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 亦 舒 往事象一片云, 往事似一个梦, 云散只留下雨中的我, 梦醒孤身拥衾不胜寒。 我追逐那云, 我追逐那梦, 只为着, 你我曾经深爱过…… 自鞍山回来,十分疲倦,往内地做过生意的人,都会知道辛苦,无论体力脑力, 都接受极度的挑战,一不小心,立刻败下阵来。 而且第二天接着要上班开会,下星期做好报告立时三刻要飞匹兹堡。 近两年来我这个人好比一只球,被踢来踢去,团团转。我大力门铃。女佣没来 应门。 她是个钟点佣人,每天下午应当在屋内。 无奈,我取出门匙打开大门,把两只箱子拉进去。 我大声叫妻的名字:“利璧迦,利璧迦。” 汉人应我。 一个男人最恨辛劳的回到家没人应。 我不悦,抱杯咖啡坐下。 茶几上堆满旧报纸及信件,我用手抹一抹脸,很累,但不想睡,等到利璧迦回 来,我要把好消息告诉她。 我将厚呢大衣挂好,逐层将冬衣剥下:凯斯眯外套、丝棉背心、全毛衬衫、摩 利内衣,像踪子一般,不然还不足应付零下十度的气温。 洗把脸,我躺在床上伸伸腿。 不想睡也悠悠然进入梦乡,鼻中闻到利璧迦的香水味,是什么牌子? 如树林中 清晨的露水味。 大门有响声,我挣扎起床,“利璧迦。”我扬声。 没人应。 我自睡房摸出去,客厅没有人,只有我的皮鞋在地毯当中。 我拉开大门,并没有谁在那里。 我纳罕,今日为何心神恍惚。 我回到床上,用手臂枕在脑后,打算休息。又忍不住起身到厨房取啤酒喝,顺 便打电话到父母家。 父亲说:“回来了,几时再出发?” 我问:“利璧迦有没有来过?” “没有,她足有半年没来过。”语气非常不满; 我有点惆怅,利璧迦与他们始终不是很接近。 “上头怎么说?” “合作的事已谈得七七八八,只余维修的难题。” “要不要来吃饭?”父亲问:“你们那里,一向有一顿没一顿的。” “太疲倦。” “那么休息吧。” 我再拨到岳家去,小姨来接听。 “姐夫,有没有替我到上海去找古董钻饰?” “找什么,那些东西也不过是香港人带回去,假充是上海人保存得好,再卖与 香港的阿木林。” “去你的。” “利璧迦有没有来过?” “没有。” “在搓麻将?”那边人声沸腾。 “是。” “多赢一点。”我挂上电话。 也许她同朋友出去了,也许开夜工,有一个礼拜没见到她,竟有点挂念。 我做了三文治吃。 实在筋疲力尽,便回自己睡房开着电毡,一下子堕入黑甜乡。 半夜转身,仿佛听见电视机中絮絮对话声。 啊,利璧迦回来了,她习惯在深夜看电视,非到十二点多不肯睡,有时节目坏 得离奇,她也撑着心不在焉的看下去,第二天又起不来。 我安心的睡熟。 第二天我被闹钟吵醒,睁开眼便叫:“利璧迦。” 没有回应。 我掀开被子去找她。 睡房原封不动,被褥整整齐齐叠在床后。 我突然醒悟,她没有回来过,昨夜她根本没有回来过,一切是我自己的幻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人呢? 已经没有时间猜测,我要赶回公司。 这个女人,我不税,在百忙中与我加忙,明知我要集中火力应付公事,还要给 我不必要的麻烦。 我开车赶回写字楼,吩咐秘书打电话到利璧迦的公司去,“还有,每隔一小时 打一次电话回我家,直到佣人接听。” 整个上午我心情烦躁。 印象中结婚八年,利璧迦从未试过外宿,回到家她唯一的嗜好便是看电视听音 乐,连周末都躲在房中,不搓麻将,不上街。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会议完毕,女秘书忙不迭的同我说:“周先生,那边说周太太已经辞职。” “什么?” “她们说周太太早一个月已经没上班。”她重复。 “早一个月?”我发呆。 那种大公司辞职要提前三个月通知,她又已经一个月没上班,总共四个月时间, 这么说来,早在夏季,她已经决定不再做事。 为什么不同我商量?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放下文件,“我家里没有人应?” “有,女佣在。” “替我接线。” 电话接通,我立即问:“你几时见过太太?” “是周先生?” “是,我问你,你昨日见过太太没有?” “周先生,我还以为她同你一起出了门,这阵子我都看不见你们换下来的衣服。” 我震惊。 “约莫有多少天?”我追问。 “我记得你是十五号出门的,那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 “你怎么知道?” “床上不像有人睡过。”我真正呆住。 有计划,一切都是筹备过的,她等我前脚出了门,后脚便离家出走。 为什么? 开这样的玩笑作啥?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事大可以摊开来说个明 白。我取过外套回家去。打开衣柜,发觉大部分衣服都已取走,一套路易维当的行 李袋也告失踪。利璧迦走了?我不置信。没有留下片言只宇,就这样走了?她是个很 黏家的女人,认为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便是这个家,连长途旅行都不肯参加,现在 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取出罐头啤酒,喝一口,停下神来。 我们并没有吵架,她也没有表示过什么不满。 也许她在父母那里,再正常的女人也会使小性子,她有这个权利。 我静一会儿,压抑着再度回公司开工。 莫紧张莫彷徨,也许到下班时分,一开门她已经坐在客厅中。 那日终于忙到七点钟才离开办公室,女秘书的目光疑惑,心内一定在想:老周 同他的妻怎么了?继老陈小李阿张之后,他们这一对也靠不住了? 屋里漆黑一片,往日我晚回家,她在房内,也一定替我开亮走廊中的一盏小水 晶灯。 我颓然倒坐沙发上,取起电话,追踪岳家。” 小姨说:“她真没有来过,你们吵架?” “没有,你知道你姐姐,她脾气是有点乖僻,也从不与人正面冲突,我们结婚 八年,没有失过风度。” 小姨沉默一会儿,“要不要报警?” “太笑话了。” “也许有意外。” “什么意外,整套箱子都搬走了。” “她会回来的。” “我也知道她会回来,可是这算什么。” “暂且莫告诉爸妈,兔他们担心。”小姨说。 “知道。” “她会不会到朋友家去了,找找看。” “我不会到处去找。” “姐夫——”看样子她要劝我几句。 “后天我要飞匹兹堡,如果她回来,你同我稳住她。” “能不能按兵不动?” “不行。” 小姨不与我分辩,放下话筒。 真的不行,我也不过是人家伙计,地位高些,薪水多点,并不代表我可以不听 命于人,假使有朝一日做了老板,更加要削尖了脑袋去钻,有什么时间寻找逃妻。 过几日她无论什么气消了,自然会得回来。 那日半夜,模糊间听见音乐响。 是利璧迦最喜欢听的几首怨曲,音响如蚊叫般细微,若隐若现。 往日我听见,会得起身把房门关上,但今夜我起身推开她房门。 “利璧迦。” 房里空荡荡。 无线电没有开着,一片黑暗。 她并没有如往日般躺在床上抽烟。 后半夜我并没有再睡。 东方渐渐鱼肚自,海港蒙着层烟霞,一片灰紫,我无暇欣赏,赶回公司。 门口碰到张晴,她正等后生开锁。 “这么早。”她说。 “你也早。” “做一杯咖啡给你?” “谢谢。” “一颗糖?” “好记性。” 她捧着咖啡进来,我还在发呆。 她闲闲地坐我对面,“听说你太太搬出去住了?” 消息传得倒是真快。 我说:“她在东京。” 张晴一点不隐瞒她那幸灾乐祸之情,“没有什么不妥吧。” 我再无心情也得微笑,“多谢你关心。” “她辞了工你也不知道?” “公司还欠她有薪假期那张支票,我得替她拿回来呀。” “周至美。” “什么?” “记得,万一你们两口子有啥不妥,我可是排第一位。” 这个笑话说说也不止一两年了,以前听在耳朵里,认为是女性对我的至高赞美, 今天却特别刺耳。 我看着张晴。 很多男人会认为张晴活泼可爱吧,人如其名,永恒的大太阳,但我在英国受教 育,我习惯阴天,濡湿的青石板路、紫黑色的玫瑰花、女孩子们白得如象牙的皮肤、 优郁的眼神,才使我心跳。 我取过笔,“要开工了。” “你总是不给人机会。” “我是个一女之男。” “咱们走着瞧。” 她出去了。 我摇摇头,这个女孩子,永远如此浓妆,眼圈黑还不够,连眼睫毛上都还要搽 一层黑油,一只一只似甲由脚。 还是本市著名锋头女呢。 捱到九点正,我翻开黄页找到郭祠芬的电话。 那边女声应我:“小郭侦探社。”“小郭在吗?” “郭先生今日出差。” “我叫周至美,你让他覆我电话。”我报上号码。 “是。” 什么出差,小郭这只鬼有什么生意,还出差呢,八成是在家躲懒,我莞尔,他 那女秘书倒是精灵。