官捧著夹子一算, 七扣八扣, 嫌我慢, 加扣二分印象分, 还剩八十分。我通
过了, 驾驶执照和人家考一百分的一样大。
二十二,西装三用
上海人都知道, 男式西装, 南京路培罗蒙的最好。
我出国时, 带了一套, 至今还是我最喜欢的西装。穿上身顿时英俊潇洒, 年轻十岁。
但是, 我不常穿。因为西装笔挺, 高谈阔论可也, 顾盼自雄可也, 干活儿不行。手
脚不便, 不是糟蹋了衣服; 就是糟蹋了活儿。
然而, 有三种场合, 我非得穿西装。
一是参加朋友婚礼。简妮逢到这种场合, 便突然发现挂满壁橱的衣服没有一件称心的。
选好衣服, 配什么鞋子, 什么耳环, 什么口红, 又要忙个不亦乐乎, 似乎决心和新娘
子比个高低。我们男子汉西装一套, 领带一系, 博士研究生也好, 油漆工人也好, 一
律平等。省了许多心思。
第二是参加追悼会。那一年, 简妮同事的丈夫丹尼出海钓鱼未归。两个月未归, 根据
法律判他死亡, 开追悼会。我的黑西装配一条黑领带, 庄严、肃穆得无以复加。神甫
老爷慷慨陈词, 说丹尼从小就有一颗仁慈的心, 现在, 主召他去了天国。只是后来警
察在某处抓了个偷车贼, 死不肯开口, 最后证明是丹尼。他离家出走, 据说竟是因为
父母逼他读博士研究生, 他苦恼不堪, 只好遁迹山林, 以求清静。美国人中也有这等
事, 令人叹为观止。
西装用处之三, 是去求职面谈。这可不比参加婚礼、葬礼, 死活是别人的事儿; 求职,
是当事人性命攸关的大事。但是, 西装于求职到底能帮多少忙, 也是天晓得。不过, 大
概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外国人都说: 宁可 dress up 不要 dress down 呢 。
二十三, 如此大学
一日, 看报纸广告栏, 有一个什么学院, 随时可以入学, 保证找到工作。真是太对
胃口啦。打电话去问情况, 答曰: "电话里说不清楚, 你快来一趟。"
学校在市中心, 大楼房子。接待我的人大概有六十岁了, 头发花白, 三角脸, 如果
在上海, 我一定当他大学校长, 起码也是个教务主任。在美国, 我可说不准。
老先生请我坐下, 皱皮疙瘩的脸马上笑成一朵花。
他递给我一张表格, 请我先填。填好表, 他说好极好极。我问他学费多少? 他说:"
我们不像人家一年收几次钱, 我们只收一次, 啊, 只收一次。" 不容我开口, 他要
我跟他进去, 到里间, 一张小桌子, 让我坐下, 给我一本考试题。
我心里很窝囊, 觉得很被动。题目并不难, 但是, 这一厚本做到什么时候啊? 然而,
过了大约十分钟, 老先生进来收了我的卷子, 我有点狼狈, 我才完成了一半也不到呢。
我跟他到外面一间, 坐下。 老先生依然笑容可掬, 说:"好极好极, 下个星期就来吧。"
我终于忍不住了, 吞吞吐吐地说: "我还没有决定来不来, 只是想先了解一点情况。"
老先生花一样的笑颜顿时凋谢。问他一次收多少钱, 说是八千元, 我说, 我回去考虑
考虑, 就告辞了。
走出大楼, 真如同鸟出樊笼。
后来, 到女儿考大学时, 我在美国新闻周刊的大学排名表上有幸看到这所大学的名字,
倒挂第一; 又有一次在广播里听到, 因品质低劣, 教育部门正考虑吊销其大学资格。
二十四, 移民如同移树
打工, 不能算职业。打工只是一种过渡, 从求学到求职, 从失业到就业之间的过渡。
比如快餐店, 只有业主以之为业, 下面跑堂的, 都是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有谁会在
麦当劳做一辈子呢? 除非他是老板。
职业起码应当有专业特点, 有发展前景。新移民到了美国, 打工赚几千块钱太容易了;
