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感到了不对劲……”刘二痛苦地说。“……那场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 间,我就感到不对劲……”刘二说。“你又说这些……”秦妈说。“让他说吧……” 张二爹说。“是啊……他还能说多久,我们又还能听多久?”何木匠说。巨大的石 蝙蝠下面,数间草房,几个老人,夕阳,温柔的风,几畦蔬果,构成生命的全部。 对于生命,谁还能说出其他更本质的东西?韦庄在一场大火之后,烟消云散,死的 死,走的走,只剩下几个老头老太太在话语中延续它的传奇。“白头宫女在,闲坐 说玄宗”在文人眼中是怎样的一种苍凉与无奈?但在这些真正生存过的人口中,只 归于一句平平淡淡的话:“他还能说多久,我们又还能听多久?” 刘二的眼睛瞎了。在那场熊熊大火中,他不顾一切地四处找寻韦一笑,眼睛被 大火生生烤瞎。“一笑……少爷……”月黑风高的时候,巨大的石蝙蝠会发出类似 的回音。如果不是张二爹、何木匠死死把刘二从火堆中拉出来,刘二绝不可能只烤 瞎眼睛。刘二的身体全是燎疤,夏天酷热的日子,刘二会难受得抓破身上的每寸肌 肤。“……我爱小少爷……”刘二低低说着,张二爹、秦妈、何木匠听着。“…… 我看着他长大……记得他第一次说话……少爷真是聪明……三个月就能说话……” 刘二的头脑在大火后一天一天变得糊涂,秦妈认为是被火烤坏了。一到夏天,秦妈 都要炖很多的冰糖莲子羹给刘二喝,按秦妈的说法是清火泻火。为此,秦妈当掉了 她年轻时的很多陪嫁。但刘二的脑子还是一天天坏下去。“……我总是觉得背后有 人……”刘二总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说这些话。他不停地向人表述一个观点:他早 觉得庄子里不对劲。他认为如果自己早一点向韦老爷子说出这些事,那么后来的事 就不会发生。他非常后悔。这种后悔像一块锋利的磨石,极快地磨蚀掉他余下的生 命。但他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他为什么当时不告诉韦老爷子。“……我当时很害怕 ……”刘二低下头。“你怕什么?”张二爹问,“好多次你都没说出来……”“别 问了……”何木匠在自己的鞋底磕熄叶子烟。惟一的一点火光熄灭后,夜归于静默, 只余下刘二急促的呼吸声。等待……长时间的等待……天边出现曙光,刘二在微曦 中睡去。他还是没有说出内心的秘密。 *** 刘二的坟距石蝙蝠不到半里路,中间隔着一条小溪。小溪边长满绿油油的草, 随处可见一些新长出的树,近两人高。韦庄的大火过去几年,当时赤红干裂的土地, 重新变得葱郁。只有偶尔在小树林中闪现的残垣断壁,带来几丝从前繁荣的消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从西湖方向,蜿蜒走来一条小溪,绕石蝙蝠半圈后逶迤向东。看 得出来,大自然的力量在撤退几年以后,重新汇集,开始打扫一场生存战役的战场, 带走曾经有过的痕迹。“我不走……”刘二临死前声嘶力竭地叫着。谁愿意走?但 有谁能够控制?刘二的确没走,但只留下他的遗骨。他永远无法回到他多雪的故乡。 *** 土豆站在刘二的坟前。韦一笑站在她的身后。“铁心,铁胆,快过来。给你刘 爷爷磕个头。”随着土豆的招呼,两个小孩子蹦蹦跳跳跑了过来。“他是哪个爷爷?” 六七岁的铁心问。“他是你没见过的爷爷。”土豆说。两个小孩听话地跪在刘二的 坟前磕了一个头。“再磕一个。”两个小孩又磕了一个。直到小孩子磕了五个头, 土豆才让他们停下。“为什么是五个?”韦一笑问。土豆看着韦一笑。韦一笑明显 地比以前成熟很多,眼睛里有了一定的内容,不再像他的轻功一样缥缈。“如果他 以前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一定能把握他。”