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殖列传》的一斑 中国文化真是如此呆滞丑陋的吗?我们不必归罪于什么理学家、道学家或哪一 家上去,只是由于少数读书人,把观念搞错了,把大家的观念带到歧路上去。中国 文化的本身,并非如此。历史上,汉代的司马迁曾经就“货利”的问题,正式提出 来谈经济思想。当时别人都不大注重经济问题,只有他特别注意,而在《史记》中 写了《货殖列传》,成为中国经济学上的第一篇传记,也是中国讨论经济哲学思想 的好著作。另外,《平准书》也是财政学上的重要资料。 司马迁看法与众不同,在当时大家看不起货利的时候,他却认为货利非常重要。 他提出来的第一位经济专家是姜太公,第二位是范蠡,第三位是孔子的天才学生子 贡。接下来还有很多,现在我们择要摘录下他这篇文章,来作个研究。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 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娩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 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 说以吵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 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谷、纟卢、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 出(木丹)、梓、姜、桂、金、锡、连、丹砂、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 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皆中 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进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 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 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 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 则财匾少。”财匾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 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大公 望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 襁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湾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 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会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 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故曰:“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 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 《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日:“天下熙熙,皆为 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 况匹夫编户之民乎!(文中所述范蠡、子夏等人致富之道,从略。) 此其章章尤异者也。皆非有爵邑奉禄弄法犯奸而富,尽椎埋去就,与时俯仰, 获其赢利。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变化有概,故足术也。若 致力农畜。工虞商贾,为权利以成富,大者顷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者,不可 胜数。 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田农,掘业,而秦扬以盖一州。 掘冢,奸事也,而田叔以起。博戏,恶业也,而桓发用富。行贾,丈夫贱行也,而 雍乐成以饶。贩脂,辱处也,而雍伯千金。卖浆,小业也,而张氏千万。洒削,薄 技也,而郅氏鼎食。谓脯,简微耳,浊氏连骑。马医,浅方,张里击钟。此皆诚壹 之所致。 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辕,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 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史记》作者司马迁及其父司马谈,都是比较偏爱黄老道家的学术思想,尤其 是推崇老子的思想。他写的《货殖列传》,首先就引用老子的话,描写社会到了富 强康乐,民主自由的极点,才能真正进入大同的理想境界,也才能达到老子所说的 无为之治,法乎自然的境界。老子前面的一段话,意思是说,比邻的国家,国界相 接,或隔一条路,或隔一条小溪,彼此都可以一望而见,连鸡鸣狗吠的声音都听得 清清楚楚。而各国的老百姓,都能够吃得好,营养足;穿得好,没有穿打补钉的衣 眼;社会风气安定,没有不良分子的骚扰;对自己的事业、职业,都很满意,各人 安守本分。生活在这样安定快乐的社会中,人人都很满足,终此一生,都不会去羡 慕别人,更不会为了生存,而离乡背井去外地谋生。 本来老子的说法,在我看来,和儒家大同思想的说法并没有两样,不过老子是 对理想境界描写,儒家的《礼运篇》则是原则的叙述。二者都是根源一脉相承的中 国古代文化传统,如果一定要以表面的文字,把他们硬分为两派,是一件很遗憾的 事情。 曾经听一位青年人说,现在日子过得好,有了钱,退了休,就该环游世界一番, “到老死不相往来”,不出国门,活着有什么意思。出国走走,这是一种很时髦的 观念,而且也可增广见闻,但对于老子这句话的反驳,则似有断章取义之嫌。先从 近处说起,就在台湾的山区或农林中,还是有一些人,不但没有到过台北,甚至连 他居处的县治所在地也没有去过,一生没有离开家乡一步,但因生活过得安定快乐, 临终之时,心中了无遗憾。而现代许多曾经环游过世界的人,在他临终之际,或对 后代子孙,或对国家社会,或对他自己的一些事情,还是很不放心,带着满腔的无 奈而去。 也还有人说,至美国、或到欧洲,去求学深造,或发展事业又有什么不好?为 什么要“至老死不相往来”?这也是忘记了这句话前面的“至治之极”,以及接下 去的描写。我们要反过来问一句,假如我们今天成为世界上经济力量最雄厚,教育 文化水准最高,科技最发达,军事力量最强大,社会也最安定的国家,那么你还会 想到外国去求深造,求发展吗?再进一步说,全世界,全人类,每个社会都达到了 这个水准,那么又有谁不愿安安稳稳在自己家乡努力,反而到处奔波劳苦,替别人 洗碟子、擦地板呢?现代的澳洲人,位于南半球,一般人过着太平日子,就很少往 外国跑了。不过,在现代也有一种反面的“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现象。那是南北韩 之间的三十八度线;东西德的围墙;我们与大陆之间的一衣带水。由此可见,想要 达到“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境界,是不容易的,除非全世界、全人类,都富强康乐 了,才能达到这个美好的境界。 历史社会演变的趋势 所以司马迁说,人类最好往这种美好的理想去努力。但是近代(司马迁当时的 近代),一般人都只图声色耳目的享受。、已经不可能达到那么高的境界了。 接着他又发表他史家立场的意见说,神农以前的情形怎样我不知道。我所知道 的,像《诗经》、《书经》这些书上所记载的事迹、自虞、夏两代以后,由于社会 的演进,人们都偏好物质生活的享受,喜欢追求声色之娱,以及口腹之欲。身安逸 乐而汲汲名利,人人都如此,没有什么稀奇。这种风俗的演变,不是一天形成的。 自从虞夏时代开始,就逐渐转变成近代这个样子。社会风气到了这一步,你即使以 最高的哲理,挨家逐户地去劝他们,放下物欲,寻求精神生活的趋脱,也是没有用 的。 因此,自上古以来,最高明的为政方法是“因之”。依着百姓的本质和禀赋, 在立法行政上,很自然地把他们引到好的方向。 如果这样行不通,退而求其次,顺着他们的兴趣嗜好,针对他们重视现实的心 理,“利道之”,以利为引导,导致他们走到良善的路上。 “其次教诲之”,如果还是不能,于是用再次一等的方法,也就是用比较强硬 一点的方法,教育他们,告诉他们,什么是对的,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对的,是不 可以做的。 如果仍然没有效果,这就只好用更次等的方法,“整齐之”,以法令来纠正了。 纠正不了的话,等而下之,“与民争利”,和百姓对立相争。 从这套理论来看,几千年的历史,都是等而之下,在与民争利之中。达尔文的 进化论“物竞天择”,也同样认为人类文化,是在竞争当中发展的。 司马迁这几句话,把人类社会演变的程度,以及人心不可挽回的超势,全都说 完了。我们无论研究政治、哲学,或者经济、历史,对司马迁这里所说,和孔子 《礼记·礼运篇》的叙述,互相参合研究,便可成为一部中国文化历史演进哲学的 专书。 其次,司马迁举出当时中国所发现的资源情形,也相当富饶,很有利用价值的。 但是现在我们新发现的资源,在质与量上都增加了许多,在这里不作详细的介绍了, 且看他对于物资利用的观点。 “待农而食之”,在当时的农业社会,许多资源技术还没发掘,社会经济的必 然趋势,当然是要依赖农业生产,才有饭吃。“虞而出之”,还要开发山林和畜牧 的资源。“工而成之”,然后将农林、畜牧的产品加工制造。“商而通之”,最后, 再由商业的经营,来流通农林畜牧和工业的产品,于是才能达到有无相济,各获所 需,不虞匮乏的地步。 接着他又说,这种经济形态的发展,是顺着人类社会的需要,而自然演变出来 的一种生活方式,并不是由法律或命令规定而来的,也不是由某一人提倡或教育而 成的。而是大家为了生活上的需求方便,很自然地发展出来的。所以每个人都是各 尽自己的能力,换取自己的需要。 在商业的经营上,是“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也就是中国商业一句传统的 成语——“贱物不可丢,贵物不可收。”一样货品,价钱跌了,不要赔本卖掉。储 存在那里,将来一定回涨,甚至还可以加工制造,再卖出去,很可能还会赚大钱。 一样东西涨价了,贵了许多,千万不要一窝风地跟着去买,因为不久的将来,很可 能会跌价。所以,“贱价不卖,贵不买”。 “各劝其业,乐其事”。各人安于本分,敬业乐群。这种趋势,像江河的水往 下流一样,是很自然的发展,用不着特地订立法令规章,自然而然就来了。一切物 资的生产分配,也用不着刻意去营谋,社会上自然会有妥善的调配。这不就是老子 “自然”之道吗? 接着他又引据《书经》上的话,强调农工商虞的同等重要性。这些来自农林、 畜牧,以及工商业的产品,是富国富家的基础。虽然各地的气候、土壤、人力不同, 资源的储藏与开发也不一样,但经营得好就富足,经营不好就贫穷。上天是不会厚 此薄彼的。 像齐国的姜太公初被封到营丘时,那里靠海边,土里的盐份很重,老百姓很少。 当地的土质根本就无法耕种,简直无饭可吃。可是姜太公不为地理环境所困,他教 导妇女发展手工业。直到现代,山东烟台一带的刺绣、抽丝等工业还是很有名的。 在台湾具有这种技术的人,也在生产从事外销,可能就是从古老的姜太公时代所流 传发展下来的。除此之外,他又设法开发盐业和渔业,外销他国。齐国就此繁荣富 庶起来,“冠带衣履天下”,各国闻风相望,连服饰都以模仿齐国为时尚。不论是 靠山或临海的国家,都希望能到齐国去见识见识,一如今天世界各国的人,一窝风 地往美国跑一样。 后来齐国到了中叶,国力曾经一度衰落,直到齐桓公的时代,用了现在大家都 知道的,以经济政治为主,并以经商出名的管仲为辅相,把齐国的国势再度复兴起 来。他设立了九个有关财经的行政机构,设置掌财务的官员,行“轻重法”,而使 齐桓公完成他的霸业,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仲个人亦有富埒王侯的“三归” 建筑,爱好豪华,也相当奢侈。政治地位到了陪臣——和国君近于朋友的关系,财 富可和其他诸国的国君相比拟。可是他使得齐国的富强,一直延续到威王、宣王的 时代。 经济、文化、道德的连锁关系 司马迁引《周书》的话,并举出齐国姜太公和管仲的例子,说明经济财富对政 治功业的重要以后,又引用“仓凛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两句名言,讨 论财富和德业的关系,提出“礼生于有而废于无”的主张。因为礼节、仁义这些德 性,是以安定的生活与财富为基础的。一个君子富有了,就更乐于行善积德;而普 通的人有了财富,也就安守本分,不会作奸犯科。接着他又把财富比作高山大泽, 把品德比作山泽间的生物。水深了,自然有鱼,山高了,各种兽类自然繁殖其中。 沟里水浅是养不活鱼的;小山也隐藏保护不了大的兽类。换句话说,贫穷就难有高 超的道德修养,也难做出对人有益的善行。所以,有了财富,才能发挥出仁心义行。 一个人有了钱,如果再得权势,就更容易彰显善举。反之,既无势力,又无钱财的 他乡游子,自身难保,更何况其他。这是对有文化根基的中国而言,在文化低落的 边疆来说,财富对德性的影响就更严重了。 所以普天之下,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都是为了一个“利”字。不论千乘之 国,或者万户之侯,或者百室之君,他们都一个个唯恐受到贫穷的困扰,更何况一 般老百姓! 