找个称心的职业太不容易了。
真是: 千金易得, 一职难求。
整整一个暑假, 我在社区学院拔草。在这期间, 我申请过许多工作。只要是电子行业,
从装配工到工程师, 我都申请。一封封求职信, 如同断了线的风筝, 有去无回。
今天回过头来看, 平心而论, 当时的我, 虽然有在上海二十年的无线电厂工作经验, 在
美国, 无论干装配工还是干工程师, 都还干不了。可是, 只要能让我在干不了的情况下
干一段时间, 那么, 无论装配工还是工程师, 我便都能干了。
移民就像移植一棵树, 从中国上海的气候、土壤中连根拔起, 移植到美国西雅图的
气候、土壤中来, 有一个成活的问题。
第一年, 也许萎头搭脑, 第二年, 枝叶就舒展些了。适应新的水土, 环境, 需要一个
过程。各人所需时间也许有所不同, 但是, 一定要相信: 一旦成活了, 苹果树照样
结苹果。
二十五, 临时工
第一次去给汽车加油, 别人的油枪都汩汩地出油, 就是我的油枪不出油, 我不知道那
家加油站要先付钱。
第一次开车上高速公路, 是为了求职面谈。结果迟到了一个小时, 不是由于交通阻塞,
而是由于我找不到地方。
第一次有了就业的机会, 第三天我就被炒了鱿鱼。
事情是这样的: 西雅图北面的一家电器修理部在南面开了分部, 招修理技术员。我先和
北面的大老板面谈, 再和南面分部的头头面谈, 说好让我先去北部上三天班, 然后到南
面独当一面。
我有正式工作了, 全家都很高兴。
上班第一天我修了四台机器, 第二天修了三台机器, 第三天中午, 我已经在修第
六台机器了, 心里正高兴, 北面的二老板找我谈话。 他说:"你需要学习。" 我听
了挺感激, 以为公司要送我去培训。 没想到, 他是要送我回家。他给我一张支票,
上面写著: 临时工(casual labor)。
回到家, 儿子听说我丢了工作, 悄悄地流眼泪。从前在上海, 我曾看见他和同学在
马路上边走边夸耀: 我爸爸如何如何。 可是现在......
其实, 这三天 我学到了许多东西, 比如: 怎样填日报表, 怎样写简短的工作报告,
怎样从电脑中查找零件, 怎样使用一些不学不会, 一学就会的工具......这些宝贵
的经验, 使我后来成功地把握住了第二次机会。
在被炒了鱿鱼的当时, 我只有伤心和不平。第二天照常去拔草。
二十六,"将军" 鲍勃
学校的园林部共有四条汉子, 为首的鲍勃三十来岁, 红光满面, 长得膀大腰圆。手
下三员部将, 也都骠悍健壮。
每天, 鲍勃开著插满刀枪戬剑般园林工具的卡车, 在校园中缓缓来去, 如同将军出
来检阅一般。有时候, 干起活儿来, 四个人全打赤膊, 唱起号子, 十分雄壮。
我们拔草工人受雇于鲍勃, 他给我们派工。我们有时候称他鲍勃将军(General Bob)。
美国人官高一级, 气焰万丈。三个园林工人在鲍勃面前, 不干活儿时驯良得像绵羊,
干活儿时勇猛得赛过老虎。
我们拔草时, 有时会觉得三个园林工人似乎有意无意地监视我们, 但是, 鲍勃从来不
会这样。他总是友好地和同学打招呼, 闲聊几句。有一回, 我在学校首脑办公楼四周
拔草, 鲍勃悄悄跟我咬耳朵, 说他的上司就在楼里, 教我装作很忙的样子。说得我红
了脸。
暑假后, 我决定离开社区学院。临走, 鲍勃问我要不要他写推荐信。还说明年夏天没
地方去, 愿意来拔草, 找他好了, 不成问题。我当时从心底里感激他, 转念又想:
要是明年还来拔草, 我也太没出息了。
鲍勃有一本英文版的《易经》, 中午常用《易经》下饭。他告诉我, 根据《易经》的
指点, 他找到了目前这份工作, 很满意。
二十七, 格雷先生
我在社区学院上了三个月课, 拔了三个月草。秋风起了, 草也黄了, 我该上哪儿去呢?
