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机锋转语 尽管孟子说(魏)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但是照这段《孟子》记述的文字 来讲,其中含有中国传统文化上政治哲学两个大道理,必须特别留意,不可只为了 一句“不似人君”的评语,就轻轻地盖过去,认为孟子对梁襄王的问题,并没有用 心去答复。其实他说梁襄王“不似人君”是一回事,他以诚恳的教化对人,又是一 回事。 第一个问题,当然就是梁襄王提出的“天下恶乎定”,这个定天下的问题。他 问的是如何“定”天下,并不是说如何“安”天下。就中文的含义来讲,这一个 “定”字与“安”字,用在这里,就大有分别了。如照曾子所著《大学》一书的观 念来讲,“定而后能安”,也是有它程序上不同之差别。 我们只要了解了前面梁惠王所说,他自己国家的处境,和他个人心理上的烦闷, 便可知道梁襄王父子当时在战国互相吞并局势上的困难和不安。再看一看《战国策》 上所记载苏秦说梁襄王的一段,对于魏国当时情势上的分析,便可知道梁襄王问孟 子的“天下恶乎定”的问话,并没有错。错只错在他问孟子这个问题时的诚心和态 度而已。 我们大家都很欣赏《三国演义》上所描写刘备三顾茅庐问计于诸葛亮的一幕, 此景此情,也正是梁襄王当时的写照。只是刘玄德冒着寒风大雪,三顾诸葛先生的 茅庐之中,他所表现的诚恳和谦卑,首先便具备了一副“君人之度”、“有容德乃 大”的卓越风范,不得不使那高卧隆中的诸葛孔明,为了感遇知己,而为他破格出 仕了。 梁襄王所问的如何能定天下,这正是周秦以后千余年来,生当乱世,每一个具 有武力,具有野心者的初心动机,也就是所谓霸业思想的原动力。天下一定,便可 化家为国,“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巨。”家天下的威权,便从 此建立。刘邦做了皇帝以后问他的父亲,我挣的财产比哥哥多吧?李世民要起义, 他的父亲李渊对他说,希望你这一举,便能“化家为国”。这些观念,也都是由一 个“定天下”的观念而来。 孟子深深知道这种心理的错误,所以他不从如何“定天下”的霸业思想上去答 复梁襄王的问题。他要从王道的思想上去诱导梁襄王行仁政开始。所以从表面看来, 便大有牛头不对马嘴,所问非所答的味道,自然就不能投当时人主们的喜好了。由 于古文写作,重在浓缩简化,对此要点语焉不详。因此我们在此加以申论,才能把 孟子弘扬传统王道学术思想的精神,更明显地表达出来。 第二个问题,便是孟子所提出天下“定于一”的重心。孟子只是说天下定于一, 并没有说只靠一人来定,或者说定在哪一个“一”上。这句话看来真是相当含糊, 因此也难怪梁襄王为之茫然,于是颠倒了它的逻辑,跟着便问:“孰能一之?”哪 一个人才能一定呢?因此,孟子只好将错就错,他知道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梁 襄王很难懂得这个高深的政治哲学,于是把它向当时时代病,极其需要的一剂消炎 药上去引导,希望他施行仁政,所以就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其实,天下真 正好杀人的并不多。不敢杀人,与不好杀人的人很多。难道那些不好杀人的便都能 统一天下吗?这个道理,上面已经约略讲过,不必重复讨论。 如果要认真讲来,古文写作的文法和逻辑,实在是很认真的。只是古今文法运 用不同,就显出它的逻辑也有点矛盾。尤其古代由于印刷不发达,所以古文尽量要 求文句简练,一个字往往代表了一个观念,含意又深又多,于是后世就难得读懂了。 例如宋代欧阳修奉命修《唐史》的时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学士们, 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条狗。欧阳修想试一试他们写史稿作文 章的手法,于是请大家以眼前的事,写出一个提要——大标题。有一个说:“有犬 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有一个说:“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欧阳修 说,照这样作文写一部历史,恐怕要写一万本也写不完。他们就问欧阳修,那么你 准备怎么写?欧阳修说:“逸马杀犬于道”六个字就清楚了。这便是古今文字不同 的一例,再看第一个人的文句,就好像明代一般文字的句法。第二人的,好像宋代 的句法。其实,时代愈向后来,思想愈繁复,文字的运用也就愈多了。 定于一 如孟子这一段中,一句“定于一”的答词,非常有趣,而且内涵深远,是对中 国政治哲学的至高原则而言,既不是指一个人,或一件事,更不是说某一种方法, 当然也不是光指仁或义。因为仁和义,也只是政治行为之一,是实施一种政治思想 的高度道德行为而已。所以“不嗜杀人”,也是针对当时好作乱好杀伐的政治风气, 一种高度道德性的政治行为。在战国当时,或任何一个混乱的时代中,这是值得天 下归心的作为。如果以现代民主思想的眼光来看,那是不必说的当然道理。除非好 杀成性的暴力主义者,或是今天国际政治上闹笑话的非洲阿明,那就不足道了。 可是这句“定于一”的答话,一听进梁襄王的耳朵里,他脑子里的观念反应, 却一变而成为“天下可定于一个人的手里”了!因此他便迫不及待地再问出哪个能 够一统天下的问题来,你看这是多么有趣的误解,使孟子再也无法发挥“定于一” 的高度哲学理论,只好随着他所能了解的方向,一变话题,转而为“不嗜杀人者能 一之”的答案了。 我的口才不好,对于这句话在逻辑上的分析,或许不够清楚,同时又不肯引用 翻译式西方逻辑那些名词和术语来表达,只好凭诸位高明,自己去体会其间会心之 处。但在此可以引用唐代禅宗大师们的一个故事,作为参考。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光十四州。”就是唐末一位有名的诗僧贯休,他为 越王钱鏐所作的名句。钱鏐看了很高兴,但是要他把十四州改一改,变成四十州。 他不肯,便说,州也不能添,诗也不能改。因此他和钱鏐处不来,便千里迢迢跑到 四川去依靠蜀主王建,写出“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平山的的来”的千古名句。有 一次贯休自己作了一首很得意的诗,其中有“禅客相逢唯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 的两句名言。他拿去看当时有名的禅宗大师石霜禅师,认为是自己明心见性的悟道 之作。石霜看了诗,便放在一边,转过来问他:“如何是此心啊?”这一下,问得 贯休和尚哑口无言,无法对答。石霜禅师便说:“你不知道,就问我。”贯休不觉 脱口问道:“如何是此心呢?”石霜禅师一笑而答说:“能有几人知。”你看,懂 了这个逻辑运用的关系,便同样可以了解孟子这一节天下“定于一”,和梁襄王问 答的要点了。 儒道同源的一统天下 说了这些闲话,我们再回头来讨论这个中国政治学上“定于一”的问题。讲起 来,实在牵涉太多,也太难。不但孟子指出“定于一”,我们且把后世自称为正统 儒家们所不甚同意的道家老祖宗——老子的话搬出来看看,他同样也有中国政治哲 学有关“一”的思想。老子曾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天下平。” 老子这个得一以天下平的“-”,和孟子劈头而来的“定于一”,是不是一个模子, 如出一辙呢?实在值得慎思,明辨。 综合起来,这个“一”的问题,如果和专讲内圣外王之学的《大学》《中庸》 的内圣之学相提并论,那么《大学》的“明德”和“慎独”,以及《中庸》的“中 和”和“诚明”串通一气,发而挥之,岂非又是一部专论吗?虽然,孟子这里的 “一”,也可以说是一个中心思想——实行仁政的王道。 但再引申为外王之学来讲,那么,孟子所讲天下“定于一”的道理,便可认为 是中国历史哲学的不二法门,必须要“天下统一”或“天下一统”,才有长久的安 定。我们只要仔细研究秦、汉以后历史,凡是不得统一的时代,它的祸乱也始终不 得平静。这已成为中国历史上千秋不易的定则。因此自孟子以后,影响两千年中国 历史上的帝王政治,都是循着孟子这个论断的观念去立足的。甚至反动的人,也都 是拿它来做口号。 不管是正的或反的,假借为号召的或真心为国家天下的,对于这个“定于一” 的理论,当然都无可非议。事实上,凡是真理,自然便是不二法门,当然无可非议。 可是两千年帝王专制政治,到处都是假借孔孟之学的大盗而兼神偷,真如庄子所谓 连仁义之道也被他们偷盗而用了。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孟子只说了一句天下“定 于一”三个字,他并没有说定于一人啊!而历代的帝王们,却生吞活剥地把“定于 一”三个字,硬生生地拉到定于一人,而且一定是定于我了。你看这有多滑稽! 现在问题不要扯得太远,免得与讲孟子的本意大相迳庭,暂时到此打住。拉拉 杂杂说了一大堆,只是提醒大家研究上的注意,孟子这段对话中机锋转语的关键, 不要随便忽略。 在我们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里,有一个中心思想——“邪不胜正”——这是一 项真理,已成为家喻户晓、人人能道的至理名言了。但是自古以来,在任何时代, 行正道都是非常艰难的。孟子始终想要行正道,所以他的理想很难实现。不过,如 果说苏秦这派人所行的是邪道,而究竟邪到什么程度呢?这也很难下定论。他们的 主张,只是针对当时的利害而来的。摆在眼前的现实利益,不管智、愚、贤、不肖, 大家都容易看见,人人能取得,如果立刻见效,大家都乐意去做。而孟子所提倡的 王道仁政,是大利,是远利,是百年大计,甚至更远在百年后。今天耕耘的人,自 己不一定享受得到它的成果。 人不论为国、为家、为自己,都是希望自己看到,享受到自己努力的成果,这 也是人情之常。对照一下孟子与苏秦两人,对魏国君王所提的意见,以及所获的迥 然不相同的结果,很明显地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总是急功好利的。对此,也只好付 之一叹了! 关于孟子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的话,并非说他没有人样,只是不像可以 当大君的神态。很可能他是南唐李后主、蜀主孟昶一流人物,风流潇酒,可以成名 士,不能做人君。据晋武帝司马炎时代挖出梁襄王坟墓的出土资料,在他葬的墓穴 中,还藏有相当可观的古典经书,由此可见他也是个读书种子。例如三国时代的江 夏刘表,还是位《易经》专家呢!讲到这里,想起我幼年的一位老师作的诗:“隋 炀不幸为天子,安石可怜做相公。若使二人穷到老,一为名士一文雄。”梁襄王可 能也是这个类型的人,不适宜于做人君。 仁爱的推广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 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德何如? 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手哉?” 曰:“可。” 本来在《孟子》这本书里,所以把他见梁惠王、梁襄王父子最后的谈话,放在 最前面,是因为这些谈话,是孟子政治哲学的中心思想,所以放在最前面,以显示 其重要性。孟子见齐宣王是在见梁惠王之前的,不过这种孟子年代时间上的争议, 历来就很分歧不一,各有各的考据理由,也实在很难确定。我们在这里特别再提醒 大家一下。在本章后段再讲齐宣王,等于现代小说写作法中的所谓倒叙法。 齐宣王见了孟子以后,开始就问:在春秋时代齐桓公和晋文公,都曾经先后称 霸于天下,他们是怎样能够做到天下的盟主?