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词的魔方 作者:丁云亮 远古的时候,人类对待语言像对待任何其他的事物一样,有着先验的崇拜、敬 畏的心理。《圣经》里将上帝看成是万能的主宰,于是不仅把人及宇宙万物归咎于 上帝的偶然创造,而且把语言的产生也奉送给了上帝的咒语。随着科学的发展和技 术水平的日渐提高,人们逐渐同认识其他事物的根源与本性一样,也认识到语言作 为一项物质行为和精神创生活动的独特性。但认识到一般的规律,并不意味着一定 就能牢牢地把握和控制事物本身。语言在其一代代自然的传承过程中,依然在社会 历史的自律的轨道上,按照自己的发展路径运行、变化着。尤其是构成语言的基本 构件的语词,涵义的转换、数量的增减,更为明晰可辨。 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的中国,不仅在思想发展上引起了大的震荡,而且在语词 的翻新、变迁上也掀起了史无前例的革命。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统治权的改朝换代, 既是一种浅表形式的符号转换,又是一种文化内容的深度变迁;它不止意味着旧的 封建王朝的覆没、新的民族国家形式的建立,同时还意味着曾经作为社会最底层、 备受羞辱和欺凌的劳苦大众的权力的上升。权力的上升,需要居于统治地位的主流 意识形态的认可,需要在政治、经济和伦理等各个层面予以有力的保障。重新引入 和创构一些能体现“新人”精神面貌、个性气质的语词便必不可少,以从总体性上 用大众的“红色”世界观和破旧立新的强悍理念,渗透进制约社会运行轨迹的文化 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从曾经是汉语学徒的日文里引入的“干部”等词,就是这 种新意识形态的重构的符号表征。但这些词汇在优胜劣汰的自然铁律面前会弥久常 新吗?它们随着社会历史语境的更替,又会出现怎样的尴尬境遇呢?起码我们认识 到,“干部”一词在当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商业化的洪流中,听起来已经不再有 刚步入中国语言市场时的那种高亢昂扬、前卫悦耳的格调,不再是先验地获得了华 丽、崇高的装饰的革命性的代名词。 像这类在历史的洗汰过程中,辉煌一时的语词逐渐褪色、转义乃至消隐的情况 很多。当年汉代御用性的文人墨客,为了博得大大小小、有功德无功德的皇帝老儿 的一时欢心,以便攫取价值连城的浩荡“恩典”,用灿烂、堂皇的语词,替最高统 治者的游猎、嬉戏的享乐场面,铺陈扬厉,极尽夸张虚拟之能事,挖掘甚至生造了 许多过时、朽化的语词,堆砌成诘屈骜牙的文字篇什,如今早已为后人所无情地抛 弃。“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不论唐朝诗人白居易当年言说时,蕴 涵着多么浓重的士大夫情怀和旧文人意趣,但这两句话却真切地表现了构成写作的 物质形式的书面语,同它作者的那个时代的生存、交往的藕断丝连的关系。当一个 时代整个的人文精神的价值取向,疏离你的时候,再具力量的语词都会在失落和迷 茫中发出无可奈何的怨恨、叹息,最终不可避免地淡出人们的视线。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欧化语的流行一度成为一种时尚;但这种时尚在民族国 家的自强不息和社会生活的本土化之后,其繁盛的西化语词也是最先被汰洗的话语 形态。在西人的洋枪洋炮以不可抵挡的方式,打开中国的物质和精神市场时,“洋 ×”在上自官僚下至民众的心里留下过深深的烙印。最为普及的要算洋火、洋油等 了。虽然这只是对火柴、煤油等基本的生活用品的别样称呼,但其中的酸甜苦辣, 只有亲身体会过物质条件匮乏时代生活的人,才能真正地体验到。三十多年前,火 柴、煤油的紧缺及至只能凭票供应;身处农村无任何“后门关系”的穷困农民,一 提起洋火、洋油,脸上总是写满了发自内心深处的崇敬。“洋火好啊!俺们用不起, 一盒抵两鸡蛋呐!”这样的话语里面,隐含着多么复杂的内涵又多么辛酸的感情。 如今,人们对“洋×”的语调已渐渐陌生了。实际物质的基础形态的逐步消失,也 使得相关语词走出了大众的生活圈子。 另外,像“欧罗巴”这样的体现文明、进步、富庶的音译词,在西语意谓天使 的多形容女性美好的“安琪儿”(Angel ),还有“文明棍”之类带有浓烈西洋风 习的“望文生义”词,在破旧立新、砸碎封建偶像的震天口号下,也烟消云散。今 日的大众尤其是年轻的追星族们,在虚妄的商业化的抒情氛围中,更从港台的莺歌 燕语里,能够充分地享受取之不竭的语词资源,以表现标示新人类、新新人类的愤 世嫉俗或不屑一顾的情怀和姿态。 