土豆心里想着,嘴里却道:“我乐意。” 土豆笑得跟以前一样甜蜜,眼睛像以前一样如水流转。韦一笑不敢看这双眼睛。他 看着刘二的坟。韦一笑叹了一口气道:“刘叔一直到死都郁闷不乐……”“为什么?” “他认为韦庄的大火,他有一定的责任。”“怎么会?我听人说那是一场地火……” “但刘叔认为他可以让我们避免……他认为他事先知道,应该先告诉我们……” “但他没有说?”“没有。”“为什么?”“不知道……自从那场大火后他就变得 疯疯癫癫……”韦一笑说,“不停地说,我怕,我怕……妙有阁……”“妙有阁?” 土豆问,“他说妙有阁?”“你知道?”韦一笑问。“喔,可怜的刘叔……他一直 怕人说出此事……”“什么事?”“有一次,我在妙有阁后面洗澡……”土豆说, “我发现一双眼睛……”“刘叔?”韦一笑问。“是的。”土豆说。“你没有对人 说?”“没有。”“有其他人知道吗?”“我想应该有的。要不他怕什么?”两个 人对望一眼,慢慢把眼光投向遥远的地方。那里,一轮夕阳正慢慢沉入地平线。 *** 无边无际,韦庄毁灭前的最后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这场大雨,给很 多人留下终生不灭的印象,有的甚至终生受它的影响。韦老爷子在大雨中说出了他 生命的秘密。杀婆承诺了一个无法完成的诺言。安仔在从不动和尚的禅房跑回自己 房间时,脚下打滑,摔了个狗啃屎,两颗门牙立即消失在历史中。在以后的日子里, 只要提到牙,安仔立即想起这场大雨。刘二在那棵被击倒的梨树下,看见一条盘踞 在树底的大蟒蛇向西湖游去。当然,还有韦章,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能杀 掉韦老爷子。还有小武,他证实了韦章的秘密。“一切都是真的。”小武的心很悲 哀。 韦一笑的生活也受到了那场大雨的影响。一直无法达到的轻功第三境界,在雨 中轻而易举达到。——“我”不存在。“是的。我不存在。”用韦一笑的话说, “如果你在那样一个风雨雷电交加的下午,在西湖上空来回遛达几趟,然后你来到 岳王庙,站在风雨飘摇的精忠柏的树梢……雨在你的身旁,风在你的脚下,头上是 广袤无边的乌云,眼前是平坦宽阔的湖面,巨大的雷声在你的耳畔,一道道闪电从 天而降,照亮你的四周,以及四周的四周,再照亮你,以及你的内部……你的内部 的内部,这个时候,你还会觉得你存在?”如果有人真要说他存在,还用韦一笑的 话说:“有阿- 修坡儿- 白欧- 康批欧他。”韦一笑从来不骂人,如果要骂人,他 一定用他自己的语言,比如上面那句。有人说这是古老的梵语,有人说是一种失传 了的家族语言。一些不服韦一笑的人干脆说这是一种动物语言。什么意思?众者摇 头,惟不动和尚学大圣迦叶拈花微笑。“你知道什么意思?”韦一笑问。“不知道。” “不知道,你笑什么?”韦一笑问。“你听说过德山和尚的故事没有?”不动和尚 道。“谁有闲心听你那些狗屁故事。”韦一笑笑骂道。“学会一点本事,就这样跟 师父说话?”不动和尚佯怒道,“早知道,我不如当初教小四呢……失败啊失败… …”“还小四呢?小四不知被你气到什么地方去了……”韦一笑道。“我气他?你 要知道,他要烧死我……”不动和尚叫屈。“嘿嘿,你不是大乘和尚吗,怎么不舍 己渡人呢?”韦一笑阴笑道。说完,像鸟一样腾空而起,不动和尚在下面干瞪眼, “你……你……”然后说了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你真可爱。” 韦一笑在空中舒缓地飞行,徐疾有致,收放自如,和空气成为一体。 *** 万物一心,据不动和尚说是轻功的最高阶段,但他从来没有详细解释。“仅仅 忘掉自己是不够的,还要找回来。”不动和尚说。“找回什么?”韦一笑问。“找 回世界。”不动和尚。“又开始胡说……”韦一笑道。“听说过一尘的故事么?” 不动和尚问。“没有。”韦一笑道。