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韦一笑不知道这一切。那个时候,他只知道轻功。他被轻功完全占领。不动和 尚看着在树丛中飞来飞去,像只没头苍蝇撞来撞去的韦一笑,不住赞美:“天才啊 天才。”当然,他心中的话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没搞错?这样也可以练出轻功?!” “看样子,俺还得加把劲才行。”不动和尚心中道。 韦一笑和不动和尚走在通向紫檀禅院的路上。路边是丛丛苍翠的天竺罗刹竹。 突然,不动和尚冲向竹子,光亮的头撞在竹干上,发出清脆“啪”的声音。“哇, 和尚,你干什么?练铁头功?”韦一笑在一旁夸张道。不动和尚揉着自己的光头, 说:“你没悟出什么?”“悟出什么?”韦一笑反问。“完了完了,可惜了俺这招 香严击竹。”不动和尚摸着光头。“人家是用头的吗?”韦一笑说着,用手摸了一 下不动和尚的光头,“这瓦片倒满光滑的……”“非要用瓦才行?”不动和尚摇头, “执着,太执着……”谁见过执着的人开悟?请站出来。 韦一笑和不动和尚继续往前走。进门的时候,不动和尚转过身,弯下腰,撅起 屁股,说:“阿弥陀佛。”韦一笑道:“用屁股给菩萨打招呼?”“又没悟?”不 动和尚快哭出来,“可惜了俺这招‘赵州和尚的屁股’……”摇头。看见普贤的坐 像,问韦一笑:“这是什么?”“普贤菩萨啊。”韦一笑回答。“错。不过是一座 泥胎。”不动和尚道。韦一笑看着不动和尚,像看着一个泥胎。“别看我,看泥胎 ……”不动和尚道。“我是在看泥胎啊……”韦一笑开着不动和尚的玩笑。“别闹, 再问你一遍,那是什么?”不动和尚指着普贤的坐像。“泥胎嘛……”韦一笑道。 “啪”,韦一笑的头上被不动和尚狠拍了一下:“怎么这么笨?这是普贤菩萨……” 说完,头也不回往前走去。“有没搞错?”韦一笑道,“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装 什么高深样。哼,这谁不会。” 韦一笑和不动和尚坐在禅院里喝茶。桌子上是几种水果和点心。不动和尚拿起 一块益州橙对韦一笑说:“这灵鹫山冰糖桂花糕不错啊。”瞪着眼睛说瞎话。韦一 笑眼睛都大了,慢慢拿起一块黄油酥饼:“这个,这个,这串葡萄……也……不错 ……”瞎话谁不会。“是吗?”不动和尚问。“当然。”韦一笑说。“哪儿产的?” 不动和尚问。“那个,那个……昆仑山……”韦一笑继续说。“那俺可要尝一下。” 不动和尚伸过手来,“我们换着吃吧,这冰糖桂花糕真的不错的。”说完,和韦一 笑换过手中的东西。“这串葡萄味道真不错……”不动和尚嚼着黄油酥饼说。然后 看着不知所措的韦一笑说:“你怎么不吃?吃啊……”臭和尚,带皮怎么吃?韦一 笑心中骂道。心中想着,手开始剥皮。“怎么?冰糖桂花糕要剥皮才能吃吗?”不 动和尚问。说完,哈哈哈大笑起来。韦一笑在旁边呆若木鸡。吃还是不吃?是个问 题。 刘二看着这一切,摇了摇头,道:“以前小少爷一个人脑子坏了,现在可好, 两个人脑子全坏了。” 韦一笑问不动和尚:“和尚,你有没搞错?我们是参禅,还是练功?”不动和 尚说:“方内参禅,方外练功。”“方内?”“是。”“方外?”“是。”“有区 别吗?”“嘿嘿,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 刘二在回忆韦一笑炼轻功的情形时说:“那时,我们在庄里走路得非常小心。” “为什么?”“因为小少爷可能从任何方向快速飞过来……”“初六被他撞断过肋 骨,屁精差点被撞到房上……”韦一笑听到这里,很歉意地说:“俺那个时候,刚 入轻功门径,飞行速度完全不受俺的控制……”“那个时候,安仔还贴过一个告示, 真正搞笑。”刘二说。“是啊。他居然把韦庄里的地方用星来表示……”张二爹说。 秦妈像想起什么似地说:“我也记起来了,好像是一首顺口溜:一小心,二看看, 上下左右数到三。性命攸关事,别去鬼门关。”意思是说,一颗星的地方,行走小 心;两颗星的地方,行走十分小心,要多看看。三颗星的地方,一定要看过上下左 右,数到三才能过。