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同志之三,赵敏
谁是我的下联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绝不是朱七七。只有一件事古龙没有写
错:我热爱诗歌,性情多变。古龙让我在朱七七面前表演联句。句是我联的,但我
不想在朱七七面前——我想她不懂这样的风雅,尤其不懂我为什么要用这么多李商
隐的句子:自传芳酒翻红袖[ 杨巨源]
似有微词动绛唇[ 唐彦谦]
雾气暗通青桂苑[ 李商隐]
日华摇动黄金袍[ 许浑]
垂手乱翻雕玉佩[ 李商隐]
背人多整绿去鬟[ 杨巨源]
纤腰怕束金蝉断[ 薛逢]
寒鬓斜簪玉燕光[ 李贺]
敏敏血溅华堂那一幕,是我毕生最大胆的一次冒险。不过,从那以后,我相信
这世上确有人为了爱会在所不惜。而且我知道只有女人才会这样,男人中根本没有
一个真正做到“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男人们爱的是毛润之的“江山如此多骄”。
因为敏敏,我的人生得以改变:我终于触摸到了真实和幸福。而我此刻想起的
不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是麦芒的《自画像》:
没有真实的镜子
却总是揣测万千变化
一个二十世纪的亡命徒
遁迹于古老的爱情
我想像麦芒那样大声对自己说:
我不想高山,不想大海
不想任何与庞大相等的事物
也不想装扮成它们的伴奏
你只需叹息,像一场梦
你只需存在,哪怕被毁灭
这一切已经足够幸福了
就不要再追求什么不朽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倚天屠龙记》总有写完的时候。很快就到了结尾,我本
想好好替敏敏画一次眉,但这个愿望终于没能实现。在离别的时刻,我感到难过的
是,敏敏,她永远也不知道,是一个叫王怜花的男人陪她走过了她的花样年华。她
永远也不知道,王怜花才是她的下联。在这伤感的自怜中,我还想借麦芒的诗对敏
敏说:
小姐,请珍惜你美好的情感
凭着这你会永远一路平安
相见时难别亦难,我对李商隐的理解又多了一份刻骨铭心。中世纪的格律之王
啊,我这才知道,寻求对仗和下联是一件呕心沥血的事,所以你才说:望帝春心托
杜鹃。
只有沈浪理解我,他先给我找来了一个叫徐小凤的女人唱的李商隐,那样低徊
性感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歌声,使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流行歌
曲竟然也有直指人心的力量。之后他又找来罗大佑的《爱人同志》,当听到“你像
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不去”时,沈浪说:“所谓对仗和下联,就是爱人同志。比如你
和赵敏,比如我和白飞飞。”
此情可待成追忆?逐渐地,我又像从前一样每天晚上读李商隐到天亮,白天则
继续重写《怜花宝鉴》。当我心如止水、波澜不兴时,沈浪和我谈起了这些年的江
湖。
“人虽未老,江湖已老”,沈浪以一句这样的感慨开头。他告诉我李寻欢的时
代也已经被古龙以一本名叫《风云第一刀》( 又叫《多情剑客无情剑》) 的书结束
了。在那本书中人们谈到了我:
李寻欢道:“听说这人乃武林中独一无二的才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
之杂,涉猎之广,武林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孙老先生道:“不错,此人不但占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
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学不全的,他一个人就学全了。”
我知道沈浪给我讲这些是想给我一些慰藉。如果在我纵横江湖的时候听到这样
的话,可以想像我会如何地意气风发。即便是现在,我依然感到我的虚荣心得到了
极大的满足,毕竟这是百晓生兵器谱上排名第一和第三的人说的话。
“李寻欢之后,江湖上又出了一个叫萧十一郎的男人和一个叫风四娘的女人。
古龙将他们写进了《萧十一郎》和《火拼萧十一郎》两本书中。坊间传说风四娘是
古龙写得最好的女人。你看看吧。”沈浪说完,给我留下了那两本书。
我暂时停下了李商隐和《怜花宝鉴》。我想,如果没有敏敏,我可能会爱上风
四娘。确实,风四娘是古龙写得最好的女人。但萧十一郎,他令我失望。他明知自
己爱风四娘,但他不敢确定,不敢承认,不敢面对,于是他用爱上沈璧君来作掩护。
这一套路郝思佳在《飘》中用过,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她爱的是君子卫希礼,但她真
正爱的其实一直是浪子白瑞德。十一郎对淑女沈璧君的爱是一个概念之爱,形而上
学,非常抽象。这种爱还带有一个边缘强盗对一个主流淑女的极其复杂的隐秘心理。
而四娘,他知道,那是和他一路的人,属于一个阶级。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全部奥秘
之所在。
不过,在生死关头,十一郎终于不负四娘。那是十一郎为了救四娘,放下了手
中的割鹿刀:
看着这把刀,风四娘的泪已流下。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为了她,萧十一郎也同样不惜牺牲一切。
他对她的感情,表面上看来虽不同,其实却同样像火焰在燃烧着。
被燃烧的是他自己。
她流着泪,看着萧十一郎,心里又苦又甜,又喜又甜,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道:“你真是个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你为什么总是为了别人做这种傻事。”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不是呆子,你是风四娘。”
最后这一句,朴实无华而斩钉截铁,有金石裂帛之声。讲这句话的十一郎,和
四娘是爱人同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而我突然想到,那连城璧和周芷若也许
倒是绝配。只有沈璧君,是孤独无匹的事物,没有下联。
晚霞绚丽。
但这也只不过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这是古龙在《萧十一郎》中最令我震惊的陈述。我想我的《怜花宝鉴》也到了
该结束的时候了。而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束语来自博尔赫斯的《我的一生》,没
有比这更骄傲的诗章了:
我曾远渡重洋,踏上过许多地方
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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