这其中的道理,你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的答复,可并没有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理由何在,因为他是孔子的孙 子子思一系的学生,一生都遵奉孔子的学说,所以他站在自己的学术立场上说话。 他说孔子的弟子们,从来没有说过关于齐桓公、晋文公他们称霸的事情,因此后世 没有传下来,我也没有听过我的前辈们告诉我这些事,假如你齐宣王一定想要知道 如何领导天下的话,又何必一定要了解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道理呢?他们没有什 么了不起,不过称霸而已,真正想治好国家,名称普闻于天下,何不谈谈称王于天 下的王道。 这里我们知道,孟子是一直强调施行王道的。不过我们读了“仲尼之徒,无道 桓文之事。”这几句话,就囫囵吞枣吃下去,不咀嚼一下,好好作一番理解和体会, 那一定会食而不化,成为笑话了。如果真的如此。孔子。三千弟子不谈,就以七十 二贤人来说,连桓文之事都不。知道,岂不太孤陋寡闻,太不渊博了?何况孔子正 当春秋时人,一部《春秋》是孔子自己著作的,书里尽多的是谈桓文之事的地方, 孔子这些学生,岂有连老师所著的书都不读的道理?这可成为大笑话! 老实说,这时的孟子是有意逃避,不愿意和齐宣王谈霸道,只是想对齐宣王说 他的王道政治,这也可以看到孟子之所以为孟子,儒家标榜的圣人之所以为圣人, 就是那么方正,不转一点弯,假如纵横家者流,一定先顺着齐宣王说一番桓文的道 理,接着说一番王道的道理,比较一下两者的利益,最后劝他行王道,而孟子则一 圣就圣到底,直言无隐地说了。 齐宣王不像屠户 于是,齐宣王问孟子,那么我行德政,讲究德行,就可以王天下了吗?这里齐 宣王只称德。在古代——秦汉以前,“德”与“道”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所以在那 时以前的古书上,这两个字大多是分开来,到了后世,才把道德两字合在一起用, 而成为“道德”一统的概念了。这里齐宣王以修德、行德政为问,而孟子仍没有作 正面的答复,只是告诉齐宣王,你如果能够保护老百姓,爱护老百姓,就可称王, 没有人可以抵抗你的。齐宣王进一步又问,像我这个样子来说,你孟先生看看,可 以做到保护老百姓的仁政吗?孟子说当然可以。 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齿乞)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 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 右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欤?曰:何可度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国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加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 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 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 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齐宣王听见孟子说他可以做到保民而王天下,反问孟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可以? 齐宣王也许听了这句话,相当高兴,希望多听几句好听的,或者没有自信,以为孟 子是顺口说说的,所以追问一句。但孟子不能不说出一番理由来,而且举事实为证。 他说,我曾经听见你一位臣子——胡(齿乞),和我谈起,说你齐宣王有一次坐 在庙堂上面,有一个人牵了一头牛经过下面,被你看见了,问他把牛牵到哪里去。 他告诉你是牵去杀了取血涂钟(古代铸钟要用畜牲的血去涂祭。)。你听了他的报 告后,命令把那头牛放了,你说看到那头牛发抖的样子,像一个没有犯罪而被送去 杀头的人,十分可怜,实在不忍心杀他。于是那个牵牛的人向你请示,是不是新铸 的钟不必再涂牲血了。当时你又说,这怎么可以不涂血呢?另外换一只羊好了。 我所听到的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齐宣王说,有这回事啊!孟子就说, 凭了你的这种“不忍见其觳觫”的心理,扩充开来,就可以实行王道。虽然你的老 百姓们说你小器,舍不得杀那么大一头牛去取血涂钟,才换一只较小的羊去杀。可 是我知道并不是牛较大,羊较小的原因,而是你不忍心。 齐宣王说,你说得对。诚然我的老百姓误会我是因为那头牛太大舍不得杀,而 换一只小一点的羊。但是你是知道的,我齐国固然没有统一天下,不能说大,可也 并不是太小的国家,还不至于连一头牛也吝啬得不肯杀。实在是因为我看见那头牛 发抖,像一个没有犯罪的人被牵去杀头一样很可怜,心里不忍,才换了一只羊的。 孟子接着说,你也不必怪你的老百姓误会你吝惜一头牛,是因为牛比较值钱。 事实上牛比较大,羊比较小,你用小的羊去换大的牛,价钱上有显著的差别,他们 又怎么知道你是另有原因呢?话又说回来,假如你是为了看见牛发抖而不忍杀他, 于是另外换了羊,可是,羊同样是一个生命呀,这又怎么说呢?老百姓又怎能理解 呢? 这一说,齐宣王听了,不禁笑起来:真是!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啊?不过说 真的,我当时绝对不是因为牛大,比较值钱,舍不得杀才换羊的。不过经你这么一 说,就难怪我的老百姓们误会我是小器了。 接下来,看到了孟子的答话,就知道孟子的高明,因为在当时君主时代,齐宣 王不忍杀牛的这一片好心,老百姓不但不领情,反而说他小器,万一弄得不好,这 位国君因此一发怒,又不知道会枉杀几个人,所以孟子设法缓和齐宣王的情绪,作 一疏解。 其次,孟子也为了要齐宣王接受他所提出的意见,施行王道的仁政,所以在这 里,以幽默式的轻松的口吻,把话锋一转说道,这也是一件小事,老百姓的这种误 会,对你不会有什么损失或妨害的,这正是你的仁术(注意,孟子只说他是仁术, 并没有说他是仁心。这个“术”字,读书时不要轻易放过)。因为当时你只看到牛 发抖,没有看到羊流泪。作为一个君子,只愿意看到禽兽活生生的样子,不忍心看 到它被杀的惨状。如果听到它们被杀的惨叫声,就不忍吃他的肉了。所以说君子远 离庖厨,就是这个道理呀!也就是和你的羊换牛的心理完全一样啊! 可是,君子远庖厨这句话,被后世曲解了。近代的年轻人,当太太要他到厨房 里帮个小忙的时候,他就拿这句话来做挡箭牌。太太请原谅!孟老夫子说的,“君 子远庖厨”,我要做君子,你的先生不能是小人哪!于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等太太把热腾腾的菜饭端来。这是笑话。可是后世把古人的名言曲解,并拿来做胡 作非为的藉口的事例,实在不少,这且不去说它。 行为心理 在《孟子》这一节里,涉及到一头牛的问题。中国古代,凡是谈到君主帝王, 大多都以龙来作比拟。这次孟子和齐宣王见面,而大谈其牛,这是历史上较为有趣 的事。然而这次谈话中,讨论的是齐宣王不忍杀一头牛而改杀羊的事情。这件事在 后世学者研究孟子思想时,列为重要的问题之一,经常特别予以讨论的。从这件事 上,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两个学说问题:第一是仁爱心理的心理行为问题;第二是领 导人行仁政的方法问题,亦即古代帝王,以及现代民主国家、政治领导人行仁政的 方法问题。 先说心理行为问题。针对孟子对齐宣王的这段谈话而言,当时齐宣王看出了一 头牛被杀前发抖,而不忍宰杀的时候,告诉他,这就是人类仁慈心理的根本。 这种仁慈心理,在平时看起来,似乎人人都具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假 如真正研究心理学,不论政治心理学,或者宗教心理学,齐宣王这个以羊易牛的故 事,可以用一句后世人人引用,大家都知道的俗语——“妇人之仁”来形容。因为 女人容易掉眼泪,只要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就难过掉泪。我认为,古人说 “妇人之仁”这句话的意思,是要人们的慈悲,不要走小路线,要发大慈悲,具大 仁大爱,所以才用妇人之仁——看见一滴血就尖声惊叫的“仁”来作反面的衬托。 实际上妇人之仁,也正是真正慈悲的表露。正如齐宣王看见一头牛发抖不忍宰杀, 扩而充之,就是大慈大悲,大仁大爱。只可惜没有扩而充之而已。 一般的妇人之仁,如果扩而充之,就是仁之爱,那就非常伟大了。且看不同宗 教中的几位代表人物,就可知母性仁爱的伟大。佛教里最受欢迎的是观世音菩萨, 虽然在佛经的原始记载上,他是一位男性,但是他却常以女身出现,而后世人们也 都喜欢膜拜他以女性姿态出现的化身。代代相传,如今他已成为母性慈爱的象征。 天主教的圣母玛丽亚,是伟大母爱的表征。至于道教标榜的则有瑶池圣母。尽管人 类不少宗教的教规、教条、教义,都是重男轻女,但最后还是推崇女性的伟大。看 来蛮有意思的。 谈心理行为的修养,齐宣王看到牛发抖,不忍心宰杀。我们在路上看到,一条 狗、一只猫被打死或被车碾死,围上一堆人,欣赏名画似地观看,甚至有的还拍手。 如果一定说这些人是坏人,那也未必。他们在另外某些事上,却又很仁慈。人的心 理经常在变化,很难从某一件事上就遽然断定他是仁慈或者不仁慈。有的人有其飞 惯,也许他会杀猪,不喜欢杀牛。譬如印度教徒,绝对不杀牛,但却杀猪;伊斯兰 教徒则不吃猪肉,但他们杀牛杀羊,吃牛羊肉。 对牛谈心 中国历史上关于牛的故事也蛮多的,五代时的另一位才子皇帝——前蜀的后主 王衍,他的醉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是胜炙人口的名句。他爱好文学也喜欢看戏,自己还会唱戏,常有一些伶人在他身 边玩乐。南唐中主——李憬也有此同好,有一次他正玩得高兴,见原野上一头牛, 悠闲地吃着草,画面很美,他顺口就称赞那头牛很肥。晚唐以后的伶人——现在叫 作明星的,有一些真是了不起的。这时他身边有一位伶人李家明,听见他称赞这头 牛以后,就立刻作了一首咏牛的诗:“曾遭宁戚鞭敲角,又被田单火燎身;闲向斜 阳嚼枯草,近来问喘更无人。” 四句中,三句说到牛的典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秦国的名相宁戚,在他未发 迹以前,曾经替人放过牛,也许在他牧牛的生活当中,磨练了自己,也许在牛的身 上得到过什么启示,而结果成为名臣。反过来说,牛对宁威是曾经有所贡献的。次 句田单的故事,用火牛阵,一举而复国,牛的功劳可大得很。第三句指眼前的这条 牛,可就可怜了,在日落黄昏的斜阳下吃草,吃的却还是枯草,连嫩草都没得吃。 最后一句就厉害了,“近来问喘更无人”,这是汉代名宰相丙吉在路上,遇到杀人 事件,他理也不理,后来看见一头牛在路边喘气,他立即停下来,问这头牛为什么 喘气。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关心牛命,而不关心人命。丙吉说,路上杀人,自有 地方官吏去管,不必我去过问,而牛异常的喘气,就可能是发生了牛瘟,或者是其 他有关民生疾苦的问题,地方官吏不大会注意,我当然就必须问个清楚。由于他细 察垂询牛喘的事,于是名声流传,而称他为好宰相。 李家明的这首诗,等于是说当时的南唐,可惜没有像丙吉这样的贤相。这是李 家明对李憬的一种讽谏,另一面看,也就是李中主身边的这位伶人,很大胆地把当 朝在位的大臣都骂了。他想促使这个风流才子型的皇帝,收收心,好好当政。 我有一天吃西餐,当牛排端上来的时候,曾经想到上面这首诗,因此也作了一 首诗,题名《吃牛排有感》。