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李有才板话》 ·1943· 一 书名的来源 阎家山有个李有才,外号叫「气不死」。 这人现在有五十多岁,没有地,给村里人放牛,夏秋两季捎带看守村里的庄稼 。他只是一身一口,没有家眷。他常好说两句开心话,说是「吃饱了一家不饥 ,锁住门也不怕饿死小板凳」。村东头的老槐树底有一孔土窑还有三亩地,是 他爹给留下的,後来把地押给阎恒元,土窑就成了他的全部产业。阎家山这地 方有点古怪:村西头是砖楼房,中间是平房,东头的老槐树下是一排二三十孔 土窑。地势看来也还平,可是从房顶上看起来,从西到东却是一道斜坡。西头 住的都是姓阎的;中间也有姓阎的也有杂姓,不过都是些在地户;只有东头特 别,外来的开荒的占一半,日子过倒楣了的杂姓,也差不多占一半,姓阎的只 有三家,也是破了产卖了房子才搬来的。 李有才常说:「老槐树底的人只有两辈——一个『老』字辈,一个『小』字辈 。」这话也只是取笑:他说的『老』字辈,就是说外来的开荒的,因为这些人 的名字除了闾长派差派款在条子上开一下以外,别的人很少留意,人叫起来只 是把他们的姓上边加个『老』字,像老陈、老秦、老常□□等。他说的『小』 字辈,就是其馀的本地人,因为这地方人起乳名,常把前边加个『小』字,像 小顺、小保□□等。可是西头那些大户人家,都用的是官名,有乳名别人也不 敢叫——比方老村长阎恒元乳名叫『小囤』,别人对上人家不只不敢叫『小囤 』,就是该说『谷囤』也只得说成『谷仓』,谁还好意思说出『囤』字来?一 到了老槐树底,风俗大变,活八十岁也只能叫小什麽,小什麽,你就起上个官 名也使不出去——比方陈小元前几年请柿子洼老先生给起了个官名叫『陈万昌 』,回来虽然请闾长在闾账上改过了,可是老村长看账时候想不起这『陈万昌 』是谁,问了一下闾长,仍然提起笔来给他改成陈小元。因为有这种关系,老 槐树底的本地人,终於还都是『小』字辈。李有才自己,也只能算『小』字辈 人,不过他父母是大名府人,起乳名不用『小』字,所以从小就把他叫成『有 才』。 在老槐树底,李有才是大家欢迎的人物,每天晚上吃饭时候,没有他就不热闹 。他会说开心话,虽是几句平常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就能引得大家笑个不休。 他还有个特别本领是编歌子,不论村里发生件什麽事,有个什麽特别人,他都 能编一大套,念起来特别顺口。这种歌,在阎家山一带叫『□□溜嘴』,官话 叫『快板』。 比方说:西头老户主阎恒元,在抗战以前年年连任村长,有一年改选时候,李 有才给他编了一段快板到: 村长阎恒元,一手遮住天, 自从有村长,一当时几年。 年年要投票,嘴说是改选, 选来又选去,还是阎恒元。 不如弄块版,刻个大名片, 每逢该投票,大家按一按, 人人省得写,年年不用换, 用他百把年,管保用不烂。 恒元的孩子是本村的小学教员,名叫家祥,民国十九年在现里的简易师范毕业 。这人的像貌不大好看,脸像个葫芦瓢子,说一句话□十来次眼皮。不过人不 可以貌取,你不要以为他没出息,其实一肚肮脏计,谁跟他共事也得吃他的亏 。李有才也给他编过一段快板道: 鬼□眼,阎家祥, 眼睫毛,二寸长, 大腮蛋,塌鼻梁, 说句话儿眼皮忙。 两眼一忽闪, 肚里有主张, 强占三分里, 总要沾些光。 便宜占不足, 气得脸皮黄, 眼一挤,嘴一张, 好像母猪打哼哼! 像这些快板,李有才差不多每天要编,一方面是他编惯了觉著口顺,另一方面 是老槐树底的年轻人吃饭时候常要他念些新的,因此他就越编越多。他的新快 板一念出来,东头的年轻人不用一天就都传遍了,可是想传到西头就不十分容 易。