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他回我消息。 “周至美,怎么会是你。” “郭祠芬,闲话少说,劳驾你出来一趟,有要事商量。” “此刻我的费用同一级大律师一样,自出门那分钟起计,每小时八百港元。” “去你的!”我恼怒,“你坐台子收不收钱?”“周至美,到底什么事?”“小 郭,我老婆不见了。” 那边沉默十秒钟。 然后他不置信地说:“尊夫人,不会吧。” “辞工、离家,早有预谋。” “过数日她气平了就回来的。” “小郭,你不明白,我们并无斗气。” “我能做什么?” “我不方便逐家逐户去查她——” “下不了台,我明白。” “你别打断我好不好?” “好好,拿我出气吧。”郭祠芬说; “你负责替我把她找回来,我明日要去美国三日,回来要听好消息。”我说。 他沉吟一会儿,“你几点钟下班?” “五点,不,六点。” “我到府上拜候。” 这还差不多。 小郭来得狠准时。 他巡遍我的公寓,衣柜鞋柜药柜全部打开来研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连厨房 中一只玻璃杯他都不放过。 我们家只有一只抽屉是上锁的,即使如此,钥匙也不过在案头一只瓷盆内。 瓷盆白底蓝纹,上面有李白的两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是那种普通礼品小店买的,但利璧迦显然很喜欢它,不然怎么会搁在案上好几年。 “我能否查看抽屉里的物品?” “请便。” 半小时后他与我坐下来,共商大事。 他喝绿茶,我喝咖啡。 我开张支票给他,他小心翼翼、神色温柔地把它藏进外套里袋。 他开口:“毫无疑问,她离家出走了。” 我用手托着头,心中开始感觉到一阵炙痛,不用小郭说我也知道。 但为计么呢? “你有外遇?”小郭问。 “绝无。” “她有外遇?”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的说。 “那是为了什么?”他倒来问我。 “小郭,你这浑球,我付给你高价,就是想猜你找出答案。” “你们生活很富裕舒服呀,一般市民口中的成功人士还比不上你们,怎么出的 毛病?” 他含笑问。我把咖啡杯重重顿在茶几上,液体溅出来,洒在玻璃上,形成图案。 “你有没有她的照片?”“有。” 我找半晌,把一张与妻子合摄的照片递予郭祠芬。 “这是几时拍的?” “数年前。” “没有更近的照片?” “没有。” “为什么?” “小郭,近照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不耐烦。 “周至美,你的是两夫妻,怎么会数年来一直没有合照?” “我们俩都不喜欢拍照,好了没有?” “这张照片又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 一个晚宴吧,持宝丽莱的摄影师迎上来, 推辞不过,因利乘便,留下倩影。”小郭语带责备。 “看,”我说:“你认为我应当买一架哈苏,专用替妻子摄制人像?” 他把照片放进皮夹子内。 “这间屋子呢,买了多久?” “半年。” 他扬起一条眉毛。 “机会把握得分秒不差,草签之前屋价已经跌至最低点。我还抓着现款死忍,” 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谁知一宣布大局,楼宇更加跌破底价,连成本都不 够,我立刻买下来,此刻又上升百分之十左右。” “多少钱?”“一百二十万港元。” 小郭吹一声口哨,麦示赞许:“噫,拣了空前的便宜货。” ”早二十四个月,一倍这个价钱也不行。” 才得意着,想到饶是这样,利璧迦还是离我而去,不禁兴致阑珊。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买房子?” “我同你打—个譬喻:有一匹千里天马,平常以你永远追不上的速度奔驰,阁 下一向只有眼睁睁看的份,忽然之间受特殊因素影响,它的速度慢下来,阁下还不 把握这个机会飞奔追近,抢上马背? ”小郭点点头,“你这个看法,也有点道理, 只是我请问你,你怎么知道天马一定会跑向你的乌托邦?” “这是要赌一记的,是不是?” “本市每人都是睹徒,勿买穷定。”我说。 “下一句是买了稳定。” “别这样悲观,小郭。” “把门匙给我,你回来的时候,给你答案。” 他告辞。 尽管我看时局看得那么透彻,但看身边的人却如雾中花。我完完全全泄了气, 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信心看样子会渐渐毁在这件事上。我不认为我会原谅利璧迦这种 幼稚及不负责任的行为。一知道她的行踪我便会约她出来谈个清楚。我连胡子都没 刮便上飞机,空中侍应生照例对头等舱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双腿睡觉。 多年来我习惯在飞行中休息,因为一下飞机要即刻去开会。 这次我闷闷不乐。 我在检讨我们的婚姻。 我们一直是对模范夫妻,两个成熟与独立的人因爱情结合在一起,又早早决定 不要后裔。她有她的事业,我有我的事业,在必要时又可以互相扶持。这样理想的 关系,毛病出在哪里? 搜索枯肠,也不记得她曾经说过对这段婚姻有什么不满的话。 我气愤、怨怼,胸中似有一团慢火在烧:多少女人为丈夫出生入死还紧守岗位, 我有什么地方失职,她要离我而去来惩罚我? 落飞机时喝的酒有点上头,空旷地方风急,我扯一扯大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圆音正的京片子。 这还有谁呢,我转过身来。 “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卫理仁,跟你说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卫理仁。” “好好,”我说:“你怎么接我来了?” 她很诧异,“周,你喝酒?” “是。” “你是从来不喝的。” “怎么会来接我?” “因为过几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马利安说。 “你调职?”我说。 “我升了。” “该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让我看清楚你。”我扶着她双肩。 她金发熨得很蓬松,灰色猫儿眼,三围略宽,但正因为身上有肉,才更像个女 人,看上去似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 这样标致的洋女,对我倾心已不止一两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个 随便的男人,我从不曾动过马利安的脑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还要我怎样。 “周,上车呀。” 我仍然不想放纵自己,继续拒绝马利安的柔情蜜意。 开完会我同她去吃饭。 马利安是英美混血几,在纽卡素出生,于匹兹堡长大,她说她一生与工业城脱 不了干系,父母离异后,她似人球般被双亲在两大洲踢来踢去,终于在大学学得一 口好中文,能书能写,自此在东南亚的分公司打出一个局面来,因兼有管理科文凭, 老板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欢我,有心事都告诉我。 马利安的母亲有一句名言:“别的女人在男人处得到归宿,我自男人处得到玷 辱、羞耻及失望。” 讲得多了,马利安牢牢的记在心头,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甘八九岁。 她有个天真的想法,认为东方男性比较高贵. 心情好的时候,我也曾同她打情骂俏:“但马利安,你若以为中国男子都似我, 你就错了呢。” 晚餐的时候,我向她诉苦:“马利安,你说我有何不妥?” “你? 周,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紧我的手,“任何时候,只要吹 一下口哨,我便跟随你,水深火热,在所不计。” 利璧迦,听见没有? “你认为我有没有缺点?”我说 “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马利安说。 “不,说正经的。” 马利安说:“每个人都有缺点,不是相处长久不易发觉,这样吧,我们先同居 六个月,然后我告诉你,你有何不妥。” “马利安。” “叫我卫理仁,周,我爱中国简直爱疯了。” 