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都是错 亦舒 第一章 回来第一件事,是找莉莉。 我一边擦着汗,一边拨电话,电话拨通了,第一句话就说:“莉莉,别说认不出我 的声音。” 她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在想我是谁。 佣人替我把行李搬进房间里,一边问化妆箱该搁哪里。妈埋怨我老脾气不改,头一 件事便是打电话,爸爸呵呵的笑,哥哥已经不耐烦了,大声叫我挂电话。 莉莉缓缓的说:“你呀,你回来了?带了什么给我?” “我是谁?”我笑了。她记性好,一下子想起了我。 “见你的鬼,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信也不来一封?什么意思?是我没好车接你?” “你先别骂,我不敢拖延,我刚下机,才到家,脸都没洗,就打电话给你了。”我 问,“还要怎么样?” “唉,你出来吧,我们见个面。”她说,“在什么地方吃茶?你要打扮多少时候?” “现在?” “现在!”莉莉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我转头看看家人。“好,一小时内,在我们常去的老地方。” 莉莉笑了。 妈妈皱眉头。“我的天啊!辛蒂,你一回来就要出去,吃了饭才走好不好?” 我说:“别害怕,镇静一点!”我笑了,“我还有一个钟头才出去,先与你们谈谈 再说。 我坐下来。佣人终于把箱子都放好了。我抹了一把汗,天气真热,冷气一阵阵的, 但是还不够凉。家里又装修过了,那张旧的天津地毯仍旧在客厅中央,不过沙发墙纸完 全换了一套。 我有种陌生感,对家的陌生。 我向妈妈笑了笑,这一个笑比较虚弱了。妈妈怜惜的看看我,我低下头。哥哥不耐 烦的摇着头,瞪着我一身打扮,爸爸兴致却高,拿着我的文凭,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然后他说:“好吧,不论去见谁,去打扮吧,记得回来吃夜饭!” 哥哥白我一眼。 我走到房间去,打开了箱子,拿出了送莉莉的礼物。 妈妈跟进来,问我:“你跟谁出去?” “莉莉,女孩子。”我转身说。 妈妈还是妈妈,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不相信我,还是防贼一样的防我。我忽然疲倦 了。 她说:“别太累,早一点回来。” “好的。”我叹一口气。 我淋了浴,换了衣服,梳好头发,拿了莉莉的礼物,走出客厅。 我问:“谁的车子可以借我开?” “不要借我的车子。”哥哥抗议,“你那驾驶技术!” 妈妈说:“他换了新车。” “什么车?”我问。 “保时捷九—一E。” 我吹了一下口哨。我说:“借来用。” 妈妈说:“你太平一点吧,叫部街车,有什么不好?开车叫我们担惊。你爸爸那部 也不准开。” 我耸耸肩,“好,街车,我走了,放心,一定回来吃晚饭。” 我叫了辆车。 天气真热,街上的变化大,新酒店新马路,只记得六成,忘了四成路。但计程车把 我带到那个吃茶的地方,我们常去的那个地方。 隔着玻璃门一看,我就瞧到莉莉坐在那里。她脸上还是浓妆着,头发剪得极短,贴 在脑后。她永远这么精神十足,叫我羡慕。而且这些日子来,差不多一千日呢,她一点 也没有变,一点也没有。 而我呢?我一定变了很多,至少我胖了,一个女人一胖,就显得懒懒的,穿衣服也 艰难,我就是胖了。而且一旦胖起来,就无法收。以前心情不好,吃不下东西,心清太 好了,又吃不下东西。现在?不开心的时候大嚼——我没有男朋友,怕什么?乐的时候 也靠吃庆祝。 唉。 莉莉看见我了,她犹疑了一下才招呼我。 “我的天!你可是胖了,穿牛仔裤还很性感呢。” 莉莉嚷着:“快坐下来,让我看看喝过洋水的人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说,“老了,胖了,腿上的青筋都出来了。”我无可奈何的笑。 “对的,就差牙齿没掉,头发没白。怎么一见人就发牢骚?”她惊奇,“一点不改 脾气。” 我笑,还是那种笑。 我们静了一会儿,各自叫了饮料。 然后她笑道:“果然与众不同,不喝柠檬茶了,喝啤酒呢,受不了。” 我把礼物递给她。 她拆开了,是一套很好的毛衣,样子是最新的。 她说:“这倒买得到,你身上那套破牛仔衫裤很妙,脱下来!我老实不客气的要 了。” “你都做了母亲,还穿这个?”我问。 “你给不给?”她娇嗔的说。 “得了。”我说,“我又不是你丈夫,何必抛眼色?明天我就送了来,我现在剥了 衣服,光着身子不成?” 她歉意地点点头,“辛蒂,我原说你是我最好的女朋友。” “就为了一套衣服?”我取笑她。 “当然不是。”她说,“你别故意找碴。” “你丈夫可好吧?”我问,“孩子呢?” “都好,谢谢你。”隔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我那家明,人是老实的、负责的。” “那还不够?” 她哑然的笑,“但是小时候,小时候心目中的丈夫,除了老实负责,总还得带点其 它条件,有时候想想,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嘿!还养了孩子,一辈子也就定了。” 我说:“定了不好,像我倒好!” “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 莉莉看到我眼睛里去,“你快乐吗?这些年在外边,快乐吗?老老实实的答。” 我说:“苦乐自知。但是你知道我,我这辈子,如心的事很少,事事都差那么一点 点,很无可奈何。 莉莉问:“你指的还是感情方面吧?事业学业都算是难得的了。 我答:“这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我是一个努力的人,尽量争取理想的成绩。 “你干脆也结婚算了,这么挑剔干什么?”莉莉慨然道。 我笑笑。不答。 “外国男孩子呢?没有外国男朋友?”她问,“他们都长得不错。”莉莉瞄我一眼。 我捧着冰冷的啤酒杯子。长得不错,是的,个个有洋囡囡的头发,长睫毛,玻璃珠 眼睛,粉皮肤。成千成万都是一个样子,看多了就发腻。 我说:“我是一个看《红楼梦》的人,外国男人,我不欢喜。 “中国朋友呢?” 我说:“你少担心,我嫁不出去不碍你。 “我只是好奇,下三滥的好奇,我太想知道你在外国的恋爱生活。”莉莉坦自承认。 “我没有恋爱。仍然是一样;我喜欢的人对我不感兴趣,对我略有兴趣的人我又不 中意,叫我挡了回去。磋跎至今,唉,天下如心的事,对我来说,真是太少。 “也许你要求高。”莉莉说。 “高?低得很呢。”我笑说。 她也笑了,拍拍我的背。“好了,像你这种天阔海宽的人,还噜里噜嗦的发牢骚, 我们简直不用活了。” 我看看表:“我要回去了,妈妈等我吃晚饭哩。” “你妈妈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我说。 “我喜欢你的手表,你的发型,你的衣服,你说话的姿态,你的自由,我羡慕你, 辛蒂,你真有你的!”她说。 “你太幽默了,莉莉,不如我好与你吧。”我说。 她结了帐。开车送我回家。 “几时你出来,我们好好的谈一谈。”莉莉说。 “好。” “……你见了坚没有?”她忽然问。 我一怔。“没有,我刚到的,你是我第一个见的人。” “我劝你不要见他。” “我现在不怕他了。”我说。 “怕?谁说怕?我担心的是你还爱他。”莉莉说。 我不出声。 “他现在很不堪。”莉莉说,“居然还活得顶好。” 我温和的说:“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好,他不好?他不过是活着。你看我也 应该很好,但是我告诉你,我不过如此。” 莉莉白我一眼,悻悻然的说:“难怪你妈妈当初气成这样,我看你真是软硬不吃, 独独吃他那一套!” 我替她关上了车门,“你还是回家做你的贤妻良母去吧。”我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她一怔,“我的天,这是什么,洋亲热?我受不了的。” 我笑,“去吧。” 回到家里,妈妈说:“行李都替你整好了,过磅五十多公斤,真亏你的。那把古剑 你哥哥很喜欢,一件大衣也合我的意,你爸爸那只皮夹子太贵了一点。我看你这些年在 外边,正经的东西一点也没有置,还是那几件外套,几年前我替你买的。破破烂烂的一 大堆,有两只金十字架,大倒是很大,也不知是真金还是破铜旧铁——” 我放下饭碗,“妈妈,是真金的,九K金,贵得很。” “——好,还有一张外国女孩子的放大照片,是女明星吗?长得倒好看,那眼睛绿 得可怕的,头发倒是有点红,真合了我们中国人一句话‘红颜绿头发’。” “那是我女同学。”我说。 哥哥说:“照片上倒写得极亲热,给我最亲爱的辛蒂情人,丹妮尔XXXXX,一 共五个X,都是热吻。老实说,叫我到外国去,这种热情受不了。别以为她对你一个亲 热,转眼又和别人好去了,我吃不消。” 他停一停,“不过有女孩子对你这样,也证明你人缘不错。两个女人的友谊,倒是 值得的。” 我在喝汤,含糊的说:“她很美,丹妮尔,全校最美的。” 哥哥点头,“难得的是高而且苗条,不容易。” 妈妈问:“听说她们很随便?阿狗阿猫她们都跟了去?” 我笑,“谁叫那些阿狗阿猫去勾搭她们呢?我倒喜欢外国女孩子,爽快,而且美的 是真美,没有化妆做作。” 哥哥抗议说:“妈妈,你听辛蒂这种口气!” 妈妈说:“她是一向这样放肆的。你做哥哥快给她介绍一个朋友,早早结婚,把她 交给丈夫管,我们好了一件心事。我的天!” 我反驳:“刚回家就说这种话给我听,真叫人心寒。” 他们都笑了。 吃完饭,我有点累,回到房间里,打开了化妆箱,我呆了一呆,我知道妈妈把我的 东西都细细翻阅过了,她尽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我还是知道她翻动过了,她这个毛 病是一辈子不会改的。我有什么把柄可落在她手里呢?我苦笑。我在化妆箱里找到了我 的安眠药瓶子,拿了两粒用水吞下。靠在床上,点着烟,我真疲倦了。 哥哥敲了敲门进来。 “还是抽烟?”他问。 我点点头。 他又拿起我的药瓶,呻吟一声,“你那安眠药还没有戒掉?”一边摇着头,“你打 算几时改?” 我弹弹烟灰,“妈妈几时不把我当贼办了,我就都戒掉。” 他说:“你偏偏做贼样,怎么好怪她防你?” “开头是她先怀疑我的,我为了报答她的不信任不尊重,就故意做贼,怪我吗?” “真是恶性循环。”哥哥笑,“如今你也一把年纪了,算了,她总是爱你的。” 我呼出烟,“谁知道?为人父母,不过是为了满足领袖欲,孩子们如果不照他们的 命令进退,便属不孝,除了哪叱与我,谁肯背这黑锅?” “听听这口气!”哥哥摇头笑叹,“我说你一点也没有救的,去了这三年,原以为 你有进步了,谁知还是如此,你算帮帮我忙,答应我两件事。” “太难了。” “没有难的,头一件,吃了安眠药不能喝酒。第二件……不要见坚了。” “太容易了……不过坚,坚是谁?”我问。 哥哥太满意了,“好,辛蒂,不枉我偷偷寄汇票给你。明天我介绍一个好的男朋友 给你。” “罢咧!”我扁嘴,“你们那‘好’的男孩子,全是呆大,十勿全,我还是一个人 来得太平点。” “他明天晚上来吃饭,你爱见就回家来,告诉你!他极漂亮的,打灯笼没处找的人 材。” “既然如此,怎么没主儿?”我问。 “人家眼界高。” “眼界高不一定看中我。”我说。 “只好希望他一时胡涂,鬼迷心窍,偏偏看上了你,也是有的。人不为己,天诛地 灭,我只好为一为自己的妹妹,害他一害了。” 我只好笑了起来。药有点发作了,我觉得眼睛沉重。 他说:“明天好好打扮一下。唉,你看你那样子……” 我睡着了,虽然睡着,还听见他的埋怨,他的理论,恐怕他的意见也就是父母的意 见,他们都觉得我出去三年,又得了文凭,回来应该整个人发亮光,神圣元比,发觉我 还是那副德性,甚至可能更坏了,当然有点失望。 所以,这世界要满足人是难的。 第二天我醒来得迟。 躺在床上,我把我的将来计划了一下。找份工作,租一层房子,搬出去住。因为房 租贵,所以要找一份好的工作。 与父母同住一个地方,但不是同一间屋子,要见面可以见面,不见可以不见,那是 最理想的。 然后呢? 然后要节食,要买一堆好的衣服鞋子,买一部车子。 再然后呢? 我想不出有什么可做的了,男人还可以,讨一个老婆,我做什么?做人就是这样, 该做的都做了,之后就没有什么意思。没有恋爱要恋爱,没有文凭要考文凭。经过了不 过如此。 我叹了一口气。起床。 我又从头到尾的把自己洗了一遍,然后整理一下东西。我把丹妮尔的照片藏好。把 昨天那套烂牛仔衫裤包妥,随时送给莉莉。打量一下房间,觉得没有什么可添的,一切 都十全十美得很。 妈妈在一只花瓶里插满了姜花,香啊,我心里是这样的哀伤绞痛,她爱我呢,但是 她不明白我。她不明白我。我始终要离开她,我无法留下来。难道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就 终于此吗? 我换上了另一条粗布裤,一件衬衫。洗了脸刷了牙。 妈妈推开房门说:“辛蒂,莉莉来看你呢,叫我不要吵醒你,来了一个多钟头了。” “呀。”我连忙站起来。“为什么不早说?” 妈妈看我一眼,“辛蒂,不要穿这样的衣服,回到了家,总得穿得好一点,这算什 么呢?” “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我说,“妈妈,衣服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没有关系,穿一条好一点的裙子。” 我低下了头,看看双手。我不在乎一条裙子。妈妈不知道我,我不再是她的宝贝了。 我不是一个孩子了。连一条粗布裤都刺激她,如果她知道我在外国的生活,我的生活, 她会怎么样? 莉莉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醒啦?”她问。 我点点头。“坐下来。妈妈,莉莉要与我说几句话。” 妈妈走了,她替我们掩上了门。 我自大衣袋里掏出了烟丝,卷起来,吸一口。 “也不吃早餐,就这个样子。”