西头的人不论老少,没事总不到老槐树底来闲坐,小孩们偶而去老槐树底 玩一玩,大人知道了往往骂道:『下流东西!明天就要叫你到老槐树底去住啦 !』有这层隔阂,有才的快板就很不容易传到西头。 抗战以来,阎家山有许多变化,李有才也就跟著这些变化作了些新快板,又因 为作快板遭过难。我想把这些变化谈一谈,把他在这些变化中作的快板也抄他 几段,给大家看看解个闷,结果就写成这本小书。 作诗的人,叫『诗人』;说作诗的话,叫『诗话』。李有才作出来的歌,不是 『诗』,明明叫做『快板』,因此不能算『诗人』,只能算『板人』。这本小 书既然是说他作快板的话,所以叫做『李有才板话』。 二 有才窑里的晚会 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窑,说也好笑,三面看来有三变:门朝南开,靠西墙正中有 个炕,炕的两头还都留著五尺长短的地面。前边靠门这一头,盘了个小灶,还 摆著些水缸、菜□、锅、匙、碗、碟;靠後墙摆著些筐子、箩头,里面装的是 村里人送给他的核桃、柿子(因为他是看庄稼的,大家才给他送这些);正炕 後墙上,就炕那麽高,打了个半截套窑,可以铺半条席子:因此你要一进门看 正面,好像个小山果店;扭转头看西边,好像石菩萨的神龛;回头来看窗下, 又好像小村子里的小饭铺。 到了冷冻天气,有才好像一炉火——只要他一回来,爱取笑的人们就围到他这 土窑里来闲谈,谈起话来也没有什麽题目,扯到那里算那里。这年正月二十五 日,有才吃罢晚饭,邻家的青年後生小福领著他的表兄就开开门走进来。有才 见有人来了,就点起墙上挂的麻油灯。小福先向他表兄介绍道:『这就似我们 这里的有才叔!』有才在套窑里坐著,先让他们坐到炕上,就像小福道:『这 是那里的客?』小福道:『是我表兄!柿子洼的!』他表兄虽然年轻,却很精 干,就谦虚道:『不算客,不算客!我是十六晚上在这里看戏,见你老叔唱焦 光普唱的那样好,想来领领教!』有才笑了一笑又问道:『你村的戏今年怎麽 不唱了?』小福的表兄道:『早了赁不下箱明天才能唱!』有才见他说起唱戏 ,劲上来了,就不客气的讲起来。他讲:『这焦光普,虽说是个丑,可是个大 脚色,唱就得唱出劲来!』说著就举起他的旱烟袋算码鞭子,下边虽然坐著, 上边就抡打起来,一边抡著一边道:『一抽场:当当当当当令x令当令x令□ □当令x各拉打打当!』他煞住第一段家伙,正预备接著打,门『拍』一声开 了,走进来个小顺,拿著两个软米糕道:『慢著老叔!防备著把锣打破了!』 说著走到炕边把胳膊往套窑里一展道:『老叔!我爹请你尝尝我们的糕!』( 阴历正月二十五,此地有个节叫『添仓』,吃黍米糕)有才一边接著一边谦让 道:『你们自己吃吧!今天煮的都不多!』说著接过去,随便让了让大家,就 吃起来。小顺坐到炕上道:『不多吧总不能像启昌老婆,过个添仓,派给人家 小旦两个糕!』小福道:『雇不起长工不雇吧雇得起管不起吃?』有才道:『 启昌也还罢了老婆不是东西!』小福的表兄问道:『那个小旦?就是唱国舅爷 那个?』小福道:『对!老得贵的孩子给启昌住长工。』小顺道:『那麽可比 他爹那人强一百二十分!』有才道:『那还用说?』小福的表兄悄悄问小福道 :『老得贵怎麽?』他虽说得很低,却被小顺听见了,小顺道:『那是有歌的 !』接著就念道: 张得贵,真好汉, 跟著恒元舌头转? 恒元说个『长』, 得贵说『不短』; 恒元说个『方』, 得贵书『不圆』; 恒元说『沙锅能捣蒜』, 得贵就说『打不烂』; 恒元说『公鸡能下蛋』, 得贵就说『亲眼见』。 要干啥,就能干, 只要恒元嘴动弹! 他把这段快板念完,小福听惯了,不很笑。他表兄却嘻嘻哈哈笑个不了。 小顺道:『你笑什麽?得贵的好事多著哩!