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此世上无道德。”五岁的孩子不可能编出这种话来。这个世界可能有五岁 的音乐家,五岁的诗人,五岁的数学家,但绝不可能有五岁的哲学家。有些东西只 要天才,有些东西则要阅历。“这些臭小子,到底是些什么东东?”吴超尘望着在 他面前明亮得刺眼的小孩子们的脸。他的眼光从眼前这些活泼小孩们的身上移到远 处。 阳光很亮,很真实,慢慢从伪装的背景中剥离出来。纯粹的光线,像针一样刺 入人的内部。从内部生长出来光线,充满熙和的感人情怀。“是的,情怀。”吴超 尘发出一声低吟。自然充满情怀,等待人类发出共鸣。在共鸣声中,自然显露它神 秘的骨骼,一览无遗,通体透亮。是的,阳光,发育良好,营养丰富的阳光,从天 而降,在头顶像神祇发出的召唤。不止人听见,绝对不止。荷花如水,叶瓣如少女 展开,羞涩而且大胆。几千年期待之后,一个静谧的午后,相逢如约而至。风从每 一根毛发间吹过,带动根部发出振动的快感。葡萄叶转过身去,发出惊喜的叫声。 绿叶间闪露出新鲜的紫色果实。如果成熟。如果成熟。我不能看到。我已经看到。 时间之火留下痕迹,土地重新肥沃。远处无人见过的水,集结在人类的面前,第一 次带来活着的证据。是的,我活着,但我需要忘记。在这个阳光泛滥的时间,在水 的包围之中,在葡萄叶的歌唱中,在荷君的开放之中,请让我成为一头动物。把阳 光含在口中,细细咀嚼…… 尘世间的王,在此刻君临一切。“是的,我是跪下的,永远。”吴超尘喃喃道。 *** “快,到你那边了?”小四叫了起来。韦一笑急忙埋在桌边,用嘴向里吹着。 桌子上一只红蚂蚁转身向另一个方向逃去。“这只母蚂蚁真可怜。”土豆在旁边用 手托着脑袋幽幽地说。“什么母蚂蚁,明明是只公蚂蚁嘛。”小四不服。“是啊, 肯定是公蚂蚁。”韦一笑站在小四一边。“哼,你们才是两只公蚂蚁……”土豆说。 “公蚂蚁……”“母蚂蚁……”“公蚂蚁……”“母蚂蚁……”“我们问吴老。” “吴老,你说是公蚂蚁还是母蚂蚁?”土豆跑到吴超尘的旁边问。吴超尘从沉思中 抬起头来,看着这些年轻的脑袋,仿佛看见一群活蹦乱跳,营养丰富的阳光之子… …“别问吴老了,他不知道的。”小四在后面说着。吴超尘笑了,说:“我当然知 道。它既不是公的也不是母的……”“哇,是蚂蚁太监……”小四叫了起来。“蚂 蚁太监……”“蚂蚁太监……”阳光跑开了。“咦,蚂蚁太监跑哪里去了?”“是 不是你把它藏起来了?”“我才没有呢……”声音越来越小。阳光跑远了。 “是的。阳光。”“神秘的,生长着的阳光。”吴超尘突然想起两年前拜师时 的情形。那个黑夜,如正午的阳光一样直射下来。 *** 谁说黑夜不是黑色的灯塔? *** “快站好。”韦老爷子的声音大了起来。刚才刘二的叫声已经使得这个仪式有 成为笑谈的危险。“快告诉先生,你们的姓名。”韦老爷子说。“俺叫范小四。俺 爹范阿三,俺娘范童氏,俺爷爷……”小四站了出来。除了挨打以外,干什么事小 四都第一个站出来。“这就是大家乐的儿子?”韦老爷子小声问美丽。韦老爷子知 道大家乐名叫范阿三,西湖边上有名的跳大神的,娱人娱己。“是啊。”美丽道。 “他儿子怎么跑到我庄子里来了?”韦老爷子又问。“跟你说多少遍了,他老婆是 一笑的奶妈嘛。”美丽道。“你不是说,那小女孩的妈才是一笑的奶妈吗?”韦老 爷子道。“不能有两个奶妈?”美丽反问。“臭小子吃三个人的奶?”韦老爷子吃 惊问,“怪不得臭小子谁也不像。”旧时代的人都相信,小孩吃谁的奶就像谁。所 以大户人家选奶妈一定选模样端庄的。 “俺叫土豆……”站在小四旁边的小女孩发出了尖利响亮的声音。哄堂大笑。 “什么土豆土豆的?!告诉吴先生你的大名。”韦老爷子严肃地说。“俺不!”土 豆大声冲着韦老爷子说。在韦庄,没人敢这样对韦老爷子说话。美丽也不能。“没 规矩,快告诉吴先生,你的大名。”韦老爷子沉下脸来。“俺不,俺就是不……” 土豆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俺娘说了,男人知道你名字,他一叫你,你就会跟 着他走,就会嫁给他……”旁边已经有捂不住的低笑声传了出来。“……俺才不嫁 给那个丑八怪呢……哇…”土豆的眼睛看着吴超尘,仿佛立即要嫁给吴超尘似的。 土豆“哇”地一声终于哭了出来。吴超尘也笑了出来。“好了,好了,别哭了。” 美丽走过去把土豆拉过来搂在怀里。“看你,跟小孩子凶什么。”美丽回头低声埋 怨韦老爷子。土豆在美丽的怀里抽泣了两下,抬起头来,对着韦老爷子,扁着嘴, 很委屈的样子:“……俺也不嫁给你!”声音还是那么大,那么脆生。所有人都笑 了,包括韦老爷子。 韦老爷子笑了,并不等于他心里没气。他绝不希望一个庄重的仪式变成一个过 场。“你看你,躲人家后面干什么?你那么大个儿,躲得了吗?”韦老爷子的气撒 在小韦一笑的身上。韦一笑起码比站在他前面的小四和土豆高一个头。不是韦一笑 的个子大,而是小四和土豆比较瘦小。“俺娘的奶都被韦一笑吃了,俺当然比较矮。” 小四后来这样解释。“站到前面来。”韦老爷子命令韦一笑。韦一笑慢腾腾地走到 前面。韦一笑其实算得上一个比较乖的孩子,但给人的感觉总有点不对劲。 嘴。当然是嘴。吴超尘发现即使韦一笑不说话,他的嘴也在不停地抽动。神经 质地轻轻抽动。如果不是有脸拉着,嘴活脱脱像要飞翔起来。“想飞翔的嘴”是韦 一笑长大后的另一个名字。很多人怕这张嘴。但韦一笑的初恋情人小金却有不同看 法。“那张嘴真是妙不可言。”很多年后小金还满怀深情地说。 “俺叫韦一笑……”韦一笑低着头说了起来。“什么?”韦老爷子拍着椅子大 声叫了起来。“一笑,说你的大名。”美丽说。“喔。”韦一笑用他一成不变的语 调又说了起来,“俺叫韦戈,俺爹韦操,俺娘韦王氏……俺舅舅……”“谁让你说 你舅舅了?!哼……”韦老爷子气得胡子老高。“行了,行了。跟孩子生什么气。” 美丽道,“一笑,快给先生行礼吧。” “慢。”吴超尘说。“韦兄,这礼就不必了吧。”吴超尘对韦老爷说。“不, 这怎么成。这是规矩。”韦老爷子道。“韦兄,不是兄弟客气,我和这几个小孩有 几年的缘分,但师生之缘还不是结在我这里。”吴超尘道。“吴兄,你这话从何说 起?”韦老爷子道。“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吴超尘道。“以后,我就教你们 读书写字了。”吴超尘转头对着几个小孩说,“也不用叫我先生,叫我老吴就行了。” “叫你吴老,行不?”小四眼睛狡黠闪动。“行啊。”吴超尘道。“哈哈哈,吴老。” 小四低头在土豆耳边说着。“你们回去睡了吧,很晚了。”美丽对小孩子说。她没 有去想小四的“吴老”是什么意思。小孩子们向门外一拥而去。“吴老……他没脑 子……”“哈哈哈。”几个小孩跳跳蹦蹦的脚步声在门廊里响起。吴超尘笑了。他 当然知道“吴老”是什么意思。他不生气。这么可爱的孩子,谁能生气呢。韦老爷 子也在偷偷乐呢。 “啊……”一声小孩子的尖叫从外面传来。吴超尘和韦老爷子冲在最前面。蝙 蝠。一只巨大的蝙蝠,像一只猫般大小,蹲在路的中央,两只眼睛闭着。