接着,他又继续举出范蠡、子贡、猗顿、卓氏、程郑、宛孔氏、师史、任氏等 十几位历史上名人的致富之道,以及对国家社会的影响,来强调财富和德业事功的 关系。同时他强调说,所举的这些人,还只是少数的例子,而且都不是继承祖业, 或世袭俸禄而来,都是靠自己的努力,用心经营,把握了时机,去规规矩矩地发展, 以最平实的方法来赚钱,而以最高明的原则来守成。至于其他,以发展农林工商而 富可倾城的,或者富甲一县,或者称富乡里的,这些就多得数不清了。 结论说,靠自己的劳力,从小生意做起,一点点积蓄起来,这是谋生发财的正 道。但是小富由勤,大富由命,发大财也要靠机运。同时司马迁又强调,发大财, 还要有头脑,譬如用兵,要出奇制胜。于是他陈列出一些历史资料说,像秦扬这个 人,以种田起家,他的财富居然盖过了一州,等于现在富过一省。照理说,挖人家 的坟墓,偷盗葬物,这是犯法的,可是田叔就这样起来的;赌博说起来也是坏事情, 但桓发却因此致富;至于行贾,类似我们现在所说跑单帮的,在古代也是大家不在 意的行业,而雍乐成由此起家;卖油脂,当然也是低贱的行业,一身油垢,不受人 尊重,而雍伯就在这个行业中,聚积了上千金的财产;叫卖浆汤、油条,是小生意, 但张氏以此赚了千万的资财;磨刀,可以说是最简单的技术,但郅氏以磨刀闻名, 人人找他磨,到后来发了大财,养了一大家的人,吃起饭来都是鼎食,气派大得很; 卖猪肉干、牛肉干,也只是小本生意,浊氏却因此发财,养了几十匹马。在现代说, 就是拥有几十辆汽车了。还有马医,古代医生的社会地位不像现在这么高,兽医更 是如此。可是有一个兽医张里,家里开饭的时候还要敲钟,可见其富庶的程度。以 上这些都是因为专精一业,勤奋努力而来的。 最后他的结论说:从这些事实看来,致富并没有什么一定的行业,财富也不是 说一定永远属于谁的。有能力的人自然会发财,懒惰的人就是站不起来。富有了自 然就显贵。一个富有千金的人,就像士大夫般地被人敬重。至于巨万富翁,就和王 侯一样享受。这不是上天所赐,也不是祖宗所给,都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 他这篇文章里,介绍那些商业巨子和大富翁的妙论很多。谈到好货的心理时, 曾经举出,像秦始皇这位暴君,对于财富也很重视。当时在四川有一个名字叫“清” 的寡妇,拥有大量的丹砂矿,富有得不得了,秦始皇还特别邀请她到咸阳,待以上 宾之礼二同时为她建筑了一座“女怀清台”。由此可见财富的重要。不但个人如此, 他也说到,国家非财富不能强盛,社会非财富不能繁荣。 我们看了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的议论,再来看看明人冯梦龙的一段小文, 相互比对,倒是别有一番兴味: 人生于财,死于财,荣辱于财。无钱对菊,彭泽今(陶渊明)亦当败兴。倘孔 子绝粮而死,还称大圣人否?无怪乎世俗之营营矣。 究竟人寿几何!一生吃着,亦自有限。到散场时,毫厘持不去。只落得子孙争 嚷多,眼泪少。死而无知,真是枉却;如其有知,懊悔又不知如何也。吾苏陆念先 应徐少宰记室聘,比就馆,绝不作一字。徐无如何,乃为道地游塞上,抵大帅某, 以三十锰为寿,既去戟门,陈对金大恸曰:以汝故获祸者多矣,吾何用汝为!即投 之涧水中。人笑其痴,孰知正为痴人说法乎。 寡人好色 再来看齐宣王讲到好货时,孟子不朝这一方面多作发挥,只是又把重点引向了 王道仁政。其实在孟子之前的管仲的思想与理论,乃至在孟子之后的司马迁的思想 与理论,孟子都了解,不过他不讲,不走这个路,而始终诱导人君们向“道德”这 个方向走,这就是圣人之为圣人也。他告诉齐宣王,你好货没有关系,只要扩充你 好货的境界,做到了“藏富于民”,这不是很好吗?其实,他这句话的内涵,已经 包括了比他迟生四百年的司马迁一篇《货殖列传》的精义了。可惜的是,齐宣王听 不懂,这一句话头,无法接受。 这时候,齐宣王的下一招又来了,刚才一招没有推成功,他再来一个太极拳的 “野马分鬃”。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歧下。是及姜女,幸来胥宇。’当是时也, 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齐宣王说,孟先生,你有所不知啊!我不只爱财,我还有一个大毛病,我好色。 孟子说,不要紧,好色有什么关系。他又提出周朝的太王——文王的祖父——古公 亶父的事迹,他也有好色的档案,在《诗经·大雅·绵之篇》里就有记载,当年太 王为了躲避狄人的攻击,要迁往歧山,通宵整理行装。第二天一早,骑马出发,沿 着漆水、沮水,到了歧山的下面。带着他喜爱的外国太太姜女,到这里察看未来定 居的地方。在那个时候,大王的国境之内,家家户户都是成双成对的,没有嫁不出 去、找不到丈夫的怨女,也没有娶不到太太的旷男。每一个家庭,都幸福圆满。现 在你齐宣王好色,有什么关系,只要和大王一样,把你好色的心理,扩而充之,使 全国百姓都能有美满的家庭生活,这岂非是大好事!你怎么还耿耿于怀呢? 这时我们必须了解一件事,周朝七百多年的天下,诚然是肇基于太王在西歧的 仁心德政,而后才有武王伐纣的成功,同时在文化方面也发展出灿烂的成果。周朝 的根基,扎得很深远,很巩固,如果我们以严谨的治学态度,穷本探源的话,那就 还要追溯到公刘迁自的生聚经营。自公刘又传了九世,到大王——古公直父的手里, 因避狄乱而迁到西歧,于流离播迁之际,又以百姓的宜室直家为要务,奠下了稳固 的政基。 因此,我们也可说,公刘开始了周代后来的工业,而太王更为这已开始的工业, 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如果拿建筑作比方的话,公刘就好比一个垦荒者,开拓出一块 建地。而太王则是架地梁、筑地基的人。文王、武王则负责盖起了这栋美仑美美、 坚固耐用的巍巍大厦。所以对于周朝,对于后世几千年来直到今天的中国文化,公 刘与太王都有很大的贡献。他们不但在政治上、私生活上,乃至其他方面,也都有 很好的德性,并不像一般只顾个人私欲的庸主。孟子在此举他们为例,而谈好货好 色,只是一种权巧方便,借此诱导宣王向他们的功勋德业看齐而已。 眼看孟子被宣王的一招“野马分鬃”,又推于千里之外,可怜兮兮的。但齐宣 王这一招,又被孟子破了,推也推不开,又落了下风。而且,齐宣王也不是什么好 色的人,为了逃避孟子,而硬把自己说成是好色之徒,这也是他的可怜之处。 奈何后世的人,读了这段书,发生了误解,以为太王和齐宣王真是好色之徒。 乃至一般好冶游的人,往往引齐宣王这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话来自我解嘲, 这真文过饰非了。 其次,有一点要附带声明的。诸位看了孟子引用的这段《诗经》,或许以为太 王专宠了一位妃子。其实不然,因为在夏、商以前,并没有分别后妃的明文规定。 国君的太太,都称作妃。所以黄帝、帝誉都有四个妃,而不见有后。一直到了周朝, 武王平定天下以后,才确立制度,天子立后,正嫡称后,其他的叫做妃。所以孟子 这里所说的“大王好色爱厥妃”,不能视为他冷落元配,而专宠一个姨太太。 丑与美 刚才说过,齐宣王的好色,不一定是真的,他只是用“好色”来打太极拳,企 图把孟子推开。事实上他娶了一位历史上最著名的丑女人作夫人,如果他真的好色, 怎么会娶那么难看的女人?这五女人就是我们常听说的“无盐”。其实无盐不是她 的名字,而是一个地名,她是在这个地方的人。她复姓钟离,单名春,用现在南方 习惯的叫法,应该叫她“阿春”。这位阿春丑到什么程度呢?依照书上的记载,可 真有得看的了。她的前额突出,而且特别宽,当然就形成了倒三角脸。眼睛深陷下 去,鼻梁又长得很高,倒似乎有点像现代的西方人。但那时代西方人还没有来到中 国,这深目高鼻的样子,在人们的视觉上就很不习惯,太别扭了。还有,一个女人 家,居然长了个大大的喉结,鼓鼓地突出来。很可能还缺乏碘质,脖子特别粗大, 衣领都包不住。背又是驼的,手指特别长,脚也特别大,头发又黄又乱,像秋天的 一堆枯草,皮肤像黑漆似的。假如把这些特征画出来,可真是不堪入目。当然,这 副长相是嫁不出去的,当她四十多岁的时候,还是“小姑居处尚无郎”哩! 一天,齐宣王在他曾经问孟子“贤者亦有此乐乎”的雪宫里,大摆筵席,招待 天下的美小姐们,正在兴高采烈地饮酒作乐时,我们这位奇丑无比的阿春小姐,穿 了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来到了雪宫,求见齐宣王。宫门口的警卫们看到她又丑、 又脏、又破,当然伸手一把拦住,不让她闯进去。她却理直气壮地说要见齐宣王。 雪宫的卫队长看见她这副样子,居然要求见齐宣王,也许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蛮 好玩的。同时,因为太违反常情了,也许真的是什么异人,也不敢怠慢,原原本本, 去报告了齐宣王。齐宣王听到报告,也感到奇怪,正是雪宫里美女如云的时候,一 个丑女子求见,总该不会来赛美的,于是也好奇地召见了她。见面后,齐宣王问她, 你一普通老百姓的妇道人家,今天要来见我,难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大本领吗?你 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本事呢?阿春说她会打哑谜。于是齐宣王要她打一个哑谜给 大家猜猜。阿春就做了九个动作,把眉毛眼睛斜斜地向上一翻;咧开厚嘴唇,露出 一排凹凸不平的牙齿;举起一只手指与手掌长度不相称的手,另一只手拍拍自己的 膝盖。做了这么些个怪异的动作,可以说丑上加丑。她还问齐宣王,懂不懂她这几 个动作所表示的是什么意思。齐宣王当然不懂。 于是阿春解释说,我翻眼睛,是告诉你敌国快要打来了,你危险得很;露牙齿, 是告诉你,左右大臣都要不得,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齿!她又建议齐宣王不要用王(马 雚)、驺衍这班人。她最后说,你好色是要不得的,你应该娶我,表示你好德不好色, 而且我非正宫娘娘不干。奇怪的是齐宣王果然娶了她,并且封她为无盐君。这是很 尊贵的封号,像当时的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等等,都是不得了的人物。阿春虽 然反对驺衍这一派的人,但却尊敬孟子。总之,从这段丑夫人的记载可以证明,齐 宣王并不好色。他自称好色,只不过是和孟子打太极拳使用的招术而已。 在我们中国历史文化上,素来是反对好色的,但很妙的是,却允许帝王好色, 三宫六院,甚至更多也无妨,愈多愈好,而且建立制度规章,法令也明文规定。儒 家讲了几千年的不可好色,但却没有改变了哪一个帝王这种好色的生活。想来帝王 也是教化之民吧?英明的帝王好色,美色只是生活的点缀,并不会影响他的事功。 差等的皇帝,一沉迷美色,就昏天黑地去了,亡国灭家在所难免。 色字诗话的插曲 讲到历代帝王好色的故事,只要从古代的诗词中,就可以看到很多,如果把这 些诗词集中起来,一一加以阐述、讨论一番,又可以编辑成有关这方面的诗话了。 我们仅仅随意举几个例子来研究。 唐末的诗人李山甫题《石头城》那一首七律说:“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 不到头。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体。尧将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岂自由。 试问繁华何处有?丽莎烟草石城秋。”这是李山甫在南京,有感于南北朝时代,在 此立都,沉迷歌舞女色而亡国的_名诗。诗的大概意思是说,南朝的皇帝们差不多 都是战场上打下来的江山,辛苦多年,流血拼命所争取到手的,结果却为了几场歌 舞,转手让人。 像远古的尧舜,以道德垂拱,结果天下太平,人心归向。而秦始皇以武力统一 了天下,又继之以严刑峻法,结果却不足以保妻子。所谓“南朝金粉”,当时这座 帝王都城,在风流皇帝的奢靡下,不知是何等风光!而今,往日的荣华安在?摆在 眼前的,就是这座石头城上的荒草,在细雨之中,摇曳在秋风里。 这首诗委婉地写出了南朝帝王好色的后果,也提到尧的圣德。后来宋太祖看见 了这首诗,叫大臣写下来,在宫廷立了一个碑,希望后代子孙看到这首诗,能够有 所警惕。但是到了徽宗,仍然走进了这座窄门。 中国历史上几千年来,经常在讨论好色与政治的问题,自然就涉及到一些美人。 如西施、王昭君、杨贵妃等等,为数很多。其中有人是谴责她们的,也有为她们叫 屈的。几千年来,一直在争论不休,不曾得到定论。 有关王昭君案外的评语 像清代刘献廷咏王昭君的诗说:“汉主曾闻杀画师,画师何足定妍嗤。宫中多 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大家都知道这个故事,汉元帝时,宫廷中设有画师, 把宫女们的像,画给皇帝去选择,以便召幸。当时的画师毛延寿没有把美丽的王昭 君画好,以致她未得到宠幸,而被送给外国人了。汉元帝因此非常生气,把那名画 师毛延寿杀了。杀掉毛延寿的传说,可靠性不大,因为后人为昭君抱不平,就都想 把毛延寿杀掉。 这首诗是说,一个画师怎么能够评断出一个人的美丑?个人的审美观点,本来 就不完全相同的,后宫里的美女,像王昭君这等姿色的,可能还多的是,只因为昭 君要嫁到外国,临行前向皇帝辞别时,才被元帝发现了她的美。至于那些始终没被 皇帝发现,白头宫中的美女,还不知道有多少呢。表面看来这是为毛延寿喊冤的诗, 其实也是对历史评论的反驳。主要寓意,则是对古代帝王后宫美女太多的一种评责。 昭君出塞的这段史实,不知博得多少人的同声一叹,感叹着红颜薄命的悲凉。 另外一首咏王昭君的诗,则有不同的论调,另持一种观点,也是明代诗人的名诗: “将军杖钺妾和番,一样承恩出玉关。死战生留俱为国,敢将薄命怨红颜。” 这首诗以王昭君的口吻说,将军战士们出关,是拿了兵器打仗;而我王昭君一 个弱女子出关去,是遵奉国家的外交政策,通婚和番,嫁给外族人,以谋国家安宁, 同样都是奉了国家的命令,远出塞外。多少战士们在国外战死了;而我,身负和平 使命,必须活着留下来。死者生者,都是为了国家。如今我这个弱女子,虽然远离 故土,到那蛮荒的塞外,终此一生,又哪敢怨叹呢?他这一首诗,把王昭君对国家 的忠义之情,推崇得就高了。昭君地下有知的话,不知作何感想! 唐代和番政策的感伤 另外,在唐代也发生过类似的故事。中国西北边疆的回纥、突厥等,在汉唐两 代的时候,经常在边界上闹事出问题。而汉唐两代,对边防外族的确是没什么高明 的办法。唯一省事的办法,是靠女人来安抚。汉唐两代,是我们声威最盛的时期, 可是外交政策上却走女人和番的路线。