说来供大家一笑:“曾驮紫气函关去,又逐斜阳芳草 回。挂角诗书成底事,粹身碎骨有谁哀。”老子出函谷关,没有交通工具,只有坐 在牛的背上。又隋唐之间的李密,早年时,家贫好读,曾骑在牛背上读书。他每次 出门,便把书本挂在牛角上,这就是后世挂角读书的典故。这一天,当我看到大家 吃牛排时,油然生起了对牛的感激之心。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风行保护动物的运 动,成立动物保护会,利用电影、书刊,以及各种传播工具,广为宣传提倡,可没 见人成立一个敬牛会。为什么要敬牛?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吃牛肉,喝牛奶,穿 牛皮等等。可是除了印度尊牛为圣牛,尊得太过份之外,全人类就没有人感谢牛所 给予的恩惠。看来似乎是可以替牛掉一滴同情之泪。 同时想到,曾经有一位老兄讲过一则颇有深意的笑话。他说世界上爱好吃牛肉, 戴尖顶高帽的民族,都是喜欢征服别人的。反之,不吃牛肉,戴平顶帽的或圆顶帽 的民族则比较爱好和平。他说,你如果不信,就去研究一厂世界历史看看。这话虽 幽默,确也有些道理,不过有一个很大的例外,戴平帽的日本人,曾经对我们发动 了这么一次重大的侵略战争。 另外,在好的一面,如佛教或其他宗教、学说,他们谈修养时,也常常谈到牛。 四川峨嵋山上,有一座佛教的寺庙,命名为牛心寺。我问庙里的和尚,这寺名的来 历,他说是因为这座庙前面的溪水中,有一块大石,被称为牛心石,所以这座庙宇, 就据以命名为牛心寺。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佛教中常常谈到牛,如禅宗的大师们, 就好几位都是谈牛说法的。 因为佛学中本来就有拿牛来比喻心性的故事,所以唐代著名的禅宗大师百丈和 尚,有一次答复他的弟子长庆禅师时,便用牛作比喻。长庆问他:“学人欲求识佛, 何者即是?”百丈说,你这一问,“大似骑牛觅牛”。长应又问,那么,假如“识 得后如何?”百丈说:“如人骑牛至家。”长庆又问:“未审始终如何保住?”百 丈说:“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会犯人苗稼。”因此长庆便悟到了此心即佛的要 旨,再也不向外面去乱找什么佛法了。后来长庆禅师教化别人,也常用牛的故事作 譬喻。 因此,在宋元以后,禅宗里出了一位普明和尚,把心性的修养,比如牧牛,从 一头野牛修到物我双忘,分作了十个步骤。第一是“未牧”,好比恣意咆哮、随意 践踏禾苗的野牛。第二是“初调”,已经穿上了鼻子随着人意牵着走。第三是“受 制”,不再乱走,牛绳子可以放松一点。“回首”是第四,癫狂的的心境比较柔顺 了,但是还要牵着鼻子走。“驯伏”第五,可以自然收放,不必牵了。“无碍”第 六,可以安稳不动,不必让人费心。“任运”第七,牧童可以睡大觉了。“相忘” 第八,牧人和牛两无心。“独照”第九,到了无牛的境界,人的一切妄心已除。最 后“双泯”,则人也不见,牛——心也不见。 还有最妙的比喻,无过于著名小说《西游记》的牛魔王。大家都知道,《西游 记》是阐述修道的一部小说,其中的孙悟空,是表征努力改过,有意向善的人心。 而牛魔王,是孙悟空的拜把兄弟,代表了到处乱跑,不易驯伏的狂野之心。因为牛 魔王厉害,又是天将,所以孙悟空遇到他也没有办法。牛魔王固然厉害,更厉害的 是牛魔王的太太铁扇公主。她厉害的是嘴巴里一样法宝,在牙缝里藏有一把芭蕉扇, 这把扇子就是她的法宝。拿出来放大的时候,上可以遮天,下可以盖地。这还不算, 更厉害的是,她用这把扇子,正面一扇,天下就清凉起来,反面一扇,全世界就着 起火来。所以牛魔王两夫妇如果一合作,孙悟空就赶快逃,深怕一身猴毛都给烧掉。 《西游记》里这类故事,也就是心理行为的分析,可惜孟子当时,《西游记》 这部小说还没有写出来,否则的话,他如果看了《西游记》,对齐宣王说牛的故事, 要说得更有趣。一笑。 政治领导者的病态心理 当我幼年读书的时候,读到这一段,觉得一位圣人和一位皇帝谈话,不谈天下 国家大事,却谈拿小羊换大牛的事,似乎孟老夫子未免小题大作。可是经过几十年 的人生经历,读书、作人,累积起来,才知道凡是人,都离不开这种心理行为的范 围。 不但是齐宣王,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心理行为上,即使一个最坏的人,都有 善意,但并不一定表达在同一件事情上。有时候在另一些事上,这种善意会自然地 流露出来。俗话常说,虎毒不食子,动物如此,人类亦然。只是一般人,因为现实 生活的物质的需要,而产生了欲望,经常把一点善念蒙蔽了,遮盖起来了。而最严 重的,是刚才说到的,《西游记》中的牛魔王,也就是人的脾气,我们常常称之为 牛脾气,人的脾气一来,理智往往不能战胜情绪。所以凡是宗教信仰、宗教哲学, 乃至孔孟学说,都是教人在理性上、理智上,就这一点善意,扩而充之,转换了现 实的、物质的欲望和气质,使内在的心情修养,超然而达到圣境。所以孟子及时把 握住齐宣王的这一点“不忍其觳觫”而舍牛的善念,就是基于这种心理行为的道理。 如《吕氏春秋》说:“有道之士,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所见知所不见。故 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一脔之肉,而知一镬之味。” 这也就说明,在心理行为学上,孟子看齐宣王以羊易牛这件事,就知道齐宣王有善 念,有仁慈之心。仁政要从仁心做起,也就是扩大那点善念。公孙文子说的:“心 者,众智之要,物皆求于心。”可以说是更强调了心理影响对于人类行为的重要。 至于佛家,更是主张唯心了。但这里只讲孟子,且不必多牵涉到其他方面的思想, 只讨论到齐宣王的善念与心理行为的问题。 其次关于领导人的心理行为问题,我们站在心理哲学立场(我今天提出“心理 哲学”这一名词,也许有些人要反对、批评或指责。但事实上任何一种专门学说刚 刚提出来的时候,一定会遭遇到这样的反应,然后大家慢慢了解,而接受。如果有 时间到学校里开这么一门课,必能建立起“心理哲学”这一学说的完整体系。)来 看历代帝王,有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变态,或心理病态的。如明代的开国 皇帝、明太祖朱元漳,到了晚年的好杀,就是心理病态的一种。至于其他皇帝所表 现的,也往往有医学上所称“心理变态”或病态的症状,只是各有不同而已。有的 好杀,有的好色,有的好货等等,但都属于心理变态或病态的症状是没错的。如果 遇到这样的皇帝,那就很不幸了,往往会弄得民不聊生,甚至于丧身失国。 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很多,所以几千年来,我国固有文化讲究心胜修养,讲究 内圣外王之道,尤其对于君临天下的政治领导人要求更严,这是很有道理的。这里 孟子把握机会,对齐宣王的谈话,要他扩大以羊易牛的那一点仁心善念,保民治国, 这就是对齐宣王讲领导人的心理行为学,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成为一项专门学问,没 有这个名词而已。 不但是古代需要重视领导人的领导心理行为,就是现代,更要重视这门学问。 放眼今日世界,有许多国家的领导人,像现在乌干达的阿明,假如他有勇气到心理 医师那里去就诊,那么诊断书上的记载,可能相当严重。至于拿破仑、希特勒、墨 索里尼等,世人已经公认了他们心理不健全。至于尼克松、卡特将来如何,尚难定 论。我们不再讨论它了。 现代的暂且不说,再回过头来看我国古代,还是以前面刚说的那位五代蜀主王 衍为例。这位“只是寻花柳”、“莫厌金杯酒”的才子皇帝,经常喜欢奇装异服, 把一方小布巾,在头上裹成一个圆锥形,顶上尖尖的。这位风流皇帝带了许多宫妓, 穿起女道士的衣服来,头发上簪着莲花帽子,脸上用胭脂涂得红红的,号称这种装 扮为“醉妆”,在后宫饮宴无度。这时候,他的心理和隋炀帝当年开好运河以后, 南游到江南扬洲时的情形一样。当时隋炀帝照着镜子,拍拍自己的颈子,自言自语 地说:“好头颅,谁能砍得!”这时候,他明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不会有好结果, 所以才有这种感慨。他既然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有好结果,又依然故我地这样做, 这就是心理病态了。这不是政治的病态,而是他本人的心理有了病态。 王衍当时,也有隋炀帝一样的心理病态,明明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却一 直颓唐下去。所以在和那些宫妓们一起饮酒作乐时,自己也唱起名诗人韩琼的《柳 枝词》来:“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何须思想千年事,谁见杨花入汉 宫。”他能唱出这首《柳枝词》来,从另一面看,也可以说和隋炀帝一样,是相当 聪明的人。他能够看到自己的错误,知道未来的恶果,奈何却不肯,或许不愿改过 来。 在王衍唱过了这首韩琮的《柳枝词》后,有一个学问很好的内侍来光博,正在 旁边,吟出胡曾一首有关吴越之战的诗:“吴王恃霸弃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酷。不 觉钱塘江上月,一宵波迭越兵来。”咏叹吴王夫差,当年自恃已称霸天下,把伍员 这些英雄豪杰之士,都弃而不用,甚至杀害,一天到晚在姑苏台上和西施饮酒作乐, 遭到迅速的败亡。这也是宋光傅的一番劝谏,王衍听了以后,大发脾气而撤除了这 次宴会,这不是王衍的心理病态么?他如此的饮宴无度,难得有自知之明,唱出韩 琼的《柳枝词》来。宋光博看到他灵明一现,立刻把握这进谏机会,希望能够挽救 这位皇帝,挽救前蜀的江山。不料王衍又复归昏昧,发起脾气来,在一席酒之间, 这几层情绪的变化,喜怒的起伏,岂不是心理的变态、病态? 历史上这一类的故事可多了,研究起来,又可立一个专题,写好一部书来讨论。 年轻人不要以为无书可读,世上的书实在是没有读完的时候,只要抓到一个问题, 就够你去钻研半辈子了。在这里,不另作发挥。还是回到《孟子》的原文上来。 孟子的行为心理学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 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孟子从以羊易牛这件事情,指出齐宣王是一位有仁术的君主。齐宣王听了非常 高兴,就对孟子说:好极了,《诗经》上说的,别人有什么心事,我都可以揣摩测 度出来。这句话,就好像是为你孟老夫子说的。我当时以羊换牛,哪里是为了价钱 的问题,只是一点慈悲的心理百已。当时我看见那条牛发抖的样子,没有做什么考 虑,就那样做了,叫人不要杀牛,另外换一只羊。后来我自己想想,为什么会这样 做呢?怎么会有这个心理?是什么理由使我这样做?我自己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你现在这样一讲,把我当时做这件事的心理状况,以及道理一说出来,的确就是如 此,和我当时的心境完全一样。回想起来,现在好像都还有那种感受。不过,你说 凭着我的这种心理,就能实行王道而名闻天下,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齐宣王不知道自己当时以羊换牛的心理,大概是当时还设有的心理学这门学问。 如果他生在现代,读过心理学,就不待孟子指明,而自己了然了。不过,也不尽然, 有些心理医生或学心理学的,自己也正好有心理病。接着,孟子就告诉他:“是心 足以王矣”,也正是对他讲的政治领导心理学,我们看孟子怎么答复他: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 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欤?