莉莉说,“第一件事是吸烟。” “这不是姻。”我说。 她睁大了眼睛,“不是烟,难道还是鸦片不成?” “你别理。”我坐在床上,不与她说明。 “至少笑一下。一万里路学成归来,愁眉不展,真是少见,你这个人!” “我没有得到我要的东西,莉莉。什么都没有意思。” “你也见过世界了,你也见过人了,难道坚是你惟一要的东西吗?”她说。 我苍白的笑,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她,“你再也没说错的,他是我一生中惟一要的 东西。” 她垂下头,“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没有关系,什么也没有关系了。想想看,想想做人有什么意思,不如意的事这么 多。有几个像你,莉莉,结了婚,有孩子,丈夫爱你,你爱丈夫,一辈子有了着落,不 用担心。有几个人像你?” “多少人追求你——” “呀——”我笑了。 “你快乐起来,也比谁都快乐。”她说。 因为我知道快乐是什么。甚至连莉莉也隔膜了,没有办法与她真的说话。我把那套 衣服给她,她很快乐,她问我几时找工作,几时请客吃饭,几时把所有的老朋友都找出 来。这么多问题。我不懂回答。 我坐着抽烟,一支又一支。 我甚至不觉得肚饿,但如果真要吃的话,也可以一直吃个不停,我变得真的无所谓 了,如果世界要我如此,我就如此吧。谁还有气力反叛?不是我。我没有这勇气已经很 久了。如果莉莉认为我颓丧,她错了,我来得个起劲。我现在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他们 要我活的世界,我每天过八小时这种生活。另一个是我自己要活的世界,那是照我自己 意思的。不要问我文凭是怎么混回来的。 “在外国,”莉莉问,“快乐吗?” “第一年没有什么,后来,后来我每夜出去吃酒,醉得胡里胡涂回来,奇怪,只有 醉的时侯,才最明白。早上起来,三杯黑咖啡,梦游似的过日子,你说这样的生活,快 乐吗?” “听上去太棒了!”莉莉仿佛真心的羡慕,“每夜都有男朋友跟着出去?” “跟你说没有男朋友。” “那么跟谁出去?” “男人,男孩子。不是男朋友。”我说。 “那么么你生活很荒唐。” “一点也不荒唐。中国人对男女关系特别的夹杂不清,肮脏卑鄙。” “你这人,学了胡人二句话,爬上墙头骂汉人。” “一点也不错,你在想什么?你以为喝醉了我就把他们一个个带回家睡觉?才怪, 我们不做这种事,做了也很磊落公开。我跟你说了,没有男朋友。” 妈妈叫女佣人把两个人的饭菜端进来,让我与莉莉在房间里吃,我与她拿起筷子, 吃了起来。 菜很好。 妈妈说:“你哥哥打电话回来,叫你今夜无论如何不可以出去,他约了朋友回来。” 莉莉着我一眼,叹一口气,“天下有你这么福气的人,这样好的父母,这样好的哥 哥。” 我想:太好了,所以很有点受不了,没有这种福气。 她说:“忘了坚,对谁都有好处,你晓得?人家说他——” “说他什么?支支吾吾的。” “说他,居然在找男朋友。” “什么?” “男孩子,他对男孩子有兴趣。” 我一怔,笑了,“胡说?坚?坚是色狼。” “所以这才奇怪。他这个人,都那方面是无懈可击的。私生活真比公厕还臭,什么 样的女人都搞,男人,男人的趣味之低!现在还来这一套,太超现实了吧?” 我问:“你亲眼看见?这么紧张。” “这真从何说起?我又不是三姑六婆,专讲人闲话的,我是为你好,小姐,我老老 实实的说明白了,辛蒂,不管坚的生意做得多好,人长得多劲,他是完了,他是碰不得 的,说完了这一句,我再也不噜嗦了,好吧?”莉莉说。 “我们换个话题。”我说。 但莉莉的世界狭小。她说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家里的三房两厅,换了家俱,分 期付款。她的父母,她丈夫的父母。我忽然打了一个呵欠,莉莉面红了。 自从结婚之后,她不再是我的莉莉了。 她有她生活的方式,似乎很开心,似乎很惆怅,似乎很有苦难言。她唯一的希望是 把房子分期供满,丈夫对她忠实,孩子们读书用功。就是这样。一条直线,她的生活, 明天是今天的重复,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我怀疑是否会闷坏,好处是有安全感,当你知 道明天要做什么的时候,晚上就睡得熟,这一点就很令人羡慕。 我爱怜的看她。我的莉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一间小学一间中学,然后她这样 正常,而我,我已经到无可药救的地步了。 “你还吃药?”她问。 “嘘。”我说,“不要告诉我母亲,是。安眠药,镇静剂,维他命EAB,酵素丸, 止痛片,提神药,铁质,还有你知道什么,我整个人靠丸子活着。” “我的天。你居然还活到今天。” “活着?我倒不觉得我活着。活人像我就该死了。” “好啦好啦,跟你说话,猜谜似的。”莉莉摇头。 妈妈进来,“辛蒂,你去把头发弄弄,即使留着,也修好一点,莉莉,拜托你陪她 去一趟,快快回来,你哥哥六点不到就回来了。” “我的天。”我说。 我住在她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与莉莉出去,我剪了头发,剪得很齐,但还是长 的,我不要卷,叫剃头师傅吹干,他不肯,吵了半晌,结果莉莉还说:“你那头发,怎 么这样黑这样厚?”我觉得滑稽。 我的头发不能剪齐,一齐就像假发,像今天,就假得不能再假。是的,因为这一头 头发,外国人把我当洋娃娃看待。“这么黑的头发。”他们说,“带蓝影的。”他们说, 这些男孩子,把我的头发摸了又摸。它们又长又直,而且干净。我不反感他们摸我的头 发,仅止于此,这也不过一种好奇,等于我用手指去碰他们的长睫毛,男孩子的睫毛几 乎有一寸长,而且多数是两种颜色的,前端金闪闪,一半还是咖啡色的,配着浅灰的蓝 绿的眼睛。多么可爱。也仅止于此。我还是想念坚。这些人不过是路过的。甚至丹妮尔, 丹妮尔是女孩子,那是另外一件事了。 莉莉拍我一下,“你怎么了?快付帐回家吧,呆着想谁?” “笑的倒是顶甜的,模样儿却像吸了毒药,灵魂不在身上。”她说。 结果是她付的帐还来得个贵人。 这年头,不变个办法,简直活不下去。非得赚钱不可,我叹口气,而且要赚得像坚, 卑鄙的、毒辣的赚。 回到家里,我来不及换衣裳,哥哥已经把那个朋友带回来了。 我看着他,吃惊于他的美丽。用“美丽”形容他真是错不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 美丽的脸孔,五官是元懈可击的,尤其是管鼻子,又挺又秀气。外国男孩子再美,也有 种畜牲的感觉,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真是清丽得奇怪的。不过清丽不等于纯洁, 他身上透着一种解释不出的邪气,我看得出,因为我是他那一路人,哥哥看不出,他只 看得他的漂亮。 我慢慢的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把腿搁在玻璃茶几上,脚上是一双破球鞋。 妈妈几乎昏过去。哥哥皱着眉头。 我笑了,“我是辛蒂。”我说。 他点点头,“我叫陆家明。” 这么普通的名字,配这么一个特别的人,所以才显得别致。我客观的看着他。 他穿一件黑色的T恤,左手一只极薄的白金手表,右手一只银手镯,黑色的裤子, 他很瘦。 我微笑。是的,哥哥是一个好哥哥,但是我见过太多漂亮的男孩子了,这算什么呢? 我听见莉莉在我耳边轻语:“我得回去了,妈的,我真后悔这么早结了婚,天下居 然有这么样的男孩子存在,真不相信!” 我还是抿着嘴唇笑。 哥哥说:“辛蒂,去换一件衣裳!”他气恼得很。 “是,先生。”我懒懒的站起来。 莉莉告辞了。我送她到门口,她还向我眨眨眼睛。 我回到房间,拉了一件裙子出来,这些裙子,大概都不人哥哥眼,我真的翻了半天, 才穿了裙子出来。哥哥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陆家明反而笑了。 “你才从伦敦回来?”他问。 我点点头,他的声音很温柔。 “你看上去也像个伦敦女孩子。”他说。 “那真是侮辱,我才不像。来吧,吃饭了,回了家,除了吃就还是吃,不吃白不吃。 我不像伦敦人,我还是中国人,衣服是伦敦衣服,人是中国人。” 我说完了自顾自拉开了椅子就拿起饭碗。爸有他的幽默感,他哈哈的笑了,妈妈的 脸,我的天,像锅底似的黑,可怕。 陆家明凝视我。 整顿夜饭他凝视我。 第二章 我叹口气,要找一个欣赏我的人是难的。我很感激他,我认得我三分钟就看到我的 好处,是的,我还真有一点好处,只是一般人不大接受。我与他大概无话可说,除了说 话还有什么? 他说:“这件裙子很好看。” 哥哥说:“什么裙子?上身是一块小布打个结,下身是一块床单。”我耸耸肩。哥 哥,他是哥哥,不变的哥哥。 但是陆家明笑了,他的笑也是美的,他没有看牢哥哥,也没有看牢我,他只是笑了。 低着头,喝他那碗汤。这一夜他只说了两句话。 我呢,我比什么时候都静,我只是笑。 我笑陆家明居然肯听哥哥的话,到我家来,而我呢,居然也听哥哥的话,肯留在家 里等他来。 有什么用? 吃完饭哥哥要出去跳舞,我不肯去,跟他跳舞最没意思,他不过是要为我与陆家明 制造机会。男女的机会需要制造,真大吉而不妙,他要找我,当然有办法找到我,真在 乎这一夜跳舞? 但是每个人都要我去,我觉得回了家就像傀儡一样,无可奈何的去了。陆家明是个 漂亮的男孩子,这是我肯去跳舞的原因之一。 于是我去了。 在夜总会里,一个歌女在唱: “假如你离开,在一个夏日,你不如太阳也带走。 当你掉头而去,我不妨让你知道,直到下一个见面,我会缓缓的死亡。 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假如你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喝了几杯酒,眼泪就渐渐的流下去,无法抑制。我总是借酒哭, 这是同学都知道的。我与陆家明拥着跳舞,我不介意陌生人看到我的眼泪,男孩子来了 去了,谁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爸爸妈妈别看见。 陆家明感觉到我的眼泪,我们贴得很近,他吻我的脸,静静的。我想,哥哥错了, 他找来一个大胆的男孩子,大方得太厉害了,他不知道,哥哥这么精明的人,也胡涂了 一次。 但是我居然有点高兴,这样的男孩子最好,无牵无挂,不怕夹弹不清,当然我不知 道,像我这么精明的人,也错了一次。 我们这一次跳舞跳得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回家的时候陆家明研出了他的车子,我喝得半醉还是眼睛一亮,我的妈,我几乎不 相信眼睛,林宾基尼康达?我不知道香港有林宾基尼康达。美丽的车,美丽的人。 我笑了。夜里的风很凉,衣服贴在身上,我看着陆家明。 他打开车门,车门九十度斜向天空,却又不是海鸥翼状的,路人都停下来看。哥哥 笑,“所以不要对我的宝时捷吹口哨。 妈妈担心起来,“他有钱吗?可靠吗?” “也没有什么,父亲留给他一家酒店,不过八百五十间房间,一天做几万块生意。 妈妈笑,“可惜咱们辛蒂,你知道,她对钞票胡里胡涂,不大讲究。”她停一停, “这个人开车安全吗?” 哥哥说:“妈妈,这个人是飞机工程帅,不是二世祖。辛蒂,你去坐他的车。 “遵命。”我说。 我上了他的车。 “好车。”我说,“香港买得起这种车产的人太多了,但是香港男人会用钱的少。” 他戴上皮手套,开动了车八他说:“倒也不见得,我有一个朋友,他就有一辆好车。 “什么?”我反问,“我见过最好的车子,是马塞拉底印地,银底湖水蓝色的,那 个人是律师。 他一怔,“他叫什么?” 我缓缓的说:“我叫他坚。 “你认得坚?”他惊异的问。 “你也认得?”我比他更吃惊。 “是的。”他答,“他常来飞机场练滑翔机,我认得他。” 我静下来,“哦,他是名人。 “是,本城最好的大律师,又年轻。”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也不是,他今年三十八了。” 陆家明吃惊的看我一看。“你很熟他?” “不,并没有。”我否认。 他把车子开得很慢。这种车子在香港开,简直浪费了。 我转话题:“你不大动这部车子吧?如果你真想吸引女孩子们,一部E型十二引擎 已经很够了。” “你欣赏吗?”他转头问我。 “车子?房子?不。我过了那种年龄了。人是重要的。”我说,“我看人。 “我够好吗?”他忽然问。 “很好,为什么选我?”我淡然问,“因为你与我哥哥熟?” “不。因为你可爱。女孩子像你很难找。我看了很久了。” “你吹一下口哨,她们一旅行车、一旅行车的跑过来呢。” 他微笑,“全凭选择,是不是?” “你会失望,我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我说。 “我不相信。”他说。 他把车子停了下来,在山上。看下去,灯光闪得像宝石一样,比以前更好看了。坚 带过我上来。两次,第一次我们在恋爱——好吧,至少我在恋爱。第二次,我哭了,他 说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十八岁,他三十五岁。我哭了。像个孩子。我没有后悔,我是一 个不怕丢脸的人,失败了这么些次数,我居然还有勇气维持下去,奇迹。我不在乎。 三年了。 他现在怎么了? 现在我与另外一个男孩子在山上,灯火依然。 唉我的天呀,我的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我还是记得这一首词:“只是明年花更好, 知与谁共?” 我们喝的那瓶拔兰地很好,我喝得很多,渐渐有点胡涂,不过心里还是明白的,他 看着我,他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明白,我转身,看着他,他把手搁在我的脸上,吻了我 的鼻子。