对大汉天威而言,不能说不是一项污损。如 果站在中国妇女的立场来写历史,应该说汉、唐两代外交上的辉煌史迹,大多是靠 女性挣来的。因此清人刘献廷有诗感叹说:“敢惜妾身归异国,汉家长策在和番。” 唐大历四年,回纥很强,向中国要求通婚,要一个公主嫁给他。当然,皇帝不 愿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回纥,于是在后宫中挑选了一名宫女,封为崇徽公主,嫁到回 纥去。当出嫁行列经过山西汾州,即将出关的时候,崇徽公主怀着满腔的怨恨,无 奈又绝望地伏靠在关口的石壁上,真是凄凄又侧侧。然而,无奈归无奈,绝望归绝 望,最后只得狠下心来,尽力一推,把自己推向那无边的塞外,真是一推成永别。 美人含悲而去,石壁上则留下了她手掌的痕迹,后来有人在此,立了一座崇徽公主 手痕碑,记述这件事情。 诗人李山甫经过这里的时候,就写了这样一首诗:“一掐纤痕更不收,翠微苍 藓几经秋?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寒雨洗来香已尽,澹烟笼着恨长留。 可怜汾水知人意,旁与吞声未忍休。”留有崇徽公主手痕的石壁,长满了苔藓,经 历了无数的春秋。究竟是谁想出这种以女子和番的办法?我们这些保国有责的男子 汉,看到这种事情,不禁要为国家的声威而感到羞耻。这名女子为国牺牲的事迹, 虽然像山上的花香一样,随着寒雨而逝,被人们淡忘了。可是那满含着幽怨隐恨的 手痕,却仍然笼罩在烟云中。这汾河里的水,似乎也通晓人意,仍然伴着这石上的 痕迹,呜咽地流着。 前面说到李山甫悲南朝那些风流皇帝的诗,有多少兴亡慨叹!同在唐代,名诗 人韦庄的七律咏南国英雄,也是令人吟后荡气回肠,啼嘘不已的。他的诗说:“南 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自此中。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残花旧宅悲 江令,落日青山吊谢公。毕竟霸图何物在,石麒麟没卧秋风。”他感叹南朝各国的 几十个帝王英雄,互相争夺,此起彼落,不但国与国争,姓与姓斗,甚至骨肉相残。 虽然强者一时得势,不久又可能被人踩到脚底。到头来,国也好,家也好,权也好, 势也好,都不过是一场幻梦。所谓“南朝金粉”,由这句话,我们可以想见当时繁 华的盛况。但也只是“想见”而已,不但是现在无众目睹,就是距离那个时代很近 的韦庄,也只见到残花旧苑、落日青山而已。表志功业的石麒麟,早已湮没在秋风 荒野之中,徒然使人悲吊那江令、谢公。试问当年的霸业,又留下了什么呢?这是 人生的感慨,乱世的悲叹!也是站在另一角度的政治哲理吧!这似乎是对只求现实 权力者的一种告诫。其实看历史文化,也不必如此的悲叹。宋代谢涛一首《梦中咏 史》吟得好:“百年奇特几张纸,千古英雄一窖尘。唯有炳然周孔教,至今仁义洽 生民。”现实的权势过后必然落空,而一种正确的文化思想,如周公孔子的仁义之 道,则是千古不变的。 从这些正面反面的诗史,我们可以看出中国文化的政治哲学。我常常告诉这一 辈的青年人,如果不深入中国的诗词,就无法了解中国文化的哲学思想。因为中国 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形态与结构不一样,中国文化的文学与哲学是分不开的,中国文 化的诗词里往往都含有哲学思想,而高深的哲学思想也往往以优美的文字来表达, 尤其喜欢透过有节奏、有旋律、有音韵美的诗词来陈述。 这些有关“好色”的正反两面的文哲思想,颇为有趣。同时也看到,在历史上 和女人有关的政治资料,以及各种不同的见解。 杨贵妃的翻案语 顺便,我们再看看有名的杨贵妃。历史上说,由于唐明皇的好色,引起了安禄 山之乱,因此部队发生了兵变,把唐明皇所喜欢的杨贵妃,活活吊死在马鬼坡。后 世有许多诗文骂杨贵妃,也有许多诗文为杨贵妃叫冤。在唐明皇之后,那位喜欢吃 喝玩乐,说他自己打球的技巧可以考状元的僖宗皇帝,为了避黄巢之乱,逃到四川, 经过了当年唐明皇避安禄山之乱,吊死杨贵妃的马鬼坡。于是就有人在马鬼坡的驿 馆题了一首诗道:“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 更怨杨妃。”也有人传说这首诗是罗隐作的。他咏叹说,马鬼坡的杨柳树,和以前 一样,正是诗情画意的时候。唐朝的末代皇帝僖宗,又是为了逃难远离宫城,路过 此地。玄宗地下有知的话,应该会说,你们这一次出的乱子,再也不会推到我那位 杨太妃身上来了吧!(唐玄宗小名阿蛮)这是为贵妃所作翻案文章中最精彩、最有 趣的一首诗。 再说寡人好色的公案 我从前读《史记》读到《越世家》的时候,有所感触,曾写下这样的一首七言 绝句:“玉颜不意自成名,当日那知事重轻。存越亡吴论功罪,妾身恩怨未分明。” 历史上的美人不少,而被议论得最多的,乃至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出现最多的,恐 怕是西施了。她之所以在几千年后,还有这许多人研究她,讨论她,批评她,歌颂 她,扮演她,除了归之于“命运”外,恐怕很难有更好的理由了。其实她自己不过 是诸暨乡芒罗村里,一个以卖柴为生的樵夫的女儿。可能是因为常常挨饿,罹患了 胃病,就常常扪住胸口,皱起眉头。那样子也怪惹人怜爱的。乡下人嘛,在村里村 外走动的,看到她那娇弱的样子,和一般粗野的村姑大不相同。男孩子都认为她很 美,别的女孩子也跟她学起来,于是名声就传出去了。这时越国被吴国打败了,带 了仅仅五千人。困在会稽这个小地方。为了找美女献到吴国去求和,地方小,人口 少,西施就被负责选美的范蠡选上了,把她送到吴国去。在她当时,只知道去侍奉 一个外国人,可以多得一些赏钱,孝养她的父亲,哪里知道这许多国家大事的重要 性。后来越王勾践灭了吴王夫差,报了仇。站在勾践一边的说她好,而为吴国说话 的则骂她是罪人。直到现在,她在历史上的恩怨是非,还没有定论。 其实不论是功是过,都是后世的人,借用了她这一个出身山村美人的遭遇,来 发挥自己对历史的政治哲学观点,或者抒发自己的一些感触而已。对于西施没有多 大的关系。当我写出上面这首诗时,我的儿子说,好像曾经看过古人有同样的句子, 但是出自哪里,一时找不出来。所以在此特别声明,“书有未曾经我读”,有些与 古偶合,事非得已。不然,被别人发现了,还以为我犯了偷诗的盗窃罪呢。 像上面这类的诗文很多,虽然大家会喜欢这一类文学作品,但这里到底是研究 《孟子》这本书,如果反宾为主,再继续引出这类诗词来讨论,那就有太过好色之 嫌了。(一笑)就此打住。 人事行政 我们讨论到正题上来。孟子和齐宣王之间,“打太极拳”也好,“打篮球”也 好,两个人推来推去,看来蛮好玩,也都蛮可怜。但齐宣王始终很尊重孟子,尽管 他不接受孟子的意见施行王道,自然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而孟子也真的看中了齐 宣王,其实齐宣王也真是蛮可爱的。在战国时代的各国诸侯中,讲实在话,齐宣王 是比较好的一个。 现在,孟子和齐宣王两个人推了半天,都推不出一个明堂来,于是孟子改变拳 路,拿出大洪拳,硬碰上去。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 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上。之何?” 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有一天,孟子对齐宣王说,假定你齐宣王的部下中,有一位大臣,把自己的妻 子儿女,托给一位朋友照顾,自己到楚国去访问,等到他出国回来的时候,妻子儿 女都已经冻死饿死了。像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对于这样的朋友,很简单,不理他。孟子又说,如果你下面的执法 官员,没有好好尽职做事,那你怎么办?齐宣王说,那只有免了他的职位。孟子于 是紧跟着问,那么一个国家的不安定,这个责任问题怎么办?齐宣王被他这么一来, 大洪拳的打法太硬,吃不消了,只好不理他,随便找个其他的话题,岔过去。齐宣 王此时好像和孟子下象棋,被将了一军,进退两难,下不了台了。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 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曰: “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通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 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回不 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 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 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孟子将了一军之后,接着就使出柔道,乃至西洋拳击,硬拼硬打的都上场了。 这个时候,大概孟子也看出苗头不对,准备收拾行李要走路了。(这是孟子第一次 离开齐国。)所以又一次对齐宣王说: 所谓历史悠久的国家,不是指年代的久远,而是指文化根基的深厚,因此,参 天的古木,不足以代表文化故国的气息。兼备功勋德业的世臣,才是一个文化故国 的精神表率。现在您不但没有这一类的大臣,就是连真心忠于您,亲近您,而值得 信任的臣子也没有。过去有人推荐了人才给您,虽然您也立即录用,可是过不了两 天,把这个人的名字都忘记了,甚至于他因不被重用,悄悄离开了您,您都不知道。 这怎么可以? 实际上,齐宣王最大的毛病,在于他不能真心信任臣下。后来他的儿子——齐 湣王继位,变本加厉,更不能全心全意信任重臣。苏秦的弟弟苏代看出了他的弱点, 报告了燕昭王,于是燕国打败了齐国,使齐国一蹶不振,几乎至于亡国。这一次, 齐宣王很可能被孟子上一次大洪拳式的谈话,打得太厉害,答不出话来以后,齐宣 王把他冷落在一旁,两人可能很久没有见面了。 齐宣王听孟子这么说,也只好敷衍地问,我下面那么多人,我怎么知道谁不好, 应该免了他,不用他呢?我实在无法考核啊!孟子说,用人本来是有人事制度,可 按照制度办理的,但是真遇到人才的话,就不要拘泥成规,应该越级拨用,使得不 尽其才。接着孟子就对人事考核的几项原则,作个解说。 这个原则,孔子也曾经提到,在《论语》中有过记载。孟子的观点和他完全一 样。他说有一个人,如果您左右的人都说他好,您不可以因此认为他好;您的高级 干部们也说他好,您还是不可以认为他就真好;即使全国的人都说他好,您还是要 慎重,加以考察,考察的结果,发现他真的很好,然后再用他。相反地,对于不好 的人,也要这样一一查询,再经过仔细的审核,发现了他的确很坏,实在可恶,然 后才可以不用他。这样,即使您下命令杀了这个犯罪的人,也等于是全国的人要杀 他的,谁也不会怨恨您。要做到了这个样子,然后才可以为民父母。 其实一个国家的领导人,把全国老百姓,当作自己的子弟,予以教养爱护,使 他们安居乐业,这就是老百姓最好的父母官。后世的人怕得罪帝王,而说地方官为 民父母,就是脱胎于此,演变而来。 现在我们再次深入研究这段文章,这章书,是孟子在齐梁之间自己的笔记,至 少也是门人记录,或者经过他自己看过、核定过的。可是这一段的内容,好像是凌 空而来,与前后文的内容都不相衔接,没有关连。据我研究的看法,孟子和齐宣王 两个人,一路打“太极拳”玩推手,推来推去,推到最后,孟子忍不住,突然猛击 一拳,“跆拳”都上了。“跆拳”一上,齐宣王被打怕了,干脆不和孟子见面。 隔了一段时间,孟子有一天硬是轧一脚进去。见了面,孟子又改变拳路,来一 套“形意拳”,骂他一顿。这就是上面的一段话。这一段的开场白等于说,你请了 客人来,又不请他入席,这怎么可以呢?当然孟子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圣人,只说他 请来的人,如果悄悄地离开,他都会不知道。而齐宣王对他的答复——并不问有哪 一位圣人贤人我没有用他,只说:“吾何以识其不才不丽舍之?”我怎么知道谁是 饭桶而教他走路呢?这句话使得身为贵宾的孟子,听来很是难堪。孟子自己知道, 很难在齐国再待下去了,可能很快就要走路了。所以才有“国人皆曰贤”、“国人 皆曰不可”、“国人皆曰可杀”这三段话。因为孟子前面的“士师不能治士”和 “四境之内不治”这两句话,把齐宣王和大臣们都骂进去了。这一拳是打得很重的。 可见这时,齐宣五左右,反对孟子的人很多,甚至可以怀疑,包括稷下先生们, 以及推行合纵计划的,如苏秦方面的人,甚至孟尝君的门下客,都可能从中捣鬼。 从孟子强调“国人皆曰可杀”的话,可见他们攻击孟子,几乎到了非去之而不甘心 的程度。千古以来,政治上的倾轧,都是如此。小人与小人之争,是为了权势利害; 君子与君之争,则是为了思想意见不同。历史的成败关键,往往就种因于此。古今 中外,都跳不出这个圈子,深为可叹! 高明柔克 说到这里,又使人想起清初乾隆时代的重臣孙嘉涂一篇奏议,也就是后人称为 《三习一弊疏》的大文章。后来曾国藩到了功成名遂,威望足以震主的时候,他从 实际人生的经验中瞻顾上下左右,忽然想到了这篇文章,极为主张大家去细读。一 方面是对湘军中如他的兄弟曾国荃等将领而发,一方面也是希望清廷能够警觉,不 要生起疑忌之心。 其实,任何一个事业的主脑人物,到了功成名就的时候,都可能有这种情形发 生。无论是政治财经上的领导人物,或工商业的巨子,乃至学术教育界的权威,都 必须一读此文,深切省察,以永保成功。 有一点我们要知道的,孙嘉淦的《三心一弊疏》,是对升平时世的明主,如乾 隆一类的老板讲的。换言之,中人以下的历代职业帝王们,还不足以语此。忠言逆 耳,古有明训。讲话固然不容易,能够接受,能够听话的更难。只有高明的人,才 肯接受逆耳之言。孙嘉淦的学养人品,素以审慎谨愿著称。如果他碰到的主子不是 乾隆,大概也不会有这个奏本了。 因为孟子对齐宣王讲了这段话,使人想起距离孟子两千年后,有孙嘉淦指出, 身处如齐宣王一样的环境和地位的人,应当要自己警惕的重点。所以特别附录原文, 以供大家参考研究。 孙嘉淦《三习一弊疏》 孙嘉淦,字锡公,山西兴县人。康熙癸已进士,官至协办大学士,谥文定。 此疏乾隆元年上。曾文正公《鸣原堂论》文云:“乾隆初,鄂、张两相国当国, 蔡文勤辅翼圣德,高宗聪明天亶,如旭日初升,四海清明。每诏谕颁示中外,识者 以比之典漠誓诰。