粱先生出了个主意, 说西雅图东部有个职业学校, 那儿有职业训练, 出来容易找工作。
他就是在那儿学过一年汽车修理, 出来先帮人家做, 然后自己开业。我去学什么呢?
学电脑修理, 这是个热门行当, 招生简章上写著: 目前毕业生就业率百分之一百。不
能再好了!
职业学校果然别开生面, 不再是先生设摊, 学生听戏了, 而是师傅带徒弟式的教育。
电子班教室便是实验室; 汽车班的老师和学生都一身油腻, 滚打在车间里。我们电脑维
修班两间教室, 中间打通, 一间是实验室, 一间是修理部。学生分早晚两班, 两个老师
各带一班。
我的老师格雷先生五十来岁, 一副银丝眼镜, 态度和蔼, 衣著光鲜。只是他的理论课实
在让人不敢恭维。比如上数字电路时, 他在黑板上稀哩哗啦往下写, 往往中间推导过程
不对, 结论倒出来了。
有一回我忍不住提了出来, 格雷先生慌了神, 改了几个数字, 还是不对, 他便说: "最
后结论肯定是对的。" 言下之意学生只要知道正确结论便够了。 结论都印在书上, 当
然是对的。老师应该告诉学生结论是怎么来的。
课后, 我做了件傻事: 把推导过程格外详细地写在当天的作业本子上交给老师。平时,
格雷先生从来不吝惜在作业本子上给学生过份其词的赞许, 但是这一回, 他什么也没
有写, 让我从中学到了一点儿什么。
后来, 每逢格雷先生在讲坛上遇到讲不大清楚的问题, 有点儿支吾其词的时候, 美国
同学便会故意大声喊我的名字, 使格雷先生和我都不大自在。
二十八, 谋职有术
格雷先生的本事其实是在课堂之外的。
职业学校的目标不是学分, 不是学历, 而是有了好的学分和学历有时也求之不得的宝
贝: 职业。格雷先生的精明在此而不在彼。
格雷先生的精明充份体现在他一手制订的电脑班的班规里:
第一, 学生每天填日报表, 写当天做了什么, 明天计划做什么。报表逼得你为了填
表而
做点儿什么, 并且渐渐学会无中生有, 小题大作, 屁大的事写得像煞有介事。
第二, 每天有晨会, 每人每周轮到一回上讲坛, 介绍电脑方面的新技术。格雷先生说:
要永远和新技术保持接触。演讲逼得学生去翻杂志, 找资料, 训练学生在众人面前讲
话, 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 偶尔不妨来点儿不懂装懂。
第三, 学生轮流当 Boss, 别的同学向你汇报请示, 老师有事通过你下达。你给别人
写评语。机会均等, 人人得以表现和锻炼自己的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
第四, 电脑班对外也接生意, 学生轮流接电话, 培养每个人和顾客说话的艺术。
格雷先生给每个学生评分。要得到全部满分并不难, 只要你按照格雷先生的要求去做。
我起初在个人仪表一项老拿不到满分, 后来先生暗示我: 一根领带。只要每天系一根
领带, 衣服邋遢点, 仪表也给 4.0 。
至于怎样修电脑, 则各人自学为主。每门课有份考卷, 随要随给。考试不限时间, 哪
天你考完了所有课程, 哪天你就毕业。有位韩国学生, 在韩国教电脑课的,在格雷先
生手下七个月就毕业了。
职业学校如同一部机器, 各色人等进来, 格雷先生按照社会的要求, 把你们都塑造成
一种专业化(professional)的模式, 再放到社会上找职业, 当然是十拿九稳。
二十九,教洋人下棋
某日, 轮到我上讲坛, 一时找不到新鲜材料, 我灵机一动, 把一副围棋带到学校去
了。
在讲坛上, 我说:"现在电脑技术非常发达, 能做这样, 能做那样, 可是, 谁能举例
说说, 甚么事儿电脑干不了吗?" 下面老师学生正面面相觑。
我举起围棋罐儿: "这叫围棋, 是世界上最古老, 规则最简单, 变化最复杂的游戏。
围棋棋盘上共有十九乘十九道格子, 总的信息量就达到三百六十一的阶乘。据我所
知, 这个数字目前世界上容量最大的电脑也远远放不下。所以电脑下不好围棋。棋