我看着他,没有分别,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管他们是不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他说:“你真可爱。” “我不是。”我醉醇醇的说,“你迟早会知道我不是。” 他把手搁在我的裸背上,奇怪的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的手,因为极之大力, 就好像我自己的手一样,没有什么兴奋,只是无限的了解。 我真有点感动。 如果他是女孩子就好了,我们可以真的做朋友。 “灯光很美。”我说。 “是的。”他说,“很美。” 我笑问:“使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了一首词,说一个人找另外一个人,找了半世,忽然回头,那个人却站在 灯火阑珊处。”他说。 “我也听过这首词,但是我们两个人的中文都不大好,不十分记得百分之一百的字 句了。” “今夜我看见了你。”他很认真的说。 我真的笑了出来,他误会了,他把我当什么人?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 “不要笑我。”他说。 “我?你不要对我认真。”我说,“我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我寂寞,上帝啊, 我寂寞。” 我拿了一支烟出来,点着了,吸了一口,毫无表情的看着他。男朋友,我只要男朋 友,他们都是束缚,而且是说走就走的束缚,我回来不是找男朋友,我是来找工作。越 是爱一个人,越是翻脸得快,为什么不可以做好朋友呢?为什么不? 他柔和的问:“你想把我吓走?我明白你,凡是人尽可夫的女人,都挂一个淑女的 招牌,你是一个好女孩子,只是你锋芒太露,刺了女人的眼不要紧,刺了男人的腿就过 分了,不要放弃我,否则你再也找不到男朋友的。“”“我只认得你几个钟头。” “不够吗?” “够了。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请男孩子到我的公寓去,有些答应得快,有些答应 得慢。” “很自然。”他很平静的说。 “至少你了解。”我笑了。 “你哥哥常常说起你,我认得你已经很久了。”他说。 “我是家里的癌症,无可救药的。” 他吻我的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好像我们是多年的恋人,我很客气,随他放肆, 因为他吻得这么温柔,根本不像一个男人吻一个女人,只像一个怜爱的大人吻一个婴儿。 我没有做婴儿很久了,非常感动于这种感情。 但是他没有进一步做什么。 他问:“我明天来看你。” “欢迎。”我低声说。 “现在送你回去。”他说。 他开车送我回去。到了门口他注视我,我看看他。我有些呆呆的,好像不相信真会 有人决定要我。坚说:“辛蒂,我累了,照顾你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工作,我要找帮手 来轮班才行。”现在我长大了,但是我还是二十四小时都寂寞。 我说:“再见。 我回了家。 他把车子开走了。 哥哥问;“你们哪儿去了? 妈妈问:“这个男孩子可靠吗? 爸爸说:“看样子倒才貌双全。 “平常倒是极老实的,今天把辛蒂弄得这么晚才回来。 妈妈说:“好了好了,你看辛蒂这样子,她不去揭人蛮好了,我们还怕她被人哄呢” 我回头说,“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哄自己,就够糟了。 然后我回到房间里,睡得很好。没有安眠药,什么都没有,我睡得很好。 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是被爱的,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这一辈子又没愁过衣食住 行,什么都不缺,我只想有人记得我,有人爱我,有人喜欢我,如今有一个男孩子说他 要我,不管我对他有没有兴趣,那已经够了。 我睡得很好。 一清早妈妈来敲门,她说:“有人送玫瑰给你。 “玫瑰?”我问。 “是的。玫瑰。”妈妈手里捧着玫瑰。 我看不清楚有多少朵,都是紫玫瑰色的,一大蓬,二三十朵吧,好看得很。然后玫 瑰当中夹着一朵白色的丁香。我看了很久。 我接过了花,插在一只大瓶子里。 哥哥进来看。“老天,”他说,“陆家明敢情是疯了,这年头玫瑰花是什么价钱!” 对于哥哥来说,数目字才是重要的,没有数目字,他活不了,我希望我像他,那么 我会活得很快活,甚至比他快活。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看着我的玫瑰。 “打电话去谢他吧。”妈妈说。 我摇摇头。 哥哥说:“他今天一定会来的。 他来了。一身白。 我侧着脸,我笑了。我没有谢他。谢什么? 我们对坐着,拿出了一付棋子,我们下棋。这是一个周末,每个人都看我们下棋。 我与他两个人都心不在焉。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爱说话。他右手仍然戴着那只银手镯, 两支手托住下巴。我看着他的脸,真是惊人好看的一张脸。我的手有点出汗。 哥哥在一旁说:“跟辛带下棋,真是受罪。” 我看他一眼,他刚刚抬起眼,我们不说话。 像他这样的男孩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偏偏找上了我们家里来。 昨夜,我想起了昨夜,我们在车子里,我们吻过,拥抱。而今天,今天我们却对着 下棋,不能置信。好像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毫不相干,这是人生。 他连赢了三局。 父亲在放弹词唱片。 蒋月泉的杜十娘。很平淡的声音,一句句诉说着。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说郎君呀,我只恨当初无主见,原 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青楼女子遭欺辱,误她一片浪花人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时光仿佛倒退了好几十年,我与他好像是在相亲。见了面,但不能说话。我喜欢家 因为家是含蓄的,这是我回家的原因。什么大事小事,大家都心里明白,但是都不说出 来,只是心里明白,有很多话是不能说的。 我只希望我仍然年轻。那个时候,爱上了坚,他说十一点钟来,我就开始等,一直 等,每隔十分钟到窗口外去看一看,这样子的等法,可笑。 陆家明说:“你根本没有用心下棋。” 我笑,“我是故意要让你赢,你看不出来?” 他说;“你这种客气,我真吃不消。” 我只好笑了。 隔了一会儿,我问:“你为什么还没有结婚?” “结婚?”他呆一呆。“哦,没有对象。” “应该很容易,这么多的女孩子可供选择,而且每个人都有名气,都不平凡,香港 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捞女才女都多得热晕。”我说。 “你是哪一种?”他笑问。取笑的成份很高。 我诚实的说:“我情愿做捞女,而且做到底,把胸脯打得起码三八寸,头发染金色 染红色,衬衫不扣钮子——这里的捞女不彻底。你别眷捞暧,不简单,是一门大学问。” “可以写论文?” “绝对可以。”我笑,“你写的是什么论文?说来听听。” “关于飞机。” “啊。”我说。 “你的呢?”他问。 “关于食物急冻问题。”我答。 他点点头。 哥哥走过来,“你们的棋子下成怎么了?” “还可以,”我说,“不劳费心。” 他走开了。 陆家明问;“你要出去?” “哪里?”我反问,“喝咖啡?看电影?吃饭?上山顶?上下左右,来来人去是那 儿个地方,然后在外国,跑来跑去也就是这么几个名胜,这不过是世界,你要明白,没 有什么稀奇的,我不想出去,对不起。” 他摇摇头,一点也不生气。 “是的,辛蒂。”哥哥说,“这不过是世界,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听话,晓得懂 吗?”他什么对白都听了去。 啊大哥们,真是可怕,相信我,真可怕。 但是陆家明与我在一起很快乐,我们还真出去了,而且玩得很高兴,他待我与待其 他的女孩子不一样,与我在一起,他对其他的女人视若无睹;他并没有搂住我抱住我, 盯住我不放我,我们不过并排站在一起,们是我知道我在他心里占了太大的位置。 不过是几人,我们真是好朋友了。 他不是我第一个认得的漂亮男孩子,没有可能是。不过女人的虚荣心,我喜欢漂亮 的男孩子,他漂亮得是无懈可击的。 他的衣料,他的车子,他的公寓,他的神态,一家人都说:“呀,辛蒂,辛蒂可找 到男朋友了。” 至于妈妈,嘿!不是我说话,她大概已经在选什么大酒店摆喜酒了。 但事实不一样。 家明,他非常喜欢我,我晓得。 我也喜欢他,他是个好伴。 但是我们冷。 他带我到他的公寓去,我们坐在最舒服的沙发上,我们说话,我们喝酒,我们听音 乐,他吻我,我把头靠在他肩膊上,但是我们冷,我常常以为他会进一步做什么,但是 他规矩到令我惊讶的地步。 他只把于搁在我的腰上,这么文静温柔,好像我们兄兄妹,只是兄妹。他晓得我不 会介意,如果他稍微放肆一点,我也不会介意,但是他总没有。 也好。我想,他尊重我,我对他也肃然起敬。我与他人一起安全得很,尽管家人挤 眉弄眼,谁管那么多,我要足关心别人脑袋里装些什么,再活不到今天的。 我还是在他家里留到半夜。 他的家很美。不是新布置的,有一种中西混杂,十足是一个家的味道,不像家私店, 也不像电影布景。我真喜欢那些红木,真止的红木家具。他给我看他祖父的翡翠。鸡血 石图章,他父亲藏的齐白石八大山人。他父亲倒个足那种传统商人。开酒店的生意人, 还是不俗的。 而家明,他不太懂,他懂的只是飞机。他一夜坐在那里就是说他的飞机,他最喜欢 “和谐”,兴奋得要死,把图样摊给我看,当然不可能是详细的图样,也已经足够了。 然后把所有飞机失事主要原因,秘密提了提,提了提。我保持沉默,礼貌的听着,老实 说,倒不觉得闷。他反而脸红得很,问: “闷死了你?”他很担心。我按按胸口,“别担心,我还在呼吸。” 他就高兴,吻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鼻尖,然后去弄咖啡。他的咖啡真是第一流,不 过我们还是混酒喝,两个人都是酒鬼,却从来不醉到不醒人事。 日子过去。 两个月之后,我几乎爱上了他。 不是那种狂热的爱,火辣的爱,但也属于一种爱。 我与他这种关系,在今时今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现在人人都爱上床。上床也很好很自然,但是关系太亲热了,不能再做好朋友。如 果我与家明睡过,他跟别的女人出去,我的自尊心必然大受伤害,只是自尊,不是妒忌, 现在?管他呢!找情人容易,太容易,找朋友难,太难,我实在觉得这样太好太好了。 好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 我快乐了不晓得多少,只是为了他。 家明洋洋得意。 家明以为这一下子我有了着落。 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明白,我也不解释。 他们不明白。 老实说,我也不大明白。 但是我们这种日子过得很好很太平,很和谐。 那是一个晚上,我记得,跟所有平常的晚上一样。 我已经吃了安眠药,他忽然来了,要找我出去。我不要扫他的兴,于是我跟他说: “走路走到一半睡着了,你不要害怕。 “为什么会睡着?”他奇问。 “我吃了安眠药。”我说。 “我的天!”他看着我,“那怎么办广他问,“你还是回家睡觉吧。改天我们再出 来。 “没关系。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笑了。 “所以,我这个人有未卜先知。”我笑,“来,我们出去玩,我渴睡了才告诉你。 他担心,“你为什么吃这种药?” “你闭嘴,”我横他一眼。“别跟我来这一套,你也教训我,这年头我也不用活了。 他耸耸肩。他长得这么漂亮,跟他出去简直是一种荣幸,多少羡慕的眼光朝着我, 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没有这种虚荣,但到底我与他谈得投机。 相信我,安眠药的效果跟酒精差不多,开头有反常的兴奋,然后就昏头昏脑的渴睡, 坐在他车子里的时候,我还是清醒得很,我一直问他要什么礼物,怪他不早些告诉我, 同时又有些开心,到底他是看重我的,不然不会与我单独共渡生日。 他看我一眼,“我要的礼物很贵。” 我爽气的说:“我尽我所能。” 他看着我,笑了。“我要你。” 我一怔,忽然之间面红了。一个女人,大概最爱听这一句话吧。我听到了,应该开 心,却没有开心的意思,在我心里,我晓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换句话说,我不配。 而且我不了解他,他总是语气大胆,实在害羞得很,如今只有两个人,他说这样的 话,由此可知他是真心的,我有点心酸。对的人总是来迟的。我垂下了头。 他见我不说话,就说:“后悔答得太快了?” 我只好笑。“我送你一只手表,纪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我有手表了。”他扬扬他的手腕。 是的,白金的康斯丹顿。我要你,他说。 他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去吃饭。我没有喝酒。安眠药混酒喝?我没有要死的意思。 他照例叫了一桌的菜,我吃得很多,而且也说得很多,不过是逗他开心,希望他生日快 乐。既然他选了我与我共渡生日,我就有这个义务。 我们跳舞的时候,我就渴睡了。 我轻轻的吻他的耳朵,吻他的脸,吻他的眼睛,他的唇。