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情爱·游戏·家园(2)
情爱向来是刁斗观照世界、解剖人性的一扇情有独钟的窗口。可以说,刁斗在
情爱的表达与书写上有着特别的爱好与专长。他的所有小说几乎都与“情爱”有关,
对情爱世界的执著和痴迷正是刁斗探索现实世界、人性世界和生命本身的一个艺术
通道。某种意义上,情爱世界对刁斗来说也正是现实世界和人类世界的一种隐喻、
象征或寄托。情爱世界的畸形与不堪在刁斗笔下是与主人公生存状态的猥琐和精神
灵魂的困顿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审察刁斗的近期小说,我们会发现,刁斗笔下情爱
世界的基本色调是灰色的,作家对“爱情”的怀疑、解构和放逐可以说不遗余力,
呈现在他小说中的“爱情”也几乎全都是病态、畸形、残缺的,这里充满了欺骗、
利用、背叛和罪恶。不仅爱情的“精神”质地和神性光彩已经烟消云散,甚至人类
基本的道德和伦理情感也遭到了背弃。《罪》中郭丰与父亲郭中华的“乱伦”、《
捕蝉》中公公与儿媳的“通奸”、《想象的可能》中弟弟与“我”妻子的“暧昧”
关系、《重现的镜子》中郭丰与众多男性的“情史”、《游戏法》中女友与人的
“偷情”、《回家》中男女“老同学”在西餐店里的“勾当”,都无一例外地宣告
了“爱情”本身的解体。而《罪》中的女主人公则更是视“爱情”为自己的“敌人”
和“灾难”的根源,她宣称: “爱情是我的敌人,我的所有灾难,都与爱情有关。”
《解决》中的衣丹虽然“既和独身男人谈过恋爱,也给已婚男人做过情人,她妈妈
活着时,曾作为她惟一的亲人吃过三回她的定亲饭,而她在二十岁到三十岁这十年
间,更是为四个她喜爱的男人做过人工流产”,但她实际上“根本不承认还有爱情
这东西”。在这方面,我们特别应提到他的中篇新作《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
这是一部能够体现刁斗对“爱情”的思索与表达深度的小说,也是一部能体现其一
贯风格的小说。小说的主题是“爱情”,但“爱情”的质地和“爱情”的含义在当
下却早已是暧昧不清。刁斗其实并不想在小说中给“爱情”重下定义,但他对“爱
情”真相和“爱情”制造过程的揭示却是发人深思的。小说写了三种形态的爱情,
一是“留守先生”“我”和“留守女士”辛希娅的随机性的同居“爱情”; 一是辛
希娅和单冬青的网络爱情; 一是“我”想象中的艾略特和斯宾塞的“古典爱情”。
前两种爱情用小说主人公辛希娅的话说是“畸形的爱情”,这种爱情是当下生活观
念和生活现实的产物,它更多的受个体当下的欲望和需要支配,那种神圣的、刻骨
铭心的精神光辉已经被游戏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所取代。这样,我们就看到了一种颇
具荒诞性的“爱情”景象,“我”和辛希娅在“背叛”自己的丈夫或妻子进行同居
“合作”的同时,却不断地在谈论着自己“不在场”的丈夫和妻子。没有负疚、没
有不安、没有道德焦虑、没有自我表白,甚至没有一点不自然,这就是当下“爱情”
的残酷真实。与此比较,艾略特和斯宾塞的爱情则如泣如诉,算得上神圣的、精神
化的“古典爱情”的典范,甚至辛希娅也不时为他们的爱情感动得泪流满面。但事
实上这个令人感动的“古典”爱情不过是“我”的一种想象和虚构,是一个“白日
梦”和心造的幻影,它只不过是赚取辛希娅“眼泪”和“爱情”的一个小小的伎俩。
小说就这样反讽性地让当下和古典的两条爱情线索在小说中平行发展,一方面虚幻
地自欺欺人地追问和缅怀着爱情的美丽,一方面又不断地对爱情进行着当下的解构,
作家以此来完成对现代人精神困境和心理困境的揭示。小说的高潮出现在故事的最
后,辛希娅忽然发觉,她的网络爱情可能只是其丈夫陆逊设计的一个“陷阱”,而
“我”也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爱情”,故事不可避免地由狂欢和游戏的气氛陷入了
焦虑和危机。小说在“我”给妻子莺莺的电话中戛然而止,“我想告诉你,我,爱
你……”这是一个巨大的反讽,对生活,也对爱情。同样的主题在《古典爱情》这
篇小说中也揭示得非常充分。“我”和田岷的爱情本来是浪漫而感人的,“我们”
彼此甚至都被自己的“爱情”感动着。尽管,有些时候,“我”也对田岷,对女人
产生过这样那样的困惑,“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她们喜欢调情,喜欢诱惑,
喜欢勾引,可偏偏对顺理成章的肉体结合抵制排拒。她们是发自内心地看重肉体呢,
还是沉溺在被她们不断延伸的调情、诱惑、勾引等精神快感中难于自拔而忽略了肉
体? ”然而在精神层面上我对田岷的“爱情”始终是深信不疑的。但当田岷去读研
究生之后,他们的“爱情”就不自觉地发生了变化。田岷开始反复向“我”讲述导