手按水平, 由低往高共分九段。有人悬赏百万, 奖励能写出程序, 让电脑战胜初段
棋手的人。这笔奖金至今还悬在那儿呢。"
啊!全场哗然。晨会结束, 休息喝咖啡, 好几个人围著我, 听我说棋。
过了一个周末, 就有两位美国同学各买了一副袖珍小围棋, 要跟我学。
我从前在国内颇有棋瘾, 到了美国后一切向钱看, 所有费时间的嗜好如下棋, 集邮之
类都不戒自去。现经洋人一提, 不觉技痒。于是午休时间常常在咖啡厅免费教棋。好
在围棋规则简单易懂, 教起来不难。麻烦的是术语太多, "打劫"、"倒扑", 谁知道英
文该怎么说? 我便一律授以中文。效果意外的好。
美国同学和我下, 我让九子照样杀得他们"颗粒无收"。我对他们说: 围棋让子局最多
祗让九子。我的老师让九子能赢我; 还有人让九子能赢我的老师。美国同学听了, 一
个个仰天大叫:"上帝啊, 我的上帝!"
放学以后, 我照例去学校附设的夜校打工。有时, 走过咖啡厅, 两位碧眼黄须儿正在
对局, 偶尔高喊:"打劫"、"倒扑", 不禁令人莞尔而笑。
三十,两个半人办夜校
职业学校有个夜校部, 课程设置可谓丰富多彩, 如学钢琴、 吉他、写诗、绘画、跳
舞、插花、缝纫、瑜珈、太极拳...等等等等。虽然也有些如电脑操作之类发展就业
技能的课, 但是大部份都旨在丰富业余生活。
说穿了, 夜校的学生多是饭吃饱了没事干的人; 教师则正好相反, 全是兼职, 大约是
干完了事还嫌饭碗不如意的人。他们在别处上了一天班下来, 再急急忙忙赶到夜校,
上二、三个小时课, 捞点外快, 牺牲自己的业育生活来丰富别人的业余生活。
学生有所得, 所以要付学费; 老师有所失, 但是有钱拿。不公平的事放上几个金钱的
砝码, 便各得其所, 公平合理了。
然而办学的祗有两个半人: 校长苏珊, 办事员萝宾, 和打零工的我。我一周做二十
小时, 算半个人。
苏珊已经是做祖母的人了, 博士头衔, 见多识广。 她老爱说她一共做过十七个学校,
大学、中学都有, 数现在这个学校最糟。
苏珊决定课程设置, 聘用教师, 以及出头露面, 交际应酬。她在夜校,位子最高, 所
以自由度最大, 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 想喊就喊, 想笑就笑, 想骂就骂...尽管学校
最糟, 她并没有另外高就, 也许就因为宁为鸡首, 勿为牛后, 喜欢这点儿自由度。
萝宾日常事务一把抓, 两只手不是在电话上就是在电脑键盘上。忙起来甚至听筒夹在
耳侧, 双手不停按键, 边打电话, 一边还吃东西。她好像认为那种含著口香糖的口音
更有魅力, 说得津津有味, 也吃得津津有味。
除了上卫生间, 萝宾很少离开岗位。每次去卫生间, 她都背著化妆小包。从卫生间回
来, 自然便容光焕发。
苏珊使唤萝宾, 萝宾使唤我, 我使唤一台旧式苹果电脑。没事做的时候, 我也不时的
按键盘。我牢记著从前鲍勃耳授的秘诀: 在 boss 眼皮子底下, 要永远做出忙的样子。
三十一,天涯沦落人
办公室似乎有种不成文的规矩: 越是小角色越是坐得靠近门, 为别人作屏风。
我在夜校打工, 便是当门而坐, 阿猫阿狗进来, 我都首当其冲。然而一般说来, 我甚
么也解决不了, 祗是为坐在我后面的萝宾或是坐在隔壁里间的苏珊通报罢了。
小角色的作用, 任何场所都不可少。三人做贼, 必有一个望风; 三人办公, 必有一个
做屏风。
偶尔, 也有非我不可的时候。一日, 学校谘询处打电话来, 要我去做中文翻译。原来,
一位华人妈妈带著她二十岁的儿子来作就业谘询。妈妈祗能说极简单的英文单词, 儿
子则见腆得连中文也羞于启齿。
青年人从武汉音乐学院毕业, 原在武汉一个专业文艺团体拉小提琴。移民来美两年了,
成天呆在家里。妈妈说:"这可怎么好?" 在美国吃艺术饭极难。他们列举了几个同行的
例子: 谁谁在甚么国际大赛得过奖, 现在在某某乐团跑龙套; 谁谁国内第几名, 一直
在餐馆打工。所以他决心改行。
问他:"打算学甚么呢?"