四颗星的地方,表示该处性命攸关。五颗星的地方简直就是鬼 门关。“不过听雨轩为什么会是四颗星呢?”秦妈一直没有搞明白。“说你胸大无 脑,你还不承认。人有三急你知不知道?”张二爹笑骂道。“你说什么?我胸大无 脑?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秦妈回道。听六七十岁的人吵架,只有一个感觉: 时间真是一个混蛋。“别吵别吵,谁还记得五颗星的是什么地方?”刘二问。“靠, 谁不记得,韦老爷子的书房和韦庄赌坊。”初六说。“挡住小少爷运钱——”“死。” “挡住小少爷送钱——”“还是死。”“哈哈哈……”看六七十岁的人放声大笑, 同样只有一个感觉:时间真是一个大混蛋。 安仔的告示贴出,韦庄里的人再没有出过“交通事故”。但不是韦庄里的人就 经常莫名其妙地被撞得晕头转向。有个很有名的人在被撞很久以后才知道是怎么一 回事。谁被撞?——大侠梦马。 大侠梦马跟西湖女侠兰妹妹在西湖学士亭约会。按说韦庄是私人领地,得绕行。 ——大侠如梦马当然不拘这些小节。江湖传言韦庄是极凶极险之地,最好离远点。 ——武功如梦马当然不惧这些。最重要的是,从韦庄穿过,可以近二百里地,省不 少时间。这样梦马可以在美人来之前,有时间很浪漫地随便找几朵花握在手里等在 那里。当然他会说那些花是他花了三个月从天山上采来的。于是,梦马踩在他双人 床大小的“济世床板刀”上面,从韦庄的上空凌空飞渡。但是很不幸,他被一个东 西撞进了西湖。离学士亭不远的地方,兰妹妹当时正在那里欣赏月亮。一个女人看 过一个男人像个大沙袋似的狼狈地摔进水里以后,很难保持对那个男人的尊敬。兰 妹妹撅着小嘴,一摇一摇走了。梦马没有看她。他是大侠,大侠在哪方面都不缺, 包括女人。他躺在水里,躺在他的“济世床板刀”上,他在想。从后面撞过来的是 个什么东东?梦马的轻功已经出神入化,人还能飞得比他快?快得能把他撞进西湖? 蝙蝠?有这么大的能把人撞到西湖里的蝙蝠? “你当时是怎么回事?”梦马后来问韦一笑。“俺怎么知道?俺一拐弯,发现 前面一个人,那时还不知道怎么闪……”韦一笑道。“你知道不,俺被你撞到西湖 里去了。”梦马说。“俺也一样,俺掉到庄里的水池里。”韦一笑道。梦马看着韦 一笑,想,如果韦一笑想杀另一个人,那个人怎么能躲得掉? *** 在韦一笑的记忆中,炼轻功的细节并不深刻。他记得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土豆 嫁人。二是韦老爷子瘫痪。 土豆是在韦一笑的轻功炼到第三个阶段的时候离开韦庄的。“你要嫁人了?” 韦一笑问土豆。“是啊。”土豆红着脸说。“干嘛嫁那么远?”韦一笑问,“鸟不 拉屎的地方。”土豆要嫁到蜀地。“没有那么差。”土豆说。“反正没有这里好。” 韦一笑说。“不说这些,找到小四了吗?”土豆问韦一笑。小四自从房子着火跑出 庄去后,再不见踪影。“听说小四到他爹那里去了,我让人去找,没找着。”韦一 笑道。“以前多好,我们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土豆看着韦一笑说,眼中浮现泪 光。在半年前,韦一笑看见土豆哭,就会笑她。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土豆太潮 湿会长芽的。”现在他笑不出来。“半年前,小四跑了。现在我又要走了……”土 豆继续说。“别怕,等俺轻功炼好了,俺立即来看你。”韦一笑说。“你说的?好, 拉钩。”韦一笑和土豆拉钩。“我要走了,你不送点东西给我?”土豆问韦一笑。 “这个,这个……”韦一笑抓着头。显然他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样吧,俺到俺爹 书房里取几部《资治通鉴》给你……”“谁稀罕你那些?你爹娘给了我们好多……” “那你要什么?”“我要……”土豆看着韦一笑。土豆不漂亮,不是一个美人,但 所有的人都承认,她有一双让人一见难忘的眼睛。初看一滴水。再看是一泓水。