我说:“拿着超级大国的护照来爱中国,是最容易不够的事。”. “你不信我?”她问。‘ ’ 我情绪低落,声音发呆,也无心再与她聊下去。尽喝着闷酒。 “周,有什么不对?” “大大的不对。” “说来我听。” “大英帝国追我欠税,老板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踪,我 自己又为回归的问题彷徨。” “周,你总不肯同我正经地说话。”她嗔说。 我抚摸她柔软如丝的金发。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金发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 得见新长出来的深色发脚。 马利安这一头金发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细丝,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来,我煮咖啡给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觉得很不是味道,脸上有不欢之色。 马利安把我送回旅馆,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着天花板良久,终于 闭上疲倦酸痛的双眼。 我梦见利璧迦在我身边徘徊。 我可以察觉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来找书看的习惯,并不太过轻手轻 脚,但也不致把我惊醒,我至多转两个身又堕入梦乡。 我梦见我伸手拉她,她低头看床上的我,她微笑着。 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边。 至此我已没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图,我开始焦虑,只希望她平安回来。 开了三日会,我都忍耐着,没有打电话回家。 临走那一夜,我拨了家中号码,等着回音。 电话响了许久许久,没有人来应,自动切断。 我以前也从来没在出门时婆婆妈妈,做过这种事。 我尚想再拨,马利安进我房来,我只得放下话筒。 “要走了,一点钟飞机。”她催我。 她很兴奋,久已向往东方之珠,来不及要穿着比坚尼泳衣躺在白色游艇甲板上 晒成金色,认识城内著名富有的花花公子,与他们把臂共游太平山,吃活捉的海鲜, 喝水杯装的拔兰地,坐豪华大汽车,一切像香烟广告中的剧情。 也许我把她想得太幼稚,直觉上金发美女全部是浮浅的。 马利安的一口标准北京话能帮助她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我不能小觑她的志向。 在飞机上她问:“你在想什么?” “还不是立方氮化硼。” “周,你可以与它结婚了。” 我呆呆的看着手上的报纸,没有作出往日俏皮的回答。 “周,你精神不太好,开到茶蘼还是怎么的? ”中文到底是精妙的语言,洋人 说得再好,也还有会错意的地方,马利安又特别爱用成语、诗词,以及北方的歇后 语,炒成一碟,有时候不大消化,但往往引来意外的效果,十分谐趣。 “你为谁骇然销魂?”她又问。 我长长叹息一声。 “看样子,你为她叹十声呢,”马利安问:“她是谁?” “立方氮化硼。” “多长多动听的闺名。”马利安说:“中国人打算采用它吗?” “太贵了,全球都只可以作小规模实验。” “我真不明白,这项伟大的发现至今也有二十多三十年,为何无人推广。” “因为钱已全花在先进武器上。”我用报纸遮住头。 “你打算去装置这部机器?” “一共十部。” “维修?” “也是我。” “要多久?” “还要看着它的生产过程做报告,一年少不了。” “周,带我去中国东北。”她兴奋。 “只怕我不带你,公司也会派你去的。” “天气如何?” “冷。” “比赫尔辛基如何?”她侧侧头。 “那是你去过最冷的地方?” “是。” “简直可算四季如春。” “我不相信。” “欢迎实地观光。” “周——” 我故意扯起轻微的鼻鼾。 我心中挂住的,还是利璧迦。 也许她已经到家了。这一程飞机简直坐老人。 我匆匆取了手提行李奔离飞机场,马利安大急,追出来要声讨我。 我对她喊:“外面自然有人接应你。” 跳上车,我着司机直驶回家。往日如果时间还这么早,我非得回公司做功课不 可。 但今日我要赶回去。 到家,我发觉门廊前一盏灯开着,心便突一跳。利璧迦习惯开亮这盏灯等我回 来,我用手大力按几下铃,电子门铃的组合是“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这首歌头一 句。 我等不及用锁匙开门进去。 鼻中闻到清微的幽香,她惯用的香水。 “利璧迦。”我一路寻过去。 厨房中咖啡壶的蒸气在卟卟顶动,漫溢温馨,小烤炉里有芝士吐司,我心爱的 食物。 “利璧迦。”我完全松弛,相信她已经回来。 她心爱的一件旧毛巾浴袍搭在书房中,我踏入浴间,有淙淙水龙头声, “利璧迦。” 我冒昧推开磨砂玻璃门,几乎听见她应我的声音:至美,是你?” 浴缸里冒出一阵蒸气,却没有人。 我冲出客厅,“利璧迦,利璧迦。”我疯狂地叫。 我在沙发前煞住脚步,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人,背着我,一边抽烟一边在喝咖啡。 我厉声问:“谁?” 他很戏剧化的转过身子,对正我。 是小郭,这人故弄玄虚,戏剧化得不似真人。 “你。” “可不就是我。” “利璧迦呢。”我向他要人。 “她没有回来。” “什么?”我嗥叫起来。 “她不会回来了。” “你混说什么?她明明在这里,你看,点心已经做下,她准备淋浴……她人呢?” “这是我布局的。”他喷出一口气 我咆吼,声嘶力竭地扑过去,因为势道太猛,我们两条大汉连椅子一齐撞倒在 地上,作滚地葫芦。 “为什么?为什么作弄我?” 他的脖子被我扼住,透不过气来,“喂,喂,周至美,我不过是要看看你是否, 咳咳咳,喂,你是否真的想念她松手松手,要闹出人命来了,放开我”他挣扎。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松开他。 他爬起来,坐沙发上喘气。 我跌坐在墙角,用手掩着面孔。 “看样子你倒还留恋她。”小郭边抚着脖子。 “你放什么屁,我们八年夫妻。” 他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张,递给我,“要得七十五分以上,才算好丈夫。” “什么东西?”我拾过翻阅。 “测验你是否有资格做个好丈夫。” “笑话。” “并不那么好笑,你有无胆量一试?” “当然。” 小郭给我一支笔。 像份试卷一样,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问题。 我阅第一题。 她的芳龄。 我立刻写三十。随即犹疑,抑或是甘九? 慢着,我比她大三岁,我三十三。她 应当是三十。 我看第二条问题。(二)她换了身份证没有。 神经病,我怎么知道,这同做一个丈夫有什么关系,我打一个交叉符号。(三) 她公司电话号码是什么。 号码在我公司的自动拨号机内,我并没有把它背熟,又是一个叉号。(四)她心 爱的颜色是什么。 我抬起头来问小郭:“开什么玩笑?” 小郭凝视我,“周至美,你一向以老成持重驰名,就算我偶尔开你一次玩笑, 也无伤大雅,请继续看下去。” 心爱的颜色。白?(五)她的生日。十二月三十号。(六)上次见她的父母的日子。 半年?(七)她常用的香水。叫什么?那只清如晨露的香氛。(八)什么地方买衣服。全 世界吧。(九)爱吃的食物。三文治?我们是便食之家。(十)吸烟否?自然吸的。(十 一) 有无阅读习惯。有,常到我房来取书。(十二)家中订阅哪几份报纸。不知道, 我只在公司看西报。(十三) 她阅何种杂志?妇女杂志。(十四)她身份征号码。我背 不出来,但税单上有。(十五) 家中电费若干,一千元?(十六)家中有几扇门。神经 病。(十七) 女佣月薪若干。两千?(十八)每月家用若干。我们根本没有基本开销, 每年年终我写张支票给利璧迦,就是那样。 这小郭走火入魔,无缘无故调查起这种琐事来。 我看下去。(十九)她最渴望什么?女人都喜欢钻饰。(二十)她上次升级是几时。 升什么,她做份工作也不过是为消遣,有个地方去坐着。 我继续看下去,(二十一)她的朋友是谁。不过是些太大小姐。(二十二)她的敌 人是淮。也不过是些太太小姐。(二十三)她的嗜好。