"学汽车修理。"
"这行当赚钱多"她妈妈补充道。
我大惊失色:"那你这双手今后还能拉琴吗?"
"拉琴有甚么用? 要么到西雅图中心去拉琴要饭比空手乞讨斯文点儿!"
我为之惨然。
三十二, 公车
美国是个私有制社会, 不过这儿也有公与私的竟争, 比如公立学校一般就不如私
立的好。
公不如私, 这实在是人类的耻辱。
我在夜校打工, 有时需要为学校出去拿讲义, 或是把成捆的课程资料送到附近的学
校、疗养所、养老院去。因公外出, 照例必须用公车。
萝宾问我: 有没有驾驶执照? 我说有。她拿起电话问总务处: 公车有没有空? 也说
有。我便带了驾驶执照到总务处拿公车钥匙, 出车。
我马上发现了一个绝不新鲜的秘密: 公车都是老爷车。
我们新移民是开惯老爷车的, 谁知道老爷车也有公与私的不同。私家的老爷车名
副其实是老爷, 车主是车的仆人, 三天两头加油加水, 休息天没事儿便服侍老爷车。
公家的老爷车则相反: 众人是老爷, 车是仆人, 人人用车, 用完了死活不管。故所
以公家的老爷车乃老爷车中之尤其老爷者也。
我坐上车, 首先发动难, 试了十来次, 车总算动了, 开起来摇摇晃晃, 油门和刹车
踩上去都不大有感觉。我提心吊胆, 在外面腾云驾雾般地转了一圈。
第二次让我出车, 我忍不住问: 有别的车吗? 换一辆吧。答曰: 有啊, 一辆小面包
车。我那时还没开过面包车, 但心里想, 总比腾云驾雾玩儿命好啊。
结果, 问题不在是面包车还是小轿车, 问题在于它们都姓"公"。开起来一样腾云驾
雾, 最要命的是在一个弯道上, 车突然熄火了。来往车辆都停下来, 观摩我车技表
演。
回到学校, 我对萝宾说:"怎么公车都是这副德性?"
萝宾说:"管它呢, 祗要轮子还滚就行。"
噫吁戏! 中山先生云:"天下为公"。 难矣哉!