独孙文定公,以不自是匡弼圣德,可谓忧盛危明,以道事君者矣。 纯庙御字六十年,盛德大业,始终不懈,未必非此疏神使高深。厥后嘉庆元年,道 光元年,臣僚皆抄此疏进呈。至道光三十年,文宗登极,寿阳相国祁囗藻亦抄此疏 进呈。余在京时,闻诸士友多称此疏为本朝奏议第一,余以其文气,不甚高古,稍 忽易之。近所细加纳绎,其所云三习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觉。 而所云自是之根不拔,黑白可以转色,东西可以易位,亦非绝大智慧猛加省惕者, 不能道。余与沉弟忝窃高位,多闻谀言,所闻三大习者,余自反实难免。沉弟属官 较少,此习较浅,然亦不可不预为之防。吾昆弟各录一通于座右,亦小宛诗人迈征 之道也。” 臣一介庸愚,学识浅陋,荷蒙风纪重任,日夜惊惶。思竭愚夫之千虑,仰赞高 深于万一。而数月以来,捧读上谕,仁心仁政,悄切周详,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 不敢言者,皇上之心而已。皇上之心,仁孝诚敬,加以明恕,岂复尚有可议。而臣 犹欲有言者,正于心无不纯,政无不善之中,而有所虑焉,故过计而预防之也。 今夫治乱之循环,如阴阳之运行。坤阴极盛而阳生,乾阳极盛而阴始。事当极 盛之际,必有阴伏之机。其机藏于至微,人不能觉。而及其既著,遂积重而不可退。 此其问有三习焉,不可不慎戒也。 主德清则臣心服而颂,仁政多则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 海沤歌。在臣民原非献谀,然而人君之耳,则熟于此矣。耳与誉化,匪誉则逆,故 始而匡拂者拒,继而木讷者厌,久而颂扬之不工者亦绌矣。是谓耳习于所闻,则鼓 谀而恶直。 上愈智则下愈愚,上愈能则下愈畏。趋跄谄胁,顾盼而皆然。免冠叩首,应声 而即是。在臣工以为尽礼,然而人君之目,则熟于此矣。目与媚化,匪媚则触。故 始而倨野者斥,继而严惮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谓目习于所见,则喜 柔而恶刚。 敬求天下之士,见之多而以为无奇也,则高己而卑人。慎办天下之务,阅之久 而以为无难也,则雄才而易事。质之人而不闻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见其所过。于是 乎意之所欲,信以为不逾,令之所发,概期于必行矣。是谓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 恶违。 三习既成,乃生一弊。何谓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 今夫进君子而退小人,岂独三代以上知之哉?虽叔季之主,临政愿治,孰不思 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贤其臣,孰不以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决非小人?乃卒于 小人进而君子退者,无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独,才则小人与君子共之,而且胜焉。语言奏对,君子讷而小人 佞谀,则与耳习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则与目习投矣。即保事考劳, 君子孤行其意,而耻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显勤,则与心习又投矣。 小人挟其所长以善投,人君溺于所习而不觉,审听之而其言人耳,谛观之而其 貌悦目,历试之而其才称乎心也。于是乎小人不约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离,夫至 于小人合而君子离,其患岂可胜言哉! 而揆厥所由,皆三习为之蔽焉。治乱之机,千古一辙,可考而知也。 我皇上圣明首出,无微不照,登庸耆硕,贤才汇升,岂惟并无此弊,亦并未有 此习。然臣正及其未习也而言之;设其习既成,则有知之而不敢言,抑可言之而不 见听者矣! 今欲预除三习,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愿言皇上之心也。语曰: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此浅言也,夫圣人岂无过哉?惟圣人而后能知过,惟圣 人而后能改过。孔子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大过且有,小过可知也。 圣人在下,过在一身;圣人在上,过在一世。书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是也,文王之民无冻馁,而犹视以为如伤,惟文王知其伤也。文王之易贯天人,而 犹望道而未见,惟文王知其未见也。 贤人之过,贤人知之,庸人不知。圣人之过,圣人知之,贤人不知。欲望人之 绳愆纠谬,而及于所不知,难已!故望皇上之圣心肾凛之也。 危微之辨精,而后知执中难允。怀保之愿宏,而后知民隐难周。谨几存诚,退 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怀,验之世而实见其未能。夫而后囗然不敢以自是,不 敢自是之意,流贯于用人行政之间,夫而后知谏净切磋者,爱我良深,而谀悦为容 者,愚己而陷之阱也。 耳目之习除,而便辟善柔便佞之态,一见而若浼。取舍之极定,而嗜好宴安功 利之说,无缘以相投,夫而后治臻于郅隆,化成于久道也。 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则虽敛心为慎,慎之久而觉其无过,则谓可以少宽。 励志为勤,勤之久而觉其有功,则谓可以稍慰,夫贤良辅弼,海宇升平,人君之心 稍慰,而欲少自宽,似亦无害于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转,则嗜好宴安功利之说,渐 入耳而不烦。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视而不见其可惜。久而习焉,忽不自知,而 为其所中,则黑白可以转色,而东西可以易位。所谓机伏于至微,而势成于不可返 者,此之谓也。是岂可不慎戒而预防之哉。 《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又曰:“德日新,万邦为怀;志自满,九族 乃离。”大学言,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贤而不能退。至于好恶拂人之性,而推所由 失,皆因于骄泰。满于骄泰者,自是之谓也。 由此观之,治乱之机,转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进退之机,握于人君一心之敬肆, 能如非,则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见过,则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 本。肆者小人之媒,而乱之阶也。然则沿流溯源,约言蔽义,惟望我皇上时时事事, 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举不外于此矣。语曰:“狂夫之言,而圣人择焉。” 臣幸生圣世,昌言不讳,敢故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则天下幸甚! 关于孟子这一节,除了上面所讲的大义以外,另外联想到几个重点,可以加以 讨论。 世臣巨族门第之见 第一,是孟子对齐宣王提拔人才,引进人才的用人制度问题。由本节文字上 “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的措词看来,再加以历史上对 历代人事行政的记载来参考,大凡要奠定一个新时代,开创一个新局面的时候,用 人都不是依照治平时候的人事制度,都有一番新的气象、新的局面。等到天下安定 以后,加上时间的历炼,用人行政便不能不上轨道,要依循某种人事制度法规来进 用,这也是古今不移的演变。一种制度施行久了,渐渐纰漏就出来了,这是必然的 趋势。 一个有悠久历史的国家,故家世族,功臣遗荫,每每在政权体制的成规下,演 变成左右政权,把持朝政的形势,成为政坛上的大包袱、大障碍,这也是历史上必 然的趋势。例如两汉以后直到魏晋南北朝,士族门阀的权势,影响了四五百年的人 事结构。 唐代新兴,在开创基业的时候,一个新的局面打破了这种陋习。但自唐太宗以 选举考试取士以后,经过历史年代的累积,门第世臣的弊病还是照样发生。在盛唐 的时候,如众所周知的李白、韩愈等名士,求取功名之初,还不是到处上书,希望 那些有名的世臣们加以提拔。也有少数文武人才,是靠世臣故家的赏识,所谓“拔 识于稠人”之中的,因此成为千秋佳话。“稠人”就是普通的群众的意思。如郭子 仪在未得志时,由于李白的推重,才被重用。后来李白犯了死罪,靠郭子仪以身家 性命力保而得救。这些历史资料,就是古今中外、千秋人情的各种反映。 到了晚唐的时候,在政坛上就有著名的牛(僧孺)、李(德裕)党派之争。李 德裕乐于提拔平民出身的寒士们,等于我们现在所说的起用新人,后来李德裕被世 族牛僧孺一派推翻,而内阁改组之后,被贬逐到岭南去。当时有“八百孤寒齐下泪, 一时回首望崖州”的名诗,就是记载晚唐历史上这一事件。等而下之,宋、元、明、 清,每个历史朝代,这些同类的故事的重演,比比皆是。其中比较最为悲惨严重的, 那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党铜之祸。 派系党祸之争 第二,是孟子讲到身为一个领导人的用人之道。无论是人才或非人才,好人或 坏人,一个领导不能随便听信人言。甚至全国人都说其人可杀或可用,也不能受到 群众情绪的影响。必须由“明主”来自决自裁。这种用人行政之道,在历代帝王专 制的史实上,有太多数不清的资料。尤其中国历史的史家,特别强调历代的明主、 贤君们在用人行政上的“不次之擢”——就是不照成规法令提拔人才。 但是话说回来,引用人才的最后取决裁定之权,全仗明主、贤君们的聪明智慧, 由他自己的好恶来选择,也实在太难了。到底明主之所谓“明”,贤君之所谓“贤”, 他的明,他的贤,到了什么程度?而且真明真贤之主究竟有多少?实在都是问题。 历史上最令人推崇的唐太宗,他也亲自在诗上说:“待子心肯日,是汝运通时。” 这是极权性的坦白表达。他说,等到哪一天我心里高兴,愿意给你官做,给你富贵 的时候,你的好运气就来了。以李世民之英才,尚且如此,何况等而下之的平庸之 主呢! 在过去的历史上,因为人事制度不上轨道,取予裁夺,升降生杀之权,往往系 于人主一时的喜怒,或出自党派的倾轧。因此,历史上冤死的人才,也是数不清的。 在升平的时代,如唐、宋的党争,所谓君子与君子们在学术思想意见的争执,而形 成政权上的排挤倾轧。末落的时代,则有如汉朝、明朝的党祸与派系之争。至于晚 唐五代的乱世,好恶生杀之权,完全出于人主们的自决,那就更惨不可言了。这种 历史的事实也很多,我们只要看看晚唐诗人杜苟鹤吊祭朋友的几句诗,便可知道了。 杜的诗说:“杀戮眼中皆名士,几人安稳到黄泉。”以及他的“四十年来人杀尽, 似君埋少不埋多。”再加上唐末道人钟离权一首诗:“莫厌追欢笑语频,寻思离乱 可伤神。闲来屈指从头数,得见升平有几人。”这是多么悲哀的局面啊!当然,这 些都是乱世的现象,好像与本题不大相关,其实是有关的。 随便信手举几个大家容易知道的史实来说,如刘宋时代的杀檀道济,宋代的杀 曲端、岳飞,甚至如明代的杀于谦等等公案,这些罪过,都是由于人主们专权裁决 之过。历史上在政坛的冤狱,岂只是少数而已! 至于由派系倾轧、政见不合所造成的,如宋代洛蜀两党之争,都标榜圣贤之学。 如二程夫子等人与王安石,以至到苏东坡,这些正反双方人物,总不能算是坏人吧! 而任侠好义的苏东坡,几乎也身遭不测,如果不是宋神宗的祖母太皇太后再三维护, 恐怕苏东坡的性命,也早已不保了!我们且看看苏东坡最倒霉的时候,关在牢里, 听到要被杀头的谣言,非常恐惧痛苦而作的诗。这时唯一令他安慰的,是浙江杭州 一带的人们,为了他,请和尚道士念经,替他祈求消灾免难。他的诗说:“圣主如 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柏台霜气夜凄凄,几动 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 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卿知葬浙江西。”他在狱中做了这两首诗,自题为:“予 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 狱卒梁成,以遗子由。”最后又自注:“狱中闻杭(州)湖(州)间民,为余作解 厄道场累月,故有此句。”他作了这两首诗,拜托看守的狱卒梁成寄给他的兄弟, 当然被侦察的人员拿到,不知道如何又传到宋神宗那里去了,皇帝看了也很难过, 便说:“我并没有一定要他死啊!”因此反而没有事被释放了。以苏东坡的旷达才 情,真碰到要命的时候,也还是说:“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甚至 也会:“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是多么的可怜。像这一类的事件, 又完全靠那个为人主的皇帝在左右大臣们皆曰可杀时,作了聪明睿智的决定,平反 了他的冤枉。当然,最大的影响,还是皇帝的老祖母。所以当太皇太后死时,苏东 坡痛苦极了,他又写下两首名诗:“巍然开济两朝勋,信矣才难十乱臣。原庙团应 调百世,先王何止活千人。和熹未圣犹贪位,明德惟贤不及民。月落风悲天而泣, 谁将椽笔写光尘。”“未报山陵国士知,绕林松柏已猗猗。一声恸哭犹无所,万死 酬恩更有时。梦里天衢落云仗,人间雨泪变彤帷。关睢卷耳平生事,白酋累臣正坐 诗。”自注题为:“十月二十日,恭闻太皇太后升遐,以轼罪人,不许成服,欲哭 则不敢,欲泣则不可,故作挽词二章。”这里所说的太皇太后,是宋神宗的祖母, 也是历史上有名的贤后。她是名将名臣曹彬的孙女。他在诗中所说“先王何止活千 人”,是指在宋史上,仁宗皇帝和皇后,的确是很了不起的。应该说,都是读通了 孔孟之学的吧! 我们牵扯了这些历史故事,都是为了讨论孟子和齐宣王对话的主题。