这真难倒我,我不知道。 小郭看我答到这里,冷笑,摇头。 “干什么?” “周至美,周至美,你对这个家一无所知,你甚至不像是住在这个家里的人。” “胡说。” “事实胜于雄辩,所以我叫你做这个测验。”“有多少男人似你这般婆妈罗嗦? 男人是做大事的,我又不是管家婆。” “你上次送花给她是几时?” “好端端送啥子花,”我恼羞成怒,“反正到了那一天,少不了你的花圈就是。” “周至美,你们夫妻俩为什么分房?” “因为她怕我需索无穷!” “别闹意气,从实招来。” “你问这些私人的问题干什么? ”我大声说:“我付你酬劳,叫你找利璧迦, 你到底找到没有?” “没有。” “无用之徒。” “找到又如何?” “求她回来。” “不怕她再走?”小郭咄咄逼人。 我瞪着他。 “如果你着紧她,总得找出她出走的理由,免得重蹈覆辙。” 我百分之一百泄气。倒在沙发上。 “周至美,你不关心她,你连她岁数都搅错,她只有甘九岁,不是三十岁,很 多女人会为了这一年同你拼命,还有,她生日不在十二月三十,在甘九号。她心爱 的颜色是黑色,你只要拉开她的衣柜便知道,根本没有其他色素的衣服。她常用朗 凡的香水‘晨曦’,她心爱的读物是国家地理杂志——” “你怎么知道?”我坐起来,瞠目结舌。 “老周,正如你说,我是收取酬劳的。” 国家地理杂志,这个名词仿佛敲响了什么。 我陷入沉思中。 是的,我听利璧迦说起过。 是那么一个晚上,她慵倦的靠在床上看电视中的沙漠探险历奇纪录片,我在找 领带。 忽然听得她说,她希望跟随国家地理杂志的探险队出发去天之涯海之角,“我 只要带着我那罐金色的润面霜,就可以出发了。” 我当时忍不住笑为两截。 女人!一边幻想去满布毒蝎的黄沙地,一边忘不了美容,还希祈她们做什么大 事? 跟着她说:“怎么,你不相信我会走?” 我记得我说:“他们不会要你的。” 她没有回答我,眼神转回到电视机旁。 现在想起那几句对白,忽然一点都不好笑了。 有迹象,是早有迹象的,小郭说得对,我可能是有点粗心,但那是因为我把全 部功夫用在事业上呀,男人勤力做事,还不是为了家庭。我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们根本不了解我。” “你了解你自己吗?” “小郭,不要再逼我。” ‘问卷上还有七十多条问题,你留着慢慢看吧,我保证你答不到十条。”“小 郭,她人呢。” “我不知道。” “你做什么侦探?” “我与助手们忙了三日三夜,全无线索,我们怀疑她早巳离开本埠。” “亲友家都去查过了?” “全部查过。她朋友不多,没有知已。” “那么,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利璧迦离我而去?” “你放心,我们问得很含蓄,你不必担心你的面子问题。” “你肯定她不会躲在某处,偷偷地看我心急如焚般团团转?” “你认为她会那样无聊?”小郭白我一眼。 我颓然说:“不会。” 他问:“你们到底为何分居?” “我扯鼻鼾。” 小郭一怔,哈哈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 “为着这个便分居睡?” “是,我们一结婚就没同过房。” “周至美,这件事是不应发生的。” “但她坚持。她怕噪音,一公里外有人咳嗽一声她便跳起来,她认为上帝没在 人类的耳条上装开关是最不能饶恕的事。分了房还得两扇房门都关紧,不然的话, 她照样失眠。” 小郭发怔,过很久他问:“你真的是夜雷公?” “我怎么知道,我自己听不到,又没有旁的女人告诉我。” 小郭沉默一阵子。 “她有神经衰弱,大部分都市人都如此。”我说。“不,我不这么想。”小郭 说。“你的高见特别多。” “她有心事,精神压力大,无法松弛。” 我不以为然,“心事?一切都上轨道,事事不用她费心,她有什么心事?” “是,如果她是一只猪,有吃有穿已经可以睡得着,但令夫人显然是个较为敏 感的女子,她对生活的要求,显然要地一只猪为多。” “小郭,”我怒道:“你为什么一直讽刺我?” “因为你对一个女人的需求一无所知,蠢如头牛。” “啊,你这个女人汤团又为什么至今未娶?” “那与这件事无关。” “那么,小郭,请你用心去寻找她的下落,别对我们的私生活详加研究。” 小郭说:“你好好看我那一百条试题。” “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周至美,你为何铁石心肠? ”“小郭,你根本不用试图明自我,你只要去寻 找利璧迦的下落。” 他看我一眼,把我的门匙放在茶几上,归还我。多事的小郭。 他生我气我生他气。 小郭的侦探术也许一流,为人实在太不识相,哪壶不开提那壶,专门挖疮疤, 越挖得深越有味道。 我把他送到门口,大门一关上,孤独便排山倒海而来。 这间公寓忽然变得太大太大,空洞洞,我说话仿佛有回音。 即使开亮所有的电灯,仍然有阴暗的角落。 往日我与利璧迦也不是那种坐在一起商讨青菜肉类价格的夫妻。她有她的应酬, 我有我的,两个人很少碰在一起谈家常。 不过有她在那里,我总有点精神寄托,无论是翻阅报纸、更换衣裳,她多多少 少会发出些微的声响。 有时候,我一个人静坐房中做夜课,她也会在房门外张望一下,问声:“还在 抽烟,真的视死如归?” 当然是假装没听见,但心中暗暗得意,有人管头管脚总是温馨的。 利璧迦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还会回来吗? 电话铃响,我扑过去接。 心中已叫出来:利璧迦。 “周至美? 我是卫理仁,你这家伙,我要同你算账,”她咭咭咯咯的笑,“你 把我一个人丢在飞机场……” 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照说万籁无声,有位金发女送上门来,我应当张开双臂 欢迎才是,但我却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周至美?周?” “马利安,今日我很倦,在公司见到你再聊。” 她受到这种空前冷淡的待遇,倒是沉默下来。 “周,有什么事?在匹兹堡我就发觉了。” “马利安,改日再说,我在等个要紧的电话。”我挂断。 家有两个电话,她的与我的。 利璧迦的电话响我从不接,她对我的电话也采同样态度。 两具对外通话的机器都极少响,我不止一次觉得利璧迦与我是天生一对,两个 人都懂得享受绝对静止的生活。 她到底为何离我而去。 最最有资格白头偕老的夫妻,便是我们俩。 我自酒柜取出老酒,像电影与话剧中的失意汉般,对牢瓶嘴便啜饮。 喝了十多口,看清楚招纸,才知道是利璧迦每日喝一小杯的些利酒。 她轻微贫血,喜欢喝一点酒活血,一瓶足可以供应半年需要。今日被我一口气 喝掉半瓶。 酒一到血中,我便松弛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会回来的,我告诉自己,她会回来的。 半世的夫妻了,她会回来的。第二天我还得去上班。 以往一直最不同情那种为感情问题弄得蓬头垢面的男女,我的至理名言是“可 以结合便结合,不能结合便升华”,男女欲仙欲死的缠在一起,于个人于社会有什 么益处? 现在自己也觉得刺痛了。 我同总工程师说有急事想告假。 他开头还不在意,“明天没事,后天好像要去取货,你几时有事?” “我想拿两个星期。” “十四日?至美,你不是开玩笑吧。”他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顿时气馁。 “十四日内我们要到鞍山钢铁厂去作钻石打磨弊端的示范,你疯了,请假? 我 给你明天与后天,至美,星期五你销假上班,大清早八点半我要看到你。散会。” 他气呼呼的走出去,像是我给了他什么刺激似的。 我一个人坐在会议室,张晴经过,叫我。 “我找你呢,还不出去吃饭。”她拉过椅子,坐在我身旁。 我视而不见,听若不闻。 张晴当然不会放过我,她把手在我面孔前面晃两晃,老僧入定?” “你自己去吃饭吧。” “你难道不吃?” “张晴,你别理我好不好。” “为什么心烦,说来听听。” “不,我不打算将心事公诸同好,你别骚扰我好不好?” 张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感情虽是真的,表情却是假的,她夸张地翘起嘴唇, 把成熟的身躯旋了两旋,就差没娇呼—声“我不依”。“没有事的话,出去时请把 门带上。” “周至美,你当心。”她蹬蹬足离去。 我当心?我一直当心,从未行差踏错过,可是你看我的结局。 我冲回办公室,打电话给郭祠芬,大喝:“你找到我老婆没有?” “找到了,不,没找到。” “到底是找到还是没找到?” “她于本月十号离境,移民局有记录。” 