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 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 非不能也。” 齐宣王问到了这里,孟子便引比喻来以问为答。他说:假使有一个人告诉你, 到底他有多大力量的时候。他说,他两只手的力气,可以举起一百钩来。可是要他 去捡起一根羽毛来,他却没有办法。至于他的眼力,可以把秋天鸟类换毛时,身上 刚长出来的茸毛末梢,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有一整车的木柴,他却看不见。像这 样的话,你齐宣王会相信他吗? 齐宣王说:不!当然不相信,世界上哪有这种事,哪有这样的人呢?孟子当然 知道齐宣王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不合逻辑的,但是他要齐宣王亲口否定了这种不 合逻辑的假定,才好继续作深一层的进言。 所以齐宣王一否定了比喻的可能性,他就立刻说: 好了,既然能举百钧的人不可能拿不动羽毛,能察秋毫的人不可能看不见一车 子木柴,那么现在事实上,你齐宣王能以羊易牛,恩惠普及于禽兽,而你的功业成 果,老百姓却分享不到,得不到好处。我们知道,举得起百钧的人说拿不起一根羽 毛,那是不他肯用力。至于眼力可以看见秋毫末端的人说他看不见整车木柴,是因 为他不肯用眼力。而你齐宣王,对于一头牛都能够发慈悲,下命令不宰杀;可是你 的百姓们却没有过着安和乐利的生活,你还没有好好保养,保护他们,那是因为你 没有顾念到他们。所以没有去实行王道政治,而不是你没有推行王道的能力。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 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 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 于掌。诗云:‘别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 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 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 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 快于心与?” 孟子一说齐宣王有走王道路线的能力,而没有去实行王道,于是激起了齐宣王 的反问,孟子便在“不为”与“不能”的问题上,作更进一步的说明。这一说明, 又是逻辑上的一个问题。 于是齐宣王反问说,你所说的“不为”和“不能”这两种情况,又有什么样的 差异呢?什么样具体的情形是“不为”?什么样的具体事实是“不能”呢? 乍看起来,齐宣王连不为和不能都分辨不出来,这位国君似乎是太差劲,太幼 稚了。我们不可以用这样的观念去读这句话,否则的话,差劲、幼稚的该是我们了。 首先要了解,当时的齐国,在各国中是相当富强的国家之一,正如现代的美国一样。 在战国时代,凡是有学之士都到齐国去,不但孟子、邹衍这些人到了齐国,就是后 来的荀子也去了齐国,住在齐国。所以读古书要深思,要经史合参,每句每字都不 轻易放过,不要像现代有些青年读书,肤浅地去做表面的文字解释。 齐宣王当时心目中是认为,我齐国如此富强,要做的都做了,而你还说我没有 做。那么到底要怎样才算做了?我们经过一番深思,了解了齐国当时的背景,就知 道齐宣王这句话,问得相当有深度,也颇有涵养,因为他不好意思和孟子作正面的 辩论,于是对孟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是很有道理的。 权能问题 孟子答复他,假如叫一个人,把泰山挟在腋下,跳过北海,这人说,这种事情 我办不到。正如现在我们叫世界拳王阿里,挟起日本的富士山来,跳过太平洋,落 到美国西海岸去,阿里说,我办不到。这是不能,是能力不够,不是不愿意去做。 假如叫一个人去为一位老年人,折一根树枝,而这个人说,我没有办法,折不下来。 那么,这个人是不肯做,而不是他没有能力。 孟子引用这种譬喻,粗看起来,很像一个童话故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实, 内涵很深。一个普通人,当然不能“挟泰山以超北海”。但是如果领导,集中一国 人,或天下人的力量,那就另当别论了。再进一步来说,一个普通人,对于举手之 间,折下一根树枝,这件小事当然可以做到,但他不肯做,这又是一个问题了。这 正是孟子暗示齐宣王,你有此权能,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问题,只是你肯做不肯做 而已。因此,答复厂齐宣王这个问题以后,马上直截了当指到事实上来。于是他紧 接着说,如果你齐宣王能走王道的路子,肯施行王道的政治,以你现有的国力和所 处的政治环境而言,并不像挟泰山以超北海那么困难,并不是没有推行王道政治的 能力,就像不愿为长者折枝一样,是你不肯去实行,而不是没有实行的能力。 孟子又不待齐宣王插嘴,继续向齐宣王推销他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最高理想, 以大同世界为目标的王道与仁政。他说,假使你齐宣王施行仁政,从你本身做起, 然后推行到全国的老百姓。先敬重每个人自己的父母长辈,然后推而广之,同样地 敬重别人的父母长辈,每个人都爱恤自己的子弟,然后把爱恤自己子弟的心,推广 开来,扩而充之,同样地去爱别人的子弟,等到你做到了这种程度,那么天下就可 以运筹在你的手掌上了。 正如《诗经·大雅·思齐篇》上所说的,先做一个榜样出来给自己的太太看, 使她也做到这样,然后再推广到你的兄弟身上,再扩大来教化整个的家族,乃至于 治理一个国家。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教我们推己及人,把这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心,扩而充之。如果能扩大仁心,推恩出去,保护四海的 百姓,就能够保有天下。否则的话,只顾自己的权位、利益,刻薄寡恩,那么到头 来,会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保不住了。 在历史上,有不少刻薄寡恩的政治领导人,都不得善终。所以古代的人,如尧、 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乃至于齐桓公、晋文公这些人,他们在思 想上、功业上,所以能够大大地超越别人,使他人望尘莫及,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 的本领,他们不过善于推广他们的仁心,也就是孔子所说的那种推己及人的恕道。 譬如你想吃好的,穿好的,也让别人吃好的,穿好的。从心理建设、建立恕道开始, 行仁政就是这样去做的。 可是现在你齐宣王,对于一头牛,看见它发抖,就那么慈悲,不忍心杀了它。 而你对你的老百姓,却没有像对这头牛这样的有爱心,你的恩惠并没有用到老百姓 的身上,他们并没有获得你给他们的什么利益呀!那么,这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 给禽兽恩惠,唯独不给老百姓恩惠呢?这就是孟子从心理行为上,对齐宣王的一个 分析了。 接着孟子又举出一项物理性的事例,说出一个逻辑。他说,譬如一件东西,用 秤称过,才知道它的轻重,用尺量过,才知道它的长短。世间万物,也都是这个样 子,要经过某些标准的衡量,才知道究竟。而一个人的心理,更应该如此,经常反 省衡量,才能认识自己,改善自己。 我们要注意孟子的这句话,人的心理行为,应该经常自我检讨,这就是《论语》 上曾于说的“吾日三省吾身”。我们如果不及时反省。就会犯错误,而心理反省对 道德修养的重要,就和秤与尺在权衡上所占的分量一样重要,所以,检讨了自己的 行为,多加反省,就可知道自己是不是合乎道德的标准。如不反省,就无法知道自 己的思想、心理,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过,有哪些地方需要发扬光大。正如齐宣王放 了那头牛,而不知其所以然是一样的。在佛家的唯识学里,这种反省功夫,也只能 叫做“比量”,还不是佛学心理的最高境界。其实严格地说,“比量”也就是“非 量”,这是对形而上的本体而言。至于形而下的起用来说,就不能不用“比量”了。 孟子举出心理上的衡量,更重于物质的衡量,并请齐宣王仔细省察他自己的心 理之后,进一步向齐宣王追问,难道你是要兴甲举兵,发动战争,使自己国家的官 员百姓,受到战乱的威胁,同时在国际上,造成紧张的敌对情势,你才觉得痛快吗? 换句话说,杀一头牛,你心里就不忍,便发慈悲。难道去发动凶恶的战争,你心里 反而感到痛快吗? 世上无如人欲险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欤?”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欤?轻暖不足于林欤?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欤?声音不 足听于耳欤?便嬖不足使今于前欤?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俗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托四夷也。以 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欤?”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 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孟子问齐宣王,是不是要发动战争,才觉得痛快。齐宣王说,不是的,我哪里 是想发动战争来求得自己的快意呢!不过,我有一个大的愿望,希望能够实现。齐 宣王没有直接说出他的这个理想是什么。于是孟子便问他,你这个愿望是一个什么 样的大愿望,可以说来听听吗? 齐宣王对于这个问题,只是笑一笑,并没有答复。在他这一个笑容里,也许有 故作神秘的味道,也许表现了“你猜猜看”的反问眼神;也许根本就懒得对这位孟 老夫子说;我们没在场,就不得而知了。假如把这一段故事,用现代的戏剧表现出 来,那么舞台上齐宣王的面部表情、眼神、笑声,或是无声的笑,或者打个哈哈摇 一摇头就不说下去了。该如何去表达齐宣王这时的心理状态和情绪,那就要导演去 揣摩,去指导了。 总之,齐宣王没有说话,没有直接把他的大愿望说出来,孟子对他没有办法, 也只好故作猜哑谜状了。于是就说,难道说你是为了吃的方面不能满足,想吃得更 好?或者是为了身上所穿的衣料不理想,不够柔软,不够暖和,又不够轻巧?或者 是要有好看的,或者是要好听的呢?以现代的视听享受来说,别人有录放影设备, 而你还只是一架彩色电视机放在客厅里,或者你只有一部钻石唱针的留声机,而希 望有八声道、立体声,收、录、放三用的声响设备吗?拿古文和现代语一对照,就 看出今古文章的写法不同。古文精简几个字,涵盖的意义很广,现代只讲电视、录 音机两种视听上的享受,就要说上一大堆了。这是顺便说一下文学方面古今不同之 处,其余的还是由大家自己去体会它的文学价值。现在且回到原文吧! 孟子讲述了物质声色上的享受,又继续转到人事上来。他说,假如你不缺乏这 些物欲上的享受,那么难道是在你身边那些服侍你的臣仆,以及你所宠信喜爱的男 女官人,不够称心吗?