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飞花楼很有名。每个杭州人都知道飞花楼。杭州人很亲切地简称它“楼”。 “喂,隔天我在‘楼’上请你喝茶。”说这话的一定是个有身份有地位,飞花楼上 有桌位的人。 飞花楼的楼主路仁不太有名。十个杭州人中有九个不知道路仁是谁。虽然路仁 不是有名的人,但知道他的人一定是有名的人。一个有名的人称这种人叫做“名人 中的名人”,即名人才知道的人。如果你不知道路仁,只说明一个问题:你不太有 名。这种关系不能随便乱推。如果你对你女朋友说,“俺是名人中的名人中的名人 中的……名人”,人家会笑掉大牙。易学大师萧佑推算过,如果“名人中的名人… …”的名人超过二十个,每个人都是其中之一。 路仁不仅不太有名,而且长得也很普通。如果说吴超尘长得太有特点的话,路 仁则没有任何特点。很多经常去飞花楼的名人有时会很尴尬,因为他们经常认错路 仁。不是把跑堂的认成路仁,就是把路仁认成做饭的。南无难有一次把路仁认成澡 堂里搓背的。当然,南无难根本想不到,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路仁在他的身边出 现了三次。一次上茶,一次上菜,最后一次手中拿了一条毛巾。如果路仁想杀南无 难,南无难已经死了三次。路仁的易容术在江湖上排名前二十位。 每次有人错认路仁,路仁都不生气,只是乐呵呵地说一句:“没什么,路仁本 来就是路人。”所以,路仁的人缘很好。大花篮菜市卖韭菜的老王说:“路老板, 才是真正的老板。”得江山易,得贩夫走卒的心难,得贩夫走卒的夸奖难上加难。 得民心者可以得天下,得民之夸奖者才可以坐天下。如果夸奖你的人都是你身边的 人,那么你可能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有名。 虽然路仁是飞花楼的老板,但他并不常在飞花楼。“我喜欢朴素的生活。”路 仁老这么说。他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下等的饭馆,三流的茶馆,经常看见他的身 影。“我以前很穷,所以我很习惯这种生活。”但有一样,路仁绝不马虎。女人。 路仁对女人绝不马虎。他只对上等的女人感兴趣。“对女人马虎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路仁说。如果一个男人的老婆是个丑八怪,他再有名也不过尔尔。诸葛亮娶了个丑 老婆,但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小妾当时天下排名第四。路仁还说,评价一个男人只看 他两件事:一是娶什么样的老婆;二是看他怎样死法。所以,如果在三流的茶馆里 找不到路仁,那他一定就在超一流的近月楼。杭州最好的女人都在近月楼。 *** 路仁怀中的女人是个可人儿。林可儿,在近月楼排名第三。“路老爷,我要走 了。”林可儿用手拉着路仁不多的几根胡须。“走?为什么?”路仁问。“有人出 一万两,请我们去吃一顿饭。”林可儿说,“下次再陪你,好不好?”“一万两, 就吃一顿饭?不干别的?”路仁问。“……嗯,你好坏哟……”林可儿在路仁的怀 中嗔笑道。路仁不是一个吝啬鬼,但他一直认为应该物有所值。近月楼的女人当然 值一万两,但要看你做什么。一万两吃一顿饭,谁这么烧包哄抬物价?路仁在心中 道。 *** “请给我一间最好房间。”“按这个单子给我做一桌菜。”“把近月楼排名前 十位的女人全部给我叫来。”从到飞花楼一直到最后结账,吴超尘总共只说了这三 句话。他结账时,也只说了一句话:“记在账上。”当时路仁已经从近月楼回来。 他看见林可儿坐在吴超尘的身旁。从他怀里抢走美人的就是眼前这个长得稀奇古怪 的人。吴超尘显然吃得很好、很满意。他用金田玛瑙做的牙签剔着牙,嘴里打着酒 嗝。路仁知道他喝的一定是最高级的天山雪酿。因为路仁在十里外已经闻到了吴超 尘的酒嗝的香味。 *** 有人问过路仁,“你第一次见吴超尘,难道一点都不害怕?”路仁气冲冲道: “怕?!吃我的,用我的,用我的钱把我怀里的女人抢走,居然还要赊账……” “我会怕?就是阎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 “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最好的房间每天要收多少钱?”路仁问吴超尘。“听说是 一天一千两。”吴超尘答。“你准备住多久?”路仁又问。“先住三年再说吧。” 吴超尘答。“也就是说,你想赊一百二十万两?”路仁想了想又问。“可能不止吧, 我还要吃,还要玩什么的。”吴超尘说。路仁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怒极反笑。“你 知不知道,今天晚上你花了多少银子?”路仁笑着问。“不太清楚。”吴超尘说。 “好,让我来告诉您。”路仁说。 “你点的十八道菜,最便宜的一道是清蒸童子龟。”“如果这龟是个几十年的 龟也就罢了,但你指明要千年龟。”“活了一千年,还会是童子龟?!你真想得出。” “这还不算,吃一顿饭你居然给了每个姑娘一万两银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 少人想砍了你?”“你知不知道吃过人肉的老虎会永远咬人?”