看 第三眼,竟然是滔天巨浪,没人能生还,尤其是男人。韦一笑第一次感到水的力量, 虽然他住在西湖边上。后来韦一笑感叹说:“在年轻的时候遇见这样一双眼睛,未 必是好事。”“我要你以前答应给我做的木头蝴蝶。”土豆说。韦一笑转过脸去, 他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堆鲜艳的木头蝴蝶——漫天飞舞——跟着我——我是香喷喷的——我刚 刚用了美丽阿姨的麝香胰皂——我干干净净的——只有干干净净的才是美丽的—— 我要一大堆——鲜艳的蝴蝶——跟着我——漫天飞舞 ——红头绿背大苍蝇——精致的绝伦的——能发出嗡嗡声的——很远就能听见 ——花了比做木头蝴蝶多得多的时间——就是为了看她生气的样子——爱是什么? “是不是这个?”土豆说着把一个小巧的手帕打开。里面躺着两只熟睡的红头 绿背大苍蝇。爱是两只红头绿背大苍蝇?韦一笑的心里好像有东西开始融化,出现 一个洞,流,流,不停地流,从洞口流失。“你把它们收起来了?”“是的。”消 融……不停地分解……坚硬的变得柔软流动……流得越来越快……“你不是说不喜 欢吗?”“人家什么时候说过啊……”飞逝……凭空而逝……流逝得越来越多…… “他们还能飞吗?”“当然。”……是什么东西离我而去?韦一笑心里发出吼声。 “那试试。”“才不呢。”……回来……回来……回来……韦一笑把土豆紧紧抱住, 吻在土豆的柔软的唇上。想象想象想象想象想象想象想象想象想象想象想象……请 想象。 *** 土豆很老了。脸上的皱纹堆起,像一块风干的土豆,周围的人尊敬地称她为土 豆姥姥。她有幸福的家。她的丈夫是铁蛋的兄弟铁球,是个粗人,但对她很好。她 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三个非常非常非常可爱的孙儿孙女。夜很深。他们已 经睡下。伴着轻微的鼾声,她独坐在夜里,回忆着幸福的往事。彼此述说着,却无 法拼出完整的故事。幸福家庭怎么会有故事呢?土豆坐在桌子旁。桌子上一张非常 新的丝巾里,躺着两只很老的木头苍蝇。红色绿色褪尽,腹部的烤漆脱落,深色的 木质被擦拭得发出柔和的光泽。他们真乖。土豆慢慢从桌子上拿起一只木头苍蝇, 道:“这是小四。”又拿起另一只:“这是一笑。”她慢慢地把他们擦拭一遍,然 后对着他们说:“你们还好吗?”脸上浮现出十八岁时的笑容。 *** 韦老爷子拄着拐杖走出门来,在夕阳下面喝他的黄酒。酒从他的喉咙流下,温 暖他的胃。然后是心。头。胸部。腹部。最后是腿……只有冰凉的感觉。他看着木 制的拐杖,感到了温暖。它呼吸的节奏,笔直的身体,像年轻时的自己。这是不是 老去的感觉?韦老爷子感到有些东西渐渐无法控制。首先是周围的人,周围的事, 然后,是自己的身体。生命的伟大的力量竟无法冲破那条小小的血管。腿越来越硬, 天气越来越凉……为什么一切会来得这么早? “完全没有办法。”杀婆说。杀婆已经在韦老爷子的腿上捏了大半天。“本来 就没有办法。”韦老爷子说。“那你找我来……”杀婆问。找杀婆看病,爱给多少 钱给多少钱。但找杀婆做其他事,杀婆要多少钱得给他多少钱。“我还能活多久?” 韦老爷子问。这种问题有答案吗?“你?早该死了。”杀婆愤愤道。“果然瞒不住 你。”韦老爷子说。“你任督两脉已断,生幸二脉已毁,内脏枯竭,如油干灯灭, 你凭什么不死?”杀婆生气地说。韦老爷子活着简直就是对杀婆医术的蔑视。“你 说得都对。”韦老爷子说。“可你活着……”杀婆说。“是的。这不是你的医术不 高……”韦老爷子说,“你的医术虽已近神道,但还不能洞彻玄机……”“到底怎 么回事?”杀婆问。 杀婆很少问人问题。如果他问你问题,你想要多少钱他就会给你多少钱。从他 出生,他只问过别人二十二个问题,所以他二十二次成为腰无分文的人。最惨的一 次他把老婆也抵了出去。“你病得真是不轻……”有人对杀婆说。“不,是世人病 得太重,所以需要我……”杀婆说。杀婆已经十八年没问过别人问题。但现在他忍 不住问了:“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