事实上,现有的大小臣仆,男女宫人,已经是够你使唤,可 以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难道你还不满意吗? 齐宣王说,不!这些倒不是我所要追求的。 到了这个时候,孟子便直截了当说出齐宣王的心思来了。实际上,在我们现在 看来,孟子应该早就知道了齐宣王的大欲是什么。也许一开头说穿了,双方都难为 情,齐宣王还可能会加以否认。所以先说一些声色货利等琐碎的事,把齐宣王套住, 让他先否定了这些以后,才真正地放矢,直中红心,说到他内心深处。因此这时候 便说,既然这些都不是你的大欲,那么除此之外,你的大欲,说来也就可以想象得 到了。那就是希望扩张领土(在战国当时来说,扩张领土,自然就是掠夺别家诸侯 的土地,划入自己的版图的侵略行为,孟子不便当面指他侵略,只有含蓄地说扩张, 因此用这个“辟”字,不用“夺”字)。增强国力,让目前国际间的最强盛的秦国 和楚国,都向你低头,向你朝拜进贡,那么你站在霸主的立场,以中国之主的地位, 去抚顺四夷(东方的夷族,西方的戎族,南方的蛮族,和北方的狄族),要这些没 有文化或文化落后的民族,都来归顺你。换句话说,你的大欲是要成为全中国的领 导者。但是,以你现在这样的做法,而希望能够实现你这样的理想,满足你这样的 欲望,就好比是爬到树上去抓鱼,永远也达不到愿望的。 关于齐宣王说到的大欲,在后面他还会很坦诚、很直率地说到他个人还有好勇、 好货、好色等私欲,而有别于这里所说君临中国的大欲。孟子在前面所说的那些衣 食声色等方面的享受,也只是小欲而已。其实,这里所说的大欲和小欲,只是比较 的说法。 就人类的欲望而言,在《礼记》中记载孔子的话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这是每一个人,上自帝王,下至百姓,人人共有的大欲。但是我们要知道,人的欲 望是没有止境的,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某种环境,某一时间,某一空间,他的欲 望是会变的,不断地增加累进。尤其作了君侯的人,除了饮食男女基本的欲望以外, 他的大欲就是君临天下,要权势,要更大更大的权势。普通的人,满足了饮食男女, 就是求功名富贵,拿现代的话说,是发展事业,事业成功了,要权力,可以支配别 人;有了权力,又希望君临天下;君临天下以后,还是不能满足;那么,希望长生 不老,永远活下去,永远掌握着这个权力,所以秦始皇派人到蓬莱三山去求长生不 老之药,当然是求不到,但求不到还是要求,希望在家天下的支配欲上延伸,把这 份已得的权力,传给自己的万世于孙,永远掌握下去。 在明、清之间,有一本闲书名叫《解人颐》,这个书名就说明了,只是使人破 颜一笑,松弛板起的面孔,咧开嘴来笑一笑的意思。这本书里许多记载,的确有令 人发出会心微笑之处。不过它也是像《聊斋志异卜一样,大多以狐鬼的故事来讽世。 它所搜罗的许多可笑的文字中,笑里或有血,或有泪,蕴含了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 启发人们的良知,在过去的时代,的确是深具教育意义的一本闲书。 这本《解人颐》中,有一篇很有哲学意味、描述人类欲望无止境的白话诗: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 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 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薄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作了皇帝求仙术,更 想登天跨鹤飞。)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西。 这其中“作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两句是我随便凑上去的。这位作 者写这篇白话诗的时候,正是君主专政的时代,当然不敢连皇帝也写进去。而在历 史的事实上,像秦始皇、汉武帝一样,作了皇帝又想长生不老的例子也不少。所以 齐宣王虽然已为一国之主,但还想君临天下,那也是很自然的趋势。 这篇七言韵文的白话诗,可说道尽了人类欲望无穷,欲壑难填的心理状态。本 来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连吃饭都成问题,一天到晚,劳劳碌碌,也许是贫户登 记,扫街掏沟的。好不容易,赚的钱吃饱了,就觉得身上穿的毛线衣,已经穿了三 五年,下水洗过很多次,不够暖和,去见朋友时,也不体面,于是在衣服上讲究起 来了。等到衣食两个问题都已解决,那么正如谚语所说,饱暖思淫欲,想娶一个漂 亮的小姐作太太。后来,太太也娶了,孩子也生了,一家数口,融融乐乐,过得蛮 好的,可是还不能满足。念头一转,家无恒产哪!总得买幢房子,弄点田地什么长 久的生产之道,打下经济基础,让下半辈子生活安闲,子孙也不愁吃穿。这些都齐 全了,还想买汽车,坐在八个汽缸的全自动别克名牌汽车里,又想到警察昨天开了 一张违规的红单子,税务员的面孔不大好看,而朋友张三做了官,比较吃得开,还 是弄个一官半职在身,才不吃亏受气,于是竞选去,或者走门路,搞个官来做。官 也当上了,可是这县政府的科长、秘书,能指挥的人太少,来指挥自己的人多,还 是不过瘾,应该想办法当大官去。又这样往上爬,结果当了皇帝还是有欲望,又希 望成仙上天,长生不老,所以这位作者最后两句结论是,人类这永无止境的欲望, 除非到死方休。其实人的欲望,是死也不休的。 梦似人生 中国文学里,有三个很有名的美梦,是指点人生哲学的妙文。一个是庄子的蝴 蝶梦;一个是邯郸梦;还有一个便是唐人李公佐著的南柯梦。纵然南柯梦醒,但人 欲无穷,仍不肯罢休。死了还想升天堂,到他方佛国,也许在那里,可以满足了在 这个世界上所不能满足的欲望吧! 其中一个唐代文学上有名的梦,便是邯郸梦。这是说一个庐姓书生,进京去考 功名,走到邯郸道上,疲倦了想休息,旁边一个老头子正把黄粱米洗好,要下锅作 饭,就把枕头借给这个庐生去睡。这个书生靠在他的枕头上睡熟了,睡中他作了一 个梦,梦到自己考上功名,中了进士,娶妻生子,又很快地当了宰相,出将入相, 四十年的富贵功名,煊赫一时,结果犯了罪,要被杀头,像秦二世的宰相李斯一样, 被拉出东门去砍头。他一吓醒来,回头一看,旁边这个老头儿的黄粱饭还没煮熟。 老头子看他醒了,对他笑一笑说:四十年的功名富贵,很过瘾吧!他一想,唉呀! 我在作梦,他怎么知道?他一定是个神仙来度化我的。于是不去考功名,跟着老头 儿去修道了。 有的说,这个邯郸梦的主角,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神仙吕纯阳,那个老者,便是 他的老师钟离权。这个故事,是教化性的,宗教哲学性的,要人看破人生。所以在 后世的文学中、诗词里,很多提到黄粱未熟,或黄粱梦觉。 但是后来有一个读书人,却持相反的意见。他也落魄到了邯郸,想起这个故事, 作了一首诗说:“四十年来公与侯,纵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 借枕头。”即使是梦中事,也可以过过富贵瘾。这首诗对人欲的描述,真可说淋漓 尽致。 我们除了引用《解人颐》中的一首白话诗,来说明齐宣王在人性上,很自然地 会产生君临天下的欲望以外。其次,我们再从历史上来看齐国当时的背景、国情和 环境,来了解他这欲望的由来。 据历史上的记载,当齐宣王即位的第二年,魏国梁惠王发动了战争,用庞涓为 大将,率兵攻打赵国。这一仗,赵、韩联盟,韩国向齐求救,起用孙武子的孙儿— —函瞑的战争计划,歼灭魏国的名将庞涓,打败了魏国以后,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安 定生活,可以说是当时很有福气的一个君王。他在安定中,把内政做得还算不错。 在这时期,他娶了一个历史上最有名的丑女人“无盐”作君夫人,这是后话,留待 下次再说。他这样把齐国经营得几乎有了国际间霸主的气势,当然,君临中国的大 欲自然而然地就慢慢形成了。在这二十年当中,他虽有这种欲望,可是没有发动过 大规模的侵略战争。只有对北方的燕国,有一次还不算太大的战役。在《孟子》本 书中,下文便有记载,在宣王晚年,到他儿子泯王的阶段,割据了燕国一小块土地, 埋下了后来被燕国乐毅连下七十余城,几乎亡国的仇恨种子。幸好有田单在莒、即 墨二城,又兴起反攻复国的事。但是当孟子在齐国的这个阶段,也正是苏秦去齐国 游说合纵的时期,从《战国策》中,“苏秦为赵合纵说齐宣王”这篇记载中,便可 了解到孟子见齐王时,那时齐国的国情了。 齐国富强的素描 “苏秦为赵合纵说齐宣王”原文: 苏秦为赵合纵,说齐宣王曰:齐南有太山,东有郸邪(山名,在今山东诸城县 东南),西有清河(《史记正义》:即贝州),北有渤海(案下云四塞之国,则大 山、瑯邪、清河、渤海。皆以山川形势言,以郡邑当之恐误。《方舆纪要》曰:齐 西有清河,即济水也。当以济水为是。),此所谓四塞之国也。 齐地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锥如疾矢(小矢 也,喻劲疾也。),战如雷电,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大山,绝清河,涉渤 海也。 临淄(齐都,故齐城,在今山东临淄县北)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下户三男 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率,固已二十一万矣。 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竿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囗囗者。临淄 之途,车毂击,人户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 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不能当。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 且夫韩、魏之所以畏秦者,以与秦接界也。兵出而相当,不出十日,而战胜存 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以亡随其后。是 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 今秦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故城在今山东曹县北,故卫地) 之道,径亢父(故城在今山东济宁县南,故齐地)之险。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 百人守险,千人不能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 是故恫疑虚揭,高跃而不敢进,则秦不能害齐,亦已明矣。夫不深料秦之不奈 我何也,而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固 愿大王之少留计。 齐王曰:寡人不敏。今主君以赵王之教诏之,敬奉社稷以从。 这篇资料,一开头就指出了齐国在战略上极其有利的地理形势。国内为一大平 原,而四面的疆界,都有大山巨川或深海,可为险阻。所谓“四塞之国”,易于防 守,而外敌不易入侵。 次一段,是指出齐国国富兵强的实际情形。苏秦把齐国的兵力,了解得清清楚 楚。他指出,齐国正如现代的强国一样,军队有数十万人。粮食的储存,堆积得像 山一样高。军队的强盛,攻击力量的尖锐,行动的迅速,可以雷电疾风作比拟。这 当然是苏秦夸张性的形容,但仍可见齐国的军力之强。