三十三, 美国之梦
中国老师给我灌输共产主义理想。
美国老师给我灌输美国之梦。
实现共产主义实在太难了。马克思说先得解放全人类, 最后才解放无产阶级自己。
事实上, 不少干共产主义的都先忙著解放自己, 结果把全人类坑得更苦。
美国之梦则简明易懂。说的和做的一致: 为自己, 努力干活儿; 努力干活儿, 为自
己。
美国之梦的主体是买一幢房子, 成为一个屋主(Home Owner)。我来美国不到一年就
做屋主了。但是我们的美国之梦要从七年前简妮来美国自费留学算起。梦是由她做
起的, 我和孩子祗是跟著走到梦里来了。
七年里面, 简妮先上不要钱的语言学校(现在要钱了), 打工赚了钱再上学费昂贵的
大学, 借了钱撑到毕业, 找到工作, 办了绿卡。
七年里面, 我因为"内在美", 成了"太空人", 跑到哪儿认识我的人都问老婆有信来
吗, 似乎非要问出个老婆跑了的结果才心满意足。公共汽车上不认识我的车间女工
也津津乐道:"设计科有个人瞎作孽, 老婆到美国去了, 一个人带两个孩子。"
七年里面, 两个孩子上学放学乘电梯, 开电梯的阿姨从来不会忘了说:"妈妈回来过
吗?你们的妈妈不要你们啦。"
我们终于把一切的离愁别恨闲言碎语抛到身后, 在美国合家团聚, 买了房子, 初步
实现了美国之梦。
可是我每天夜里做的全是中国梦。
三十四,新居忆旧居
买了房子, 两层楼, 四间卧室, 三套卫生。 园子里有松, 有竹, 有花, 有草, 两
株梨树才及人高。祗是家具太少, 特别是孩子房间里, 四壁萧然, 就地可以连翻几
个跟头。
中国人爱抚今思昔, 共产党的新词儿叫忆苦思甜。搬进新居, 我们自然而然想起从
前在上海的日子。
结婚时, 我们分得九个半平方米, 是人家三层楼顶上搭出的阁楼。摸黑走六十二级
楼梯, 开门进去, 左起: 椅子、方桌、椅子、茶几、椅子、小书桌、五斗橱、床、
缝纫机, 一圈儿正好回到门口。扣除家具面积, 空地大约还剩两个平方米。
卫生设备吗? 隔壁是大众浴室, 弄堂口有公共厕所, 床底下有一对陪嫁的高脚痰盂。
高脚者, 可以当马桶也。
书桌前有窗, 我在窗两侧的墙上各打了一口橱。左边的放吃的: 瓜子、糖果、奶瓶、
奶糕... 右边的放书, 那时候书真便宜: 十元一角一套十册《史记》, 陈望道的《
修辞学发凡》祗卖六毛钱...我们在那儿住了五年, 生了两个孩子, 后来搬进一幢新
建的公寓。
住阁楼时, 我曾经为共产主义的失败伤心。这整幢房子, 从前住一户人家。解放以后,
原来的房主被压缩到祗住二楼。 屋顶搭起阁楼住人, 楼下暗箱般的储藏室也住人,
一共住了十四户人家。二楼和三楼有抽水马桶和浴缸, 底层和楼顶的人家不得使用。
十四户人家十四只电表, 楼梯口却一片漆黑。路灯本来是有的, 但是底层人家说他们
从来不用上楼的路灯; 楼上人家说楼下人家在楼梯口烧饭, 路灯成了长明灯。大家都
觉得自己吃亏, 乾脆把公用灯废了, 从此有私无公。
想想无数革命先辈抛头颅, 洒热血, 把江山打了下来, 如今我们白天在单位 高喊:"
要斗私批修。" 晚上却各人自管家里亮, 任他外面黑一团。 我真想到天安门广场的
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痛哭一场。
三十五, 小芳邻
搬进新居, 第二天便有人敲门。
我先从门孔窥视, 不见人影。开门一看: 祗见是个七、八岁的小孩, 仰著脸问我:"我
可以来玩吗?" 他叫J.B. 。他说要不是妈妈阻止, 昨天他就来了。原来附近祗有他一
个小孩, 好不容易看到有孩子的人家搬来了, 他兴奋得不得了。
从此, J.B. 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来了, 便找我家孩子和他玩。有时候, 我那儿子对他
懒洋洋的, 爱理不理, 他也不在乎, 还是像小狗一样跟在后面。不管玩甚么, 都起劲
得很。
我们要吃饭了, 他还不走。问他:"在我们家吃饭吗?" 他便兴奋得红了脸, 给妈妈打电
