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道与人道(3)
三 “残酷美学”与文化诗情 《穿过云层的晴朗》是一部贯穿了伤感和绝望
情绪的小说,叙事者阿黄表达了对自身命运和人类世界的双重绝望。一条条狗的悲
剧与狗的几个主人的悲剧互为映照,让我们充分领略了人生、现实与历史的残酷。
但是小说又不正面去展示、渲染和放大狗与人的“伤口”,而是以抒情和感伤的叙
述,把“残酷”改写为一种笼罩性的精神氛围和精神背景,占据小说表层的仍是日
常化的世俗生活,甚至对“文革”这样的历史灾难的反思与批判在小说中也都被推
到了幕后。这体现了迟子建一种独特的美学追求,她追求的是对于“残酷”的日常
化营构,是对于“残酷”的体验与反思,她要表达的是“残酷”背后的美感和诗意,
是“残酷”的美学化和形而上化。对这种“残酷美学”迟子建自己有着清晰的感悟,
她说: “其实‘伤痕’完全可以不必‘声嘶力竭’地来呐喊和展览才能显示其‘痛
楚’,完全可以用很轻灵的笔调来化解。当然,我并不是想抹杀历史的沉重和压抑,
不想让很多人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文革’在我笔下悄然隐去其残酷性。我只是想
说,如果把每一个‘不平’的历史事件当做对生命的一种‘考验’来理解,我们会
获得生命上的真正‘涅 ’。” ① 可以说,正是“残酷美学”赋予了这部小说
奇异的艺术品格,借助于作家对感伤的基调、文化的诗情、世俗的人生、神秘的氛
围的互渗与融合,小说获得了强烈的情感力量与艺术力量。
小说的叙事魅力首先来自于叙事主体———阿黄九死一生的传奇性经历,以及
它对这种经历抒情性的回忆、过滤与净化。它是一条多愁善感的狗,又是一条爱做
梦、爱联想的敏感自尊的狗,同时还是一条有着浪漫情怀和通灵禀性的狗。它虽然
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但在小说中它却早已看破红尘、洞穿世界和人事的本质了。
正因为这样,它的叙述没有了浮躁、愤怒和偏执,而是呈现为一种难得的超然与宁
静,它的忧伤、回忆和思念都是一种自我涅 与自我救赎。它最后的死已经不是苦
难,而是成了一种精神超度的仪式。迟子建所信奉的泛神论和万物有灵论的思想,
在这条狗身上可以说是绽放出了璀璨的艺术火花。
其次,小说的魅力还来自于作家在生活的日常性、世俗性与诗性和神性之间所
建构的奇妙张力。小说有广阔的时间与空间跨度,涉及了众多的人物、场景与故事,
虽然整体的世界图景是一种日常化和世俗化的景观,但这并不妨碍作家在日常性的
描写中灌注进文化诗情。小说有两个形象系列: 以狗为代表的动物形象系列和以
“我”的六个主人为代表的人的形象系列。在前一个系列中,狗、鹿、白马、野鸭
都是充满灵性和神性的形象,而文医生给“我”取的名字“夕阳”更是诗性盎然;
后一个系列中,乌玛尼、梅红、小花巾、文医生、大丫都是具有浪漫和诗性气质的
人物,尽管“他们死的死散的散了”,但在黑暗的人世里,他们无疑代表了穿破
“云层”的那一束“晴朗”光亮。与这两个系列相对应,小说中的“自然”则更是
诗情和美感的化身。作为“俗事”的一种对照,“自然”是神奇而又美好的,丛林、
飞雪、落叶、大河、湖泊、松林、星星、云彩,它们都有生命和灵性,与叙事主体
阿黄有着源自灵魂深处的沟通与呼应,并作为一种独立的形象参与了小说主题的营
构。即使在“人世”的社会层面的呈现上,作家也没有让世俗的灰尘完全遮去诗情
的光辉。对放排、月亮节等民间文化风情的捕捉是作家挖掘日常生活背后诗情的一
个重要艺术手段。在这些方面,小说对一幕幕东北民间风俗画的描绘确实很得萧红
的神韵。最后,通灵而凄楚的语言也是小说艺术魅力的一个重要方面。小说有很强
的情感震撼力,这种震撼力既与小说叙事主体———阿黄以及它的主人们的悲惨命
运有关,又更直接来自于它的诗意而敏感的抒情性语言。比如,小说叙述文医生惨
死的那段文字,就至情至性有着催人泪下的力量,这里的语言可以说把凄楚的美感
和毁灭的诗意表现到了极限。
我抬头望天上的云。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云彩,好几朵白云连成一片,一朵比
一朵大,最大的那朵云像牛,居中的像羊,最小朵的像鹅。我感觉是牛带着羊,羊
又领着鹅在回家。我想看看它们最终会在哪里消失,就知道它们天上的家在哪个位
置了。正当我观察云彩时,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砰———”,我扭头一看,
只见水缸举着枪,正对着湖心。而我的主人,他已经平躺在湖面上了! 他游泳时从
来不用这姿势,我猜水缸是把他当野鸭给打中了: 我跳下湖,奔向我的主人! 他虽
然在漂动,但我知道那是水在推着他动,他的四肢不动了,胸前涌出一汪一汪的血
水。他睁着眼睛,微微张着嘴,好像还想看看天上的白云,还想和谁说点什么似的。
我知道他这是死了,我悲伤极了! 没人看见我的泪水,它们全都落入湖水中了。我
试图把他推上岸,但努力几次都不成功,我就想该回小木屋求助老许。水缸我是指
望不了的,他开过枪后,一直呆呆地坐在湖畔,目光直直地望着湖水。在这里,情
与景、人与物、动与静、描写与叙述全都被笼罩在悲情的语调里,汉语的表意与抒
情功能、汉语的特殊的美感无疑被发挥到了极致,真是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句子
都惊心动魄、扣人心弦。这样令人感动的语言境界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已是很罕见了,
但在《穿过云层的晴朗》这部长篇小说中却比比皆是,例如,小说写梅主人死的文
字,写狍子、芹菜和十三岁被杀的文字,写白马累死的文字,等等,就都同样是既
放射着艺术的光芒,又洋溢着浓得化不开诗情的美文。在我看来,《穿过云层的晴
朗》的语言魅力和语言成就,既是迟子建卓尔不群的语言理想和语言追求的体现,
同时也是她非凡的语言功底和语言能力的证明。更重要的是,对迟子建来说,这样
的语言境界似乎也并不是刻意雕琢而成的,仿佛就是一种“日常生活”,她的语言
总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这就是迟子建,只要她一开口,她的“口语”就已经
是艺术化的了,就已经进入一种“境界”了。没办法,这也许就是一个作家的天分
吧。
(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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