当然,最 重要的,由此可见孟子当时在齐国受排挤、受威胁的严重性,所以有不得不走的趋 势,同时他所说对于用人行政的主旨,在当时封建制度的君主专权之下,不好太明 白表露出君主必须要尊重人民,实行民主法治。但今日民主法治的要义,也已经隐 约在其中矣。 民主难,法治也不易 第三,讲到选拔人才和用人的民主法治,我们拿孟子在这一节说话中的语意, 来证之于近代和现代西方文化民主法治下的各种形态,也会有很多的感想。过去历 史上一切的决定权,都取决于君王,实在是不合理,毛病很大也很多。但真正的全 民民主可也真难说,要讲真正的全民民主,先决的条件,除非是真正做到全民都是 圣贤。至少要全民的教育水准、学识修养都能达到一致的水平才可以。不然,千万 不要忘了群众有时的确是很盲从盲动的。众人之纷纷,不如一士之愕愕,那也是不 可否认的事实。所以国人皆日如何如何,也并不见得就是真正的是非善恶。因此一 个强有力的君主,他的主张的确具有百分之百决定性的影响,这就必须靠君主的聪 明睿智了。我们放眼看今日西方文化的民主,尤其如美国模式的民主,群众所公认 选举的,又何尝一定全是好的?至于幕后操纵在资本家手里的暗潮,更不必谈了。 现在转回来再说孟子当时对齐宣王说这一段话的时候,他虽然不像我们上面所 讨论的三点那样具有严重的威胁,但齐宣王已经很不是味道了。总之,无论是天下 大事如国家的拔用人才,小则如一个公司行号,乃至一个小小团体,人挤人,人排 人,总是难免的。因为人这个生物,天生就是如此不成器的。所以一个当主管的、 当家的,一定要切记“士无论贤愚,入朝则必遭谗。女无论美丑,入宫则必遭嫉” 的原则,然后处之以仁义,运用以智慧德术,或者效果会好得多。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代纣,有诸?”孟子对四:“于传有之。”曰: “臣武其君可乎。”曰:“赋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 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对圣人怀疑的趣话 上一次孟子打形意拳式的讲话,大概说得齐宣王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有一 次和孟子谈起来,他问孟子,商汤把夏桀放逐到南巢去,武王出兵牧野攻伐纣王, 有这件事吗?夏朝的末代皇帝桀最暴虐,弄得民不聊生,于是他的大臣成汤兴起, 把桀赶到蛮荒的南巢去,汤取而代之做了君王,称为商朝。而殷商的最后一代后帝 纣王,也是因为暴虐,而周武王起兵把他杀掉,也取而代之,这是大众都知道的过 去两次历史上所谓真正的革命。现在齐宣王对这历史革命发生了怀疑,而提出来问 孟子,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怀疑历史是件有趣的事,写《厚黑学》的四川人李宗吾,又自称是“厚黑教主”。 所谓“厚黑”,脸厚心黑也。这位“教主”也是我相识中的老一辈朋友,其实他本 人一点也不厚黑,可以说还很厚道,只是喜欢写反面文章来讽世而已。这位怪才, 也是怀疑尧舜之为圣人的问题,还说这是他的发明,其实他前辈同宗明朝的李卓吾, 已经开其先例。还有明朝末期的一些名士,也曾提出尧舜的禅位问题来讨论过。 《木皮散客鼓词》里也是怀疑尧舜的,其中有一段就说到尧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能, 怕他将来保不住江山,被不相干的人夺去,就太可惜了,而见到舜很孝顺,又有能 力,所以就把自己两个女儿嫁给舜,把舜收为了自己的女婿,女婿是有半子之分, 由女婿即位做了皇帝,那么自己的儿孙,还是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而李宗吾的 《厚黑学》立论,却完全是从李卓吾和《木皮散客鼓词》上学来的,可惜他死了, 如果还在的话,见了面,我可一定要骂他不老实,侵夺了别人的著作权。其实对于 历史的怀疑,由本文便可证明齐宣王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提出来了。 孟子碰到这个问题,知道不大好答复,但是他答得很高明,完全用外交词令说, 在古书上是这么说的。言外之意,还可能“待考”呢!齐宣王说:这不是臣属的叛 逆行为吗?为人臣怎么可以杀国君呢——齐宣王可忘记了,他回家的上代田和,何 尝不是这样把姜太公的后代吕贷——齐康工送到海边,而篡了王位而当起齐威王来, 吕氏主祀就此断绝的。 但孟子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了历史性的解释,对中国文化的政治哲学,提 出了两个观念。他说,这不是巨弑君,不是叛逆。只要一个国家的领导人违反了仁 道,就算是坏人,就叫“贼”,不够资格做领导人。违反了毁坏了义理和道义的, 就叫做“残”,他是冷酷无情的、是心智不完整的、精神有缺陷的人。这种贼仁残 义的人,就是“独夫”。所以汤、武的革命,只是去掉一个独夫,并不算是叛逆的 行为。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政治哲学,儒家大部分都强调这一点,在我看来,这是 历史上的问题。司马迁虽然没有标明,但隐约间也透露了,他并不同意孟子这种看 法。 除了司马迁以外,后世写历史的人,一直依照孔孟的这种思想,不敢有丝毫违 反。不过,中国几千年来,对这个历史采怀疑态度的人很多,只因在儒家的权威之 下,不敢过分反抗,所以这一方面留下来的文字,并不太多,现在提几则小故事来 看看。 在古人的笔记资料里,提到唐代名臣高定,他在幼年七岁时,读《尚书·牧誓》 这一篇,里面说周武王集合诸侯,在牧野这个地方,誓师讨伐纣王的故事,也就是 孟了这里所说汤、武革命的事。高定就对他父亲高郢说,做臣子的怎么可以用兵杀 国君呢?高郢说,这件事是应天命顺人事的事情,不比一般的叛逆。孩子都是喜欢 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于是他追问父亲说,听话的人,连他已经死的祖宗三代都会得 到奖赏。不听话的人,就要被杀掉,这难道也叫做应天命顺人事的事吗?结果他的 父亲答不出话来,拿出不任何理由对他解释。 这高定的思想,也不能说他不对。所以后世有些人,对于儒家过分强调标榜的 思想,往往持高定这一类的态度。人类的思想观念,在有了怀疑时,提出来讨论, 才可获致真理,否则过分强调某一思想的权威性,另外又过分压制别的思想,则并 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另外一个故事,宋代的名儒李靓(字泰伯),是一位很有风格的人,文章也写 得很好。但他素来不喜欢佛,也不喜欢孟子,常常骂佛,骂孟子。他喜欢喝酒,有 一天,一个政坛上地位很高的朋友,送了他许多高级名酒,他自己家里也做了些好 酒。有一位读书人很想喝他的酒,但又喝不到,知道他喜欢骂孟子、骂佛,于是作 了几首骂孟子的诗送给李泰伯,第一首诗是关于孟子说尧舜事:“完凛损阶未可知, 孟轲深信亦还痴。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他说历史是很难相信的, 有许多舞弊不光彩的事情,未必会写上去,但孟子偏偏去相信历史,真是不够聪明。 有些史料,是否有问题,还不得而知。至少在《孟子·万章篇》中记载完凛捐阶的 事。是说,唐尧当皇帝的时期,自己非常俭朴节省,住的也只是“茅茨土阶”而已, 但赐给舜仓凛和牛羊。以后,舜的父亲与异母弟弟象,想害他,叫他爬上仓库顶上 去整修仓顶,却在下面放火烧他。结果舜在事前已受到两位太太的指教,把预先穿 上去的大衣服张开,像飞鸟一样地跳了下来,安全地逃出这场火灾。后来,又教他 去凿井,然后投井下石想压死他。结果,舜又经太太的设计,预先在井的内壁旁边, 打通遂道,压阶而上,安然无恙地出来。这首诗说,舜是尧的女婿,岳父作皇帝, 舜的弟弟怎么敢去杀他。所以孟子相信历史的记载,实在很傻! 他的第二首诗说:“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 事纷纷说魏齐。”他批评孟子的话说:孟轲说齐国有一个人,在外面讨饭为生,而 家里却有一妻一妾,哪里有讨饭的能娶得起两个老婆,而且邻居们哪有这许多鸡给 他偷呢?还有孟子那个时代,中央政府,周朝的天子还在那里,他应该和孔子一样 尊周而讲王道,何以他不到周天子那里去帮助中央政府推行仁政,反而去游说齐国、 魏国的诸侯,还想把他们培养成功,取周室而代之,这不是不对么?我们知道,孟 子是赞成汤武革命的,并不像孔子是主张尊周的,这也是事实,而这位读书人就凭 相隔几千年的习惯和想象来骂孟子。李泰伯读了他这两首诗,引为知己同志,大为 高兴,请他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谈话骂孟子,连过几天,也骂了几天,把所有的 酒都喝完了,这位读书人也走了。 几天以后,又听说有人送酒给李泰伯,于是这个书生不作诗了,作了三篇文章, 名为《仁义正论》,都是骂佛的,送去给李泰伯。李泰伯看了他的文章后,知道这 书生又是想来喝酒的,于是笑笑说,你的文章真好,可是上次的酒都被你喝光了, 弄得我自己好久都没有酒喝,非常难过,对不起,这一次你尽管骂佛,请原谅我再 不敢留你喝酒了。 金、元时期的名诗人元遗山,有一次,经过殷商的首都朝歌,也对武王伐纣的 历史,兴起怀疑的感慨,他曾作了《北归经朝歌感寓三首》诗。其中的两首,也牵 连到尧舜的“茅茨土阶”和纣王的造九层台,以及后来的墨子,因路过朝歌,对地 名常有歌乐意味的反感,就立即回车、不肯经过朝歌的历史故事,提出怀疑的评论 说:“黄屋何曾上作阶?祸基休指九层台。书生不见千秋后,枉为君王泣玉杯。” “墨翟区区不近情,回车曾此避虚名。采薇唯有西山老,不逐时人信武成。” 其实,对于尧舜禹三代禅让传位的怀疑,以及有关汤武革命地批判,都是后世 人吃饱了饭很无聊的闲事。尧舜禹三代的禅让,在古文的记载上,明明告诉我们是 “禅”,是“让”,已经很明显地说出“禅”,就是退位递补的意思。“让”,就 是让送的意思。既然又让又禅,其中多少有些过节,但在过节当中,毕竟很坦率自 然地把自己一手所掌握的天下权位交出去,并没有恋栈而不舍,也没有交了以后有 怨恨的,这就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做到的。他们所以能够如此做,当然道道地地可称 之为圣人的行为,又何必多此一举,用后代世道人心的不古,而反证古人也必如后 人的勾心斗角,而且是必须要把它拉到和自己当代同样的坏才算是合理?这岂不是 读书人思想上的癌症,是多余的致命伤吗? 对汤、武革命的疏解,也是一样,古书上明明告诉我们这两代的历史事件,是 革命性的,事实上,也说明是出兵去征伐的。可见古人并没有文过饰非,故意加上 那些好听的名词来骗后世的人们。只因为桀纣不道德,虽为全国之君,而弄得民不 聊生,水深火热,劝又劝不听,谏也谏不了,要他改又不肯改,谁也阻止不了,那 么,汤、武不起来革命,难道要全国的人民生命财产完全毁于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暴 君手里,才算对吗?所以汤、武起来革命,充其量,也只能说出于被迫,不得已而 倒行逆施,然后归之于正。何必另加曲解,硬认为他是蓄意图谋叛逆,早就想取而 代之了。例如现代历史,孙中山先生领导全民革命的全盘经过事实,也便可以证明 真正革命的意义,确是出于不得已,确是抱有一种悲天悯人、救国救民的志愿。如 果硬要说汤、武的革命早已别有用心,则也可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也 是读书人思想上的恶性瘤。至于后世的儒生们,硬要把汤、武征诛,汤、武革命, 加上极其冠冕堂皇的文句,强调应天顺人,那也只能视为秘书人才的文告手法,必 须如此写作罢了。有人善用文词,便写成了应天顺人。读通了书,懂了道理,这些 只是文字上的花枪,又有什么稀奇。不过,自从汤武用过“革命”一词之后,后世 的变乱,甚至是抢劫、残杀,也便借用了什么革命等等的名词,这就等于老子、庄 子们所说“仁义”一词,被后人假借乱用之过,两者实在不可一概而论。 所以我们要知道,凡是这些问题,都只是思想上、文词上、论理上的是非—— 逻辑问题,并非人事上实际的善恶问题。如果把文字逻辑的是非问题,硬用到实际 人事上的善恶问题,有时候,会使你产生无可挽救的偏差。不过,这个专题的确也 很不简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完的,必须另作一个专题,在此只好打住,不再 多做讨论了。 学非所用用非所长论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臣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 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 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 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有一天,孟子再见齐宣王,对齐宣王说,假如你要建筑一座巨大的宫殿,一定 会命令负责工程的人,先去找很高大的木材——古代还没有钢筋、水泥,只有找大 木材了——负责工程的人,找到了高大的好木料,你一定很高兴,认为他了不起, 能够胜任这件工作。当然,从森林中砍伐来的原木,还不能立即拿来作梁、作柱, 一定还要经过加工整理,用斧用锯,修整到合用为度。结果你看到他们把得来不易 的大木头削小了,你一定很生气地认为他们没有善尽职守。一个人从小学一样东西, 等长大了,要施展所学的时候,你对他说,不要管你所学的那一套,跟我走,照我 的办法就好了。你齐宣王想看看,结果会是怎样呢? 再假定现在有一块很好的玉石在这里,虽然价值达二、三十万两黄金之巨,也 一定要“使”琢玉的工人依他的学识技术,把它雕琢好才可以。你现在虽在寻求治 理国家的人才,但你却要求那个人放弃平生所学,跟着你的方向,照你的办法去做, 这样岂不等于叫琢玉的人,放弃他所学的技术,照你的办法去琢玉一样,这怎么行 得通呢? 这一段的背景,是孟子在齐国已经逗留好几年了,很不得志,孟子很着急,不 得不像下象棋一样,要将上一军了。他对齐宣王说了这么多话,齐宣王一动也不动, 没有听他的意见实行仁政,似乎有一点点震动了孟子的浩然正气,好像胡子都翘起 来了。 