话:"人家邀请我吃饭呢。"
美国人很少吃鸭子。一回, 吃烤鸭, 问他: 敢吃吗? 他把一块鸭肉塞进嘴, 囫囵著就
往肚里咽。他认为这是礼貌。吓得我们忙叫他不爱吃就吐出来。
他虽然贪玩, 但是很乖, 做甚么事都先请示妈妈, 说好几点钟回去, 分秒不差。钟点一
到, 一声 "bye, bye", 拔腿就跑。
J.B. 胆子大, 对别人的话顶真。一次, 带他到海上划船, 我在水里游泳, 风浪比较大。
我随口说:"你下来吗?" 他马上跳水, 朝我扑过来。我倒吓了一跳。
几年以后, J.B. 的父母离异, 把房子卖了, J.B. 跟妈妈到佛罗里达州外婆家去。
临走之前, 我们请他们母子到中餐馆吃了顿饭。他后来还给我们寄来一张迪斯尼的明信
片, 字写得歪歪扭扭, 涂涂改改。
屈指算来, J.B. 现在也该上中学了。他小时候身体比较孱弱, 希望他发育以后会长得
强壮起来。
我衷心为你祝福! 亲爱的 J.B. 。
三十六, 艺术家苏珊
J.B. 的妈妈名叫苏珊, 帮人家做广告设计为生。这样的人在美国便可以称为艺术家
了。
美国人给起衔头来很大方: 写文章的, 作家; 画画儿的, 艺术家; 拉琴的, 音乐家。
不像中国人那样字斟句酌, 似乎非得齐白石、梅兰芳不足以称为艺术家。
英文里面, 画家和油漆匠甚至是同一个词儿, 要是在中国, 画家要气得上吊。
苏珊是艺术家, 她自己这样说。春节到了, 我用红纸在大门上用篆书写了: 恭贺新
禧。她遇见我, 说:"我是艺术家, 我懂, 你门上贴的那是艺术品。" 她到我家来,
也会欣赏墙上的字画。甚至连印章的刀法, 字和空白的布局都能鉴赏。
苏珊搞的是装潢艺术。她装潢的第一件艺术品便是她自己。她用色大胆, 善于搭配
色块, 造成鲜艳新奇的效果。星期日她把自己装潢好了, 带J.B.出去吃饭, 常在我
们门口停车, 接我们的孩子一起去。车窗口便是一幅西洋美人图。
我们居民区进口竖著一块木牌, 上面有苏珊设计的图案: 取蓝、红、黄三色, 拼成
一只机灵可爱的小鸟。苏珊走了, 每回见到那只可爱的小鸟, 我们便会想起她。
和一些有名的艺术家一样, 苏珊也有她艺术家的逸事。一回, 她极其机密地告诉我
们, 说她最近从电视里学到, 小数如果乘以十, 祗要把小数点移一位就行了。方便
得不得了!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 都以为听错了话。哎, 她到底是位艺术家, 不是数学家。
三十七, 去教堂"钓鱼"
家晓不信教, 但是自来美国之后, 常常去教堂。他说他去"钓鱼", 愿者上钩, 钓饵
便是自己的可怜。
那些在人生的战场上争夺斯杀了一星期的人, 星期天需要到教堂去净化灵魂, 求取
一点精神上的养息与安慰。他们见了来美国不久的外国学生或移民, 非常乐意提供
帮助。
我家对门一位美国老头有一次从教堂回来, 曾经兴致勃勃地告诉我: 碰到一家刚从
苏联来的移民, 共有十一个小孩, 居然从来没有吃过冰淇淋。他买了五加仑冰淇淋,
让他们死命吃了个饱。
家晓说, 在教堂可以找到人送你去考驾驶执照, 找到油漆、清理园子、帮助烧菜的
主顾, 还会遇到主动热心的红娘 (我以为是媒婆。按: 当公子和小姐两情相悦之时,
抱着被子送小姐去西厢幽会的是红娘; 在陌生两性之间牵线拉皮条的乃是媒婆的行
当。)
教友们在教堂相聚, 往往一个人脸上写着可怜, 十个人上脸写着怜悯, 粥多僧少,
所以家晓去教堂总有所得。不过也有例外之时, 一回, 一只黑口袋传过来, 上帝
"垂钓": 请自愿捐款。家晓此时虽不上钩, 老着脸把传过来的黑口袋原封不动传下
去, 心中却有点儿耿耿。
我昔日受无神论毒害甚深, 从来不去教堂。搬进新居, 曾几次有教徒登门相邀, 均
婉言谢绝。在我看来, 是人造了上帝, 而不是上帝造了人。有工夫去教堂, 还不如
除草剪枝, 扫扫街道, 让世界看上去更乾净、美好一点儿。
三十八,士为知己者用