我真觉歉意,我不该吃了 药,那么可以陪他玩到天亮。现在我怎么可以算是跳舞?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他说:“我们回去吧。” “明天,”我含糊的说,“明天我们再出来,要不到你家去,我憩一憩就起来,真 的。” 他笑了,“真的?” “真的,”我说,“过一下子就好了,我才没有昏迷到那种地步,到你家,你看一 会儿电视,我躺一下子,我们再出去宵夜吃东西。” 他吻我的额角。 我到了他家,我们坐下来,扭开了电视。我就睡着了,不能怪我。我尽量支持着, 支持着。我吃药吃得重,为的是求好睡。 我是在他沙发上睡着的。 第一次醒来,大概是半夜。我躺在床上,我知道我是躺在床上的。我也懒得理会, 我心里想:我应该起来回自己家去的,道德上来说应该如此。但是我活了这么些年了, 一点也不理会这一套,我又倦得要死,于是闭上眼睛继续睡。再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刚亮。 我是马上清醒的。 他睡在我身边。 床并不宽,他睡在我身边,他背着我。 他上身没有衣服,只见他赤裸的背。他的头发贴在脖子后面,比任何人的头发都好 看。枕头是格子的,细细的格子,床单、被褥都是一色的考究,我真不晓得该说什么, 只好看看自己,我的衣服都不在身上,只穿着一套男人的睡衣。我看着大花板,当然, 如果穿着昨夜那件钉珠子的袍子上床,未免荒谬,但是以后我还见他不见呢?真尴尬, 关系维持得这么好,为了几颗安眠药,就弄成这样子。 当然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不是那种人,以他的相貌样子,何必趁一个女人昏睡不醒的时候去占她便宜?所 以才更尴尬。 我叹了一口气。 完了。我想。这年头,找一个男人上床多容易,找一个男朋友才难。好不容易找到 一个,如今又完了。 他睡得那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被子只在腰间,他有这样细的腰身,如今细腰都 长在男孩子身上。肩膀却又这么宽。 我叹一声气。 他转过身子来。我把他吵醒了。 “早。”他轻轻的说。 “早。”我也说。只好抿着唇。 “睡得好吗?”他问我。 “很好,谢谢。”我说。 “别客气。”他说。 他的脸,他的脸在早上是更漂亮的。 “对不起。”我说,“我居然睡着了。” “没有关系,你并没有惹麻烦。” 我笑了。 第三章 我抱住了他。他也抱住了我,他的身体是温暖的。我倒不想结婚,但是每夜可以有 一个温暖的身体做伴,倒是不错的主意。 他真是文静,他的手永远不碰到我的胸,甚至是现在。 我把头枕在他手臂上,我可以再睡八小时,我有一种安全感,形容不出的安全感。 “我爱你,辛蒂。”他说。 我点点头。他并没有撒谎,这年头还有他这样的男孩子,哪里找去,我点点头。 “你相信我,我很高兴。”他吻我的脸。 但是他没有碰我。 我问:“你要我吗?” “并不是这种要。”他答。 “你的口气使我觉得自己肮脏。”我笑。 “我要你的心。”他说。 “你得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答。 “谢谢。”他说。 “这几乎是幽默的。”我说,“这是什么年代了,你居然不占女人便宜。 “这是我的选择。我不是不能够,只是我不想这么做,这又有什么不对?” “太对了,凡是太对劲的事,在常人眼里看来,反而不对劲。”我笑,“谢谢你。” 我又吻了他的脸。 “你要起来吗?”他问。 “在床上吃早餐吗?当然起床。 他转身,“衣服是我替你换的。 “我知道。”我说。 “你很美丽。”他说。 “谢谢。”我点点头笑,“但是并没有美得令人动心。” “不要乱讲,辛蒂,我对你,与其他女人不一样。” “有一天你会失望,我比一般女人坏得多了。”我说。 “你不坏。我明白你。”家明说。 我起床,他的睡衣很大,我套上在地毯上走。 我洗脸刷牙淋浴。 我总不能穿那件夜衣服在光天白日里走回家吧?我问他:“你有没有T恤? “有,但是太大了,不合你身。 “没关系,拿来。 我穿了他的T恤,等于一条短裙子差不多。我们做了烘面包、咖啡、点心,吃了起 来。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他说:“我想与你结婚,辛蒂,那么我们可以长久这样生 活了。”他那么诚恳。我甚至不相信他是真的。是那么诚恳。我的眼泪缓缓的淌了下来。 我这半辈子碰到多少男人了,有时候是他们吃了亏,有时候是我吃了亏。不可磨灭的只 有一个坚,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只好以沉默的眼泪答复。 “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他问。 “迟下子再问我。我不是一个好人。”我说。 他还是握着我的手。 那一天我回去,哥哥生气得不得了,爸妈倒不说什么。哥哥说:“你在外国如何荒 唐,几千里外,我们不知道,也看不见,回了家,多多少少,你得留点面子给我们,这 算什么么?公然外里宿?你在哪里?家明这小子,根本不是好人,这一次我也真的走眼 了,岂有此理!” 面子。 他要的是面子。 我上床又好好的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哥哥给我一叠剪报,都是广告,请我这种“人材”的广告。我不响, 把广告搁在一旁。他很和颜悦色,我有点纳罕。 结果他说:“家明说,他想向你求婚,先征求我们的意见,他倒很尊重我们的意 思。” 原来如此。 跟男人睡觉是不可以的,但是拿了结婚证书结了婚则可以。这是他们的逻辑,与我 的不一样。 既然家明这么一说,其它就不重要了,值得原谅了。 他向我家里求婚。多么好笑的一个人,仿佛他要娶的是我家里人,不是我。 我必须承认他这个人很有性格,专门做别人不做的。但是哥哥欣赏他,家里也欣赏 他。 至于我,有人向我求婚,我觉得十分荣幸,不过婚姻不是建筑在感恩上的,中国人 讲究恩爱、情义,爱情上还得带恩、带义,我不懂,我一向不懂中国人,中国式的感情 实在太复杂了。 虽然这样,我们还是做起好朋友来了,我与家明。 我们有空老在一起。 我是一个怕寂寞的人,他是一个可爱的人。 莉莉笑说我:“好了,这一下子天下太平了,你如果真结了婚,多少女人心里安乐 的。” 是的,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我不是良家妇女,虽不致沦为狐狸精,差不远矣。 每个人都要我结婚,每个人。 过了没多久,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很不错的薪水,工作时间略为长一点,既有工作 又有男朋友,看来我今年的运气还不错。 我试图改变自己,少使自己略为女性化一点,我做了家明的影子,他要做什么,我 陪他做什么。 然而渐渐我发觉家明有说不出的怪异,跟他在一起,安全得与女孩子在一起一样, 他爱我,我明白,我也看得出来,但太尊重我。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他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有一夜我大概是很醉了。 我们在他的家里,我便是要脱他的衣服。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先是笑,后来有些 生气,说: “辛蒂,不要顽皮,我送你回去。” 我也火了,我说:“我们在一起还睡过一张床呢,你现在是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是 处男,别惹我笑。” “你是与她们不一样的!” “不一样,是的,我早说过,我比她们坏。” “如果你爱我,你不会一直要我跟你睡觉。” “我不爱你,”我说,“我几时说过我爱你?”我反问,“我也不一定要跟你睡觉, 我找个男人上床,还找得到,你放心,你不用侮辱我,如果你觉得我不够吸引力,我现 在马上就走!” 我拿起我的外衣,打开了大门。 他呆呆的站着,并没有留我。 我走了。 到了街上,风一吹,酒醒了一半,我没有什么后悔,只觉得有点可惜。我并不是有 意的,我只是闹着玩,他也该知道我不是色情狂,只是他不让我碰他,我固执起来,就 说了那么些气话。 我叫了一部车子回家。 第二天,他没有找我。 第三天,他也没有找我。 奇怪的是,我并不十分想念他。我的工作忙,我心里始终只有一个坚,其余的男人, 真的假的,来了去了,都无所谓,情形弄得我与家明这样尴尬的,倒还少有。说得难听 点,仿佛是某夜,我试图强奸他,他不肯,我一怒这下走掉了。大笑话。 第四天,他的电话来了。 “有空吗?”他问。 “最近很忙?”我反问,“多日不见了。” “是的,是相当忙。今夜你有空出来吗?” “不怕我非礼你?”我笑问。 “你吃醉了。” “才怪,懦夫才把失礼的行为往酒精上推,我没有吃醉,我知道我自己做过了什么, 把你吓坏了,是不是?” “没有,”他温和的说,“我与你以前见过的那些男人一样,所以你意外了,我不 与你,只是……我没有法子学他们,对不起,辛蒂。” “怎么你反而道起歉来?应该是我道歉才是。”我说。 “我在码头等,辛蒂,六点正,今天。我爱你,辛蒂。” 他挂了电话。 我呆了半晌。 上帝啊这样的男朋友还往哪里去找?我呆着,只是我不配了,我实在不配,像我这 样的人,我配跟谁在一起?我把头埋在膝间。 到了五点钟,我换上心爱的衣裳。我很少特别为人穿这套衣裳,不过是一件芝士布 的长裙,中间镶着花边,但是我喜欢这件衣服,因为是丹妮尔陪我去买的。我戴上了宽 边草帽。 我走到码头,钟刚好敲着第四下。 多少人劝我不要大准时,有人愿意等,就让他等好了,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又何妨。 但是我总改不过来,一直还是准时,我想我是没有救的了。 我看到了家明,他站在那里,一套米色的西装,一件米色的衬衫,没领带,笔挺的 站着。我觉得我几乎已经爱上他了。 我一步步走过去,他看见了我,奔过来。 我也急步的向他走过去,他拥抱住我。 “辛蒂。”他吻我的耳根。 我的帽子掉在地上。 每个路过的人都在看,到底在这里,当众拥抱还不能算是太平常的事,但是谁介意 呢?谁介意?我抱着他。我又哭了。 他妈的我没哭有多少年了,我的心像石头一样,但是只有他能令我哭,老实说,对 着坚,我都未必会哭,但这个家明,他实在令我伤心。我多么希望我像他,像他这么纯 真。 “别哭,揩干眼泪,”他说,“我们去吃饭。” 我靠在他身上,那眼泪还是不停的。这大概是我改邪归正的时候了。我想:为了他 也值得。 他蹲下替我抬起了帽子,抓在手中。我靠着他,他搂着我,我们一直走,不管路朝 向哪里,有人陪着走路总是好的,总是好的。 我矛盾的想:我已经一个人走了那么久了,也该休息了,就是他吧,就是他吧。 还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坚呢? 与坚在一起,又未必一定是快乐。快乐,快乐又是什么呢?我这么强烈的要得到坚, 不过因为是得不到他,人总是这么犯贱。 家明的臂膀是温暖的。 人不过活几十年,迟早这柔软美丽强壮的臂膀,会变得棺材板一样的枯干。就是他 吧。 我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 假如他真的爱我,就是他吧。 我决定爱家明,尽量爱他。 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我下的决心很大,很重,做得很努力。好像我真的决定嫁给他 了。除了工作之外,我把所有的时间给他一个人。我留在他家里过夜,爸妈哥哥不再反 对。 在我心里,我知道,如果爱一个人要下决心,那便不是真爱。可是——可是这年头, 一天卖了三千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 我待家明是真的,真的好。 连我都不信,我们没有做越礼的事。我的意思是,我的天,我不能强逼他,他总是 适可而止。渐渐我觉得另有含蓄的美感,比什么都好。我们像小孩子初恋一样的在一起, 光是谈恋爱。 并没有过了多久这种童话式的日子。 一个下午,我去买东西。 家明约我六点钟吃茶。 我连试身都不试,为了怕他等,大包小包的拖着抱着走到那间咖啡厅。人挤得满满 的。乐队在奏乐,吵得很,人气烟味语声,我不喜欢这种地方,但与家明,与家明在一 起,迁就点也值得,他过于迁就我了。 在人群里找他还是容易的,他太突出。 我找了五分钟便看见了他。 他坐在一张圆桌前,咖啡色米色花的丝长袖衬衫,他板着脸,不说话,他对面坐着 另外一个男人,背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是谁?家明是极少板脸的。四个月来没有见 他板过脸。 我放慢了脚步,朝他走过去。 他抬头看到了我,好像有点吃惊,随即笑了一笑,但这个笑是勉强的,我看得出是 勉强的。为什么? 我转头看那个坐在他对面的人,我呆住了。我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部跌在地上,我像 五雷轰顶似的呆着。 坚。 是坚。 坚。 他半点也没有变。 他两鬓稍微变白的头发,他眼神里的坚决,嘴角的硬朗,他那种百分之一百男人的 英俊。他是坚,化了灰我也认得他是坚。 他也认出了我,他的惊诧一下子就压了下去。 我跌在椅子上。我停一停神,我说:“坚,你好。” 我的声音是十分不自然的。 他答:“辛蒂,你回来了?回来多久了?” “四个月。”我说。 “你胖了。”他说。 他的口气很可亲,很熟络,仿佛多年老友偶然相聚的样子。我恨他。他永远在光的 一面,我永远在暗处,他可以永远取胜?我不相信,我握住了家明的手,希望借到他的 力量。但家明的手是冷的。 坚看着我。我瞪着他。 他看我的样子,我恨他,好像我没有穿衣服,是赤裸的,他可以看到我的心,他永 远可以,我恨他。