在新偶像崇拜的年月,人民不仅创造着一段崭新的历史,也创造着活脱脱的足 以载入史册的语词。“万岁”曾经是古代集权社会皇帝的代名词,但在现代社会亦 再次焕发生机。万,作为数目词,在古籍文献里一直被视为多的意思,大部分情况 下没有特定的指称。《战国策》里已开始有“民称万岁”的语式。解放后,极具人 格魅力的伟大领袖,在老百姓中再次“古为今用”,而且相比于古代,崇敬的感情 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常在一个语词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激动情感的迷狂状况下,还要 多加几个数目词,如“万万岁!”似乎数目的增多,真的能延续领袖的威严和寿命。 今天的人已不再相信这些传统魔力般的语汇了,因而也就很少使用。与“万岁”语 境相关的是“语录”的盛行,不知是不是受先哲孔夫子语录体著作《论语》的启发, 纯粹是道德律令组成的“小红书”,其曾经的辉煌在世界政治史上真可称得上前无 古人、后无来者了。据说上个世纪中期,《毛主席语录》发行不少于八亿册,在世 界图书发行总量排名第二(仅次于《圣经》),那里面字词句,被作为一代人个人 行为和社会行为政治、道德的实践准则。因之,“语录”一词自然成为大众的津津 乐道的口头禅。时至今日,除了少数喜欢怀旧的人偶尔拿出来追忆之外,谁还会相 信那些金科玉律、教条式的箴言呢。 狂热的年代,孕育着狂热的思想,也孕育着狂热的语言行为。这些语词一度能 成为耳熟能详的极品,一旦孕生它的土壤和温床烟消云散,语词的使用价值亦荡然 无存。“大食堂”,是大集体体制内极端的用食场所。在向“一切人自由发展”的 共产主义社会的冲刺、跃进时代,私人领域的存有钱财当然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财 产的聚敛恰恰是麻痹、腐蚀人们精神世界的最厉害的汤剂和毒药。免费“大食堂” 的衍生,意味着一个新型理想的大同盛世的即将来临。遗憾的是,美好的蓝图不一 定能带来同样美好的结果。“大食堂”在坚定地斩断“社会关系”中的人的私欲的 同时,也无情地消弭人类在优胜劣汰、相互竞争过程中,迸发出来的主体的、积极 的再生力和创造力。伴随着“大食堂”运动的残酷失败和灾难性后果,“大食堂” 一词留给后人不过是一枕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的旧梦。还有像“忠字舞”,一种表 达全民对最高领袖的敬爱的“艺术”类型和风格,观看它激烈的煽情演出,我们还 能体会到艺术欣赏时的欢欣和愉悦吗?当政治理念完全覆盖住艺术的领地及至艺术 的格调时,艺术的美就会变异成标语、口号,变异成权力狂欢节的祭品。“忠字舞” 一词留给后人的,与其说是一个衰败、落伍的语言符号,毋宁说是一出承载着民族 历史苦难的悲喜剧。 和其他精神产品一样,语词的变化也是传承性的。过去岁月曾经辉煌或者曾经 受指摘的语词,经过现代人的转义使用,也有可能不知不觉地抹去了意识形态的色 彩,成为中性甚或褒义的语汇。“布尔乔亚”这一外来语即如此。作为一个宽泛性 的名词,其原意指称具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中产阶级群体,属于过去为人所不耻的资 产阶级的范畴。语气缓和的时候,亦区别于资产阶级,专门指称带有小资产阶级情 调的阶层人士。小布尔乔亚情调,即是过往特殊时代的经典陈述。不曾想,如今文 化界中产阶级语汇大行其道,文人墨客犯愁的倒不是语词蕴涵的政治性危险,而是 在当下的国人中间,找不出足以使中产阶级一词具有说服力的够量的人群。不过, 不至于让他们太失落的是“小资”概念的流行甚广,小资情调不仅不再成为批判、 指摘的对象;相反,成为部分文化人或白领阶层的人追求的时尚品味。而旧时带有 嘲弄戏谑性的“优伶”,今天早已被腰缠万贯的歌星、影星之类的高级词汇所取代 :“大款、大腕”以及互联网上形形色色的特指符号,就是古代甚或现代最富于想 象力的语言学家,恐怕也难以企及语词的进化速度。 语言作为一种神话的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但我们无可逃避地还生活在现 实的语词之中,并且继续在有意无意地消灭一些词、转换一些词、创造一些词。语 词就像一个变幻莫测、“曲径通幽”的狡黠的魔方,我们在津津有味地摆弄它的同 时,它也在毫不留情地戏弄着我们。不过,在人类与语词对抗性的紧张关系中,尽 管我们无法完全地拥有、控制它,但不妨碍我们跳出相互嬉戏的圈子,审视一下它 透过繁密的枝荫,映照出的迷人的斑斓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