我震惊,“旅游?”“她持英属殖民地证件,以学生身份前往纽西兰。” “什么地方?” “纽西兰,在南半球的一个国家,人民以牧羊为业,由两个大岛组成,非常宁 静安定,你没听说过?” 会比我们的家更舒适恬淡? 我不相信。小郭说下去:“她有奥克兰大学的入学 书,周至美,你可以追了去。” 我悲愤填胸,根本不能欣赏小郭的幽默感。“你所说属实?” “自然。” “有何证据?” “我在移民局有好友。” “也许这只是你信口胡说,也许她只不过藏匿在娘家。” “周至美,我可以把费用退回给你。” 我终于在人前崩溃,“小郭,小郭,这一切她至少要计划经年,为什么我一无 所知?” 小郭不假思索的说:“因为她不再爱你。” “不!”我号叫,“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 “为什么不?”小郭冷静的问。 我双耳嗡嗡响,不不不。 我企图吞下一曰唾沫,“我们是八年夫妻,她即使不再爱我,也可以做个朋友, 为什么这等大事要瞒着我?” 小郭没有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说:“她会回来的,她很快会回来,新鲜一过,她就会回来。” 小郭在那一头仍然维持缄默。 “她应该有个交待,你说是不是,她至少得回来同我说个清楚,要离就离,要 走就走。” “要不要出来喝一杯?”小郭问。 “为什么不早说。”我抓过上衣,出门去。 与小郭在“牛与熊”酒馆中痛饮。 小郭开始同情我,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得出。小郭面孔呆板如扑克牌,但一双眼 表露了他之七情六欲,他实在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但喜欢装出个死样来保护自己, “小郭,咱们认识多久了?”我吞一大口老酒。’ “二十七年。” “小学一年起,我们就是老友。” “是。” “小郭,你见过利璧迦几次?” “我没有见过她。” “什么?”我瞪大眼睛。 “我一直没有见过她。有一两次,我与你吃饭,她原本要来,临时有事失约。” “我们已经结婚八年,而作为老友,你没有见过她?” “有什么稀奇,我们之交一向淡如水。”他嘴嚼花生米, “她根本不大肯跟我出来。”我沮丧地说。 小郭说:“或许那是因为你的朋友都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你不算吧,小郭。” “我一直獍头鼠目,你自小与我好,不觉得。”小郭说。 “你总为利璧迦说话,为什么?” “周至美,我是个念心理学的人,坚信人性无好坏之分,一切都受环境所逼, 一个人不会无端端出去做贼,私底下总有个潜在的因由,看你肯不肯钻研。” “利璧迦为什么要做逃妻?” “你有没有听过人间蒸发这个日本名词?” “没有这么严重吧。”我顿下杯子。 “做人是很腻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世界上要做的事那么多,一个人可以为社会作出无限贡献, 何腻之有。” 小郭以不置信的神色看牢我,“你真的认为做人很有趣?” 我瞪回他一眼,“当然,做人尽管有高潮有低潮,如果真那么无趣,地球上早 就没活人了。” “周至美,你竟还没有开窍。”他惊异地说。 “谁又得道成仙了,你?” “不,不是我,我欠缺勇气。” “你指谁,利璧迦?” “她这个举止无异是浪漫的。” “任何愚蠢、不切实际、牵涉到无谓牺牲的事,都被你们喻为浪漫,你们真是 社会的毒草。” “你的利璧迦,你知道她有什么嗜好?” “不知道!”我赌气。 “想想看。” 她不集邮,亦不爱运动,当然不搓麻将。她有什么显著之嗜好? “我知道,看电视,每次她进房,第一件事是开电视机,第二件事,才是开灯。” “我不相信,”小郭说:“我不相信你实际上住在那幢公寓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双眼用来作什么?” “看清楚你这种人的真面目。” “书房中有一只角橱,是不是?”小郭说。 “是。”我说。 “今夜回去,打开玻璃橱门去瞧瞧。”“今夜我不回去了,家不成家,回去干 什么。” “周至美,承认你疏忽利璧迦。” “她又不是小孩子,你要我如何呵护她。” 小郭摇头叹息,“你还是不明白。” 我大口灌着各式各样的酒,舌头大起来,人飘向半空,不停说话,但没有记忆, 后来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大抵是小郭抬我回家的。 他仿佛还找来帮手,我听到他喝令:“抬他脚,这个混球,足足一千公斤重。” 经过无数侮辱折腾,我还是到达家中。我的头像是裂开来一样,我肯定有人在 我额角上劈了一斧头,我甚至肯定斧头还嵌在我前头骨,在那里震动,而我的鲜血, 正随着斧柄流下。 我想跳起来上班,四肢不听使唤,我用手拨开窗帘,阳光洒进来,我连忙紧闭 双眼。 一个人的落魄潦倒总有个开始,这就是我堕落史的第一章。 我爬起来去照镜子,其实头上没有利器,我跌坐下来呻吟,吃止痛药,喝番茄 汁。 喧嚷很久,才想起今日明日皆可以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没在朝九晚九这段时间在家呆过,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传说中的 工作狂便是我这类人,连公众假期留在家中都有犯罪感,非得马不停蹄,穷凶极恶 的做事,才能满足我。 我要熔化在工作上,死在岗位上,把每丝精力都榨出用在事业上。 我要在厂里安置最新式的装备,促进生产,节省开销,这是我自小的愿望,做 得最好最好,出一分力,发一分光。 如今我竞醉酒,如一团烂泥般摊在家中,醉生梦死。 钟点女佣轻轻进门来,识相地掀开一点点窗帘。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们屋子没有黏墙纸,用的是乳胶漆。 屋于装修由利璧迦一手包办,我出门回来已经事事妥当。男主外,女主内,这 岂不是应当的。 光线很柔和,整个色系是浅灰,淡得看不出来,有种特别效果,利璧迦在这种 事上一向有天才,在学校里,她念的正是美术。 我们在英国留学,邂逅她的日子,是一个秋日,整个公园里都是深深浅浅的金、 棕、黄、褐。干叶落了一地,踏上去沙沙响,孩子们在叶堆中玩耍,笑声开朗响亮 如银铃;呵呵阿,呵呵呵,一连串不停地摇下去。 她站在他们前面观看,神色恬静,一管高挺的鼻子吸引我,她整个人是这么纤 细秀丽,我不由自主放弃原来在走的道路,接近她身边。 她转身看到我,向我点点头。我说:“孩子们最最快乐。” 她脸庞相当瘦,一双有灵魂的眼睛略见憔悴,并不对我见外,脱口而出,“如 果没有孩子们,整个世界恶臭且沉沦。” 其实我没有听懂。但在那种时候,我连忙清清喉咙,说声“是”。 她微笑。 孩子们仍然呵呵呵呵笑下去,那笑声像是要钻入蓝天白云,与云雀试比高。在 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我决定追求利璧迦。 她们利家轮到她父亲那一支便式微了。叔伯仍然有地位事业,不知恁地,分家 时她父已经吃了亏,加上不善经营,境况不过小康,兄长婚后不大理事,一个妹妹 性格全不似她,她名正言顺过着孤僻的童年生活,毫无阻滞,并没有谁试图改变她, 把阳光带进她生命。 她很有艺术才华,艺术家会有一个毛病,清秀有余,现实不足。 但在恋爱时期,再木独的人也会风花雪月一番,她那种气质在当时被我认为是 最难能可贵的。 我把吃中饭的钱省下来送花给她:青莲色的鸳尾兰配白色的铃兰,一小束一小 束,亲自踩着雪冒着初春的寒气送到她宿舍门口。 有时她迟出来,我喷着白雾疯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觉上犹如阳光第一道金芒 射入我生命,感动至鼻子发酸。 利璧迦的反应并不热烈,我赴以全力来融化她的矜持。 那时已有同学说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劲。在外国,因为寂寞,男女关系每每一拍 即合,十分随便放纵,长年累月的追求,绝无仅有,亦无此必要。 我还在应付论文试,往往工作至天亮,直接去找利璧迦,双眼布满红丝,喉咙 沙哑,但精神却有回光返照式的旺盛,一点也不眼困。 也许是这样便感动了她。 