怎么又碰见了他?为什么? 他说:“你与家明——?” “我们要订婚了。”我直截的说,“是不是?家明?家明说过他也认识你。” 家明轻轻说:“是的,我们要订婚了。” 坚点点头,“是的,我知道,刚刚你才说起,我没想到你的对象是辛蒂,真太巧了, 我真没想到是辛蒂。” “可惜是我。”我讽刺的说。 坚看着我,“你了解家明?” “当然,”我毫不犹疑,“他是一个最好的男孩子。” 坚笑了。他笑得这么自在。 我仍然瞪着他。我握着家明的手,家明也握着我的手,好像我们在共同对付一个敌 人。 我想我是比较镇静了。我再打量他。是的,隔了三年,他仍然有他的魅力。他是无 与伦比的。他那种成熟男人的美。我垂下了眼。我觉得惭愧。我会永远记得他,没有男 人可以代替他,甚至不是家明。 然后他站起来,要告辞了。我们没有留他。他是个中年人,但一点也没有胖。他翩 然的走了。 我问家明:“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你好像不大高兴?” “生意上的事。”家明说。 “他是只狐狸。”我说。 “你好像很了解他。”家明说,“我们别提他了,我们走吧。” 我当然知道坚,我知道得他太多了。 “你很熟他?”我问家明。 家明恢复了他温柔的笑,他说:“并不,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喜欢你这件衬衫。” “有点老式,我从来不喜欢老式的衣裳,不过是为你而穿的。”我说,“为你,” 我指指他的胸口,“因为你是一个好人。” “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的时候,你会怎么样?”他问。 “你当然是好人,”我固执的说,“你不可能坏。” 他不响,过了一会儿他说:“每个人都有缺点。” “我相信,但是我还没有找到你的缺点。”我看着他。 “你爱我吗?辛蒂。” “我认为是。家明,我不愿令你失望,但是老老实实的说,我对于爱情知道得不 多。” “谁又真知道了,别担心。我爱你。” 我抱着他,我们到山顶去坐了很久。 他说要向我家里求婚,我笑了。他应该向我求婚才是,跪在地上,手里拿着玫瑰花、 戒指。 他真的向我求婚了。 戒指交在父亲的手里,我是最后看到它的人,全家都传阅过了。我接在手里打开了 丝绒盒子,里面一只梨型的钻戒,大得很,一点其它也没有,只是一颗大钻石。 哥哥说:“二克拉六分左右。” 他对于数目字很有兴趣。并且计算得很准。 我看着那颗钻石。 我从来没喜欢过钻石,不过这一只戒指是例外。一滴眼泪一般的钻石。美丽。我把 它套在手指上试看了一看,奇怪,倒很是相配。或许我应该把指甲留长长,搽上鲜红的 指甲油,配这只钻戒。 父亲说:“订了婚也好,这男孩子实在懂规矩,学问,人品,家势都是无懈可击 的。” 妈妈说:“可不是?白白替辛蒂担心了这么多年,由此可知有缘千里来相会,白担 心了,这样的对象,居然叫她碰见了,家明这孩子,我细细的看过了,四个多月来,一 点毛病也没叫我看出来,就是略为沉默一点。” 父亲说:“也太有钱了一点。” 妈妈笑,“恐怕我们也配得上。近日来我们的生意也还不错,不至于说是高攀了他 们。” 奇怪,每个人都答应了,只除了我。 我把戒指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心里很有点满意。是的,钻石戒指是不能自己买的, 一定要男人送的,尴尬就在这里。我真的要与家明订婚了吗P妈妈来说:“辛蒂,你的 电话。” 我犹疑了一刻。自然是家明的电话,我该说些什么?真的订婚?真的嫁与他?真的 做良家妇女? 我拿起了电话,我低声说:“家明,我看到戒指了。”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儿,“辛蒂,是我。” 我震惊得几乎把电话筒掉在地上。 “我是坚。”他说,“我还存着你的电话号码。” 我应该马上把电话挂断的,但是我没有,他仍然是坚,我的坚,曾经一度是我的坚。 “你要什么?”我的声音是冷的。 “一只戒指。家明送了你一只戒指?”他问。 “我们要订婚了,你是他的朋友,你也认识他,他会寄请帖给你的。” “你认识他多久了?” “够久了,与你无关。” “我要见你,辛蒂。” “我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隶。” “我必须见你,辛蒂。” “我不要见你。” “你必须见我。而且别自欺欺人,你想见我的。” “你这狗娘养的广我咒骂他。 “镇定一点,出来,半小时后我在你家转角等你。” 他挂上了电话。 等我。在街上转角等我。他那辆车子。多少次了,我坐在身边,我们无处不去,无 所不至。奇异的感觉,他又来叫我出去了,我该做什么?换上衣服?听从他的话?像以 前一样? 我的胃,那一次服了过量安眠药之后,我的胃一直不好,吃多了痛,吃少了就问。 现在他又叫我出去了,为了什么?我一见到他就可以知道了,这一次是他来求我的。我 得叫他等,好好的等。 我坐下来,燃起了一支烟,慢慢的吸着,我看着钟,等时间过去,分针与秒针都转 动得慢,但还是在动着。我要他等,至少等半小时。 吸完了一支烟,我笑了,嘲笑自己,这不是成熟的表现,这实在太幼稚了,我应该 装得大大方方,开开心心才是,完全把他当一个朋友,一个人,一个普通的相知,没有 爱没有恨,什么感情也没有,遇见了,心平气和的招呼一声。为什么要叫他等?没有必 要。 我把旧的粗布裤翻出来穿上,胡乱加一件衬衫。我看钟,我还是不迟到的,像以前 的辛蒂一样,坚说几点钟,就是几点钟。坚的话跟《圣经》上的话一样。 我叹一口气。 我把钞票塞在口袋里,朝街角走去。 老远便看见坚的车子。 我拉开了车门坐进去,并没有看他,我说: “许久不见,坚,你好?坚?” 车子还是麦塞拉底印地,但是换了新的,桃木表板上的仪表像飞机一样的复杂。他 的旧车里坐过多少女人?新车里又坐过多少女人?如果坚是一棵圣诞树,我不过是其中 一盏七彩灯泡,我苦笑。所以我决定爱家明。不为什么,只为他的诚意。 今天坚叫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点着了一支香烟。三年了。他仍然吸“蓝圈”。多少次,我在外国,遇见吸这种 牌于香烟的男人,总多看几眼,不为什么,只为了坚。告诉坚他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个 没有心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读到文凭了?” “读到了。”我客气的答。 “找到工作了?” “找到了。”我平静得很。 “你胖了。” “是的,那天你已经说过了。” “胖了很美。” “谢谢,我怎么可以算美?”我说。 “一个女孩子,当她不知道自己美的时候,才是真美。”坚说。 “谢谢。 “我看到你手上的戒指了,很好。” “谢谢。 “你们决定订婚了?” “是。 “恭喜。他倒是下了决心。” 我转问他,“什么意思?”我的声音仍然很低,“你是他的什么人?他没有父母, 你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你的口气这么奇怪?” “他难道没有告诉你7我是他什么人,你不知道?” “朋友,”我说,“你不过是他的朋友。” 他笑了,“我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怒气慢慢的上来,我压抑着自己,尽量压抑着,我冷冷的说:“你是我一度爱 过的人。” “可以帮我一个忙?”他问,“看在以前的份上?” “忙?什么忙?坚,伟大的坚,还要人帮忙?”我讽刺的反问,“我没有听错吧?” “辛蒂,另外找一个男孩子。”坚说。 “什么?”我真正的诧异了。 “家明不是你的对象,你与他不配。”他说,“而且你又并不是真爱他。 “在某方面我是爱他的。 “某方面,哪方面?” “他是一个热血的人。” “辛蒂,你一点也不知道,他是一个陌生人,四个月,你才认识他四个月,你凭什 么说他是个好人?什么是好人,什么又是坏人?我是坏人,因为我没有娶你。你嫁了我, 会开心吗?只为了你没得到不一定需要的东西,你生了气,恨我至今,辛蒂——” “我爱你,坚。”我很平淡的打断他,“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坚。” “辛蒂,没有用。”他说,“我向你解释过多少次了!” “没有关系,但现在我要结婚了,我的对象是家明。我不明白,你没有资格介人我 与家明之间。我们没有见面已经有三年了,不可能是为了我,你从未曾爱过我一分一毫, 为什么?”我凝视他。 “辛蒂,帮我一次忙,离开家明。”坚说。 “为什么?” “你不会后悔的,辛蒂,听我的话。” 我笑了,“坚,我长大了三年。我喜欢家明,我结婚的年龄也到了,他向我求婚, 我家人应允了,我连他的戒指也戴上了,为什么不?” “不!” “为什么?” “辛蒂,我不能让你嫁人。”他说。 我靠在沙发上,我打量着他。 不要我嫁人?如果我不明白坚,我会说: “啊,他不让我嫁人,是因为他爱我,不爱我也至少想霸占着我。”但是我太明白 坚了,决不是为了这一点。 我微笑。 坚说:“辛蒂,三年没见你,你成了一只小狐狸了。” “第一,坚,我不小。第二,我一直是一只狐狸,以前不一样,以前我爱你。” “现在你不爱我了?” “坚,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曾经一度,为了怕失去你,我情愿死,这可算是爱 吧?现在你可以看得出,没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很好,活得很好。” “是,我看得出,你好像很高兴。” “自然。”我喷出了一口烟,“我学乖了。” “你在外国,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好奇?每个人都好奇。坚,我不过是个女人,你想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很多男朋友?” 我摇头,“我不要情人、爱人、男朋友、未婚夫。” “什么人?只是男人?” 我笑,“说得好,坚,只有你明白,只是男人,就是那样,只是男人。上床好,下 床也好,不用客气,不用再见,只是男人,没有怀念的男人。” 坚低下了头。 “不是你的错,坚,不用难过,你一直喜欢我,我知道,但是一个人总会变的,我 变成这样,与你无关,也别太骄傲,以为这与你有关,别担心,我活到今天,就可以一 直活下去。”我说。 “你不甜了。” “是,不甜了,不可爱了,多么可惜。坚,三年前,记得三年前——怪,我还是爱 跟你说话,说个没完没了,坚,记得三年前,我是纯洁的,是不是?但是现在。”我笑 了。 “即使你嫁了我,你也不会快乐的。” “或者,但是你毕竟没有娶我。” “辛蒂,我们可不可以从头开始?”他忽然问我。 我怔了一怔,即笑了起来,我大笑,然后我哭了。多少时候没有为坚哭了,但我还 是哭了。 第四章 “开什么玩笑?”我问。 “我没有开玩笑,我要你,现在就要你。”他说。 “我手上有家明的戒指。我要回去了,他在找我,他在等我的答复,我一定要回 去。” 坚忽然伸手抓住了我。 我盯着他。 我问:“干什么?” “到我家去。”他锁_L了车门,开动了车子。 “看天的份上,坚,让我走,让我走,看天的份上,你也应该放过我了。” 他紧绷着脸,他薄唇,他耳鬓灰白的头发,他美丽的侧面,他手上那只考究的戒指, 他熟捻的古龙水味道。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玻璃是冰冷的。 是的,我爱他。 奇怪,到了今天,我还爱他。 我还爱他。 十年了,我不变的爱着他。只因为我得不到他。我转过头去,我把手放在他肩膊上, 我摸他的后颈,他修得那么整齐的头发。我趋身过去,我吻了他的脸。他应该微笑,但 是这一次他没有。他仍然紧绷着脸。以前,每当我吻他的脸,吻他的手,他总是微笑了 啊——那个傻小女孩子,她是多么的爱我。 今天坚没有笑。 我希望今天明白了,我爱他。 他把车子停在门前,他的家门前。他开了门,我大步踏进去。今天,今天我算是与 他平等了。我走进他的客厅。他的屋子没有改变,只是又多了更多的装饰——画、瓷器, 什么都有。就像他生命里的女人。 我走到他的书房去。 是的,我已经多年没来这个地方了,但是我记得他的书房。我记得他那一套最好的 唱机录音机,我常常把我的流行曲夹在他的吉格里,气他。我那个时候最喜欢的一首歌 是“宝贝,你不知道这是怎么的,宝贝,爱一个人,宝贝,如我爱你。” 我笑了。 那张唱片自然不在了。但这间书房还是一样。 我坐在他的真皮沙发上,依然像以前一样,在他那张石英玻璃大茶几上打手印,一 个又一个,明天他的女佣人得花上半天来擦干净这张茶几。 我没有变。 我是一个长不大的人。 他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后面,看着我,冷冷的看着我。 我抬头,我站起来,缓缓向他走过去,他那张写字台。 我看着他的脸。曾经一度,我肯将我的灵魂卖给魔鬼,只为了得到他。 他站起来,倒了一点拨兰地给我。我道谢。 “你有没有爱另外一个人?这些日子以来?”他问我。 “爱人?”我想着,“有一次,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我几乎爱上了他。因为他 是这么纯洁,这么天真,只有十六岁。他的雪白使我快乐。跟以前你喜欢我的情形恐怕 有点像。但是……但是我放松了他。” “为什么?” “他说他爱我。他的蓝眼睛那夜转为深灰色,他的睫毛重得抬不起来,他有一张苹 果似的脸,他说他爱我。我想,我怎么可以玩这样一个孩子呢?不公平,我让他走了。” “辛蒂,你的生活,像小说。” 我点点头,“是的。” “你爱家明?”坚说。 “他是一个好伴。而且他整个人是那么敏感古典纤细。我尊重他。他会是一个好丈 夫,而且信不信由你,我也会是一个好妻子。” “好妻子应该作为丈夫的影子。” “我会做一个影子。