我在职业学校不到半年便走了, 因为我找到了职业。
那天, 我在电脑班上课时, 忽然接到电话, 一家公司约我去面谈。电话里对方的姓
名、公司名称我都记不住, 只记住了面谈的日期和时间。
回到家, 我把所有寄求职简历的记录都翻出来, 一一过目, 终于捉摸出了是哪一家
打来的电话。我又从电话簿上查到该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再打电话去问了从我
家去该公司怎么走法。
面谈那天, 我按时赶到公司, 说不出要找谁, 祗好笼统地说: 我是谁, 约好了一
点钟来面谈。秘书小姐说: 是找某某吗? 我忙说: 是啊。当时由于语言上一知半解,
办起事祗好拐弯摸角。这些情况, 我今天写起来都觉得格外费劲。
面谈时, 我意外地发现经理先生的档案夹里有两份我的求职简历。一份是一个多月
前我从报上看到招人广告直接给公司寄去的。公司根本没理睬我。另一份是一家技
术人材服务公司转去的。
大约一星期之前, 我看到一家技术服务公司登报招同样的技术员, 马上打电话。由
于简历寄出, 有过太多的泥牛入海的经验, 这回我提出亲自送简历来面谈, 对方
同意了。和我谈话的小姐不过二十来岁, 她听说我曾参加为电视台设计制造音响控
制台, 马上说:"那可包括了几乎全部的音响技术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当时
我是又感动, 又佩服。来美国以后, 头一回遇到了知己。
靠了她的介绍, 我一星期内便接到了面谈通知, 第二个星期便正式上班。一做便是
六年, 从技术员做到工程师。
古人云: "士为知己者用。" 话说得很自负。今日的现实是: 如果要找工作, 第一得
自己明白自己能干甚么, 第二要让雇主知道你能干甚么。技术人材服务公司是一种
空头皮包公司, 他们的全部工作便是搞清楚你能干甚么, 再把这个信息告诉雇主。
他们为你找到了饭碗, 这同时又是他们自己的饭碗。
三十九,朋友们, 再见
知道我找到了正式工作, 电脑班的同学们都为我高兴, 祝贺我, 羡慕我。
但是也有为我惋惜的。 有位女同学, 同桌吃午饭的时候对我说: "你这样半途而废,
拿不到文凭, 岂不前功尽弃?" 她的真诚使我感动, 我当时竟有点儿赧然。
有的男同学说, 我走了, 他们失去了一个带来不少知识的朋友。美国人真会说话, 我
从来没有想到过, 英文说得结结巴巴的我,会留给他们那样的印象。
临别, 夜校的萝宾和苏珊合起来送给我一对派克笔和一张卡片。卡片上, 萝宾写了些
常用的祝愿和感谢的话。苏珊到底是夜校的校长, 不愧有个博士头衔, 她牛刀小试,
用了一点儿当年写博士论文的水平, 写的句子我不换气还读不下来, 比如"但愿我们
对你的帮助像你对我们的帮助一样让人难以忘怀"啦, 我读了几遍,才大致上明白了
意思。
格雷先生很有点江湖中人的潇洒, 自从知道我找到了工作, 他便主动和我解除了师生
关系, 对我的说话的口气大变, 客气而平等, 像朋友, 像同事, 像邻居。
职业学校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朋友同样让我难忘。有一回我汽车外面的反光镜撞断了,
送给汽车班的教师看, 他说镜架是生铝铸造的, 不好焊, 但还是让我把镜架留下, 试
用一种新的焊接工艺替我焊好了。我始终记得他坦诚的笑容。
再有一回, 我在夜校打工的时候, 替一位正在上课的同学送电话留言, 他的妻子在
高速公路上汽车抛锚了。那同学接过电话条子, 双目失神, 一言不发。很难想像是怎
样沉重的生活负担, 会把一个年轻人压成那副模样。
在别人眼里我脱去了失业的帽子; 我从此戴上了职业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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