说到这里,可看清一个事实,凡是一个知识分子,有了学问以后,想实行他的 理想,有所作为,在际遇不好,机会不来的时候,都是这般痛苦的。过去如此,将 来也还是一样。读了这段书,仔细想想,真令人不禁有许多感慨。中国过去有句俗 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古人对于文学、武学,叫做文艺、武艺。古 人这个“艺”字用得非常好,不管是文学、武学,或任何学问,修养到了艺术的境 界,才算有相当的成就。学武也是一样,学到了相当的程度,才称得上武艺,入于 艺术境界,也就是所谓“化境”。不像日本人,有所谓一段、两段,一直到九段。 日本武术的分段法,是由中国佛家禅宗的“浮山九带”蜕变而来的。)上面引用的 这句古话,相当深刻,从这句话来看,人都有不满现实的情绪,尽管学问好,本事 大,卖不出去,也是枉然。孟子卖不出去,孔子也是卖不出去,在《论语》中记载 着孔子说的:“沽之哉!沽之哉!”结果到了流动摊位上,还是卖不出去,永远是 受委屈的一副可怜相。孟子也一样,现代和将来的人也是一样,卖不掉的时候,都 很可怜。这就是世间相。过去是将学成的文武艺卖给帝王家。现在呢?是卖给工商 巨子、大资本家。中国的知识分子,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沿街叫卖闹莲花的,又岂 止是我们位亚圣夫子而已。 另一方面,那些大老板的买主们,态度都很令人难堪,不但是讨价还价,苛求 得很,有时候对知识分子就像对上门兜售的小贩一样,看也不看一眼,一挥手,一 个劲儿地比着:“去!去!去!”你把黄金当铁贱卖给他,他也不理,就是那么个 味道。 我在小的时候,父亲告诫我两副语体的对联说:“富贵如龙,游尽五湖四海。 贫穷如虎,惊散九族六亲。”另一副说:“打我不痛,骂我不痛,穷措大(现在叫 穷小子)肝肠最痛。哭脸好看,笑脸好看,田舍翁(现在叫有钱人)面目难看。” 活了几十年后,对人间事阅历多了,回头再想这副联语,的确是世间的淋漓写照。 孟子的仁义之道,在齐宣王那里兜销不出去,他也不想再看这副脸色了。 在古代,尤其春秋战国间,知识分子第一个兜销的好对象,当然是卖给人主— —各国的诸侯,执政的老板们。如果卖出去了,立即就可平步青云,至少可以弄个 大夫当当。其次,卖不到人主,就卖给等而下之的世家,如孟尝君、平原君等四大 公子,一般所谓卿大夫之流,能够作他们的座上客,也就心满意足了。实际上,名 义虽称之谓“宾客”,也不过是一员养士而已。如弹铗当歌的冯谖,即是如此。到 秦始皇统一天下以后,曾经下了逐客令,当时李斯也在被逐之列,临行之时,上书 劝谏,秦始皇觉得有理,于是收回成令,李斯后来因而得以重用。虽然如此,各国 诸侯的灭亡,对养士风气不能说不是个打击,这一阶段的读书人,是比较凄凉悲惨 的,大多流落江湖,过着游侠的生活,这就是汉初游侠之风盛行的主要原因。 攀龙附凤——读书人的通路 汉代的初期,差不多也还有秦代轻视读书人的风气。秦始皇焚书坑儒,固然杀 了很多读书人,但留下来的读书种子仍然不少。例如为汉代初创政治礼仪最著名的 叔孙通,在汉高祖起义,到处征伐的时代,叔孙通便盯着他,跟来跟去的,很想把 他的学问卖给汉高祖,可是总是卖不出去。当时汉高祖看见读书人就骂,甚至把儒 生们的帽子拿来当便器用。叔孙通和他身边的许多学生,只有忍耐。有时学生们急 了,催促他走了算了,叔孙通一直劝学生们忍耐等待。 等到汉高祖统一天下以后,中央政府里,都是和汉高祖一道起来打天下的好汉 们,其中有许多还是地方上的流氓地痞。上朝、开会,都没有秩序,更没有气度。 在朝廷开会的时候,饮酒争功,吵闹咒骂,甚至有当场拔剑击柱的,乱七八糟,没 有一点体统,倒很像一群流氓在聚会生事。 乱无章法的朝廷会议,使汉高祖感到头痛之极,就采用了叔孙通的建议,颁布 一项重要的律令,叫做“朝仪”。本来,汉高祖对儒生是看不起的,也没有信心, 但聪明的叔孙通,看准了汉高祖烦厌廷臣不守秩序的心理,就对他说:“夫儒者难 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这下只好依叔孙通了。 于是叔孙通召集了一百多人,照规范排练了一个多月。就像今天庆典,先要学生练 习排字,或大会操、团体舞一样,等精娴熟练了,才请汉高祖观礼。汉高祖看了大 为高兴,于是命令群臣学习,这是汉高祖六年的事。第二年,高祖七年十月大会群 臣,皆依朝仪行事。并由御史做监督,若有哪个举动不合礼仪的,立刻抓起轰出去。 于是举朝秩序井然,无人再敢喧哗失礼。汉高祖坐在龙位上,高兴极了,得意洋洋 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当皇帝是何等威风啊! 他高兴之余,马上拜叔孙通为“奉常”,等于礼部大臣,并赐黄金五百斤,并且封 他的学生们也都为郎官。 后来,陆贾又屡次建议汉高祖,推行诗书礼教。汉高祖听得不耐烦了,就破口 骂道,你罗嗦什么?老子的天下是马上打来的,什么诗啊书的,有屁用,“乃公居 马上得之,安事诗书。”陆贾说,不错呀!你的天下是骑在马上打来的,可是你不 能够还一直骑在马上当皇帝,“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应该坐在宫廷 的大位上治理天下了。 陆贾这个人很会讲话,很有办法,也很高明的,他曾先后代表汉高祖、汉文帝 出使南越王赵伦,稳住了两广、南越一大片属国。并和陈平、周勃联手,平定吕氏 诸王,拥立了汉文帝。 当时汉高祖听了陆贾的这句话,认为很有道理,要他详细报告,后来陆贾一连 提了十二次建议——上奏章,汉高祖都说好,全部采用。这十二次奏章后来编在一 起,就是有名的陆贾《《新语》。 由这两件事看来,可见历史上许多读书人,大多同叔孙通一样,功名富贵必须 靠嘴巴游说,或靠别人的推荐。运气好,就推销得出去,否则便穷愁潦倒一辈子。 当然,有不少是例外的,如孔孟之圣,如高士之高,隐士之隐,名臣大臣之精 忠亮节,有许多可歌可泣之事。但在汉初那个时候,知识分子的功名富贵,还是靠 嘴巴来游说,或者靠别人的推荐。 到了汉武帝以后,才有了选举制度的创立。那时的选举,是真正的选举,不像 现在,竞选是竞而选之,靠竞争,那已不是中国文化的选举精神了,所以只可以依 着西方文化叫做“竞选”。汉朝的选举,是由地方官和地方人士,平常就对贤良方 正、孝。涕忠义等品行加以考察,凡是有学识、德性高超的人,由地方官推荐称贤, 向朝廷保举上去,称为“孝廉”。清初的博学鸿词征召,也是套用这个制度而来的, 这样叫做“选举”。这种汉代初期的选举,一直延用到汉末,但也变了质,人才推 荐的出路都由世家门第把持,由平民出身的读书人,很不容易飞黄腾达。即使同是 平民读书出身,到了权位关头,竞争排挤,也事所难免。例如汉武帝时代的名相公 孙弘,结果也会排挤董仲舒,所以元人李过庭的诗说:“古来好客数平津,我道真 龙未必真。一个仲舒容不得,不知开阁为何人?” 在南北朝混乱的时代,读书人的出路就靠门第,靠名士们的榆扬推荐。所谓 “门第”,就是有祖先父母的余荫,同时还带有现代人所谓“学阀”的那种味道。 由于仕途受了这类世族子弟的专横把持,所以天下事也就不问可知了。 唐代选举的进士 在唐代的时候,唐太宗确立了考试制度,于是读书人埋头苦干,十载寒窗,一 朝登第,一步一步,钻到功名场中。一直到现在,都在隋唐时代所创立的考试制度 的精神下,使得考试成为知识分子求得功名富贵的必经之路。因此在隋唐以后,有 很多的文学作品,赞颂由考试所取得的功名科第。社会上,每个家庭,每一个读书 人都在祈求,希望由科第而考取功名,来光耀门媚,荣宗耀祖。到了清朝,甚至连 作皇帝的乾隆,还想暗地化名来参加考试,偷偷尝试那考取进士的味道呢。所以以 前教育儿童的读物,使有“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的格言。当然,这些话到了现代工商业的社会,完全变成落伍的陈腔滥调了。现在 应该可以将它改为:“社会重金条,技能须学高。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糟。” 其实,在从前,考取了科第功名是一回事,有了功名,能不能在宦途上飞黄腾 达,又是另一回事。许多人就是有了功名,没有门第,没有背景,没有人提拔,还 是一样的清寒一生,只比那没有考得功名的白丁略胜一筹而已。例如在唐代诗的文 学中,大家都读过秦韬玉的《贫女吟》,便是感叹这种宦途不遇而发泄的无奈和悲 哀。同样的情形,借贫女来作寄托,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诗,还有唐末诗人李山甫 的一首名作:“平生不识绮罗裳,闲把簪珥益自伤。镜里只应谙素貌,人间多是重 红妆。当年未嫁还忧老,终日求媒即道狂。两意定知无处说,暗垂珠泪滴蚕筐。” 第三句和第四句,就是感叹社会人情现实的可怕。第五句第六句,是说自己在年轻 时代意气飞扬,非常自负,但早已顾虑到青春逝去,年华老大,还是早点找归宿才 好,所以一直托人作媒,不过,别人却笑她疯,认为以她的美丽才华,不怕没有对 象。最后说,现在呢?什么都没希望了。还是一个贫女终老,每天作作苦工,只有 对着蚕筐暗自滴泪了。这是读书人多么有趣的讽喻,但其中又含有多少的悲哀啊! 时代虽然不同,人情世态还是一样,即如现代读书人,得到了博士、硕士学位以后, 同样地,也是“货与帝王家”,出卖给那能付你薪水高的人,三万五万一个月,非 向他低头不可,只不过现在是由帝王家的买主,一变而为资本家的老板而已。 由此看来,孔孟以下,古今中外的读书人,大多是那么可怜,有时还卖不出去, 像孟子一样。他和齐宣王这一次的谈话,就可想而知,有点类似买卖不成仁义在, 讨价还价的味道。在这节书中,已可看出,齐宣王与孟子之间的往来,差不多快要 结束了,同时孟子和齐宣王也都已过中年。我看齐宣王倒蛮有福气,舒舒服服地过 了一生,人也蛮可爱的。老实说,孟子这样顶撞他,假如换作后世一些帝王,很可 能不会接受,认为你孟某人谈了半天都是空话,我爱用你的意见就会用,我不用你, 你就乖乖地领薪水吃饭,还来什么玉人、匠人、工师的,我现在不要盖房子,你工 师又怎么样!假如是另一种个性的齐宣王,就告诉他,我现在不想盖房子,噗玉也 找不到,你让我清静清静好吧!或者是“王拂袖而起”,以示冷落,不接受。 齐燕之战——历史战略的经验 而在孟子方面来说,平生志学孔子之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今遇 非其主,言不听而教不从,“良禽择木而栖”,又何必为了生活而贪恋禄位,只是 尸位素餐而已。因此他的去志已坚,只是还有老母待养,拖家带眷,不得不使他为 现实生活、现实环境而踌躇再三了。 孟子终生奉母教 大家都知道,孟子的一生,除了他天生本质具有圣人之资以外,还有一个最大 的助力,那便是一位贤母的教导。孟子不但在幼年时期、少壮时期,接受了母亲严 谨的教育,即如这一次与齐宣王话不投机,决心要去齐的时候,又是接受孟母的鼓 励,使他去志更加坚定。如《孟子外书》所载的母教,也正是他们母子俩在这个时 期的故事。 孟子处齐为客卿,居常有忧色,拥楹而叹。 孟母见曰:子拥楹而叹,若有忧色。何也? 对曰:轲闻之,君子称身而正位,不为苟得而受赏,不贪荣禄。今道不用于齐, 愿行,而母老,是以忧色。 孟母曰:妇女之礼,精五饭(稻、黍、稷、麦、寂五种饭类),幂酒浆,缝衣 裳而已。故有阃内之修,而无境外之志。《易》曰:“无攸遂,在中馈。”《诗》 曰:“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以言妇人无擅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也。故幼则 从乎父母,嫁则从乎夫,夫死则从乎子,礼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 子行乎子义,吾行乎吾礼。子何忧也。 孟子和齐宣王最后几次谈话,齐宣王在礼貌上虽然还相当尊敬孟子,但实际上 已大有貌合神离的味道。孟子觉得不须再留下去了,心里很不自在。心有所思,容 貌上不免略现愁苦之色。有一天,手搭着前门的柱头发呆,轻轻地叹息。 孟母早就看在眼里,心里有数。再次看到这种情形,就不得不问他了: 儿啊!你为什么在这儿唉声叹气的,愁眉不展呢? 孟子听到母亲在问话。不免自悔失态,但又不能欺瞒母亲,因此便答道: 儿子认为一个君子,应该知道进退之方。一个人的立身出处,必须名正而言顺, 有为有守,不可以苟且求取荣誉与俸禄,贪受不义而不应该的赏赐。如今我和齐宣 王话不投机,看来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王道政治思想,自然就无法在齐国实行仁政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儿子觉得再不能待下去,但是想到您老人家年纪大了,更不宜远 游,使您老人家受苦,所以左右为难,决定不下。 孟母听了孟子的对话,又是一本正经地说: 一个妇道人家,只要安安分分地烧饭、煮菜、酿酒、缝衣裳,那是应守的本分。 妇女的德行是专重家务的操持,不应该多管外务才对。《易经》家人卦的六二爻辞 说:“无攸遂,在中馈。”家庭主妇没有向外发展的必要,只需管理家务,主持中 馈便好了。《诗经·小雅·鸿雁篇·斯干章》上也说:“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 一个贤良的主妇,平日不说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是是非非,只要把家务和全家饮 食起居料理妥当就好。这些上古的名言,都是讲到妇人不该弄权,不要对外务擅作 主张的意思。 况且自古以来的传统,妇人有三从之德:一、在幼年的时代,要依从父母。二、 在婚嫁以后,就要顺从丈夫。三、如果丈夫去世了,儿子已是一家之主了,就要以 儿子的前途为中心,加以辅助。 这是合情合理的事。而今你已长大成人,我也垂垂老矣,你不但已是一家之主, 而且你走的是顶天立地大丈夫应走的仁义之路,我当然跟着你、赞同你。即使在生 活上清苦一点,也是我应该分担的分内之事。你不必为了我而迟疑不记,果敢地决 定你的方针吧! 我们读了这一节书,可以推测,孟子听了他母亲的这番话之后,宽心大放,去 志更坚。不过,到正式离开齐国,还要一段时间来料理事务。因此,接着还有后文。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 代万乘之国,五句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 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军食壶 浆以迎五师,岂有他哉?