家明有这个格使我成为影子。” 他拿起了一只玻璃架子,转向我。 我看到了家明的一张照片。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黑白照片,他的侧面,含着一支烟,在拍手。这张照片是 偷拍的。 坚说:“哈苏白拉特,O·八光圈。我们在一起开会,有人发表了一篇演讲,他大 表欣赏,他鼓掌。我第一眼看见了他的神采,拍下了这张照片。” “你喜欢他?”我看着他。 坚笑。“这是一张好照片。 他又拿出另外一只照片架子,给我看。 那是我。 我与我的短牛仔裤,我与我的T恤,我与我的乱发。坚拍照的技术,相信我,是最 好的。对于那张照片里的我,我不置信,因为我不相信那种美丽是我的。 他还保留着那张照片。 那一天,我去看爸爸打网球,他也在球场里,我向爸奔过去,他用他的哈苏白拉特 拍下了这张照片。他是个贼,偷拍照片,偷女人的心。他是个贼。 但是他还保留着这一张照片。 我转过脸去,喝光了拔兰地。 他又为我倒了一点。 一切都好像与以前一样。 我把手放在粗布裤口袋里,我那颗眼泪型的钻石在闪闪生光。 “辛蒂,我见过不少女人。年轻的年老的,丑的美的,风雅的庸俗的,总找不到比 你更放肆的,更不羁的,更自然的。辛蒂,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微笑,我眼睛里孕着眼泪。 “你仍要嫁我?”他问。 我摇头。 “你长大了。”坚说。 “没有。对于别人的婚礼,我仍然是妒忌的,因为别人得到了我没有得到的,坚, 你明白?” “你有一日会结婚的。” “是的,我要嫁家明。”我说,“快了。” “嫁了家明,你就不可以做我的情妇了,辛蒂,你情愿选他?” 我看着他。“你总跟别人的老婆上过床吧?” “你是一个公道的女孩子,辛蒂,不然你不会放过那个十六岁的男孩子。” “说得对。” “你仍选他?”他问我。 “我喜欢家明。”我缓缓的说,“但是你要把我们拆开,为什么?” 他趋过脸来,吻了我的唇。 我笑,“你知道?坚?男人都是一样的。都一样,他们穿上衣服,是原子物理学家, 是音乐家,是煤矿工人,是大明星,是博士,是医生,他们脱了衣服上床,都一样。” 他很镇静,“你的口气像个妓女。” “我只是一个女人,坚。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站起来,我脱了我的衬衫,我的长裤。 在书房阴凉黯幽的亮光里他看着我。 “你现在连内衣也不穿了?” “内衣?什么是内衣?”我笑问。 “你是变了,辛蒂。”他说。 他的手碰在我的肩膊上,向我的背部滑下去。 “但是你的皮肤还是最好的。”他吻吻我的肩膊。 “他们都这么说。” “我是第一个。”他微笑。 “是的。你是第一个。”我也微笑。 “你的腰是最细的。” “他们也这么说。” “你希望我生气?” “坚?为我生气?当然不。” “我知道你在外国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说。 他喃喃的说:“好,辛蒂终于变了女人了。”他说,“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在他的屋子留了一夜。 在早上,他端了咖啡过来,就像以前一样。 然后我穿上我的破衣裳。我说:“坚,借车子给我用。” 他把锁匙交给我。 “再见,魔鬼。”我说。 “天使,我几时再见你?”他问。 我伸手拨他的头发,但是手指上的钻石划破了他的脸,我吃惊,缩手,血自他的脸 颊上缓缓的沁出来。他却若无其事的握住了我的手。 “把钻戒退回去,它划破了我的脸。” 我点头。 他笑了。 我转身去开大门。 “啊,对了,辛蒂,如果你家里——” “放心,我会搬到酒店去住,就像以前一样。”我冷冷的说,“这不是我的错,他 们应该明白。” 我开了他的车子回家。 家里所有的人都坐在客厅里等我,包括爸在内。我笑了。 家明给我一个疲倦的微笑,他显然一夜没有睡。 我走过去,吻了他的脸一下。把戒指褪下来还给他。他看着我,不出声。 哥哥大声问:“你昨夜在哪里?” 我说:“哥哥,如果你要我在这家里住,最好不要问那么多。” 然后,然后我真没料到他会那么做,他给了我一个耳光,用力之大,我往后退了好 几步,嘴角一阵咸味,我知道我淌血了。我头昏了一阵,然后我到房间去,反锁了门, 拿出我的衣箱,把所有的衣服尽快的塞进去。 我要离开这里。我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他们要我做什么?洋娃娃?一张沙 发?圣母? 嘴角的血一直淌下来。 外边爸爸在骂哥哥,妈妈的尖叫,哥哥大力关门,他也走了。好,大家都走。离家 三年,天晓得我想念过他们,但是他们与我,是一个悲剧,我走了只有好一点。好得多。 我用力压上箱子盖,然后打算开门,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敲得这么文静。 我拉开抽屉,把我的现款塞到口袋里去,然后去开门,房门外站着家明。 我看着他,他走进来,轻轻的关上了门。他掏出了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血,鼻子的 血,痛,我偏偏头。他吻了我的脸,我低下头。 我对他不起。 我不能染污他。 他是一个干净的人,就像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我不能伤害一个爱我的人,我不能。 “我们只是担心,没有其它,是我不好。” 我说:“你有什么不好,是我不好。” “你也没有不好。” “你也没错,我也没错,”我笑,“错在社会,怪社会。” 他也笑了,“辛蒂,把衣箱放回去,你会伤害你父母。” “他们也伤害我。” “我明白。但我们是中国人嘛。” “天杀的中国人。” “辛蒂。”他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我。 他清澈的眼睛,他漂亮的脸。我只好笑了。 我说:“家明,找另外一个女孩于,好的女孩子,我配不上你,真的,我配不上 你。” “为什么?就因为你一夜未归?” “不是,为了昨夜我在一个男人的床上。”我坦白的说。 他静默了。 “我们是好朋友,家明,我不要骗你。” “我爱你。” “我不比一个妓女强,只是我不收钱。” “不收钱的不是妓女。”他说,“我爱你。” “你令我笑,家明,但是家明,我真想哭。”我掩上了脸。 他抱住了我,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我说: “我希望你是我的哥哥。至少你明白我,但不要爱我。请不要爱我。” “让我们再来一遍,我爱你,不是我的错,你不爱我,也不是你的错,错在社会。” 我哭了,“家明,我爱你我爱你,谁说我不爱你?” 他抱住我,不出声。然后我知道他也在哭。我的天。我们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堆。 我的天。结果我没有离开家,家明一整天在家陪我。我擦干了血,嘴唇又破又肿。哥哥 在晚饭时分回来了,大家坐在饭桌上,一语不发,静得很。他有些歉意。 我到底是个大人,他有什么可以好好的说,不该当众给我没脸,我吃不下饭,一整 天呆坐着。 我躲在家明身后。他的戒指又在我手上了。 我喜欢在背后抱他的腰,我两天没出街。回了所有的电话。其中也有坚的吧?我不 知道。我把他的车匙交到车行去,车行会把车子开回去。我告诉他们车子在什么地方。 我做得很好。 我只在家里,家明陪我。 哥哥平了气。 但是我抓住家明,像一个将溺的人,抱住了一只浮泡一样。我必需要二十四小时见 到他。他不在我身边,我开始虚弱,我要吃镇静剂,我要打电话给他。 爸爸在报上登了我们订婚的消息。我把报纸剪了下来,贴在墙上。 我仿佛洗心革面的从新做人了。 爸爸说:“这两个孩子,也真对上了,都傻乎乎的,见面是一定要见的,见到了又 不说话,只是对着笑。” 花烛面前相对笑。 结婚消息发生在第三天,他把我叫到他屋子里去。我去了。我甚至穿得很整齐,内 衣内裤、衬裙、丝袜、裙子、外套加一顶有网的帽子。 家明来替我开门。 他穿一件丝衬衫,雪白的,白长裤,没有鞋袜,手中拿着一杯酒,他见到了我就拉 住了我的手,他的脸上带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我知道事情有毛病了。 “家明?”我试探的问他。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到房间里去,他让我坐下来。 我呆呆的坐下。 快乐就完了吧?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事? 家明对着墙壁。 “辛蒂。”他开口。 “什么?” “辛蒂。 “是。 “辛蒂。 “家明。 “辛蒂。那夜你没有回来,你与谁在一起?”家明问。 我站起来,我打开手袋,拿出香烟,燃着了。 所有的男人都一样,终归要问,终归会觉得抵不过。我悲哀的想,家明,家明也一 样。我站起来。他既然问了,就会一直问下去,问下去,问了那夜的男人,再问先一个 月的男人,先一年的男人。有什么意思,这是我走的时候了。我站起来。 “你到哪里去?” “走”“坐下来,辛蒂,他是坚?”他问,“是不是坚?” “是坚,一个叫坚的男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坚?”他转过头来,那种痛苦的神色令我吃惊。 我坐下来。“家明,我认得坚多年了。我离开这里,是因为他不爱我,他只想玩我。 我认得他太久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或者我仍旧爱他,就是这样。你知道了我可以走 了!” “辛蒂——”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好人,”我温和的说,“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家明, 你自己骗了自己。” “你误会了,坚,为什么是坚?” “有什么分别?”我问,“他也是男人。” “他要我离开你。” 我抬起头来,“他是谁?为什么他叫我离开你,叫你离开我?他有什么资格说这种 话?” “是坚”“这与坚有什么关系?” “他要你。” “你打算将我交给他?”我说。 “不,你会自动走向他,他说你会,就像那一夜一样。”家明说,“你会走向他, 不管我有多爱你,你永远是他的,你挣不脱他。而且我相信他,辛蒂,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我问。 “是。 “我也相信他。家明。”我说,“我会,只要他把手一招,我就会走过去。你要帮 助我,你愿意吗?” “辛蒂,我要你的帮忙。””“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他叫我离开你。” “他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你要听他的话?” “你会爱我吗?辛蒂,你会爱我吗?” 他慌乱了。我抱着他。可怜的家明,只不过为了我,我不值得他这么做,不值得。 “放心,他没有赢得这么容易。我现在恨他了。他这个不择手段的人广“不要离开 我,辛蒂。 “我不会,家明,我不会。” “我爱你,辛蒂。 我抱着他,心里一片茫然。坚,他真要我?真的?他肯为我来恐吓家明? “为什么你要爱我?有这么多好的女孩子。” “我只要你。” 好。他只要我。这是合理的,就像以前,天下有那么多的男人,我只要坚。这是无 法解释的,我只要他。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使家明静下来。平时他是多么的冷静温柔。今天却被刺激得这样子。为了我。我 应该怎么做? 第二天一清早。 我一个人走到坚的家去,按门铃连续的接了三分钟。 他的女佣人出来开门。 “你找谁?”她问。 我拉下了脸,“开门!” 她认出了我,“小姐——”她想笑,因为往日我待她不错。 “开门!”我喝道。 佣人开了门,“先生还在睡觉!” 我一手推开大门,冲上楼去,一路叫:“你狗娘养的!你滚起来,不要以为我不会 杀你,滚起来!”我到了他房门前,一脚踢开他的房门。 坚自床上跳起来。 他一个人。 他从来不带女人回家,这是他的好处。他只带我一个人。 我瞪着他,把衣服扔给他,“穿上它们!” 他从睡梦里惊醒,先是一怔,随即笑了。 “为什么要穿衣服?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不穿衣服。” “闭嘴!”我说。 “你大清早来做什么?” “你跟家明说了些什么? “奇怪,他也问同样的问题,你们两个人似乎真的洗心革面,在谈恋爱了。 “放过我。 “放过你?” “是的。 “不,辛蒂,你不要我放过你。你真可以嫁给家明,做一个平常的家庭主妇?不, 你要不停的刺激,只有我可以满足你。你走遍了全世界,你回来了,因为你找不到第二 个人,所以你回来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盯着他,在他的眼珠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我看到了我惊恐的样子,我晓得我 完了。我闭上了眼睛。 他抚着我的头发!我抱住了他。 我低声的说:“但是家明,家明不会这么容易松手。 “他会的。”我睁开了眼睛。我仍然抱着他,没有让他看见我的脸。 “为什么?”我平静的问。 “他爱你,他会放弃你。 “为什么?” 他抚着我的头发。他的手指有点冷。 我有点明白了。 “坚。你不是要我。你只是要他离开我。” 坚一震。 我仍然抱着他,“你不是要我离开他,而是要他离开我,是不是?” 他静默了一会儿。 他说:“辛蒂,你太聪明了。” “他才是你爱的人,是不是?坚你恐吓他,如果他不放我,你就告诉我,他是你的 爱人,是不是?坚,你肮脏狗娘养的,你不放过他。