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的安泰[译注1] 又是昆虫。 群居性昆虫被收集成群后,会变成一些在质的方面不同于它们独居或成对时那 种样子的动物。单个的蝗虫是安静的、若有所思的、固着的东西。但当一些蝗虫汇 集另一些蝗虫时,它们就变得激动,变色,内分泌显著地改变,加剧活动,直到足 够多的蝗虫比肩挨踵紧挤在一起时,它们就会振动,嗡嗡叫,能量赶得上一架喷气 式客机,于是便轰然起飞。 沃森(Watson, J.A.L)、内尔(Nel, J.J.C.)和休伊特(Hewitt, P.H.)三 人曾经从野外收集到大量白蚁,把它们放在一起,有的成群,有的成对,进行观察。 放在一群的白蚁变得越来越友好而好动,但没有表示产卵或交配的意向;相反,它 们缩减摄水量,注意减肥,其飞行肌肉的线粒体代谢活动增快。被聚集成群的白蚁 不断地用触角互相接触,而这似乎是中心的控制机制。重要的是被触而不是去触动。 去掉触角,任何白蚁仍可成为群体中的白蚁,只要足够频繁地被其他白蚁接触。 分开的、成对的白蚁又成了另一种东西。一旦从蚁群中分出来,与其他所有白 蚁的接触一停止,它们马上变得富于攻击性,冷漠刻板。它们开始强制性地饮水, 而不再互相接触。有时它们甚至互相咬掉触角的末端部分,以减少触动的诱惑。暴 躁易怒的白蚁终于安下心来,要在这种不利环境中尽可能过得好一点。它们开始准 备产卵,并照顾新孵出的幼蚁,同时,飞行肌中的线粒体停止活动。 群居性最强的动物只能适应群体行为。蜜蜂和蚂蚁离群之后,除了死亡别无选 择。实在没有单个个体这种生物,它并不比从你皮肤表面放逐出来的细胞具有更多 的生命。 蚂蚁其实不是独立的实体,倒更象一个动物身上的一些部件。它们是活动的细 胞,通过一个密致的、由其他蚂蚁组成的结缔组织,在一个由枝状网络形成的母体 上循环活动。条条线路交织得这样致密紧凑,使得蚁丘具有一个生物的所有基本标 准。 弄明白蚁丘通讯系统是怎样运行的,那才是绝妙的事。不知怎的,通过相互间 不断接触,通过象货币流通一样交换上级上带来带去的一点点白色的物质,它们能 告知整个蚁丘关于外部世界的情况:食物的地点,敌人的接近,维修蚁丘的需要, 甚至告知太阳的方位。据说,在阿尔卑斯山中,登山者用细长的蚁穴那阿米巴状构 形作为指南针。蚁丘的回报方式是管理那整个机构的事务,使其各个蠕动的部件协 调一致,使蚁穴保持通风、清洁,以使之持续四十年之久,通过长长的触角取来食 物,养育幼仔,捕捉奴隶,种植庄稼,并不时象生儿育女一样在近处生出亚群落。 群居性昆虫,特别是蚂蚁,已被作为各种寓言的源泉。它们给人以勤劳、互相 依赖、利他、谦卑、俭朴、耐心等种种教诲。它们被用来在我们整个社会道德领域 中指导我们。从白宫直到街道储蓄所都得接受它们的指导。 而现在,它们终于成了一种艺术造型。纽约的一家美术馆展出了收集到的二百 万活的兵蚁,那是从中美洲借来的,以单个群落的型式展出,题为“图案与结构”。 它们被陈列在沙子上,放在一个大方匣子里,四周是塑料挡板,高得足以防止它们 爬出来,爬到曼哈顿的街上。作品的创造者根据他自己的灵感和蚂蚁们的趣味,改 变着各个食物来源的位置,而那些蚂蚁就自动地形成一些长长的、黑乎乎的、绳子 一样的图案,伸展开来,象一条条扭动的肢体、手、手指,爬过沙地,排成月牙、 十字和长椭圆型,从一个站点伸到另一个站点。经过这样摆弄的蚂蚁,被一群外着 冬季服装的人们充满热情地观看着。这些人排成整齐的队形,连同那些蚂蚁成了一 种抽象、 一种活的活动雕塑(mobile),一种行动绘画(action painting),一 种实物艺术(found art),一个事件,一件模仿滑稽作品,只是随视点不同而异。 我可以想象,那些人围绕塑料挡板移动着脚步,肩挨着肩,有时手碰碰手,交 换着一点点的信息,点点头,有时笑笑,象纽约人惯常那样随时准备一有风吹草动 就逃之夭夭。他们身上的线粒体油足火旺,咝咝冒着蒸汽。他们围绕大匣子以整齐 的队列移动,有分寸地、彼此无伤地互相拥挤着,往下看着,点着头,然后退开, 让新来的人进来。从远处看,围着装有长蛇状兵蚁群的白色塑料匣子的人密集一起, 彼此交头接耳,一遍又一遍地咕哝着,这些人看起来绝对是令人惊异的东西。他们 莫不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掉下来的? 很可惜这一些我都没有亲眼看到。待我从电视和早报上得到了这消息,按捺不 住地想要前往曼哈顿,而且也准备好要往那儿迁徒时,我得知,那些兵蚁全都死了。 艺术造型干脆解体了, 一下子解体了, 就象英国画家弗兰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 1909.10.28-)的画中那些正在爆炸消失的脸孔中的一个。 没有解释,除了那个没有证实的传言:死亡可能是周末期间画廊的冷流造成的。 星期一早上,它们懒了,活动不那么准确了,没生气了。然后,死亡开始波及一部 分,然后另一部分,一天之间,两百万蚂蚁全部死亡,由人扫入塑料袋里,放到外 边,以便由清洁车吞食、消化。 这是个悲凄的寓言。对其寓意我没有把握。但我想,这一定跟那塑料有关系, 还有那离开土地的距离。从中美洲丛林的土地到画廊的楼板有好远,特别是你能想 到,曼哈顿本身也是悬在某种水泥台上,由一些电线、煤气管道和供水管道的网络 支撑着的。但我想主要还是那塑料。在我看来,那是人迄今造出的一切东西中最非 自然的东西。我不信你能把兵蚁从地上悬起来,悬在塑料上,悬任何一段时间。它 们会失去接触,耗尽能源而死去。 人踩在蚂蚁身上,踩死一只或一小群,天天如此,而不加思索。但想到大到二 百万蚂蚁组成的这样大的一头动物之死,就不可能不感觉到一阵深切的同情,和一 点说不出的什么。神经紧张地这样想着,特别想到曼哈顿和那个塑料台,我放下了 手中的报纸,伸手从架上取过那本书——我知道其中有一段,恰好是此时此刻所需 要的宽心丸: “人们把群居性昆虫和人类社会作了很多类比,这是不奇怪的。然而, 从根本上说,这些类比是错误的,或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昆虫的行为是 由先天的指令性机制严格定型和决定的;它们很少甚至全然没有学习的领 悟力和能力,它们缺乏一种根据许多世代累积的经验发展社会传统的能力。” 当然,这类东西只是自己一个人读还只是一种不完全的安慰。要获得充分的效 果,需要好些人一齐朗读,需要许多口唇同步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