他并指出,这样强大的武力, 一旦有敌人来侵,可以不必离开自己的国境,就把敌人击退,使得难越雷池半步。 接着他叙述齐国首都临淄的情形,当时人口就有七万户,如果以战国时代的人 口比率来说,则当时七万户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国际名都——纽约市的人口。依照苏 秦的估计,一户有三名兵役年龄的男子,那么临淄在一夜之间,就可以动员二十一 万的士卒,不必再从外县市征调,这是首都一地的充足兵源。 再看临淄的繁荣,经济上的富庶,所表现在居民日常生活上的状况,真是富足 得不得了。社会安定,经济富裕后,社会的趋势就一定会变,于是吃喝玩乐都来了, 或者是玩玩竿、筑、琴、瑟这些乐器,或者是斗鸡、跑马、打球以及各种赌博性的 娱乐。在路上,车子太多,轮轴常常互相磨擦。路上的行人当然比车子还多,挤在 一起,有如台北的西门町,走起路来都感到困难。这些人把衣裳的下摆连起来,或 者把袖子接连举起,就会形成一块大布幔,密不透气的。这时候如果大家同时流汗 的话,就会像下雨似的。 由于人们都过得殷实而富裕,所以一个个都显得志得意满的样子。“家敦而富, 志高而扬。”这八个字,是苏秦对临淄居民的生活写照,我们在今天读史时,对于 这八个字,就要特别注意了。这八个字,从另一面看,也是一种弊害的源头。当一 个国家,经济安定,社会繁荣,国民收入增加之后,往往就流于浪费,生活方式多 半都骄奢淫逸,精神生活方面则道德堕落,产生优越感,看轻别人。这就是当时齐 国的情形,和今天美国的情形差不多。 下面是苏秦的说辞。他说,以你齐宣王的英明,领导国家建设,趋于如此的地 步,各国诸侯,没有比得上你的。可是你却还要对西方的秦国低头,去听他的话, 我苏秦实在替你暗暗惭愧,真是不必如此啊! 苏秦这个论调,对当时的齐宣王来说,实在是够刺激的。 苏秦指出了齐国当时地理上的先天优势,以及充沛的军事与经济力量,然后再 进一步对齐宣王分析当时的国际情势。他说,韩国和魏国会怕秦国的原因,是他们 的边界和秦国的边界连接在一起,如果打起仗来,双方出兵,力量都差不多,不出 十天的时间,就可以决定胜负。韩、魏两个国家,如果打败了秦国,这场战争,必 然是很刺激的。虽然胜了,也会损失一半的国力,余下的一半力量,实在不足以保 卫疆土,在国防实力上,还是处在空虚危险的状态中。假如打了败仗,当然更惨了, 跟着来的,就只有亡国的命运。由这样不利的形势,韩、魏就把和秦国作战,看成 了严重的问题,所以他们避重就轻,只好对秦朝贡称臣,以博取和平。 苏秦的这一分析,确实是有相当道理的,这又证明了他刺股用功,不止是读一 部《阴符经》而已。而是得到《阴符经》的启示,晓得要注意到各国的形势,去搜 集国际资料,了解各国的国情和国际现势。年轻人今天读书,实在要把握这一点, 才不会读死书,变成书呆子。 他作了国际形势的分析后,再进一步将齐国的国际关系,分析给齐宣王听。他 指出:秦国当然也有他的大欲,也想君临中国。不过秦国如果要攻击齐国,情形就 不一样了。 第一,齐秦之间,还隔了韩、魏这两个国家,还要借道于卫国的阳晋,再经过 亢父一带险要的山区。这一段路,战车无法顺利通过,马匹也不能并行。只要派一 百人守在那里,那么成千的兵力都攻不进来,是十倍兵力所不能攻克的战争死角。 还有,纵然秦国冒了最大的危险,深入内地进犯。它也还要狼顾一番。(中国 相法中,“狼顾”是奸诈的表象,因为狼在走路的时候,是低着头,眼睛向左右回 顾四周。“鹰视”是眼睛发现一个标的时,睁了大眼盯着看,眼神中含有贪婪的掳 掠意味。有时狼顾鹰视并用,这是描述一个人的奸诈、贪婪而又狠毒。)要分心注 意到韩、魏这些国家,是不是会动脑筋,乘它秦国攻击你齐国的时候,在它的背侧, 向它进攻。 以秦攻齐,既处于不利的战略形势,又有后顾之忧,因此,这只是唬唬人的心 理战术。虽然秦国的确是跃跃欲试,可是却不敢轻易付诸行动,所以,秦国不足以 为害你齐国,是很明显的事了。 苏秦分析了这些情势,最后作了结论,也是他对齐宣王的进言:现在,你低估 自己,没有想到秦国是奈何不了你齐国的,它根本不敢来攻打齐国,而你反而要去 听秦国的话,跟着它走。帮你出主意的大臣们,实在是估计错误了。如今,假使能 照我的意见来合纵,那么齐国不但在名义上,不需称臣于秦;而且实质上,还是一 个真正强盛独立自主的大国。我希望你能多加考虑。 齐宣王听了,于是“敬奉社稷以从”,加入了这个合纵的国际组织。 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知道,苏秦之所以能够同时把六个国家的相印,挂在他的 腰上,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从这一段苏秦口中所说的齐国情形,齐宣王用孙膑打败魏国后,二十年来的经 营,达到国强民富的地步。而苏秦以“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两句话,说 动了齐宣王加盟合纵,这证明孟子见齐宣王时,齐宣王正有称霸天下的心思,这也 就是他“笑而不答”的大欲。 在那个时候,天下知名的知识分子,大多数都在齐国,像今天的美国一样,齐 宣王当然想开疆辟土,使秦楚来朝,进而平定天下,这是很自然的。孟子当然知道 他有这个野心,这里不过是用饮食、声色这些基本的欲念来套他的话,诱导他行仁 政。孟子并没有阻止他这种欲望,只是告诉齐宣王,以他现有的政治做法,而要实 现他这样的理想,就好比爬到树上去抓鱼吃,是绝对办不到的。在他认为,齐宣王 的行为与理想是背道而驰的。 于是齐宣王说,依你这样说,我现在的所作所为,错得这么厉害吗?孟子说, 事实上你的作为,比缘本求鱼还要严重得多。爬到树上去抓鱼,虽然抓不到鱼,再 爬下树来就是,不会有后遗症,不会有什么祸害。可是你现在的情形不同,以你现 在的做法,去追求你那个莅临中国,抚有四夷的大欲,纵使你竭尽心力也不可能达 到目的,而且会有后遗症、副作用,会带来灾祸的。 曰:“可得闻欤?”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正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国不可以 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 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 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上朔下心)于王。 其若是,孰能御之?” 缘木求鱼 齐宣王听孟子说得那么严重,以他多年来的经营,到达了《战国策》中所描写 的富强情形,还说有后遗症,当然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对孟子说,你说得那么严重, 到底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是不是可以说来听听看。 孟子说,假如我自己的故国——邹,和现在南方的强国——楚国打仗。你看是 哪一方面胜利? 齐宣王说,那当然是楚国会打胜的。 于是,孟子说,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小国当然不能去敌对大国,兵少的不 能和兵多的打仗,力量弱小的也不能去对抗力量强大的,这是不变的原则。如今, 你齐国虽有千里之广的土地,但却只占了天下的九分之一而已。你现在以九分之一 的力量,想去征服其他九分之八的力量,以达到称霸天下、统一中国的目的,就等 于邹国去打楚国一样,最后一定失败的,而失败的后果就严重了。所以你最好从根 本思想上,回过头来重作考虑,放弃用武力统一天下的想法,改变国策,从实施仁 政做起,使天下读书人——知识分子,想做官的人,都愿意做你的干部;所有的农 人,都喜欢到齐国来耕种;所有的商人,都愿意到齐国来作生意;而观光客们也都 愿意到齐国来游览;国际上,所有对他们领导阶层不满意的,都到齐国来向你投靠。 到了这个地步,虽然你不动一兵一卒,谁又能和你相对抗呢? 孟子的这些主张,是反缘木求鱼的。而他把齐宣王有做法,比为缘木求鱼,的 确比喻得很妙,所以这句话也就成了后世几千年来,大家常引用的成语。 说到缘木求鱼,想起另外一句成语——“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家都知道, 这是一句鼓励别人的话,和缘木求鱼的意义不一样,作用也是不相同。一般人听了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话,都很高兴,认为是被夸奖励,而没有仔细去想一想, 为什么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试想想看,在地上竖立了一根一百尺高的竿子,当 一个由地面向上爬,爬到了一百尺的竿上,已经到了顶点了,还鼓励他更进一步? 这一步进到哪里去?再一步就落空了,落空可不就又掉到地下来了吗?所以这句话 的意义,是勉励人,要由崇高归于平实。也就是《中庸》所说的“极高明而道中庸”。 一个人的人生,在绚烂以后,要归于平淡。 在明人的笔记中,有一则类似“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故事。叙述一位道学 家求道的故事。这位道学家修道,研究了许多年,始终搞不出一个堂来,得不了道, 非常苦恼。于是有一天,带了一些银子,出门去访名师。不料在路上遇到一名骗子, 知道他是出外访师求道的,身边带有许多银子。就打他的主意,设法和他接近。骗 子当然是很聪明的,和他一聊上天,两人就很谈得来。可是尽管这个骗子,假装是 得了道的道学家,使这位求访名师的书呆子道学家,对他十分钦佩,但就是骗不到 他的钱。后来,到了一个渡口,要过河了。这名骗子脑筋一转,对道学家说,要传 道给他了,而且选择在船上把道传给他。这位道学家听到有道可得,非常高兴。两 人上了船,那个骗子告诉道学家,爬到船桅顶上就可以得道。这位求道心切的道学 家,为了求道,为了便于爬桅杆,他那放有银子而永不离身的包袱、这时就不能不 放下来了。当他爬到桅杆的顶端,再无寸木可爬的时候,也没有看见什么道,便回 过头来,向这位传道的高人请教:道在哪里?不料那名骗子早已把他留在甲板上的 包袱银子拿去,走得无影无踪了。船上的其他乘客都拍手笑他,上了骗子的当。可 是这位道学家,在大家拍手笑他的时候,他在桅顶上,突然之间真的悟了,所谓道 就在平实之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什么东西啦。于是立刻爬下桅杆来,对大家说, 他不是骗子,的确是高明!的确是吾师也!他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这虽然是一则讽刺道学家迂腐的笑话,透过这个笑话来看,实在有其至理。和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哪句话一样,道就在平庸、平淡之中,也就是极高明而道 中庸的道理。 笑话说过了,再回到《孟子》的本文。我们看他在大原则上,对齐宣王说,不 要用武力,而以仁政,使天下归心,各行各业,各阶层的人,都会愿意到齐国来, 作齐国的臣民。如此,自然就可以“范中国而抚四夷”,齐宣王的大欲,就可以达 到了,这当然是没有错的。 但是参考苏秦、张仪,这些所谓纵横家的谋略之士们,依据各国的情势、地理 环境、时代背景、战略地位,再配合国际关系的说辞,则与孟子之说有所不同了。 就战略、政略问题的讨论上来说,我们不妨牵扯一点孙武子所著《兵法》中的 两段记载。孙子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兵者,诡道也。