正像你不放过我。”我的声音平静 得出奇,“你厌了女人,你把他勾上手了,坚,你不放过他。” “辛蒂,你猜到了。我们在一起很久了,辛蒂,但是你回来了,他爱上了你。我们 都脏,辛蒂,没有分别,我劝你离开他。他不是男人。你到现在应该明白了,他不是男 人。” 我松开坚。 我瞪到他的眼睛里去,“是的,我明白。但是我喜欢他,正如你说:我们三个人都 脏。但是坚,这一次你输了,坚,他爱我,你不能使他不爱我,我还是要嫁给他。” “你疯了,辛蒂。” “我们不全是疯子吗?”我冷冷的问,“我还是嫁他,你永远得不到,坚,永不。” 我转头。 “辛蒂——” 我转头。 他脸色苍白,我第一次看到他脸色苍白。 我耸耸肩,“我一点也不介意,事实上我现在就去告诉他我不介意。这回事算什么? 我读书的地方,十分之四的男人是这样的。坚,再见了。不要装样你要我,你要的是家 明,但现在他是我的了。对不起。” 我关上了他的大门。 我站在街上,有种作呕的感觉,我靠在墙壁上,头晕得抬不起来。我的天。为什么 是家明,竟是家明。我要他救我,谁知道更需要人救的是他。 我靠在墙上好一会儿,我该做什么好?应该走。远远离开他们两个人。我怎么有可 能斗赢坚这个魔鬼?但是正如坚说,我要活下去,活下去,不是平淡正常的活下去,而 且照我生活的方式活下去。 现在放弃已经太迟了。 我真钝,早在那天看见他们两个在一起吃茶就该明白,最迟在看到坚书房里家明的 照片也该明白了。家明,何以他一直只是吻我的头发,何以他从来不碰我。 我喘气,奔出马路,伸手拦了一辆车。 坚真不是人。 我没有回家,我叫司机开车到家明那里去,我要见家明,我淌着一手一身的汗,但 是那颗眼泪型的钻石还是在我手指上闪着光。我用手抹去了额角上的汗。 当坚叫我把戒指送还给家明,我还以为他要的是我。 天下像我这种人还有几个? 我要他,我爱他,至今我还是爱他。然而我终于得到机会了。现在他得听我的。他 得听我的。我笑了一笑,现在我不会松手,现在他得听我的了。 车子到了家明那里。我按铃。按铃。没人应门。我倒出了手袋里所有东西,希望有 他的锁匙,是的,幸亏,我开门进去。 “家明?”我叫,“家明。” 我在地毯上被茶几勾了一下,摔在地上。 我看到走廊那一头有水淌出来。 “家明!”我爬起来奔过他房间那里去。 “家明?”我尖叫。 我推升房门,浴室的门开着,他浸在一池红水里,浴缸里的水溢了出来,整个房间 地板是水。血水,他的血。割了手腕。 他穿了丝衬衫白长裤浸在浴缸里。 我拿起了电话。打给一个熟捻的医生。他说他与救护车马上来。 我真镇静得奇怪。 我挽起了自己的头发,我把浴缸的水塞拉掉,把水龙头关好。把他的头托起来,谢 谢天,这年头的浴缸小,不然他会淹死。 是的。三年半前我也用这个办法自杀过,一模一样的办法。吃了足够的安眠药,开 了一缸热水,然后割了手腕。可笑的是他们在三个钟头后才发现我,我居然还活着。居 然还活着。 他的脸孔是苍白的。有种说不出的美。我的家明。 我探他的鼻息。他还温暖。 他会活,我知道他会活。 我把他两只手从水里捞出来。血离开水会凝固,只要伤口不太深,我也知道。 浴缸里的水流干了。我用毯子把他裹起来。 医生到了。 他看了我一眼,跟我一样镇静。 “他会活。”医生说,“我们马上去医院。” 我抓住了医生,然后我昏了过去。 我真的昏了过去。 这大概是好笑的,因为医生要把我们两个人一起送到急诊室去,他私人的急诊室。 我是很快醒过来的。 医生很好,因为事情与家人无关,我又没有受伤,他没有通知父母亲,问我家明的 亲人,我摇头。医生对我说:“你心肠不要太硬。”我苦笑。都是为了坚,关我什么事? 替家明输血,替他缝针,把他送进医院里去休养。我拿着医生给的镇静剂回家,吃了, 睡觉。 一夜看见家明的血。 这个医生好,有肩膊,够胆量,我恨某一些医生,对病人完全无关痛痒,除了伤风 之外,什么都不理不睬,病人好好的,他们先吓死了,先把病人往医院里推。 第五章 我没有睡好。 我起床抽烟,一支又一支。 为什么他这样子,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都锦衣美食,却这样不快乐,为什么? 我们也快乐过。 我手臂在他手臂里,我们笑过。 我并不爱他。 我不懂爱人。 没有他,我一样可以活下去,但是当时我觉得没有坚,我是活不下去了。这种事, 一生只能发生一次吧。我总是碰见这样的男人,上帝不眷顾我,不原谅。 我抽了一支又一支。 我感觉胸口很闷,想吐又吐不出来。 明天我要去看他。我一定要去看他。我现在不能罢手了,我一定要去看他。 这一夜比任何一夜都长,太长了。我看着天露出曙光。五点半。从五点半到八点半 还有三个钟头。我疲倦。老老实实的说:我真想也死了算了。 我的意思是,我还能要求什么呢?该做的全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错了又错,错 了又错,再错,都是同样的错,一样一样的错。 我只是一个女人。 每一个女人都一样。 但是上帝把她的头别转了,不眷顾我,降灾难于我,因为我恨恶管教,就是管教我 一个人。 我想要一个长期休息。长期休息。我想死。 这或者是家明的想法。 我们都累了,都要休息。 但是一个早上之后又是另外一个早上。我们还都活着,都得活着,活下去。我这么 疲倦。 我撩起了窗帘一角,推开了窗,一只蝴蝶,一只最简单的粉蝶飞了进来,蓝色的。 LEPAPILLONBLEU。我苦笑。我见过这些蝴蝶,早上色彩是鲜丽的,到了 黄昏,就褪色,总活不过夜里,但是蝴蝶,蝴蝶不是为活到天明的吧。我希望我是蝴蝶。 我把窗口关上。 那只蝴蝶就在房间到处扑着,是的,进来了,就出不去了,我这间房子就这样,我 的生命也这样。 我没吃东西很久。 我错了,我不该回来。我曾经一度胖成那个样子,真的胖,胖得害怕了,连夜饭也 不敢吃。如今一下子瘦下来。老了多少? 我按熄了烟,打电话给莉莉。 电话响了三下。莉莉带梦的声音问:“喂?” “是我。” “你呀,你干吗?天还没亮。”她说,“现在不比以前了,我丈夫要一早上班的, 你等等,我到客厅的分机去听。” 我说:“好。” 隔了几分钟,莉莉大概在穿睡袍,然后声音又来了,“什么事,你?” “没什么,我又错了。” “我不明白,”莉莉说,“你怎么了?错在哪里?明明是好好的一个人,老说自己 有毛病,说得多了,朋友就相信了,朋友一相信,你自己也就相信了。弄得糊涂得很。” “嗯。” “睡不着?”她问。 “你的安眠药呢?” “一早我要出去,回来再睡。” 莉莉苦笑,“你还这么年轻,若这么着,谁帮得了你?你还是结婚吧,脾气慢慢就 改过来了。年轻的时候,谁不心高气做,像我,胡乱嫁了,只要人好,管钱不钱的,漂 亮不漂亮的?” “太太平平过日子,人啊,不过几十年,辛蒂,当年我也和你一样,有棱有角,我 磨得圆滑了,你还是老样子,你怎么的?辛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辛蒂,你今夜不大好,要我来陪你?” “我父母在此。” “辛蒂,真不要我来?辛蒂,大家都不相信你,每一个人都要你快乐,我们都爱你, 但是我们无法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看顾你,而且你这么放肆,专门做不该做的事。” “我做了什么?”我问,“我做了什么?我只是一个女人,我与几个男人睡过觉, 我吃几颗安眠药,抽几支烟,什么女人不是这样做,但是我得到的麻烦,远比任何人多, 为什么?太不公平了。” “你现在又有什么麻烦了?说一说。” “很复杂。” “辛蒂。你被爱过,你也爱过人,你闯过祸,自杀过,还有什么麻烦?你怀了孕?” “如果我怀了孕,我不会打电话给你。再过四星期,我会去找堕胎医生。” “不要那么说,辛蒂,你的语气是那么残酷。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乐趣,再也没有 新鲜的事了“这倒是对的,莉莉,我什么都见过了。”我说,“我疲倦。这一次我要自 杀,再也不割脖子手腕的,我吃那种七秒钟就死的毒药。 “辛蒂——” “莉莉,我这辈子有人向我下了咒言,我是逃不脱了。” “我看我还是换了衣服来你这里吧。” “不用,莉莉,真的不用,你放心,我这就挂电话。” “小姐,你别挂电话,我求求你,叫你妈妈起来。” “没有用,莉莉,没有用。” 她忽然哭了,“你真叫我担心啊。” 我笑,“谁也不担心,就是你。” “我不想你——我的天。” “对不起,现在回去睡觉,听到你的声音,我很快乐,真的,快乐。此刻我只想听 一听熟捻的声音。” “真的?” “真的。”我说,“把电话挂上。” “好,明天我来找你,中午,好不好?” “好。”我说。 她把电话挂上了。 一片沉默。 屋子,整间屋子是黑的,因为窗帘拉得密。 我胡乱套上了衣裳。放了一点钱在口袋里,就出门去了。我关门关得轻。我想爸妈 不会给我吵醒。 太早。 实在还太早。 但是医院的门还是开了。 我找到了家明的病房,推门迸去。私家医院就与酒店一样,没有分别的,随进随出, 因为付了钱。他躺在床上。一片白。墙上挂着耶稣基督的像,下面写着:“你爱我比这 些更深嘛?”耶稣基督,它一直没有得到爱。没有人真的爱他,没有人。只除了抹大拉 的马利亚吧。 我走近家明。他闭着眼睛,睡得很好。手腕上缠着纱布。 护士小姐探头进未看一看,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我应该祷告吗?是的,祷告。 他还活着,呼吸着。 我握着他的手,我们快乐过,是的,我们快乐过。 他说他爱我,他甚至要娶我,我,像我这种人。我把他的手贴在脸上。 多么可惜,我已经不懂爱一个人了。 他没有醒。 我觉得疲倦,我靠在椅子上,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以为是护士小姐,我说: “我不会骚扰他的。” 我转过我的头,我看到了一只男人的手,坚的手。只有他才有那么强壮的手。我抬 起头,我看到他的脸。他的脸色是铁青的。他赶来了,他这么快就知道家明在这里,他 爱他。他大概真是爱他。 他放开了他的手,他说:“辛蒂,你离开他吧。” 我摇头。 “我请求你。” “坚,”我说,“我也求过你,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是为你好,你嫁我有什么好?” “对呀,我要嫁给家明。” “辛蒂,以你这样的条件,要找个丈夫还不容易?天下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还 多着。” 我压低了声音:“那么你去另外找一个家明来。” “这么听来,是没有商量余地了?” “有,我们两个人一起离开他。坚,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会过得很好。”我说, “真的,坚,你从来未曾爱过我,试一试,或者你不会后悔的。” “让我们以成人的语气说话。”他握住了我的手,“辛蒂,为什么你一定要我?” “因为我得不到你。难道你不知道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说。 “你真的爱我?” “是的。” “多深?” “我不知道。” “我使你快乐?”坚说。 “并不。决不快乐。”我说。 “那么快走,辛蒂。不要报仇。” 我说:“你要家明。但是家明要我。你不明白?我走有什么用?他要我。你看不出 来吗?他没有我会死,你看不出来吗?不要叫我走。他会找到我的。” 家明在床上转了一个身,我们的声音太高了。 他喃喃的说:“辛蒂。辛蒂。” 我抬头看着坚,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胜利的感觉,我说:“坚,你走吧,当 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你,你想他会有什么感觉?” 坚踱到窗帘前去,背着我。 完全失败了。 我说:“你恐吓他,叫他离开我。现在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了,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跟定了,坚,如果你要见他,你也会见到我,因为我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我重复又重复的说着这几句话,他蓦然回过头来,朝我脸上就是一个耳光,他下手 是这么重,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激动过。我嘴角淌下了血。 我静静的说:“还有左边呢,再来一下。” 他转头走出了病房。 我看着他拉开了门,走了,连门也不关。 我怎么才可以得到他?这是惟一的办法。 我呆了半晌,我用手帕擦掉了嘴角的血渍。他还会回来吗?我在赌什么!赌自己的 什么? 家明转身,他说:“辛蒂……” “我在这里。”我说。 护士进来。我问:“我可以与他说话吗?” “没有什么大碍。”她说,“可以。” 我给家明喝水。 护士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你吗?” 我不出声。 “你真幸运,他这么爱你。我很多嘴,不过小姐,不要辜负任何人的爱,因为…… 有时候,爱难找。” 她转身也走了。 我点点头。是的,她说得很有道理。这种说法我也会说,说起来总是容易的,理直 气壮的。 家明醒了,他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是我,然后他抓住了我的衣角,尽了他的力抓住 我的衣角,仿佛我随时随地会消失一样。 我想那一次我在医院里醒来,坚并没有来。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我没有死? 为什么?但是自杀这玩意,最多只好来一次,再试就真没有那种勇气。 家明哑声的想说话,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你,还来看我?” 