那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吃烙饼干部。 』小福的表兄道:『还是干部啦?』小顺道:『农会主席!官也不小。』小福 的表兄道:『怎麽说是吃烙饼干部?』小顺说:『这村跟别处不同:谁有个事 道公所说说,先得十几斤面五斤猪肉,在场的每人一斤面烙饼,一大碗菜吃了 才说理。得贵领一份烙饼,总得把每一张烙饼都挑过。』小福的表兄道:『我 们村里早二三年前说事就不兴吃喝了。』小顺道:『人家那一村也不行了,就 这村怪!这都是老恒元的古规。老恒元今天得个病死了,明天管保就吃不成了 。』 正说著,又来了几个人:老秦(小福的爹)、小元、小明、小保。一进门,小 元喊道:『大事情!大事情!』有才忙到:『什麽?什麽?』小明答道:『老 哥!喜富的村长撤差了!』小顺从炕上往地下一跳道:『真的?在唱三天戏! 』小福道:『我也算数!』有才道:『还有今天?我当他这饭碗是铁箍箍住了 !谁说的?』小元道:『真的!章工作员来了,带著公事!小福的表兄问小福 道:『你村人跟喜富的仇气就这麽大?』小顺道:『那也是有歌的: 一只虎,阎喜富, 吃吃喝喝有来路: 当过兵,卖过土, 又偷牲口又放赌, 当牙行,卖寡妇, 什麽事情都敢做。 惹下他,防不住, 人人见了满招呼! 你看仇恨大不大?』小福的表兄听罢才笑了一声,小明又拦住告诉他道:『柿 子洼客你是不知道!他念的那还是说从前,抗战以後这东西趁著兵荒马乱抢了 个村长,就更了不得了,有恒元那老不死给他撑腰,就没有他干不出来的事, 屁大点事弄到公所,也是桌面上吃饭,袖筒里过钱,钱淹不住心,说捆就捆, 说打就打,说教谁倾家败产谁就没法治。逼得人家破了产,老恒元管「贱钱二 百」买房买地。老槐树底这些人,进了村公所,谁也不敢走到桌边。三天两头 出款,谁敢问问人家派的事什麽钱;人家姓阎的一年四季也不见走一回差,有 差事都派到老槐树底,谁不是慌著地给人家支?□□你是不知道,坏透了坏透 了!』有才低声问道:『为什麽事撤了的?』小保道:『这可还不知道,大概 是县里调查出来的吧?』有才道:『光撤了拆放在村里还是大害,什麽时候毁 了他才能算乾净,可不知道县里还办他不办?』小保道:『只要把他弄下台, 攻他的人可多啦!』 远远有人喊道:『明天道庙里选村长啦,十八岁以上的人都得去□□』一连声 叫喊,声音越来越近,小福听出来了,便向大家道:『是得贵!还听不懂他那 贱嗓?』进来了,就是得贵。他一进来,除了有才是主人,随便打了个招呼, 其馀的人都没有说话,小福小顺彼此挤了挤眼。得贵道:『这里倒热闹!省得 我跑!明天选村长了,凡年满十八岁者都去!』又把嗓子放的低低的:『老村 长得意思叫选广聚!谁不在这里,你们碰上告诉给他们一声!』说著抽身就走 了,他才一出门,小顺抢著道:『吃烙饼去吧!』小元道:『吃屁吧!章工作 员还在这里住著啦,饼恐怕烙不成!』老秦埋怨道:『人家听见了!』小元道 :『怕什麽?就是故意叫他听了。』小保道:『他也学会打官腔了:「凡年满 十八岁者」□□』小顺道:『还有「老村长得意思」。』小福道:『假大头这 回要变真大头啦呀!』小福的表兄问小福道:『谁是假大头?』小顺抢著道: 『这也有歌: 刘广聚,假大头: 一心要当人物头, 报粗腿,借势头, 拜认恒元乾老头。 大小事,抢出头, 说起话来歪著头。 从西头,到东头, 放不下广聚这颗头。 一念歌你就清楚了。』小福的表兄觉著很奇怪,也没有顾上笑,又问道:『怎 麽你村有这麽多的歌?』小顺道:『提起西头的人来,没有一个没歌的,连那 一个女人脸上有麻子都有歌。不只是人,每出一件新事,隔不了一天就有歌出 来了。』