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之痛的体验与书写(2)
其次,孤独在陈染的小说中还是一种生存态度,一种主动的对于世界、对于他
人的对峙态度。世俗世界的灰暗固然制造和繁衍着孤独,但对于生存个体来说孤独
也并不就是一种“负生存”。孤独是一种孤立,同时也是一种逃离,是远离遮蔽走
向澄明之所的心灵突围。孤独是一种关系的丧失,但也是一种自由的获得。也许正
因为如此,我们阅读陈染的小说,主人公们对于孤独的珍爱和偏嗜总会让我们怦然
心动。《归,来路》中“我”喜欢孤独,怕开会,想辞职,“关上门独自一个脱得
一丝不挂”并沉迷于幻想和回忆是“我”的独特爱好; 《小镇的传说》中罗莉正是
借助于离群索居开“记忆收藏店”的孤独一度变得生机勃勃、青春焕发; 《空的窗
》则通过退休老教师对于“孤独”的恐惧绝望和盲女对于“孤独”的升华的对比让
读者目睹了现代人两种不同的“孤独”心态。在作者眼中,盲女的孤独其实正是一
种特殊的生命境界,她对于世界的远离和无视给了她阐释这个世界的充分而绝对的
自由。……我们看到,陈染一方面对于现代人的孤独之痛进行了充分的挖掘和书写
并很大程度上把它与人的生存困境联系在了一起,但另一方面,作家又不愿现代人
在这种生存痛苦中被轻易压垮,因而她的主人公面对“孤独”时往往在体味痛苦之
际也同时获得了生存的勇气。此情此景中的“孤独”也就不仅给人以悲剧感,而且
更充满了一种生存的悲壮了。其二,家园之痛。
如果说孤独之痛在陈染小说中是一种弥漫性的存在的话,那么家园之痛则又是
和孤独相随相依的一种更本质的生存痛楚。当然,所谓“家园”在陈染的小说中也
是有双重所指的。一方面,它对应于主人公当下的现实家园,另一方面,它又更指
向人类的精神家园。走进陈染的文本世界,我们会发现她所营构和表现的“现实之
家”几乎全都是残缺和破损的,“家”的丧失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主人公们生存悲
剧性的直接注解和显在表征。一群无“家”的个体在寂寞如沙漠的世界上徒劳挣扎
着,孤独、苦闷、徘徊、变态乃至仇恨和死亡交织成了一曲人生的悲剧旋律,陈染
的小说也由此覆盖上了一层灰暗、清冷的色调。而具体考察陈染的小说,我发现她
对“家园”失落之痛的表现又是沿着两个特定的层面来展开的。一是父母之家的丧
失。陈染的大部分小说都是表现父母离异或父母远离人世的“孤儿”的生存感受。
作为一些“无父”的个体,“家”对于他们的保护和温暖随着父亲的远离而成了一
种不着边际的梦想。他们面对社会和世界时再也没有了依靠和退路,“家”和世界
一样成了一种共同的压迫他们生存和心灵的灰暗之所。正因为如此,对“现实之家”
的逃离、恐惧乃至仇恨就成了主人公们经年累月的一种最日常的情绪与心态。《另
一只耳朵的敲击声》和《无处告别》两篇以黛二和母亲的内心矛盾为线索的小说可
为代表。一老一少两代寡妇在一个以墙和门窗封闭起来的空间里进行着一场窥视与
反窥视、诅咒与反诅咒、进逼与反进逼的心理战争。在这种爱与恨、亲与仇互为交
织的战争中,“家”的本真已随袅袅的硝烟而消逝殆尽并最终蜕变为一座扭曲人性
的“牢笼”与“地狱”。对于黛二来说,逃离“家园”甚至成了她生存幻想的一个
重要内容,她与母亲的内心较量很大程度上也正集中在“逃”与“关”这两种对
“家”的不同态度上。正如她自己所称: “我永远都陷在‘离开’这个帝王般统治
我一生的字眼里。”可惜的是,黛二最终并未能实现对于“家”的逃亡,这也是她
终日陷在巨大的心灵焦虑与痛楚中无以自拔的主要原因。与这两部小说相似,《小
镇的传说》、《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潜性逸事
》、《站在无人的风口》等小说也都把“父母之家”解体的破败景象以及这种“家