逐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孟子的策略——规之以正 从这段记载看来,战国时代虽然已经很乱了,但是比起现在世界各国,用武力 征服了人家,接着就并吞占为己有的情形要好些。所以齐宣王也还是蛮可爱的,竟 然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问。 这件事发生在周显王三十六年,齐宣王十年之间,也正是苏秦身佩六国相印的 后期。燕国的国君文公死了,他的儿子易王继位,齐宣王是乘人国丧而去趁火打劫 的。 齐国派兵去打燕国,在短期间内,齐国很快就把燕国打败了,齐国获得全胜, 占领了燕国十个城池。齐宣王征求孟子的意见,问孟子说,有人建议我到此为止, 不要把燕国并吞。也有人建议我,现在就把燕国并吞下来算了。以我这万乘之国的 齐国,而去攻打万乘之国的燕国。在相等的国力之下,竟然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 把燕国打败了。这种胜利,似乎非人力所能为,看样子是天命。假如不把燕国拿下 来,就是违背了天意,上天会降下灾难的。我看还是把燕国拿下的好。你孟老先生 以为怎样?听听你的高见如何。 孟子告诉他说,假如你把燕国占领了,燕国的老百姓很高兴、很愿意的话,就 不妨占领下来。古代曾经有这样的例子,那就是周武王。假如你占领了燕国,而燕 国的老百姓不高兴,不愿意的话,那就不要占领,古代也有这样的历史经验,像周 文王就始终没有起兵伐纣。 后世的说话,标榜文王是“不忍心也”。假如暂且推开王道精神不谈,只从谋 略的观点来看,实际上是文王看得很准,在他那个时候,时机还没有成熟,在他自 己手里来不及了。况且姜尚(太公)七十多岁才遇文王,而文王那时已经九十多岁, 步入退暮了。等到他儿子手里,纣王还不能反省转变的话,那么,一切的机缘成熟, 才能一举成功。所以他把这个事业,留给儿子去完成。 这个历史故事被曹操“翻了版”,有人向曹操劝进,取汉献帝而代之,曹操说: “我其为文王乎!”下面意思就是说,让我儿子去干吧! 孟子接着又针对这次齐国伐燕国的战役对齐宣王说,如果以万乘之国代万乘之 国,在相等的国力下,只有五十天的时间,就打败了对方。而对方的老百姓们,拿 了吃的、喝的,来欢迎你的部队。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们的内政大乱了,老百 姓们一心想要避开水深火热般的暴政,所以欢迎你去解救他们。假如你去了,老百 姓生活得更痛苦,那怎么行呢?原来的统治是暴虐的,而你又更暴虐。这样,只不 过是换一个暴虐的“手”而已。——这个“运而已矣”的“运”字用得很妙,可以 作“换一手”解释,也可以解释为“也会轮到你遭遇同样的失败下场”。这“运” 是运转,有如佛家说的轮回果报。 这一件事,在另外有些史书上的记载,孟子当时却是另外一种说法。因此,这 件事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大疑案了。 据《战国策》的《燕策》记载,孟子对齐宣王所说取不取燕国的话是:“今伐 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 但是《史记·燕世家》却说,孟子这些话是对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说的。 苏秦口辩轻取十城 但据后世考证,本书上这一次的对话,应该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话。至于“今 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的话,大致确定是孟子对齐清王说的话。孟子第二 次再到齐国,也就齐宣王当政的时代,而且居留在齐国的时间也比较前一次长久, 或者有此一说? 燕齐两国之争,也是历史上的大事。这一次的战役,齐宣王虽然也征询了孟子 的意见,但到底没有采用,结果还是取了燕国十城。 燕易王没有办法,就来找苏秦理论了。他说:“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燕文 公)资先生见赵,遂约六国从(亲),今齐先伐赵,次伐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 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 苏秦被燕易王这一责问,惭愧难受到了万分,他便很肯定地说:“请为王取之。” ——我一定可以为你燕国收复这十个城市的失地。 于是苏秦便转到达齐国来见齐宣王。他首先向齐宣王朝拜,庆祝他打燕国的胜 利。随后站起身来,便仰起头,对着齐宣王故做吊丧式的悲悼状态。齐宣王看了他 的举动,莫名其妙,就说:你何以这样举止失常,一忽儿向我庆祝,一忽儿又那么 悲伤? 苏秦说:燕国虽然弱小,但也是秦王的少婿呢,你齐宣王只顾眼前的利益,侵 略了他十个城市。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你便与西陲的强邻秦国,结了不解 之仇了。“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制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啄之类也。” 燕国好比一只飞行的孤雁,猎人看了,当然忍不住要射击,殊不知这只孤雁的后面, 就跟着一只强有力的大猛鸳。你在前面射下了孤雁,它就趁机以保护弱小为名,来 侵略你了。你这样做,不是太危险了吗? 齐宣王一听,脸都变青了,赶紧请教,该怎么办? 苏秦说:“古之善判事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你肯采纳我的意见,马上 归还从燕国抢来的那十城失地,燕国无故而收复你慷慨还他的十城,必然欢喜得不 得了。同时秦国心里也很明白,知道你是为秦、燕有岳婿的关系,而卖了一个面子 给他,所以归还了燕国的失地,当然也很高兴你作得漂亮。此是所谓“弃强仇而立 厚交也”。 齐宣王立刻接受苏秦的意见,甘愿吞下这包泻药,马上归还了燕国的失地。其 实孟子的意见,比起苏秦的理由来,崇高而伟大,深谋而远虑,只有更好,没有更 坏。为什么齐宣王听不进去?苏秦一说,就立刻变色呢?因为孟子说的目标,是要 齐宣王光明正大,施行大仁大义的王道精神,所以齐宣王听了,认为是读书人的迂 腐之见而已。苏秦说的,是动之以眼前的利害,惧之以可怕的后果,人的眼光见地 到底是短视的,眼前的利害容易看得到,长远的大利实在无法去想象。 不过,由此也可见两个要点:一是辩士、说客的作风,与真儒圣贤的态度,截 然不同。二是无论善恶、是非的动机如何,要想说得动人,听得进去,临机应变的 妙用,实在是不简单。所以韩非子一再强调“说难”,说话不容易啊! 其实,孔孟圣人的仁义是正道、是正理,好比一个人的头脑。而利害权谋的运 用,好比手足(手段)的运用,所以苏秦之辈,在当时的游说策辩,也非偶然,不 是只凭一张嘴随便说说的。后来宋代司马光论史,曾经说过: 齐地广而民众,负沧海以临中夏,重以威宣之贤,国家富强。及潘王骄汰,不 可盈厌,自取颠沛。苟无田单,齐不国矣。凡游士言从横者,虽更相倾覆,要之合 者从,六国之利也。齐为三晋,燕楚之根抵。三晋燕楚为齐之藩篱。秦虽强暴,百 有余年,不能一诸侯者,以其表里相钩带也。及齐王建用后胜之谋,信秦间之言, 拱手以事秦,不救五国,五国已亡,而齐并为虏,理势然也。 燕齐之战 为了研究孟子的学术思想,这里仅就流传较广的《史记》、《战国策》等资料, 先约略了解孟子答复齐宣王取燕与否的时代大势。然后,便须了解孟子后来对齐湣 王的一段话。 在《史记·燕世家》里,说是燕王哙读书,中了“书毒”,很想自己当尧舜, 学尧舜的禅位,把国家让给别人。当时燕国有一位叫子之的奸臣,是一个大坏蛋, 知道他这位宝贝老板,有如此的想法,就布置了一个局面,由燕王哙把政权让给他。 这个时候,燕国国内已经乱得不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苏秦在齐国被刺了,受了重伤。当时齐宣王听到苏秦被刺,非 常生气,他因为爱才,特地亲自去慰问苏秦,并且追问凶手是谁。苏秦这个人真是 高明,他很清楚,受伤太重,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临死时,还想出死后报仇的方法。 他告诉齐宣王,查凶手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在他死了以后,对外宣称,苏秦本来就 是为燕国到齐国来作间谍的,现在把他刺死了,对国家的贡献非常大。凶手有这样 的大功,应该给予奖赏。齐宣王在苏秦死后,照他的话做,果然那名刺杀苏秦的凶 手,出面来领赏,齐宣王把这名凶手杀掉,替苏秦报了仇。 苏秦过后,他的弟弟苏代起来了。苏秦读了几年书,连弟弟都能教得出来游说 诸侯。现代的基辛格,只能一个人玩,还玩得并不十分高明。而苏秦兄弟两人,都 能够把各国放在自己手掌摆来摆去地玩弄。最初,苏代到齐国、燕国,都不大受欢 迎。可是不知道苏秦写了或读了一本什么秘笈,这秘笈后来可以被烧掉了,或失传 了。而当时竟然教会了他弟弟,所以苏代尽管最初不受欢迎,但经他三言两语一说, 那些君主们又听他的,相信他而任用他了。 这时苏代奉了燕王之命,也到了齐国。而《史记·燕世家》及《战国策》记载, 燕王哙三年,燕国大乱,百姓恫恐,构难数月,老百姓死者数万。在当时的人口, 几个月死了数万人,用现代人口数字类比,就好像一个国家在几个月以内死了几百 万人,这数字是不得了的。 齐国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攻击燕国。这就是为齐、燕之间的仇恨,种下的一个 因。后来燕国的昭王即位以后,为了要复国中兴,就广求天下良才,交接贤能才智 之士,集中人才,共谋大事。这时有一个名叫郭魄的策士,抓到了机会,去对燕昭 王说,你如果要招纳天下贤士,就先把我这个并不见得有特殊本领的人高抬起来, 那么天下的贤能之才,自然就都到你燕国来效力了。燕昭王问他,这是什么道理? 他说,从前有位喜欢千里马的国君,出千金的高价去找。后来派去买的人,花五百 金买了一具千里马的骨骼回来。这位国君起初很生气,但派去买马的人解释说,连 死马都花高价买了来,更何况活马呢!这个风声一传出去,千里马很快就会来了。 果然,他爱马的名声传出去了,不到一年,就有了三匹千里马。现在你燕昭王把我 供在这里,自然天下贤能之士,都投奔到你燕国来了。 燕昭王听了他的建议,用了他,后来果然许多知名之士都到了燕国。最后昭王 用了乐毅,很快就把齐国打败,连下七十余城,只剩下即墨、宫两城未下。后来齐 国又用田单,以火牛阵反攻,打败了燕国而复国。 这些战役,都是齐湣王在燕王哙让国而内政大乱时,乘人之危,攻打燕国所种 下的祸因。 根据《战国策》和《孟子》的记载,好像齐国在攻伐燕国之前,齐宣王(《史 记》则说是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曾经问孟子,可不可以占领。而《战国策》与 《史记》上记载,孟子说,“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意思是说,你现 在去打燕国,和古代武王代纣,完成文王的事业一样,正是时候,你可以去打。假 如孟子真的是这样说法,那么孟子和苏秦、张仪也差不多了。如果孟子没有说,那 么司马迁和《战国策》的作者,就犯了诽谤罪,就要像最近报纸上为了韩愈的一篇 文章,要打官司了。 总之,这已经为孟子上了一点颜色,有了一个小小污点。因为这句话等于鼓励 齐国去侵略,这是很严重的。《孟子》本书上记载,当时便有人问孟子是不是曾经 鼓励齐宣王去打燕国。孟子说,这是沈同问起,像燕国目前这样,燕王哙糊里糊涂 地让国给子之,而子之把内政弄得乱七八糟,死了好几万人,燕国的老百姓这样痛 苦,可不可以去攻伐。我告诉他,可以。但是我说的可以,是指顺天应人,吊民伐 罪的出兵,而不是说侵略性的攻伐。正如有人问起,某人杀了人,犯了罪,可不可 以处以死刑。我说可以,但并不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去杀这个犯人。而是要执法 机关依照法定程序,去判处他的死刑。 但这些话,对齐宣王说的也罢,对齐湣王说的也罢,对别人解释也好,到底孟 子说了没有?是怎么说的?在《孟子·公孙丑下》,便有对沈同一段话,可作说明。 接下来第二部分疑案,是年代问题。本来孟子的年代,以及那时候许多事情的 年代,是很难确定的。据《史记》记载,孟子这段话是对齐湣王说的,是孟子去过 魏国,见了梁襄王,不投机,就回鲁国去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回到齐国来,见 了齐湣王,湣王正好出兵攻打燕国。反正《孟子》这本书,不论是孟子自己作的笔 记,或者门人根据资料写的,在文字上总会有多少修饰。但在语气之间,还是赞成 有此“吊民伐罪”的一战,只是不像《战国策》式说得那么激烈而已。 苏代评论齐王 在当时的国际背景,还有一段有趣的事。原来燕国是派苏代去齐国做间谍的, 苏代到了齐国,齐湣王本来认为他是一个政客,两边跑的,不太理他。可是苏代很 厉害,最后还是说服了齐湣王,暗中帮了燕国的忙,甚至于齐国要他带兵去打燕国, 结果打了败仗,齐湣王还是相信他,他又利用当时的国际情势,使齐王派他出使到 燕国。 燕王哙看见自己派往齐国的间谍回来了,就问苏代说,齐王可能称霸天下吗? 苏代说,不可能。燕王哙问,这是什么道理呢?苏代说:“不信其臣。”这四个字 是不是实在呢?这也是实情。 我说过,齐宣王是相当有器量的。那时候天下贤能之士,如孟子、邹衍等名贤, 都集中在齐国,而齐宣王也很尊敬他们。这些人讲的话,他也听,但接纳不接纳是 另外一回事。他等于设立了一所研究院,用很高的待遇养着这些人。你们讲演也好, 开座谈会也好,你们尽量去吹你们的,我有我自己的一套,并不偏爱某一人,也不 专采某一人的建议。结果他的儿子齐湣王也和他的父亲宣王一样,但更有甚焉, “不信其臣”。 苏代把这情形报告了燕王哙以后,燕王哙知道齐国已不能称霸天下,于是放心 了,同时听了别人“不信其巨”的弊端,便专任子之,让他负更多的权责。最后让 位给子之,终于导致了燕国内部的大动乱。 