最后,路仁说: “现在,你想赊账?” “是的。”吴超尘回答,然后像不可思议似地问了一句:“不可以吗?”“当 然可以。”路仁把吴超尘拉进了自己的房间。 *** 没人知道路仁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他们出来的时候,有人认为是 两只熊猫走了出来。当然,也有人说,他们互相搂抱着走了出来,像两个很好的朋 友。不管怎样,飞花楼的老板路仁愿意为吴超尘赊账三年的消息在杭州城引起不小 的轰动。 各大赌场纷纷开出赔率。几乎所有人都赌三年后没人会为吴超尘付账。只有一 个人信。当然是路仁。他眼睛已经抖了快两个时辰。路仁只要一高兴,眼睛会抖个 不停。他下注一千万两赌三年后有人为吴超尘付账。“为什么居然那么多人认为我 很蠢呢?”路仁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这么想。 如果到时我为吴超尘付账,我会赚多少?是不是很简单的事,人们反而看不见? *** 杭州城是个热闹非凡的城市。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着实骗了不少人。每天都 有世界各地的人欢欢喜喜来到杭州上当受骗。有人说过,一个谎言超过二十年一定 变成真理。因为二十年后,会有新的一代人前来上当。 想在杭州城长久地吸引人的注意力是困难的。杭州人见的世面太多。不少杭州 人甚至认为杭州本身就是世面的同义词。有人说,杭州城是名人的坟墓。无论怎么 有名的人,也不可能在杭州城长久地保持名望。杭州人太喜欢新鲜的事物。 当朝卢宰相的爱妾玉奴曾是杭州近月楼排名第一的女人。跟随卢宰相以后,少 不了在家和其他妻妾争风吃醋。自恃闭月羞花的容貌,一流的身材,跟人打赌,如 果她在杭州城裸跑,一定会引起杭州城的轰动。当她在正阳街跨出头一步的时候, 的确是万众瞩目。不过她还未跑出正阳街,已经没人看了。不到一炷香,杭州人已 经觉得不新鲜。女人们说:“她今天这件透明时装真的很没品味。”然后,扭头和 三姑六婆继续争论七姨妈的鞋子。男人们则说:“唏,跟俺老婆没什么两样嘛。” 扭头去看蛐蛐打架。玉奴羞愤不已,当晚在宰相府上吊自杀。 *** 吴超尘是第二个在杭州城保持住名望的人。把自己弄上赌桌,当然不容易让人 忘记。每天都有三分之二的杭州人在关注赔率的变化,心里念叨着吴超尘。即使这 样,不到一个月,杭州人还是差不多把他忘了。这个时候,他又做了一件事。他跑 到了苏堤。在苏堤上的苏公阁,题了一首打油诗: 无事远城郭, 悠然近碧波; 占尽西湖月, 不让苏东坡。 杭州人很少到苏堤。甚至很多次都想把苏堤改个名字。当人在赌场里下了五百 两银子的赌注的时候,是绝对不愿意提“苏”字的。诗未见得好,不过有点气势。 “占尽西湖月,不让苏东坡。”想必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的人不见得一定有学问。人有没有学问,在别的地方可能是个很难的 问题。但在杭州,这很简单。因为你只要盖上“学问章”就行。“学问章”不是一 枚章,而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叫董诗章。据传是董小宛的亲妹妹,容貌才学在其 姐之上。她有一张百字图,上面是一百个字的拓本。隶、篆、楷、行、草,全有。 一个人是否有学问,很简单。只要说出上面哪个字写得最好就行。南杨刀认出了百 字中第二好的字,所以他被盖上一个“学问章”,右脸颊上一个鲜红的唇印。当然 是董诗章的。 *** 吴超尘看了百字图半天,嘴里不停地嘀咕着,奇怪,奇怪。然后,拿过来,倒 着又看了半天。“喂,有一个时辰了吧。”一个伙计问另一个。“屁,早过两个时 辰了。”“怎么还倒着看?不会是不识字吧?”又问。“难说,现在猪鼻子插葱的 人多了。”“嘿嘿嘿。”“这位伙计说对了。我真的不识字。”吴超尘一把拉过小 伙计。“不过,人家是问我字写得好不好,又没让我识字。”吴超尘道。“你买肉 的时候,说这块肉好,那块肉不好的时候,你需要认识那头猪吗?”吴超尘说。 “你说得有道理。”董诗章说,“不过,我们不是来这里斗嘴的。”吴超尘用两只 死鱼眼死死地盯着董诗章。“好像我的脸上并没有字。”董诗章笑着说。“当然。 我知道。”吴超尘说,“不过,字没有你的脸好看……”“你的意思是……”董诗 章说。吴超尘把目光收回,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他把“百字图”撕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董诗章笑着问,“不识字,还怨别人写得草?”“当然不是。” 吴超尘道,“因为这上面没一个字写得好!” 董诗章向门口走去。“慢。”吴超尘在后面叫住她,“虽然没一个字写得好, 但有一笔还是写得不错的。”董诗章在门口站住。“哪一笔呢?”“旦字下面的那 一横,写得很好。”“据你所看,这一笔像是谁的手笔呢?”“除了王老头和我, 谁写得出来。嘿嘿。”吴超尘扬起头。 董诗章回过头来,笑了。在吴超尘的脸上盖了两枚“学问章”。一边一个。 “什么时候,给俺再来一个?”吴超尘笑道。望着董诗章轻轻袅袅的背影,竟 有些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