又指著有才道:『有我们这位老叔,你想听歌很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 小元道:『我看咱们也不用管他「老村长的意思」不意思,明天偏给他放个冷 炮,拦上一夥人选别人,偏不选广聚!』老秦道:『不妥不妥,指望咱老槐树 底人谁得罪的起老恒元?他说选广聚就选广聚,瞎惹那些气有什麽好处?』小 元道:『你这老汉真见不得事!只怕柿叶掉下来碰破你的头,你不敢得罪人家 ,也还不是照样替人家支差出款?』老秦这人有点古怪,只要年轻人一发脾气 ,他就不说话了。小保向小元道:『你说得对,这一回真是该扭扭劲!要是在 选上个广聚还不是仍出不了恒元老家伙的手吗?依我说咱们老槐树底的人这回 就出出头,就是办不好也比搓在他们脚板底强得多!』小保这麽一说,大家都 同意,只是决定不了该选谁好。依小元说,小保就可以办;老陈觉得要是选小 明,票数会更多一些;小明却说在大场面上说个话还是小元有两下子。李有才 道:『我说个公道话吧:要是选小明老弟,管保票数最多,可是他老弟恐怕不 能办:他这人太好,太直,跟人家老恒元那夥人斗个什麽事恐怕没有人家的心 眼多。小保领过几年羊(就是当羊经理),在外边走的地方也不少,又能写能 算,办倒没有什麽办不了,只是他一家五六口子全靠他一个人吃饭,真也有点 顾不上。依我说,小元可以办,小保可以帮他记一记账,写个什麽公事□□』 这个意见大家赞成了。小保向大家道:『要那样咱们出去给他活动活动!』小 顺道:『对!宣传宣传!』说著就都往外走。老秦著了急,叫住小福道:『小 福!你跟人家逞什麽能?给我回去!』小顺拉著小福道:『走吧走吧!』又回 头向老秦道:『不怕!丢了你小福我包赔!』说了就把小福拉上走了。老秦赶 紧追出来连生喊叫,也没有叫住,只好领上外甥(小福的表兄)回去睡觉。 窑里丢下有才一个人,也就睡了。 三 打虎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有才放出牛来预备往山坡上送,小顺拦住他道:『老叔你 不要走了!多一票算一票!今天还许弄成,已经给小元弄到四十多票了。』有 才道:『误不了!我把牛送到椒洼就回来。这时候又不怕吃了谁的庄稼!章工 作员开会,一讲话还不是一大晌?误不了!』小顺道:『这一回是选举会,又 不是讲话会。』有才道:『知道!不论什麽会,他在开头总要讲几句「重要性 」啦,「什麽的意义及其价值」啦,光他讲讲这些我就回来了!』小顺道:『 那你去吧!可不要叫误了!』说著就往庙里去了。 庙里还跟平常开会一样,章工作员、各干部坐在拜厅上,群众站在院里,不同 的只是因为喜富撤了差,大家要看看他还威风不威风,所以人来得特别多。 不大一会,人到齐了,喜福这次当最後一回主席。他虽然沉著气,可是嗓子究 竟有点不自然,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请章工作员讲话,章工作员这次也跟从前 说话不同了,也没有讲什麽『意义』与『重要性』,直截了当说道:『这里的 村长,犯了一些错误,上级有命令叫另选。在未选举以前,大家对旧村长有什 麽意见,可以提一提。』大家对喜福的意见,提一千条也有,可是一来没有准 备,二来碍於老恒元的面子,三来差不多都怕喜福将来记仇,因此没有人敢马 上出头来提,只是交头接耳商量。有的说『趁此机会不治他,将来是村上的大 害』,有的说『能送死他自然是好事,送不死,一旦放虎归山必然要伤人』, □□议论纷纷,都没有主意。有个马凤鸣,当年在安徽卖过茶叶,是张启昌的 姐夫,在阎家山下了户。这人走过大地方,开通一点,不向阎家山人那麽小心 小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