庭”碎片对于主人公现实生存的巨大压力描绘得淋漓尽致。在《秃头女走不出来的
九月》这部小说中,陈染甚至隐喻地昭示我们: 主人公“秃头女”被父亲打出家门
的不幸其实正是她的大幸,相比于父母之家而言,“尼姑庵”其实才更具有“家园”
性质。一扇家门的关闭,正是另一扇家门开启的前提。没有父亲的将她逐出家门,
也就没有“尼姑庵”向她的敞开。一是“自我”之家的破碎。陈染的小说世界内总
是行走着一对对同床异梦的爱人、情人和友人。她的主人公不是寡妇、离婚者(或
即将离婚者),就是妓女、同性恋、变态者。他们或者本就无家可言,或者是家的
破坏者,现实之家在他们的冲撞、挤对和拆解之下几乎无一能免分崩离析的可悲结
局。在这里,陈染表现了她对于爱情、友谊、亲情等的悲观和怀疑态度,并根本上
否定了在“自我”与“他者”之间建立沟通和理解的可能性。如果说在《时光与牢
笼》中水水与丈夫的爱情之家虽已经摇摇欲坠但却仍还维持着一种世俗的形态的话,
那么在《潜性逸事》中我们则和主人公雨子一道在现实之家灰飞烟灭的缕缕尘埃中
目睹了爱情和友谊的双重覆灭。雨子对于丈夫的粗俗日益不能忍受因而萌生了离婚
的想法,并告诉了自己心灵的“知音”李眉。然而,实际上李眉却是她“心灵相通
的敌人”,正是超凡脱俗的李眉最终要嫁给雨子的丈夫。生存荒诞和生命的尴尬就
是这样轰毁了人类的爱情之家。同样的家园破灭景象在《饥饿的口袋》中也清晰可
见,剧作家麦弋女士因为离婚而把她的现实之家改造成了一座“空洞之宅”。女友
的同住和男友的短暂回归不但未能给她丝毫“家”的回忆,相反却从他们的双重背
叛中再次体味了“家园”人去楼空后的凄凉与辛酸。
而与“现实家园”的失落相对应,对“精神家园”流逝的悲悼也是陈染小说的
一个重要主题层面。对于现代人来说,“无家可归”的生存焦虑既根源于现实之家
的破败,同时又更来源于内心和精神上的无助与无奈。而根本上说,现代人的生存
困境和绝望心绪的突出表征就是精神之家的无处着落和无从寻觅。陈染的小说某种
意义上正是在对主人公们精神之家流逝后的幻灭、痛楚、绝望、焦灼等等心态的解
剖、呈示中逼进了横亘在人类面前的这道永恒的生存难题。活跃在陈染小说中的生
命都是那些精神之家的弃儿和放逐者。他们以自己决绝甚至变态的方式对抗着世界、
对抗着他人,也对抗着自我。《归,来路》中的“我”一方面固然因现实之家的丧
失而有着在姐姐家做寄寓者的现实痛苦,另一方面更有着对于精神家园的焦虑和困
惑。她对于孤独的偏爱、对于回忆及怪想的执迷、对于世俗生活的厌倦都是寻找精
神家园之旅受阻后茫然失落心态的一种典型表征。《空的窗》中失去老伴的退休教
师和失去光明与恋人的“我”都处在一种对“精神之家”的寻找与祈求之中。老教
师对于送死信的虔诚,一方面是他抵抗孤独和绝望的精神良药,另一方面也是他试
图在现实之家的废墟上重建精神之家的生存梦想的一种实现。而盲人少女“我”在
失去光明远离现世沉入彻底的黑暗之后却反而获得了生命的澄明与敞亮,在她没有
失明之前所无法找寻的“生命与光亮”在她成为盲人之后一下子就照彻了她的心灵,
以致她每天清晨都能矗立窗前眺望“太阳的升起”; 《塔巴老人》中的塔巴和黑丫
虽然是两代无家的孤独者,但在“尼姑庵”内她们的交流与相通又何尝没有为她们
构筑起暂时的“精神之家”呢? 在此意义上,我们似乎能对陈染小说主人公的“尼
姑庵情结”和向往“幽僻之所”的怪癖获得一种精神理解。一方面,对于“尼姑庵”
以及各种“幽僻之所”的崇拜和呵护是他们悲剧性地失去现实之家后一种无奈的生
存选择; 另一方面,这种举措又是他们试图超越世俗生存重建精神家园的主动而决
绝的生命姿态的一种生动写照。而毫无疑问,陈染对这样一种精神努力是充满感动
和敬意的。其三,失语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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