师的爱情神话,在她的眼里,导师“是一个罗密欧式的、充满悲剧情调的、带有古
典意味的、浪漫色彩浓郁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他为了一个年轻时与他相爱的女人,
始终再也没有过恋爱和结婚……”而导师与茉莉的这种“古典爱情”不但映照出了
我们的“现实爱情”的浅薄、无聊,而且最终导致了“我们”爱情的解体。但是小
说告诉我们,这个“古典爱情”不过是田岷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小说最后“我”
的眼泪可谓意味深长,它是对田岷和对“爱情”本身的双重绝望。而《人类曾经有
多少种性别》则从另一个角度表达了对于传统意义上建立在男女两性基础上的“爱
情”的怀疑。金玲出于对男性的失望和厌恶,而与徐鸿雁产生了“同性恋情”,但
这种“同性情谊”并不能真正把她们从现实生活中拯救出来。相反,猜忌、焦虑、
窥视、怨恨等等倒是把她们拖入了更深的精神泥潭,她们的“爱情”同样是既不美
丽,也无精神光泽。“谋杀”事件与其说是谋杀了一个人,倒不如说是谋杀了“爱
情”,谋杀了希望,谋杀了她们的人性。另一方面,刁斗的情爱叙事在不露痕迹地
消解爱情的道德内涵和精神内涵的同时,也从正面大张旗鼓地书写了欲望和身体的
合法性。刁斗曾经直言不讳地说过: “情欲这个东西,我比较感兴趣,我认为,情
欲这个东西对于人来讲,它的作用是非常之大的,我不敢说它是第一巨大的,但‘
食色,性也’,这话在我这里是非常正确的。” ① 在刁斗这里,欲望特别是情
欲是作为一个“现代性”话语来表达的,它的解放本身就是人的现代性的一个重要
表征。因此,刁斗不愿意赋予情欲以道德的、伦理的、意识形态的暧昧外衣,而更
愿意从自然和本质的意义上来面对它,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在我的小说里,我觉
得情欲这东西并不仅仅起着一种点缀、润滑、煽情的作用,它们还是一种本质性的
东西”; “我觉得,情欲的存在对于人性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它使人的情感生活、
性灵生活变得扭曲或丰沛”; “情欲不是一个单纯的性的问题,它是关于人的问题。”
实际上,“情欲”正是刁斗解剖人、解剖人性的一把解剖刀,“我所写的人物一般
都是中小知识分子、白领阶层、平民,而这些人情欲在他们的生活中非常重要,情
欲能给他们带来决定性的伤害和快乐,比如说在情欲生活中许多人那种性的不和谐
不满足所带来的内心的压抑但又没有地方可以释放所造成的灾难是多么的严重。”
② 恰如《罪》中的郭丰自我分析的那样: “对于性的痴迷是一种生理现象还是心
理现象,这我想不好。我痴迷于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病态,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是
否也像我这样。我对男人总是无法憎恨,即使他们对不起我,即使是我那个父亲。”
在这个问题上,刁斗的中篇小说《身体》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文本。女主人公斯魅本
有着不错的家庭、不错的工作和不低的地位,她的丈夫对她也充满了呵护与关爱。
但是,当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与方城相识以后,当方城以特殊的方式拨动了她欲望的
神经以后,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起来。她沉浸在与方城的肉体和感官的享乐中不能
自拔,肉体的狂欢和欲望的发泄,使她重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重新发现了自我。
在这里,所有的爱情的教条和道德的说教都变得毫无意义,她们迷恋的只是自己的
身体与自己的欲望,她们成了身体和欲望的奴隶,即使变态的性方式带给她们的也
是快乐与快感。在小说中斯魅已经完全被改写成了一个欲望的化身和欲望的符号,
她的情感与理智全部被欲望的痛苦与欲望的快乐所取代。可以说,正是欲望使她
“火中涅 ”,使她重新拥有了“爱情”,获得了新生。这是一部非道德化的小说,
也是迄今为止我读到的中国当代小说中在处理“欲望”话语方面最自然、最符合人
性的一部,作者把“欲望”置于美与丑、善与恶、爱与恨、情与仇的“临界点”上
来表达,没有多余的表白,也没有“理性”的预设,但在无法抗拒的欲望背后仍然
溢出了惊心动魄的人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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