“叽叽” 叫着的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和满嘴的鲜血。茶房的张二爹倒在地上。脖子上一个 洞,不停地流血。 韦一笑站在离蝙蝠五步远的地方。“一笑。”美丽发出惊叫。韦老爷子一把抓 住要扑上去的美丽。韦一笑一步一步朝着那只硕大的蝙蝠走去。 “不要啊……不要……”美丽叫了起来。那只硕大的蝙蝠停止了叽叫。随着韦 一笑一步一步靠拢,蝙蝠感到恐惧似地低下头,趴在了地上。韦一笑走到了蝙蝠的 跟前……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韦一笑看着脚下的蝙蝠,蝙蝠的身体不停地抖动。“滚吧。”韦一笑抬起一脚 把蝙蝠踢了出去。“叽——”随后“啪嗒”、“啪嗒”几下拍打空气的声音。巨大 的蝙蝠消失在夜空中。 韦老爷子比美丽冲得还快。提起韦一笑,朝着屁股就是一阵狠打。“哇………” 韦一笑放声大哭。“臭小子,你想吓死你娘啊……”韦老爷子边打边骂。 *** 韦一笑三天没理韦老爷子。五十天后,心里还恨韦老爷子。五岁的时候,他要 别人提起,才记得起这顿打。十岁的时候,他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次打。十五岁的 时候,他说,俺爹已经没力气打俺了。二十岁的时候,他说,不挨打怎么长得大呢。 三十岁的时候,他说,现在就是想挨打,谁打得着我呢。三十五岁的时候,提着自 己的儿子狠打,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六十岁的时候,护在自己的孙子前 面,说:“谁敢打他,俺跟谁拼命!” ***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吴超尘教三个小 孩念《三字经》。“啊……”小四叫了起来。“你又叫什么?”吴超尘问。刚才小 四坐下时已经叫过一次。昨天晚上被老爹狠剋了一顿板子。“肯定是屁股又痛了?” 土豆说。“你才屁股痛呢。”范小四反击。“啪”,吴超尘的戒尺在桌子上发出响 亮的吼声。没人敢再乱说。老师可怕,是因为他有戒尺,有个聪明人说过。“你到 底叫什么?”吴超尘问。“是这样,俺知道这段是什么意思。”范小四说。“说来 听听。”吴超尘坐下。韦一笑敢说亲眼看见《道德经》失落人间,难保小四不敢说 《三字经》是他写的。在韦庄,什么都是可能的。吴超尘想。“‘人之初,性本善 ’的意思,就是有一个人叫之初,姓本善……”头一句,就让人喷饭。“本善之初, 好名字耶。”土豆在旁边叫了起来。“第二句呢?”吴超尘笑着问。“性相近,习 相远的意思,就是有两个村子,一个叫杏花村,也就是杏村,还有一个叫习村。杏 村比较近,习村比较远……”“所以,杏相近,习相远?”吴超尘问。“是啊……” 范小四说。“那第三句是什么意思呢?”吴超尘接着问。“苟不教,性乃迁的意思, 就是狗儿不叫……然后……”“嘿嘿嘿,”吴超尘拿出戒尺,“胡说八道,把手伸 出来。”“哇……哇……哇……”小四吓得大哭起来。“要打,你去打俺爹啊…… 是俺爹告诉俺的……呜呜呜……”大家乐娱人娱己,经常想出一些段子让大家乐一 乐。后来,这成为相声中的一个传统段子。而大家乐范阿三成为了有争论的相声的 两个创始人之一。 晚上的时候,吴超尘把新三字经讲给韦老爷子听。韦老爷子也大笑起来。“这 个大家乐啊……哈哈哈。” *** 日子就这么过去。该老的老去。该长大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