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 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泰,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夫兵久而国利者, 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 如果我们假设一下,由孙子来与齐宣王见面,那么他将会说出上面这些话的。 从这里看到,以一师之众,要十万人作后盾,而所花费的战费,是多么庞大,所以 作战用兵久了,绝对不可能对国家有利。后人也说兵贵神速,如果战争拖下去,绝 没有好处。抗战期间,日本人估计,只要三个月便可征服中国了。而我们对日本人 的战略,就是以空间换取时间,尽力设法把战争拖延下去,使日本人渡太平洋而战 的部队,师老兵疲,自尝败亡的苦果。所以,如果没有把作战的害处弄清楚,就不 会懂得用兵,当然也就不会得到战争的胜果。因此,作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又 是个不同的论点。 经济和政治 王曰:“吾瑉,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 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 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同民也。焉有仁人在位, 罔民而可为也?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 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民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 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刚益反其本矣。” 齐宣王听了孟子这一番行仁政的王道理论,似乎还听得进去,对孟子的态度也 算客气,称“夫子”,不像梁惠王只称他“史”。所以他对孟子说,我真有点糊涂, 没有你看得那么远,这方面还有什么更高深的道理,希望你帮助我,明白地告诉我。 虽然我还不够聪明,或者可以听你的办法,试着去做。 于是孟子提出一个原则来,也成为后世的千载名言。不过名言是名言,有时候 又会事实归事实。因为在某一种时代,某一种情况,或某一种特殊的因素,这种种 客观的条件下,现实与理论会互相违背的。 孟子这句名言的意思是,有恒产的人才有恒心。他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 士为能。”假使一个人没有稳定的经济基础,而对一件事,一个观念,或一个中心 思想,能够专心一致地奉行下去,中途并不因穷困而改变他的节操,不见异思迁, 不改行跳槽的,只有那些品德好、有修养、有学问的人才做得到。普通的人,一定 要有了稳定的经济基础之后,才可能奉公守法,才可能讲礼义廉耻。四川朋友有两 句谚语:“最穷无非讨饭,不死总会出头。”一个人既然穷到了讨饭,他还有什么 顾虑?这时候名誉根本无所谓了,什么操守、人格的,更是管他去的。为了填饱肚 子,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一般没有固定产业的人,既没有恒心,就没有中 心思想,平日的生活行为,或者是任意妄为,放肆胡搞,或者是稀奇古怪,吊儿郎 当,或者走邪门,或者挥霍无度。因为在没有恒产的心理上,认为反正就是这么点 钱,花了再说,享受了再说,所以没有钱的,反而舍得花钱。钱花惯了,虚荣心越 来越大,总有一天钱不够用了,于是心存侥幸,动起脑筋作奸犯科,无所不为了。 等他们犯了罪以后,你齐宣王用法令,又把他们抓来,再处罚他们,一定是这样办 的。现在,你看见他们犯了罪以后,只晓得去处罚他们,而不改善你的政策,使他 们不致于走上犯罪的路,这就等于你设下犯罪的陷阱引他们跳下去,结果又来责罚 他们,这就是陷他们于不义。一个真正行仁政的领导人,是不会如此对待老百姓的。 看完了这一段孟子的谈话,我们就可以作几点研究了。 第一,我们读了《战国策》中苏秦描写齐国,尤其描写齐国首都临淄的情形, 是那么繁华,那么奢靡,而这种社会形态的内在精神又是什么呢?所表现的是一种 什么样的社会心理呢?就是孟子这里所讲的:“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而 终于“陷于罪”的一种社会心理和时代精神,是病态的,而不是健康的。以现代的 理论去衡量齐宣王时代的社会,是没有真正实行民生主义,使每一个国民,每一个 家庭,都得到富足、安乐、和睦、健康的生活,而只是表面的繁华而已,只是一个 所谓“浮华”的社会,并不是踏实的安和康乐。 第二,孟子的这段话,虽然是对齐宣王说的,可并不一定齐国才如此。战国时 代,各国的情况,也都是如此,无以强国为然。所以孟子的话,也可以说是针对整 个时代而说的。 第三,在任何时代,任何政权下,政治不上轨道,社会形成病态,都会产生这 类现象。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强国富民的均富政治,建立安和康乐的社会?孟子继续说出 了他的意见,在现代来说,他指出了民生主义的重要性。他主张先要使每个人经济 安定,每个家庭经济充裕,然后达到社会的富裕,国家的富强,仁政一定要以经济 安定,安和康乐的社会为基础。在当时,是没有现代这些分门别类的术语,来表达 这种政治的境界,孟子只有以具体的事实状况作说明。所以他说,一位英明的政治 领导者,实行建设安和康乐社会的政策,必须要使得每个国民,对上能够养得起父 母,对下能够娶得起妻子,生儿育女后,要有抚养孩子的能力,更重要的,到年成 好,丰收的时候,大家都可以吃饱;即使遇到歉收的凶年,大家也不会有饿死、流 亡的痛苦。假如社会建设到这个地步,每个国民都可以安居乐业,然后再施以教化, 教百姓都向好的一面去努力,往好的方面去求进步。这些也都做到了,你有事下一 道命令出去,老百姓们很自然地都乐于听从了。 现在你齐宣王在民生问题上的措施,究竟如何呢?你走军国主义的路线,武力 第一,只求国家的强大,实施专制的、独裁的、集权统治的政治。拼命榨取人民, 扩充国家的武力军备,结果弄得老百姓养不起父母妻儿,家庭破碎。即使年成好, 农产丰收,也被集权统治的政权——征敛去充实军备了,老百姓还是吃不饱。假如 是遇到年岁不好,粮食歉收,那就更惨了,只有饿死。到了这个地步,活都活不下 去了,还谈什么教育,讲什么礼义。所以齐宣王你,如果想行仁政,使全国国民都 很乐于服从你,然后以王道领导天下,那么你就应该一反今日的作法,回到根本原 则上去检讨,有所改变才行。 我们看到孟子这项主张,就知道儒家的孔孟之道,并不是像后儒所说的那样, 坐在那里空谈、讲道,钻研心性微言,讲授孔孟理学,静坐终日,眼观鼻,鼻观心, 观到后来,只有“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那才真是误了道,造了孽了。 所以孔孟之道是救世济民的,正如管子政治哲学的名言:“仓凛实,则知礼节,衣 食足,则知荣辱。”都是先要个人的经济充裕了,才有安和康乐的社会,然后才能 谈文化教育,谈礼乐。孟子也是如此,大家可不要冤枉了孟子,以为他们是坐在那 里眼观鼻,鼻观心的,只讲养浩然之气,讲尽心修道而已! 为而不有的农民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 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美。谨库序之教,中之以 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 未之有也。” 这一段话,前面孟子见梁惠王的记载中,已经有过。只是“数口之家”,在这 里记的是“八口之家”;“七十者衣帛食肉”,在这里记的是“老者衣帛食肉”; 这些具体数字的些许差别而已,在文义上,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这里就不再作字句 上的讲解了。 从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开始,到这里为止,他和孟子一波三折,数度起伏 的谈话,告一个小小的段落。就在这一小小段落中,有好几个值得我们研究讨论的 重点。 后世常引用孟子的许多名言名句,如“君子远庖厨”,“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 薪”,“是不为也,非不能也”,“犹缘木求鱼”,“邹人与楚人战”,“无恒产, 无恒心”及“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等等,不但是文学上的名句,也是学 术思想上的名言。无论研究政治,研究经济,研究社会,乃至于研究民生问题,土 地改革,以及心理建设,文化教育等等,都是很有参考价值的至理名言和最高原则。 它涵盖的意义,相当广泛,值得作更深入的研究。 其次,齐国当时的社会,尤其首都临淄的景象,表面上是商旅辐接,经济繁荣, 市面一片景气,简直如欧洲的罗马鼎盛时期,又如今天新大陆的纽约一样。然而, 这种繁荣的现象,是真实的吗?是表里一致的吗?不然!在齐宣王的战国时代的政 体,一般学说上,称之为封建制度,这是对中央政府的周天子而言。如果以诸侯各 国的内部施政,就诸侯与人民之间的权利义务而言,则与秦以后的专制政体,是完 全一样的。所以一般以为在秦商鞅变法以后,才有“私有财产制”,其实春秋诸侯 各国,早已演变成了私有财产制。从孟子建议梁惠王和齐宣王“五亩之地,树之以 桑”。发展农村副业以达到“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的目的,就证明了当 时的财产私有制。商鞅不过是就当时演变发展所形成的事实,制作一套更完整的法 令制度出来,更便于征敛而已。当时各国的财政、军用,都靠征敛而来。而征敛的 对象,唯有从土地上去不断压榨,在农产品上去征收了。 不但战国时代如此,后世两千年来,尽管在汉以后,有了盐、铁资源的开发, 所谓“上山下海”,扩大了生的领域,增加了这两方面以及其他商业货物方面的税 赋收入。可是直到几十年前,我们还是以农立国,于是不可避免的,农民就挑起了 国家财政的重担,成为征敛的主要对象。尤其在战国时代,国家一旦用兵,军费支 出之浩大,人力消耗之惨重,如前面孙子所说的那样,实在是农民们的苦难。 所以孟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不只是对齐宣王说的,也是对当时 各国说的。不只是战国时代如此,后世几千年来的事实,大多如此。而他的“乐岁 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的希望,也是几千年来国民共有的希望。尽管几千年来的 历史,都在歌颂农民,赞叹农民,但在没有实施“耕者有其田”的平均地权政策以 前,农民的生活始终没有获得保障,始终是一个问题。 生民何计乐樵苏 其次,我们研究政治的也好,研究社会的也好,研究军事的也好,许多都认为 历史上朝代的变更,是由于农民不满于政府的压榨,而起义革命,也有的说是农民 与知识分子结合而起义。认真地说,只有来自农村的人,知道民间的疾苦,与知识 分子结合,起来革命的则有,至于农民本身起来革命的事情则没有。固然汉高祖、 朱元璋曾经种过田,但也只是一个短时期,不算是真正的农民。但是,因为中国的 农业社会,几千年来,都停留在“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的状况之中,有 人起来鼓动一下的时候,社会就乱了。 以上这些是中国的情形,我们放眼看世界各国,又有所不同。例如欧洲的古希 腊、西班牙等等国家,先天上没有办法向农业方面发展,只有在商业上找出路。