我点点头。 他闭上了眼睛。清秀的脸,美丽的脸。 “为什么?”他问。 “我爱你,”我毫不羞惭的说,“我们结婚。家明。我们结婚。忘记这些,忘记它 们。” 他仍然闭着眼睛,但是眼泪淌了出来。我想,我为一个男人哭过,是我欠他的,没 晓得也有人欠我的眼泪,真没想到。 我继续说着:“我们在这里结婚,然后我们去渡蜜月,我们去得远,但是我们会回 来,什么都会很妥当,你放心,我们会有一个家,一个美丽的家,而且有很多孩子,你 喜欢孩子?” 他的眼泪还在淌,流下脸颊。 我吻掉了他的眼泪,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我跪在地上。“事情不会有问题的,你 放心好了,”我说下去,“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或是两段故事,我们都有错的时候— —真是错吗?像我做过的事,家明,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好,绝对没有,但是我答应你, 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我不认为我做的是错事,在每个人的眼里,如今都是错,但是我 也换得我的快乐。家明,快乐,不管是长是短,还是快乐,我认为我花的代价划得来,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许就是因为我不后悔,我不认错,上帝没有原谅我,家明,你明 白?家明,你明白?” 我伏在他胸前,我也哭了。 “谢谢你,辛蒂,谢谢你。”他微弱的说。 “不要谢我。以后你或许会后悔,你或许会后悔也说不定,不要谢我。” “值得的。我现在快乐。”家明说。 “奇怪是不是?”我问,“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快乐是什么,因为我们从来没沾过快 乐,我们只远远的看见快乐,已经高兴了。奇怪。” “辛蒂,我会对你很好,对你很好。” “你答应我,睡得好,吃得好,出院我们就结婚。” “是的,我们马上结婚。” 我点头。 我离开了医院,回家睡了三四个小时,惊醒了,又要去医院。我要看牢他。 哥哥说:“你怎么了?看你,瘦成这样,这几天你是怎么了?”他不满我。 “家明,他病了,住在医院里,我得去看他。”我说。 哥哥猛地一惊,“怎么不早说?他没父没母,没亲戚!”他跳起来。 “所以我要去看他。”我说,“不过是……气管炎。” 哥哥吁出一口气,“他没大碍吧?”他看着我。 “没事,他这几天就出院。”我说,“哥哥——” “什么?” “我——” “说吧,最近你倒听话。”他软下来,“可是有事别闷在心里,总要与大人简量商 量,你那脾气也该改了,家明对你真是没话好说。你这样子……找谁去容忍你?难得他 不计较,可知是真爱你。辛蒂,不是说是你的错,不是……我们太想你好,你的运气, 实在不怎么样,”哥哥别转了脸,“我们帮不了你。如今有了转机,你要把握住机会才 是。爸妈年纪大了,我又不能跟你一辈子,跟着你,你还嫌我,你自己好好打算。” 我的眼泪直滚下来。我忍着眼泪,越忍越流。 转机,这是转机吗? 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倒还算关心我。我运气不好,连他都知道了。我做错 了什么?到如今我并不明白。只是人家说是错,我也只好认是错。 完美的结局,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永远没有,再好的开头,也还演变成这样。 如今大家都觉得我是负累,大家都要撒手。 我用手背抹去了眼泪。 “哥哥,”我低低的说,“家明与我,我们想结婚了。” 哥哥简直是打心里开心出来的,我背着他,没看见他的脸,却也听出他声音里的喜 悦,“真的?唉,你这人,早点告诉我们嘛!”“我们也是刚决定的,很快,大概这个 月或下个月。” “爸!妈!”哥哥大叫,“好消息!” 我低下头,我的眼泪尽滴在台布上,花上,花盆上。 人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看辛蒂这种女孩子,看她!搅成这样,什么不该做的都做了,就差没抽 鸦片,居然还嫁得个才貌双全的丈夫,会有这种转机! 是的,他们会这么想,他们会妒忌得发绿。 居然有人名正言顺的娶我辛蒂,我,只要喜欢,随便可以跟谁上床的一个女孩子, 居然有人名正言顺的娶我。 爸妈得知了消息,雀跃不已。 然后莉莉来了。 她昨夜,或是今早,答应来看我的。她常常做到答应过的事。她是个好朋友。 “恭喜恭喜。”她说。 我笑了一笑。我与她坐在一个冷静的角落里。 莉莉问:“他很有钱,是不是?” “有钱?不见得。他又买不起一百八十万美金一只的明朝花瓶。又不能供我住一层 堡垒。有什么钱了不愁吃饭就是了。谁又愁过吃饭了?” “你别折了福了,还说这种话。他爱你,那还不够?” “是的。我也爱他,在某一方面我爱他,当风把头发吹到我脸上,耐心的替我拨开, 当他欣赏我,当他微笑,当他说他爱我,我也爱他。但是我老了,我们认识迟了多年。 像梦一样,最后抓到了,一点也不像梦了。” “辛蒂,做人一向不是做梦。” “别人的梦总是可以成真的。”我看着莉莉。 “那只不过是少数的幸运者。” “或许。” “你应该很高兴才是,很高兴才是呀。”莉莉说。 “莉莉,你要不要听一支歌?我想唱一支歌。”我说。 她耐心的说:“好的,辛蒂,我实在不晓得你心里想什么,但是你既然想唱,你唱 吧。” “谢谢你。”我说。 然后我开始唱: “我所有的忧愁,只有耶稣知道,我所有的烦恼,只有耶稣如道……” “我不明白,辛蒂,发生了什么?”莉莉苦恼的问。 “有时候想想很安慰。”我说,“有时候走过幼儿园,听见那些小孩子,拉大着喉 咙在唱:‘主耶稣爱我,主耶稣爱我,主耶稣爱我,圣经上告诉我。’我常常爱听这首 歌,因为句子重复,听了就舒服,在下午的太阳灰尘里,真的得到了安慰。” “辛蒂,你怎么了?我不反对宗教,但这么多人爱你。我爱你,你哥哥你父母,还 有你未来的丈夫,辛蒂,你怎么搅的?” “谢谢你,莉莉,谢谢你做了我的听众。” “我不明白,辛蒂,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谢谢你听了我这些疯话。我要去医院了,我要去看家明。” “你自己也得睡一觉才是,他又没大碍。” “我不要睡。”我说。 莉莉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告诉我,什么才可以使你快乐?” 我摇摇头,“我无所求。” “坚?” “不。坚完了。我打败了他。他一文不值了。”我说。 “什么可以使你快乐?”莉莉再问。 我微笑,“我要去了。” 我吻了她的脸。 她说:“好好保重自己。” 我点点头。 家明很快的出院了。我们都没有见到坚。我们为举行婚礼很忙。最忙的是父母亲。 他们面子十足的指挥一切,因为家明没有长辈。 房子家私都是现成的,在这方面我是一个随和的人。我们买了结婚戒指。我还是穿 粗布裤,但是两只戒指配粗布裤都很自然,奇怪。我不大明白。 家明很兴奋。他跟着我,拉着我的手,永远不放松。 当我们吃饭的时候,他的左手拉着我的左手,我们只有一只手拿筷子拨饭。 妈妈说,叹着气,“他真是前世欠咱们辛蒂的。” 他没有主宰,一切听我的。可恨我也没有主宰,我们永远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坚仍然没有出现。 我与家明都没有提到他。但他的影子不会消失。 我不愿披白纱结婚。我觉得不配穿白纱。我知道我是什么。这年头野鹤结婚都上教 堂找神父披白纱。我倒觉得我不配。我们只去注了册。也没有上酒楼。我只有莉莉一个 朋友。什么酒席。 爸妈有点失望,但是他们在报上又登了一段广告。报纸广告如果没有父母这种人支 持,恐怕要赔本的。 于是我们收到了很多礼,很多贺卡。天下如果没这种人,恐怕商店也是要关门的。 家明需要我。他真的需要我。他待我像一个浮于,他是一个将溺的人,要紧抓住我 不放,我是他唯一的救星。他还是那么耐心。他喜欢我穿的衣服,我头发的样子,甚至 我抽烟、喝酒。他爱我。 没有人会相信他是那么弱的一个人。 他腕上那一条疤是不会褪的了,他把手表盖在上面,没有人看得出来。没有人。 噩运才开始呢。我知道,我很明白。 有人送了一样礼来,一只丝绒盒子。没有卡片。我的心开始狂跳,手心开始冰冷。 我看看家明,他比我还害怕。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打开盘子。 是两只十字架,一大一小,一对儿。在十字架后面刻着我们的名字,年月日。十字 架中央镶着钻石。谁还有这么大的手笔。我知道。家明也知道。 坚。 真够讽刺。 送我们十字架。 我害怕。 我把盒子搁在一旁,饭吃不下去了。 妈妈很喜欢,怂恿着我们戴上。 我们只好挂上。 然后有人按铃,在闹哄哄的亲戚朋友当中,佣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坚。 是坚。 粉红色的衬衫,全身黑,一只金表,一条金表链子。他在微笑。 家明握紧了我的手。我握紧着他的手。 我连一个微笑都逼不出来。 他不肯放过我们。 然后他走近来,他自衬衫底下掏出了一条链子,链子下坠着一模一样的一个十字架。 家明别转了脸,他抓得我的手发痛,他的手颤抖着。 忽然我笑了。 “欢迎你来,坚,欢迎你。”我说。 “我晓得你会欢迎我。”他把十字架放回衬衫里。 我用另外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暖和的。我镇静下来,毕竟我是胜利者啊, 无论胜利得多惨,我还是胜利者啊。 “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坚笑问。 “当然,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如果你来看家明,你也会见到我。我对你的感情,你 是知道的,坚,中国人说的,爱屋及乌,家明是屋子,我是乌鸦,对不对,坚?” “你是魔鬼,辛蒂,这只十字架真配你。” “谢谢你。你来了我真高兴。我得到了你,通过家明,我还是得到了你。”我说。 家明在一旁听着,他呆视我,脸色渐渐变白。 “对不起,家明,对不起。”我说,“坚,你要与家明说话吗?我要过去那边聊一 下子,马上过来的。” 家明不肯放我的手。 我柔声说:“家明,你不明白吗?我们都是没有救的人了,家明,你放心,我会永 远与你在一起的。我们的事,没有人会知道。我爱你,你是明白的,现在让我过去一会 儿,你与坚说几句话。” “你为了他……才与我结婚?”家明的手冷得出奇。 “但是你需要我,不是吗?这很公平,家明,很公平。” “但是难道我们不能逃避他?远离他?” “你能吗?”我问,“不一定吧。我?我要他要了十年了,家明。他却不能没有 你。” “辛蒂——” 我垂下了眼睛。“家明,你已经得到了你要的,家明,一切在乎你。” “辛蒂。” “坚,”我说,“对不起,事情只好这样了,对不起。” 坚说:“很公平。我们各人都得到了要的东西,很公平。” 我有一种歉意,我对不起家明,我骗了他。但是他也平静下来了。他说:“辛蒂, 谢谢你,我明白了,至少我得到了你,我没有好怨的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我走开了。 亲戚来围住我,祝贺我,那些女孩子的面色是艳慕的,妒忌的。那些太太平时没好 脸色给我看,这一下子很想补救一下,都眉开眼笑的。 我拿着酒杯子,远远的看着家明与坚。他们渐渐松弛下来了,在细细的谈话。坚真 是坏人吗?这年头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坚不坏,家明也不坏。至于我,我不能论断我 自己,那得听别人的意见。 我嫁了出去,家明娶到了我,坚还是我的朋友。这样的关系,真有点滑稽吧。但是 我们都很开心。尤其是我,我心平气和的想:我得到了坚,坚是我的了。 我请他来食饭,他一定会来,我打电话给他,他一定会接。 我微笑。 我再走回去,家明握住了我的手,我握住他的手。 我把另外一只手串在坚的臂弯里,我向他笑了笑。 他说:“家明也该结婚了。” 我还是微笑。 忽然之间妈妈来跟我说:“辛蒂,电报!” 我接过了电报,拆开来一看,合上。 “谁的电报?”家明礼貌的问。 “我的女朋友,丹妮尔,你记得她?”我问,“那张照片漂亮的女孩子!她想念我, 这几天她就来东方,而且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不回去了,这没有问题吧?她人长得好 看,也很能干。” 坚看着我,“她喜欢东方?” “她还没来过。” “这倒是难得,那么是特地看你来的了?辛蒂,这里的女孩子都恨你人骨,难为你 倒在外国认识朋友,是容易点。”他笑说。 坚看牢我,我也看着他。 我说:“丹妮尔是我最好的女朋友,如果她来了,我们一块儿去接她。” 坚说:“辛蒂,你还有什么花样,也趁早都说了吧。”他笑。 “没有了,家明。你晓得客厅里那个玻璃茶几啊,白玻璃不好看,我们换一块茶色 的,好配那窗帘。你说好不好?” 家明说:“好好。” 哥哥走过来说:“你又在欺侮家明了?你当心点。”他也在笑。每个人都在笑。 连我都在笑。做人嘛,脸上总得挂个笑,面子要好看、干净,底下是怎么一回事谁 瞧见了?瞧见了又怎么样?我要是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吃了那么久的亏。我不 会寂寞了,我有家明,我有坚,丹妮尔来看我。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活会很好。至少在 表面上看去会很好,那还不够?做人总不能太贪心。 (全文完)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