男女之间实在不应有怜悯、同情、迁就这类感情因素,但当时年轻不懂,并且 十年前的风气与现时不一样,女性总是含蓄畏羞,不拒绝也就是等于接受,利璧迦 是否真的爱我,如今想起,真是个谜。 我们在冬天结婚。 我挣扎到书房,抬头闯看到那只角橱,小郭说什么?角橱的玻璃门内有什么? 我拉开玻璃门,一看之下,真正呆住。 橱内有一格内放着密密麻麻的小玻璃瓶子,高高矮矮,都三四厘米左右,有圆 的扁的央的长的球形三角甚至如一只贝壳了朵花一把小扇子般的,式式设计精美, 玲珑剔透,这些是什么。 我用两只手指拎起其中一只细看,咳,这是小型香水瓶子。 我约莫数一数,足有一百多瓶,老天,她是几时开始收集这些东西的,我竞不 知道,一闻橱门,但觉香气扑鼻。 我接着标签上的牌子:午夜飞行、花中之花、我之爪、盾、莎利玛、巴黎、含 羞、风之欧、十九号、第五街、野性之水、狄奥小姐、鸦片、菲芝、、花园、采妮: 白色香肩、绿钻、夜之建、耳语、黑、以马内利、苏菲亚、掸手象牙、箩莎士夫人、 灰色法兰绒、弥的、再见、亚玛松,草书、自麻布、青春露、狄拉兰他、芜茵…… 我从不知道利璧迦有这种嗜好,她不像是这么琐碎的人,这种小瓶子要花上好 几年来收集,恐怕是样板,来处不易。 我发了呆,终于我看到一只扁圆平坦的瓶于,上面印着“晨曦” 好熟。小郭说过,利璧迦用的香水,正是晨曦。 我走到她的房问去,看个究竟。 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利璧迦没有梳妆台,要命,怎么一直没留意。 她的化妆品放什么地方,总得搽口红吧。 我拉开抽屉找,一格一格都是衣服,她临走只取走了必需品,很多东西都剩落 在此。终于我在茶几上找到一只中型藤篮,打开盖子一看,原来里面放着的,便是 林林总总的化妆品,我看到那一瓶著名的金罐润面霜,她并没有把它带走。 我再找到浴室去,一瓶用了一半的大号晨曦放在浴巾旁。她走得那么突然,像 是蓦然消失在空气中;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踏进第四空间的人,咖啡还在冒烟,香烟 吸剩一半,人忽然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出现。 我心中闪过一丝恐惧,倘若利璧迦永远不再回来,我该怎么办。 我发呆, 女佣人进来收拾,一看房间像是完全没有动过,便顺口问道:“太太几时回来? ”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太是去旅行吗?”她又说。 我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电话铃响,她去听电话。, “是二小姐,她说要来看你。” 是我小姨,东窗事发。 我坐在沙发上,手中把玩那些小香水瓶。 我不相信利璧迦会完全消失,即使对我有意见,她也该与家人联络, 小姨像一阵风般赶来,她与利璧迦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性格似一只红辣椒,喧 嚷活泼厉害,但我反而觉得容易与她沟通。利璧迦与她很友爱,但是并不十分亲密。 她坐在我对面,以精利的目光射穿我的脑袋,问:“我姐姐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喂,姐夫,你不知道谁知道。” “我请私家侦探调查,他说她去了纽西兰。” “纽西兰何处?你不打算追过去?”我闭上眼睛。在一个星期前,我会说“我有 工作,我离不开”,以及“她要回来,总会回来,否则相处同一屋子,亦如陌路人。” 但今日下午我十分迷茫。 小姨叹曰气。“这是怎么发生的?” 我用手揉额角。 “你们一向是模范夫妻呀。” “利璧迦没有与你们接头?” “没有。” 她脸上也有一丝焦虑。我相信她。 利璧迦绝对不会玩手段,她不是那种人。 奶终归会同你们联络,请叫她回来,无论怎样,有个交待。” “你们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我不知道。”“你一向爱她。”我站起来,“我要洗把脸,你别走,我们一 起吃顿饭。” 我开了很热的水淋浴,酸软的肩膀略能活动,水汩汩淋在我面孔上,有点痛快, 委屈郁气稍减。我套上运动衫出来。小姨在检查衣柜。她说:“新买的衣裳连招牌 都没有除,也不带走。”“会吗?她计划出走已经有好些日子。”“辞职、找学校、 等我出差,都不是三两个月可以办得到。”我说。 小姨问:“如果她回来,你们会重修旧好?” “我不知道。” 我躺在床上,那股晨曦的清香又钻进我鼻子。 会的。利璧迦,只要你回来,这件事,只当没发生过,我可以做得到, 小姨还在说:“你们一直那样恩爱。” 我拉她出去吃饭。 我吃得意外地多。 以往因为利璧迦苗条得无以复加,我也不敢放胆吃,怕多个肉肚,配不上她。 现在还有什么顾忌。只见珍馐百味,并不觉得美昧。 小姨见我没精打采,便说:“一有消息,立刻就通知你。” 我送她回家。 她说:“暂时我不打算告诉父母。” 我没有异议。 小姨忽然说:“在外国,有许多男人诳说老婆离家出走,实际上已把她干掉, 埋在后园。” 我啼笑皆非,瞪着她说:“当心我掌掴你。” 小姨叹口气,“你不会的,像你这么理智及有节制的人,才不会做这种事。” 我轻轻说:“追你姐姐的时候,我亦曾经疯狂过。” “是的,我听说过,你很宠她。” 我到唐人街餐馆去做侍应,捱得几乎生肺病,足足一年,连带以往的节储,买 了像样的戒子给她,为的是不想让她美丽的手指受委屈。 到底年轻,休息一个暑假,元气又恢复过来。现在? 熬一个午夜场电影已经死 去活来。 豪情不再。 那时候视利璧迦犹如小仙女,没有她,我的生命便失去全部意义,故此为了自 己,不得不重视她,呵护她,给她最好的,缠缚住她的心。 结婚那日,我才松口气,几乎虚脱。 “到家了。”小姨说。“再见。”我说。 小姨下车,探头进来同我说:“我会告诉她,你已失魂落魄。”“才没有。” “别嘴硬,我看得出来。” 夜未央。我通过传呼机找小郭。 小郭说:“周至美,你找个女伴好不好? 我没空,我在听音乐。”“我付钱给 你,一小时八百元。”“周至美,这般价钱何不去找一级侍酒女郎。”“我好男风, 行不行?”“滚你娘的五香茶叶蛋。”电话砰的挂上。他拒绝了我。 女郎? 我总共只认识那几位女性。因为追求利璧迦太过吃力,我心怀恐惧,不 敢再动其他绮念,女人不好惹,一个还不够?不如寄情工作。 除了亲人,只有张晴及马利安威廉斯。 张晴呢,怕她那张嘴,呱呱叫。我苦笑,以前女人怕被男人害,现在男人更怕 女人不知适可而止。 至于马利安,算了。我对洋女一向没有兴趣,读书的时候都不曾动心,现在更 加不受引诱。 难道这样独自守到天亮? 从没有这样早回过家。 以前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人,后生单单等我一个人,我一定,他才熄 灯锁门。 要不回写字楼,那里是我的归宿,翻翻公文,说说笑笑,又一个黄昏, 但今日我步伐沉重,没有这种劲,渐渐向家里走去。 汽车里坐着一个人,是张晴。 她在这里等了多久? 我并不觉感动,认为她傻,天气相当凉了,坐在车里并不 好受,幸亏我终于回来,要是决定往别处溜达,她岂非笨过守株待兔。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 “周至美,”她跳下车来,“告假也不与我说一声。” “我以为你生气。”我说。 张晴歪一歪嘴角,“我有生气的资格吗,做软皮蛇你还不睬我。”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请我上去坐坐?” “我妻子不在,孤男寡女不大方便。” “站在这里,请我吃西北风。” “你也该回家了。”“周至美,你对我何其吝啬。” “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 她气馁。 我也略觉自己拒人千里之外。但是我怕麻烦,张晴已经做得这么露骨,一给她 机会,便如野火烧山,不可收拾。 “来,我送你回去。” “也好。” 我还没有踏上她的小汽车,一部计程车自街上转进来,下来的竟是金发的卫理 仁。 她看到我,先是欣喜,一眼又看到张晴,顿时沉下脸来,大大的不以为然。面 孔表情这样丰富而干脆,真是少有。 她立刻问张晴:“原来你认得周至美。” 张晴怎么会示弱,“他一回来本市我们就是同事。” 卫理仁冷笑,“可是你们此刻仍然是同事是不是?” 张晴当然觉得刺痛,这正是她最不甘心之事。 我说:“好了好了,小姐们,时间不早,该回家了。” 卫理仁不悦:“至美,我一整日都找不到你,以为你出了事,赶来瞧,你却不 识好人心,这不是狗咬铁拐李吗。” 