而 商业的最好出路,是航海到别的岛屿或陆地做生意,于是形成了海运的发达。当时 的所谓海运,老实说,到了陆地,有王法的地方就是贸易,在海上一般人看不见, 就是海盗。至于奴隶的买卖,女奴的掠夺,乃至新大陆的恶行劣迹,都是有史可寻 的。大概说,十六世纪以前,欧洲国家并不富裕,连黄金都少有,许多都是这些海 盗们抢印度,骗中国,这样从东方劫掠过去的。 等到欧洲的产业革命以后,机器发达,代替了人力,资本集中,大量生产以后, 资本家的财富愈来愈多,工人愈来愈苦。这时马克思看到当时的景象,才提出了劳 工第一,劳工神圣等意识,才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产生。 但是也说明了,在欧洲、美洲以及世界其他地区,不问其是以农立国或工商立 国,在过去的历史,一般百姓们总是过着“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的生活。 至于今后如何呢?经济不断地发展,社会福利等措施也不停地扩展,大家都汲 汲于全人类的“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结果如何呢?问题似乎并不单纯, 也不乐观。因为还有一个复杂的心理问题有待处理,在心灵的修养,达到相当的程 度,精神、物质两方面都满足了,人类才有安定的可能。不然,仍会造成“乐岁终 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的痛苦。 孟子和齐宣王的这段谈话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们两人思想上,最大的一个分 歧点。孟子是圣贤,圣贤的思想,处处是为了大多数人,普遍的、平等的和长远利 益着想,要大家“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而齐宣王是一个国君,尤其是战 国时代的典型君主,他的为政,是为了他那笑而不答,隐藏在心里的“范中国而抚 四夷”的个人大欲。所以我在前面讲到,历代帝王出来打天下,口里都是说为人民 解倒悬之苦,而事实上是为了满足他们个人的权力欲。过去由英雄主义一变而跃登 帝王宝座的帝王与强盗,都一样会造成社会的不安和动乱。 元朝时有人就曾写过这样一首诗:“中原莫遣生强盗,强盗生时岂可除?一盗 既除群盗起,功臣原是盗根株。” 元人还有一首讽刺帝王政治时代官场的白话诗说:“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 鼓一声锣。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锣是金属制成的,所以金字也就 是代表锣。 不敢为天下先的后儒 我们研究《孟子》到这里,从书上记载的编排次序,可以知道孟子已见过了梁 惠王、梁襄王和齐宣王。前后三位国君,每一位国君的思想观念、处境以及素养, 都有所不同。而孟子对他们,却一贯地阐扬王道政治的哲理和政策。 从他和这三位国君的谈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就教育的方法看,他是用诱导的 方式,就教化的立场而言,他始终走的是师道与臣道之间的路线。例如:他对齐宣 王的谈话,一开头就把握住齐宣王不忍杀牛这一点善念,然后教他将这一点扩而充 之,推及到爱人、爱世上面。这就是顺其所念所行而诱导,不像一般宗教或其他说 教的理论,以辨别是非善恶的方式,在可以与不可以、善良与罪恶的种种对比中, 作强制性的说教。而是先同意、赞成对方的意见,而后诱导对方,使他扩而充之, 知道自己所爱好的别人也爱好,自己所要的别人也要,这就是孔子“推己及人”的 恕道,也是实施仁义之道的方法。所以跟着下面齐宣王说到自己好乐、好勇、好色、 好货的时候,孟子都说没有关系,不要紧,不过要扩而充之,使天下人都能达到富 强康乐的生活水准。 我们看到孟子这种教化的方式,联想到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众所周知,两千 多年以来,孔孟之道一直是中国文化的中心,也是儒家思想的中心。但是几千年来, 儒家在推行王道政治,发挥仁道精神的作为上,虽然秉持着师道的原则,但事实上, 始终是走臣道的路线。换言之,是“依草附木”式的,依靠一个既成的力量借以推 行王道的理想。尽管儒家标榜的是尧、舜、禹、汤、文、武历代帝王的盛德,可是 他们本身所走的路线,都是依据既成的力量,推行他们的理想;依附别人的门户, 并没有自己去走出一条路来,或自己起而行之,去实现他们的理想。 简要而切实地说,儒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为尧,为舜,也没有这样做过,他们 只是希望已经在位的帝王,能够变成尧,变成舜,因此影响到后世两干年来的儒家 思想,永远是走臣道的路线,只希望做到“致君尧舜”,使在位的帝王,能够像尧 舜一样,施行仁政。 可是,“致君尧舜”又谈何容易!自秦汉以后,历代的帝王,在基本素质上, 他们不但并非尧舜的根株,而且都是以征服起家的。正如杜甫《过昭陵》诗说: “草昧英雄起,诓歌历数归。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 这一首五言绝句,短短的二十个字,对于历史哲学的感慨,既含蓄又坦率,直 言无隐,和司马迁写《史记》的哲学观点,完全一样,只要懂得古诗写作原则,了 解所谓温柔敦厚的含蓄艺术,便可透过他每一句的字面,明了他所说的深邃含义。 第一句“草昧英雄起”,一开头就说明生当乱世时期,英雄都起于草泽之中, 成王败寇,很难论断,到了成功以后,便四海沤歌赞颂,认为是天命有归,历数更 代,成为不可置疑的真命天子。事实上,他们无非都起于风尘之中,犹如汉高祖, 手提三尺剑,斩白蛇而起家。到了以戎衣而平定群雄之后,江山社稷便成为一家一 姓的天下了。他由唐太宗的开基创业,而联想到汉高祖等历代帝王,几乎都是一个 模式出来的。 便“乃翁天下”虽在马上得之,当然不能在马上治之。于是乎才轮到了后世标 榜儒家的读书人们,来坐而论道,大谈其治平之学,与孔孟之道了。事实上,那些 天子的禀赋,既非尧舜的本质,要想“致君尧舜”,岂非痴人说梦。历史上虽然也 出过极少数几个比较好的皇帝,到底距离孔孟所标榜的先王之道,相差太远。可怜 的后世儒生们,在文章上拼命讲述“致君尧舜”,而事实上每下愈况,都只是希望 自己考取功名以后,“致身富贵”而已。 像孟子一样,极尽所能诱导齐宣王走上王道的路子,结果还是徒劳无功。何况 既非孔孟之才,又非孔孟之圣,哪有可能?此所以我们过去的文化历史,始终在帝 王专制政体中,“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一个模式之下,度过了两千多年。也使 孔孟的道统精神,依草附木式地攀附在帝王政体之下,绵延存续了两千多年。 以前我在读《孟子》的时候,也曾为古圣先贤们发出同情的一叹,写了一首不 成才的诗:“千秋礼乐论兴亡,儒墨家家争辩忙。尧舜不来周孔远,古今人事莽仓 仓。”我说是不成才的诗,那是老实话,绝不是自谦。 在文艺与哲学相凝结的唐诗里,前有杜甫《过昭陵》的五言绝句,后有唐彦谦 《过长陵》的一首七言绝句,都是很好的历史哲学写照,而且很典型地具有温柔敦 厚的诗人风格。他的诗说:“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杯。千古腐儒骑瘦马, 灞陵斜日重回头。” 第一句“耳闻明主提三尺”,是说由历史得知,凡是开国的君主帝王,大都以 武功而得天下。这一句和杜甫诗的涵义一样。第二句“眼见愚民盗一杯”,其典故 出在汉文帝时,张释之为廷尉,说“愚民有盗长陵一杯土即斩首”的法令,此处影 射历史上成王(夺得天下即为天子)败寇(侵犯帝陵即便杀头)的人生悲剧。下面 两句,也便是我们常有的感慨,自孔孟以来,后世的读书人——儒家们,虽然满腹 诗书,究竟有何用?比较有成就的,也只是引经据典,成为第一流的帮闲而已。等 而下之,差一点的,一辈子死于头巾之下,谈今论古,满腹酸腐味道,也就是汉高 祖——刘邦口头常常爱骂的“竖儒”或“鲰生”、“腐儒”之类,等于近代常用的 “酸秀才”、“书呆子”,是同样的意思,所以唐彦谦在他后两句诗里便感慨地说, 最可怜的是像我们这些念书的,生逢乱世,“千古腐儒骑瘦马”,只有一副穷酸落 魄的样子,在那夕阳古道,经过汉王帝寝的灞陵之下,回头望望,发思古之幽情, 作一副无可奈何的穷酸样,所谓“灞陵斜日重回头”而已。 在宋人笔记上记载着一则故事更有趣。有一次,宋太祖赵匡胤经过一道城门, 抬头一看,城门上写着“某某之门”四个字,他便问旁边的侍从秘书说,城门上写 着某某门便好了,为什么要加一个“之”字呢?那个秘书说“之”字是语助词。赵 匡胤听了就说,这些“之乎也者”又助得了什么事啊! 讲到这里,同时要注意中国文化的诗和哲学等等,都有我们民族传统的特性, 必须具有温柔敦厚的内涵,才算是忠厚之德,不然,就都流于轻薄。中国人喜欢作 诗,无论是古诗或今诗——白话诗,反正大家先天秉性就有诗人的才情,这也是我 们民族的特殊气质之一。但是有才华,还必需要经过力学的锻炼才好。比如诗圣杜 甫,或者较有名的历代诗人们的好诗,都有这种风格。刚才所举杜甫、唐彦谦两首 和历史哲学有关的诗,的确是涵养深厚,使人读了虽然有感于怀,却不致愤世嫉俗。 相反地,有同样的思想,但一下笔、一出口,便具有煽动性,容易引起叛乱意 识,犹如《水浒传》上梁山泊式的诗,我们举一个例子来看,那便是前面所讲元朝 人作的那首:“中原莫遣生强盗”的诗,你能说这首诗作得不好吗?看来浅显明白, 而且直截了当便表白了对历史哲学的看法,哀伤感叹、悲天们人的文学心理,都兼 而有之,但它在文学的价值上,就不足为训,不足为法,到底是缺乏文化熏陶的根 基。前两首与此有同样的意义,但用不同的文字修养来表达,便合于中国文化“温 柔敦厚,诗之教也”的标准了。前面提过近代诗人易实甫先生的“江山只合生名士, 莫遣英雄作帝王”那就对了,这也是文化与教育最要注意的地方。 尤其是诸位年轻的同学们,如果去当老师,培养后一代,那就更要注意了。像 我现在讲《孟子》,讲《论语》,故意用轻松的办法,嬉笑怒骂,来引起大家对固 有民族文化思想的注意,只能偶而一用,到底有流于轻率之嫌,不足为训。所以我 始终说自己这些讲解,虽然用心良苦,但却不入正途的。大家千万注意这一点,有 的人用来可以改邪归正,但同样的方法,被别人用偏差了,说不定会改正归邪了。 现在我们研究,孔孟当时为什么会走这种师道与臣道之间的路线呢?我们知道, 虽然后世的儒家,有了门户之见,对于道家的思想起了争论,但是在孔孟当时的知 识分子,是没有儒道之分的。老子有三宝之说:曰“慈”,曰“俭”,曰“不敢为 天下先”。孔孟的这种作法,也就是老子的“不敢为天下先”,绝对没有挺身而出, 亲自扮演尧、舜的思想。 这种自己绝对不来的态度,是儒家的好处,因为他们唯恐会使天下更乱。儒家 自己不来,好了儒家,却苦了天下的老百姓,更可怜的是影响后世的儒家精神,只 能规规矩矩走臣道的路子,但是要想“致君尧舜”——走上王道,改变现有的状态, 却又往往力不从心,受到各种客观环境的限制而事与愿违。在达不到理想的时候, 有时只能以身殉道,充分发挥了“臣节”的教育精神,做到了尽忠报国,尽忠报工 而已。如果就行为哲学和历史的事实互相参究起来,那么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也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我们看历代的名臣和大臣以儒家之学,处身庙堂,尽管有 许多作为,有许多成就,可是一遇到帝王本身或者宫廷中出了问题,他们便一点办 法也没有。所以从几千年的历史来看,儒家只是一直依傍人家的门户,无法自立, 也无法对天下有更大的影响。让我们抛一句文言,便可说:“至堪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