但是还有更深一层的秘密,原来子之早就看出苏秦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所以 就教他的儿子,积极追求苏代的女儿。两个年轻人结了婚,子之和苏秦、苏代之间, 早已成为儿女亲家,而且在苏代奉燕王之命到齐国去做间谍以前,是有深交,苏代 自然要帮忙亲戚。所以又是寥寥“不信其臣”四个字,不着痕迹地种下了燕王哙让 国的前因。再加鹿毛寿说的“人谓尧贤者,以其能让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是 王与尧同名也。”于是就演出了一幕食古不化的丑剧。 了解了当时的国际情势和人事的背景,权臣谋士们心术品格的卑劣,再来看 《孟子》这一段书就更有味道了。虽然孟子说的是可取之道,与不可取之道,谈的 是理论。但是以孟子谈话的气势、口吻,和当时国际情势配合起来看,那么孟子的 话,和当时的谋略家,纵横家们没有两样,他的态度是赞成的了。其实在精神内涵 上,还是大有不同。 前面已经讲述,齐宣王时期出兵攻伐燕国,打了胜仗,占领了若干土地与城市。 但仍有下文: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 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 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 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彳奚我后,后来其苏。”’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罩食壶浆,以迎五 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 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讫倪,止其重器; 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上也。” 前文讲到齐国打燕国,把燕国拿下来了。可是国际上不同意,看不过去了。诸 侯之间,计划组织一个联合阵线,要打齐国。这时,齐宣王问孟子,现在诸侯们要 联合起来,替燕国打抱不平,攻击我们齐国了。孟先生,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孟子说,就我所知,我只听说过以方圆七十里领土,而领导了天下,像南汤当 年就是这样兴起的。可还没有听说过,拥有方圆千里的一个大国,竟然还会畏首畏 尾的。 从孟子这段话的论调,可以看到,战国时代终归是战乱的时代。不管你圣人高 明到什么程度,时代的趋势,国际政治风气的力量,毕竟很大,个人的思想观念终 究还是会受到影响,所以这时孟子就以力的大小来立论了。 孟子又继续引经据典,用《尚书·商书》上仲虺诰文“汤一征,自葛始”的一 段话对齐宣王说,《尚书》上仲虺制的诰文上记载,商汤为了除暴安良,从“葛” 这个小国开始了他的统一大业,天下的人都信服他。当商汤向东面征伐的时候,西 面的夷人就抱怨,向南面征伐的时候,北方的狄族也在抱怨。他们都抱怨说,为什 么不先来我们这里,而把我们摆在后面呢? 孟子说那时各方面的老百姓们,盼望商汤的王师,像久处大旱的农民,对着万 里无云的晴空,盼望着能有云霓的涌现一样。 不过历史上汤武那个时候,是不是这样,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仲扈这位左丞相, 在制诰时对商汤仁义的强调宣扬。 孟子继续描写商汤征伐时,部队纪律良好的情形说,当商汤的部队打来了,当 地的老百姓,做生意的还可以照常做生意,种田的也照常种田,一点也不受影响。 像这样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也有呢?在我们的历史上,像这样好的部队,像这样 不扰民的战争,曾经发生过很多次。问题全在于这位指挥部队的司令官是一个什么 样的人。 仁将——曹彬 如历史上有名的仁厚将军,宋朝初兴时的曹彬。他奉命攻打江南,征服南唐后 主——就是那位被俘解送到汴京途中、船上吟诗填词“四十年来家园,三千里地山 河”的李煜。 当时曹彬围攻南京半年多,连秦淮河、白露洲、西门水寨都占领了。到最后, 只要一仗就可以轻易攻进金陵——南京城了。李煜也准备要投降了。在这紧要关头, 总司令曹彬突然生病了。生的什么病呢?大家都着急,都监——副总司令兼政治部 主任潘美,先锋——前敌指挥曹翰等都到总司令部去探病。问起生的是什么病,曹 彬说是心病。于是大家纷纷主张找医生,还要找名医。曹彬说,不必找医生,我的 病医生治不好,只有你们各位能医好。大家问什么办法。曹彬说只有一个办法,就 是打进南京的时候,不许随便杀一个人,也不许任何人奸淫掳掠,做不做得到?这 时一班将领们只好说,你命令下来就好了嘛!曹彬说,不行,要先发誓。于是大家 就发誓。发过誓后,立刻下攻击令,打进了南京城,而城里的老百姓还不知道呢! 潘美的难以控制,曹翰的好杀,都是事实。当宋太祖赵匡胤授命曹彬去打江南 的时候,曾告诫曹彬最好不要多杀人,对李煜一家人,更是要加以保全。曹彬当下 迟疑不答,既不抗拒命令,也没有明确的答复。他只问副将——副司令要派谁来负 责。赵匡胤马上懂了他的意思,立刻召见了潘美、曹翰等人,发表他们作副司令。 不过,当着他们,交给曹彬他平日用的一把宝剑,告诉他说,你拿着这把剑,“如 朕亲临”,等于我本人在场一样,凡是副将以下不听命的,我授权给你,你只管照 军法办理,先斩后奏,一切由你全权作主。他一面对曹彬说,一面眼角看着潘美、 曹翰。吓得这些人汗流泱背,只有禀报:“末将听命”的了。 曹彬的高明还不止如此。他又向赵匡胤请调一位将军田钦祚,来担任另一路的 前敌指挥官。弄得潘美、曹翰他们都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姓田的,既狡猾,又贪 污,爱争功,又不肯负责。同时又最喜欢打小报告给赵匡胤,常常忌功而倾轧同事。 曹彬所以请调了他来参加战役,作用是准备平定江南之后,送点功劳给他,免得他 在后方捣乱,又增加赵匡胤的怀疑顾虑,而对前方有所牵制。这就是曹彬高明的权 术大用了。 曹彬、潘美等破城以后,李后主在无可奈何之下,穿着白纱衫帽,亲自向曹彬 投递降书。他先见副帅潘美,只好叩拜如仪,潘美却也答拜叩头还礼。进一步,便 要上船晋见大元帅曹彬,他也设拜叩头。曹彬便叫左右告诉他说:恕我“介胄在身, 拜不及答。”换句话说:对不起,我是军人,只好以军礼接见你,不能跪拜还礼了, 请原谅。 行过了投降的典礼,正副元帅曹彬和潘美先自登上两只大船,很礼貌地请李后 主上船饮茶。由岸上到战船上的跳板,当然是独木板。李煜素来是养尊处优,平时 生活,哪里受过一点罪,今天忽然要他经过独木板上船,实在没有这个胆子,再三 排徊不敢踏上去。曹彬便命令左右的副官扶他上来。 曹彬的确是很仁厚,他招待李后主吃茶的时候,他问起李煜家庭的成员,知道 总共有三百多人,就替他准备一百条官船,给李煜三天时间,收拾财物,带着进京。 并吩咐他尽管多带些财物去,暗示我曹彬不要钱,可是到了京里,还是有人要钱的, 得准备送红包。然后放李煜这些人自己回去,连卫兵都不派一个跟着。其他将领们 很不放心,但曹彬并不在意。他说,放心!他连上船的木板都不敢走,生怕掉下水 去,可见他怕死得很,哪里会有逃跑的勇气。 曹彬知道有些人是靠不住的。等李煜走了,他吩咐副将潘美代理职务,表示自 己要暂时离开总司令部三天,把统率部队的责任交给他,并特别交代不许杀人犯军 纪。然后带了二百名亲信,在李后主的宫殿四周布防保卫,不许任何人闯进李煜的 宫中。自己则亲守在大门口,以防止下面的士兵们,以对待敌人的态度,进去危害 骚扰。第三天以后,李煜带了三百多人上了船,他才进宫去,查封了宫里的财物, 造册呈报给朝廷。 据宋人的笔记,另一面他的副司令曹翰,后来奉命攻打九江。打进了九江,纵 兵掳掠,还要屠城。而他自己却装了二十几船的财货宝物,悄悄地运回家乡去了。 与曹彬相较之下,就有天壤之别了。 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仁将。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他的后代也很好,孙女 做了宋仁宗的皇后,被誉为圣后;相传还有一个孙女成了神仙,便是道家《灵源大 道歌》的作者曹文逸真人。历史上仁厚的名将,当然不只曹彬一个,其他还有很多, 这里只是提出最有名的曹彬作例子。 这就是王者之师、仁义之师的风范。打仗时只要屈服了敌方的领导阶层就好, 而对老百姓则是慰问、关怀、救助,像及时雨一样,老百姓当然高兴。孟子说,像 这样的仁义之师,所有《尚书》上仲虺在诰文上记载,那时的老百姓天天盼望着仁 主到临,仁主来了,就有好日子过,就能离开水深火热的苦难。 孟子引用了《尚书》的话以后,又针对当时的情况对齐宣王说,现在燕国内政 那么紊乱,又虐待他的人民,你发兵去攻打燕国,这时燕国的老百姓以为水深火热 的生活可以有所转机,他们将会有好日子过了,所以他们从家里拿出吃的喝的,高 高兴兴地招待你的部队。如果你反而杀了燕国的百姓,捆绑他们的子弟,拆毁他祭 祀祖先的宗庙,搬走他们贵重的宝物,使燕国的老百姓受到更深的痛苦,那怎么可 以呢? 至于国际上的观感与反应,你要知道,天下各国诸侯对你国势的强盛,本来就 畏惧三分,现在你打下燕国,得了加倍的土地,又不行仁政,各国诸侯为了自己的 安全,同时又有了口实,自然要联合起来攻打你了。这等于是你自己发动天下的兵 来讨伐自己。现在你只有赶快发布命令,释放俘虏,停止掳掠,再召集燕国的臣民 代表开一个会,替他们选出一个贤君来,然后班师凯旋。这样还来得及阻止各国对 你的联合攻击。 仁义的实质与权谋 从历史的资料看,齐、燕的结怨,有两件事足以启发后人的睿思。 第一是,燕王哙传到昭王以后,燕国起来复仇。要复国仇,必须要内政修明, 力图强盛。而内政之修明,又以人才之争取为先。他第一个就采用了郭魄“千金市 马骨”的精神原则,广求人才,得到乐毅这一批贤能之士,一战连下齐国七十二城, 湔雪了国耻。 第二是,在那个时候,苏代曾对燕昭王说过这样一句话:“仁义者,自完之道 也,非进取之术也。”他认为仁义的精神和行为,是个人对自己的一种最高修养。 但是如果要想取得一国的政权,治理天下的百姓,仅仅讲究仁义的道理,是没有用 的。把苏代这个理论和孟子的话对照一下,则很可以作一番深入的研究。基本上, 仁义的思想和精神没有错,只是在方法上,因时间和空间的不同,而有所变通。 其实,苏代的话仍然不脱纵横家的论调,把仁义限制在个人的修养上。我们知 道,武王在起兵伐纣之前,曾经和姜太公商量过。据《太公金匾》的记载:“武王 问大公曰:殷已亡其三,今可代乎?太公曰:知天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先谋 后事者昌,先事后谋者亡。且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非时而 生,是为妄成。故夏条可结,冬冰可释。时难得而可失也。” 周武王在准备起兵攻伐纣王之前,对姜太公说,现在殷纣王因为暴虐无道,已 经失去了他十分之三的国力、土地和人民,而且看来还会变本加厉,天下将更动乱, 百姓将更痛苦。现在是不是可以起兵,以革命行动,把殷纣的政权拿下来呢? 姜太公对武王说:据我所知道的,凡是知天——懂得天时、地利、人事等这些 客观因素和时代趋势的人,当势不利于自己,而无法实现理想时,他是不会怨天的。 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也能将人心比己心,以己心度人心,那么就不会轻易去责 怪别人了。所以处理一件事情,先把客观的因素衡量清楚,对别人的心理也了解了, 根据这些条件,作好周密的计划,然后按计划行事,一定会成功的。反过来,如果 不能把这些客观和主观的条件弄清楚,盲目地先做了再说,那就必然失败无疑。而 且,在客观条件已经具备,时机成熟,唾手可得的时候,你却迟疑不进,坐失良机, 这样不是太可惜吗?比如田里的稻子已经成熟了,而你不去收割,这就不对了。一 件事情,时机到了,大势所趋,由不得你,而你却偏偏不采取行动,这样是不会有 好结果的。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都要如此,大事业更要注意。至于时机不到,或 者时机已过,却勉强去完成的,那是妄成,不会持久的。譬如夏天,枝叶茂盛,花 开之后,到了秋天,自然结果。等到严冬来临,则遍地冰雪,但是到了相当的时节, 又自然地春江水暖了。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时机,一个恰当的时机很难遇到,但却 很容易失掉。 鬻子也曾经有这样的话:“发政施令为天下福,谓之道,谓之仁。信而能和者, 帝王之器。”据《汉书·艺文志》记载,鬻子名熊,著《子》三十篇,分一卷六篇。 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为天下福祉所作的行政措施,就是最崇高的行为,也就是 所谓的仁道。能使全国上下安居乐业而心悦诚服,就是帝王之才。自己并不着意去 追求争取,而自然由他人拥戴,那么你便立了信。为天下民众除害,换言之,谁危 害天下人,你就除掉谁,这就是仁。如果顺天应人,自然获得权位,执政以后,全 国上下亲爱精诚,和睦相处,一旦有了外患侵凌,或内在的灾祸危难,则和衷共济, 同心协力。能做出这种政绩,那就真是为帝为王的材料了。 同样地,我们可以了解,孟子的赞成——至少是不反对齐宣王伐燕,并没有违 背他一向所主张的“仁义”思想。而仁义也不一定如后来所说的,只是完成个人美 好人格的修养而已。依照姜太公的说法,在客观条件的需要下,战争的手段可以完 成更崇高的目的,则不但不违背仁义,且合乎仁义。照鬻子的理论推衍,一场为天 下除害的战争,也就是仁道的伸张。 总之,孟子因为燕国老百姓生活于水深水热中,所以不反对齐国去攻伐,这并 不违义。他的论调。可以说和当年姜太公对武王所说的,是同一个方向。问题是齐 国之伐燕,没有做到如鬻子所说的那几个原则,也就非帝王之器了。事实上,基于 当时时代趋势等因素,孟子的思想并不像孔子那样宗周。因为历经七百多年来的中 央周室,实在已是一个扶不起来的破砂锅了。因此,只要有人能真正施行仁义,为 民造福,他便可辅之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