我拍拍她肩膊,“狗只咬吕洞宾,你弄错了。” “是吗?”她眨眨灰色玻璃眼珠。 张晴被她打乱计划,恶向胆边生,“周至美,叫她回去!” “你是谁? ”卫理仁操流利普通话反口问:“你也不过站在路边罢咧,你以为 你可以登堂入室?” 我知道张晴不会说国语,只会听,果然,她以英语回骂:“你这个外国瘪三, 在我们地上欺侮我们,你所有的不过是到一九九七!” 我双手拦住,“住嘴,别越说越远。” 她们俩气鼓鼓的撑腰怒视对方,随时要动武的样子。 这情形真是蛮有趣的:金发的女郎说国语,黑发的女郎讲英语,两人都发音准 确,无懈可击,闭着眼睛,再也分不出她们谁是洋人谁是华人。 但是我哪里有心情欣赏两女为我争风喝醋。 我长叹一声:“两位小姐,放过我吧。” 卫理仁咕的一声笑出来:“周至美,你变了悟空肉了。” 我苦笑,“马利安,是唐僧肉,典故不熟不要乱用,笑死人。” “生番,”张晴咒骂她,“茹毛饮血。” “你呢,中国人不会讲中国话。” “你,你更差,你那口英文只说得比苏格兰人略好一点点。” “小姐们!” 大厦的管理员已探头出来好几次。 “小姐们,晚安。”我大声说。 她俩大概也怕激怒我,只得各由各上车走。 艳福。艳个鬼。 如果利璧迦在这里,她连头也不必抬起,只要用眼角瞄一瞄这种放肆怪涎的女 性,她们便会噤若寒蝉。利璧迦,回来吧。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回家,那一夜,我睡在她的床上。 整个晚上,听见有人开启大门,锁匙叮叮当当,门开处,正是利璧迦,人有点 憔悴,但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似当年我第一次惊艳般清丽动人,我抓紧她,她退后。 这个梦境持续了十多次,每次动作一样,像一段重播的录影带。 我醒来时疲倦不堪。我可是要追到纽西兰去? 也罢,一劳永逸,去把她追回来也好。 利璧迦利璧迦,你可知道,我的精力已不比十年前,你难道非要我再追求你一 次。小郭来看我。 他带来两封电报传真信件。第—封:“阁下所嘱之事,已经照办如下:利璧迦 女士其人已离开奥克兰市,下落不明,无从查访。布朗侦探社启。” 第二封:“本校确于本中度取录一名来自香港艺术系学生利璧迦女士,但伊已 于十日前正式退学。奥克兰大学伊顿学院启。” 我双手发起抖来。 小郭责问我:“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以致她要追求逃亡生涯?” 我大叫:“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事情到这里已经没我的事,”小郭说:“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不然天下 这么大,哪里去找她。” “我要找,我要找。”我拍着桌子。 小郭冷冷看我一眼,“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 他一转身走了。 利璧迦,你陷我于不义,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没做。 我倒下来。 我只希望用一个枕头套于罩住头,昏睡至死。 利璧迦,你为何这样待我。 我的头仿佛有千斤重,无法抬得起来,要用双手尽力托住。 如果我不重视利璧迦,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如果不在乎利璧迦,高兴还来不及, 甚至当自己脱苦海,怎么会独自守在家中呻吟。 坐立不安,左踱右踱,总之无法像一个没事人。 我烦躁地按下无线电,播出来的却是利璧迦惯听的怨曲。 旋律很慢很柔很忧郁,女歌手的声音带些鼻音,像是刚哭过的模样,在一诉心 声。 ——自我的宝贝离我而去,她唱: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还是将我之泪水挂出去 晾干吧。 歌声动人心扉,连带听者的积郁一起挥发,仿佛服下一帖清凉剂。这就是利璧 迦常听这几首歌的原因?她心中不快,什么不快? 如有不满意的地方,为什么不说出来,何必放在心中, 同丈夫打谜语。 我百思不得其解,头像是要炸开来。 门铃叮咚叮咚,还是“爱情是极之奢华的一件事”。 谁买这门铃,令人心烦意乱,一定是利璧迦,什么都要钻牛角尖。 我拉开门。 “收报费,先生。” 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 “先生,五百三十元。” “什么?”我吓一跳,这么贵。报纸几钱一张,十块? “先生,是你们订阅的杂志,一向是这个数目,以前是周太太亲自下来付的。” 我整个荷包也没有这样多现钞,只有开张支票,报贩满意的离去。 门铃又响,又是那句调调。 我火大,走到走廊,把门铃的插头拉掉。 这次站在门外的是张晴。 广东人称这种楔而不舍的人为吊靴鬼。 今日她淡妆,有点睡不醒的样子,但看上去非常清爽,头发梳一条粗辫子,没 有夸张的发饰,也不藏耳环项链手表手链戒于宽腰带,以及平常老提在手中的大小 两只公事包。 她身上起码少了五公斤噜苏东西,整个人飘逸起来,我才可以看清楚她的肉身。 ‘ 不知为什么,我竟放她进来,因为她的盔甲已经除下,没有威胁性。 她说:“我睡不着。” 我故意装听不懂,“下了班,办公室里的事就该放下。” 她坐下来,姿势一反常态,再也没有摆得做作夸张。 她问我:“周太太是不会回来了吧。” “谁说的?”我脸上变色。 “我说的,”张晴答:“我有预感。” “你有预感,那明天会德丰A股会不会涨?” “周至美,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张晴,你的爱太泛滥,要好好过滤一番,仔细选择。” “你们都认为我很花。” “事实如此,每个周末都有不同的男伴,从游艇跳到跑车,的士可走到舞会, 没有松懈的一刻,什么能玩的没被你玩遍。” “你看我好,我看你好。” “既然值得这么说,你该知道我用至美也不见得如你想像中的那么妙。” “我的生活很累。用眼圈用厚粉遮着,拖着疲乏的身躯,到处省下钱来买跳舞 衣裳去亮相,除了一橱旧衣服假首饰,一无所有。我多么羡慕你们两夫妻那种高贵 宁静的生活。” 羡慕我们,现在也不必了,我们两夫妻也散开了。“我妒忌周太太,至美,如 果我获得她那样的机会,嫁你那样负责的男人,我也会做得和她一样好,但是至美, 我从未认识过像你这么够条件的男人。” 利璧迦,你不会相信有女人这样称赞我吧。我苦笑,“张晴,你过奖。” “我与你同事四年,不会看错,”她幽幽地说下去,“在公司里,谁不知道周 至美既为上司,又为下属,独独不争自已的功劳及锋头,总是任劳任怨,为大体着 想,无论什么难题,都有办法解决,肩膀担得千斤重。”我强笑,“你在说我,还 是铁金刚?” “这样的一个男人,又能干又会赚钱又长得漂亮,但一下班立刻回家陪太太, 你说,是不是打亮灯笼没处找?” “照你这么说,我老婆没理由会离开我哇。” “当然不会,”张晴颓然说:“她不过去东京旅行。” 我好比哑子吃黄连。 “最难得是为人民服务,人家跑还来不及,你反而肯上去做。”张晴说。说得 我太伟大,汗颜起来。 “喝些什么?”我岔开话题。 “热巧克力,我想好好睡一觉。”她伸个懒腰,似只猫。 我把饮料递给她。 “我已有两年没放假,发觉休假在家,无处可去。” 我知她一个人住,也难怪无聊。 张晴惯常长嗟短叹的。 利璧迦不怕放假,每一个月她总会选一天留家中收拾这个那个,非常享受的样 子,有时候蹲在露台剪理盆栽,便可度过一个下午,阳光照在她纤弱的背部,她开 着一部小小无线电,边听音乐边劳动,真懂得放松。 利璧迦,你这次回来,我一定陪你一起做这些微不足道、可以说是无聊的事情。 我黯然神伤。 张晴研究杯子,“是谁喜欢米老鼠,你抑或周太大?” “米老鼠?不会是我。” “到处都是米奇,”张晴说:“钟、杯子、拍纸部、无线电,你没发觉。” 我的视线接触到一只座台钟,钟面上并没有米奇著名的面孔,只有黑色两只半 圆型的东西在一只球体上突出来。被张晴提醒,即时明白它是米奇的剪影。 我张大嘴,她好细心,我可全没留意到这干琐事。 近两年来我心中只有立方氮化硼。 “这只音乐盒子多么有趣。” 张睛取过一只约二十厘米高的米老鼠模型,上了发条,它的头缓缓地转,大眼 睛眨动,音乐细细碎碎传出来,确是件有趣的小玩意。 “这是你带来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不,是你家里的,都搁在这只柜里,还有一整套的纪念瓷碟,你来看,有些 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出品的,全部迪士尼人物,以米奇为主。” 我探头过去,果然是,那两只滑稽的大耳朵无处不在。 “你太太很有童心。” 我悻悻的想:无聊罢了,置这么多玩意儿,带又带不走,统统留在此地。利璧 迦,要是你真的那么爱这些身外物的,把他们带走呀,为什么不带走? “至美,这一阵子你真忙得魂不守舍。” “倒不是因为忙。”我脱口而出。 “那是为什么。”张晴诧异的问。 “事到如今,我竟不知是为谁辛劳为谁忙。” 张晴一愕,没想到我会口出怨言。 我随即后悔,立刻改口,“公司不一定感激我,因为当时我是志愿队”把一切 推到公事上。 “但只有你一个人懂得那玩意。”“嘿,雕虫小技。” “说给我听听,叫你们忙了这些日子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这得自钻石说 起。”“哗,钻石,我爱听。”她雀跃。“钻石其实是碳。”“这我也听说过。” 她非常有兴趣。 “钻石的碳结晶原子排列紧凑,无法令其再挤逼,故此钻石坚硬无比。同时它 亦是温度的良性导体,所以用钻石来做工业打磨工具,最好不过。” “是呀,这我也知道。” “立方氮化硼是一种人造结晶体,在一九五七年发现,六八年正式投入工业服 务, 晶体内含碳与硼,原子排列与钻石类似,可忍耐高温至摄氏一三七O度,而钻 石到摄氏八七O度已经开始燃烧。” “呀,那么后者比前者更为耐用。” “是。钻石遇热,化为乌有,从什么地方来,回到什么地方去,化为碳分子消 失在空气中,而立方氮化硼没有这种弊端。” 我又说:“不过它的卖相就不大好了,只是一种深棕色的结晶体,偶而带深红 及黄色斑点。” 我从来没有与利璧迦谈过我的宝贝,因为她一直没有垂询,她当然也不会像张 晴这样倾心地听我解释。 “硼工业打磨盘最适用于各种高速钢。” 张晴抢着说:“我一年不知要做多少高速钢的订单。” “那我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那应该大量采用硼才是。”连张晴都田得这道理。 “成本贵。” “比钻石更贵?”她感到意外。 “贵得多,”我感喟地说:“世上不知有多少东西比钻石更难能可贵。”譬如 说:利璧迦的心,我竞不知她的一颗心想些什么。 强睛倒在沙发上,非常钦佩的说:“至美,你真伟大。” 再苦恼我也禁不住笑起来,我竞成为她的偶像。她说:“至美,太阳那么好, 陪我出去吃早餐如何?” 我温和的说:“叫人看见,对你无益。” “我巴不得有人看见。”“如此热情,对你无益。”“至美,藏头躲尾,更加 无益。” 我不去理她,在厨房做面包咖啡吃。张晴坐在一角大口大口的把食物塞进嘴里。 利璧迦的胃口一向差,开头是节食,成为习惯之后,吃也吃不下,老要我劝食, 挟到她碗中,她还扔出来:“至美,我不爱吃肉类,我至恨人家逼我吃肉。”我记 性不好,她至为烦恼。 也许应该娶张晴这样的女人,好白话,容易对付。什么都吃、不怕打鼾、不多 心、不出走。 我随口问:“一个人生活,也很清苦吧。” “这也并不表示我急不及待的要抓一个人。”她眨眨眼,“以你这般人才又例 外。” 张睛捧得我不好意思叫她走。但愿利璧迦也会同我耍耍这样的花枪,也许真的 谁没有谁都活下去,但我爱听这样的话,耳朵受用。 我对张晴说:“我有点事要办,你请回吧。”“终于赶我走了。” 她无奈的站起来,拍拍手。此刻的她有点苍白有点瘦小,与平常张牙舞爪大不 一样,竟有三分风韵。 我说几句客气话,把她送出去,松一口气。 始终没有触电的感觉。可能是同事这么久,早变成兄弟姐妹。 我的确有事做,取了保险箱锁匙去银行。 我约莫知道一八七四号箱里有些什么,利璧迦颇喜首饰,这些年来,她置了点 东西。给我一条锁匙,不过是表示对我尊重。 我抵达银行,签妥名字,手心不禁冒汗,如果贵重的东西还在,那么利璧迦是 会回来的。 我将钢制的抽屉拉出来,一伸手进去,空空如也。我吃惊,一看,只剩下结婚 时母亲给的一条金项链。 我将抽屉重新锁好,一言不发的自银行保管部走到储蓄部,查利璧迦的户口。 做账的小姐问:“是周璧迦?” “不,利璧迦。” 她办事地方的女职员以冠夫姓为荣,往往叫陈李小兰、王宋玉莲之类。 利璧迦一直没有用到夫姓,人都称她利小姐。 银行职员的答覆来了:“周先生,周太太的户口在上个月十号已经全部结束。” 我道谢便离开。 户口下财产全是她挣下来的,即使是我的东西,我也不会吝啬。看样子我必须 承认一个事实:利璧迦暂时是不会回来的了。 天淅淅下起雨来。是那种带着煤灰的小水点,沾在衣服上就是淡淡一个灰迹子, 很难洗得掉。中学毕业后在工专念了三年,被保送往英国一个叫胡佛汉额的小城读 机械工程,每日清晨五点便要出门,天天都下这种煤灰毛毛雨,天地人都蒙着一层 灰朴朴的污渍,难过是难过到极点。 我又吃了整整两年苦才考进大学念硕士,本来这种屈辱在今日只会衬得我的成 就更闪闪生辉,不知怎地,今天我的心情坏到顶点,忽然又像回到十多年前,一个 小伙子独闯江湖,离家两万公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半工读的厂里有一只外国 猪狸,坏是坏得不得了,硬要我抬生铁,一束束,都是铁刺,一双手就毁在那里, 生满老茧,他连我戴家中寄来的白麻劳工手套也看不入眼,总与我寻麻烦。打那个 时候起,我就厌恶外国人,国家不强是不行的,子民不为国家出力也是不行的。 家中只有我一个人续上大学,成担的神主脾等着我拿文凭回去,只有抱着破釜 沉舟之心咬紧牙关死读。今天都想了起来,当中岁月似没有过,我双目孺湿。 那年的圣诞我就胃出血,躺在医院中,报喜不报忧,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抬头所看到的,又是窗外那一角铁灰色的天空。 前年第一次到鞍山,一下车就发呆,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天色竟一模一样,特 地去配色也还没有配得这样凑巧。 真是命中注定。 我没想到会在困境中遇到一枝百合花般的利璧迦。 我是苦学生,她是千金小姐,地位背景都不能比,但也是注定的,我终于得到 她。 我又失去她。 我约了做律师的朋友吃午饭,把小郭也拉出来。 我问:“如果夫妻之中有一方出走,婚姻还是否有效?” 律师扬起一条眉毛,“出走?只到购物中心走—走,是不影响婚姻的。”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方面失踪。” 律师朋友立刻直觉地认为小郭有毛病,双眼看着他,沉重的说:“如果单方面 失综超过五年,你可以在各大报章刊登寻人广告,如果再没有回音,你可以单方面 申请离异。” “竟要五年。”我说。 “是的,”律师一边喝咖啡一边说:“至美,男女关系搅得不好,大则身败名 裂,小则丧尽精神……不过你没有这种烦恼,至美,你与利璧迦真正是一对壁人。” 我哭笑难分的呜咽一声。 然后他又看着小郭,“劝她回来吧,闹下去双方损失可大。” 小郭知道我要面子,也不拆穿,只叫侍者结账。律师走了之后他问:“你是否 已作最坏打算?” 我点点头,意兴阑珊。 “每个朋友都以为你们可以白头偕老。”小郭说:“真可惜。”“她把她名下 所有财产都带走了。”小郭忽然想起来,“房子,房子写谁的名字?” “利璧迦。” “房契呢?”小郭惊问。 “我不知道,”我说:“保险箱内空空如也,她不会卖掉房子吧,我住到什么 地方去呢?”他沉吟,“至美,你也太相信女人了。” “不,小郭,有一半是她的节蓄,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多多少少分到一点钱。 我的经济情形并不如外界想像中的那么好,我不过是个受薪阶级。”“你肯定这件 事里没有第三者?”小郭问。 我惨笑,“我肯定。”“你仍等她回来?”“等,一年,三年,五年。” 小郭说:“我做这么多案子,这也算得是件奇案,尊夫人真出人意表。”我不 语。“你会如常工作?” “是。”“几时再北上?”小郭问。 “等一位流体力学专家自美抵港,便可与他北上。”我说。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学问这么专门。” 我招拍他肩膀,“别让几个专有名词把你唬住。” “请你节哀顺变。” 我看着天空,“小郭,你说得对,她如果要回来,总会回来的。” 棋琪书吧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