“一尘小时候丢失了一条心爱的小狗,他便离 家去寻找,当时一尘六岁……”“他发誓一定要把它找回来……”“七十岁的时候, 他回来了,两手空空……”“有人问他,你找回了什么?”“一尘回答,我找回了 世界。”“懂了?”不动和尚问。“没有。”韦一笑回答得很干脆。“你知道高峰 祖师怎样开悟么?”不动和尚问。“不知道。”韦一笑回答。“高峰祖师跟师父雪 岩钦修炼多年,始终未开悟。一日,闲来无事,来到溪边,举手投石,水波相应, 环环绵绵,生生不绝。高峰祖师于是顿悟。”不动和尚说。韦一笑看着不动和尚, 脸上收起了笑容。机会只有一次,看你能不能抓住。 高峰祖师与师父雪岩钦问答:问:白天作得主么?答:饥来吃饭困来睡。问: 睡梦中作得主么?答:朝阳升起月含山。问:无梦无想,无见无闻时,主人公在何 处?答:太虚饮光消契阔,风摇浅碧柳丝轻。 “不过,我们是练功,不是修禅……”韦一笑道。“万物一心,天下同理。哪 有什么练功与修禅?!”不动和尚道。韦一笑目瞪口呆。“心轻才能身轻……你这 是怎么学的,还当我的徒弟,哼!”不动和尚佯怒道。“羽毛轻而缓行,铁箭重而 疾至……”“轻功仅作用于生命,而不是肉体……”机会从地下腾空而起。 *** “但我还是没有抓住……”韦一笑后来回忆道。“我总是差一点点……”韦一 笑说,“每次当我感到已经抓住它的时候,它立刻在我的手中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绝望的感觉,我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我第一次感到我跟别人没什 么两样。”“对于达不到目的这点来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走进一座金山,却只抓住了石头。”韦一笑最后说。 “我一直达不到轻功的最高境界……直到有一天……”韦一笑进入痛苦的回忆, “我真的希望我永远达不到轻功的最高境界……”“如果能够挽回一切,我宁愿不 要轻功……” *** “不好了……不好了……”安仔冲进内院的时候,差点摔他今天的第七个跟头。 韦庄的地面开裂,隙缝丛生,不小心踩上去就会摔一跤。“老爷,西面的院墙又垮 了一段……”“多长?”美丽的眉头紧蹙。“有几十丈呢。”安仔回答。最近一段 时间,韦庄的院墙不明不白地四处崩塌,七十二里院墙几乎倒了一半。美丽看着韦 老爷子。韦老爷子的双脚已经全部瘫痪,坐在何木匠给他做的轮椅上。一个真正的 男人不管他少了什么,他都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用一句很俗的话说,就是:虎倒雄 风在。“我从来不是一头老虎。”韦老爷子从来不承认这点。不过那些被他杀死的 人倒宁愿他是一头老虎。“如果他是一头老虎,我还有几分活的机会。”一个被韦 老爷子捶扁了脑袋的江洋大盗这样说过。换个人,用美丽的话说:“他让我感到安 全和信赖。”所以,不管什么事,美丽都要让韦老爷子作主,尽管她自己很有主意 和办法。真正的女人总是把想法不动声色地传递给男人,然后让男人说出来。现在, 美丽传递给韦老爷子一个信息:命运。韦老爷子读懂了。“血地,给你四十年的财 运和生命,但仅仅四十年。”白衣人四十年前在船上对韦老爷子说。四十年前,韦 老爷子认为四十年已经足够。懂得生命真谛之后,再有四十年的时间去真正地生活, 韦老爷子当时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现在,他认为远远不够。“时间不过是 只老鼠,只有当它跑过去,你才会发觉。”转眼,已经四十年。 “老爷,荷清池这几天死鱼越来越多了。”刘二慢慢走进厅来,在韦老爷子的 耳边轻轻说道。刘二已经老迈,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冲动。韦老爷子到现在也能想起 当年韦一笑出生时,他冲进书房报信的样子。“嗯,庄里的水井怎么样?”韦老爷 子问。“越来越糟。”刘二回答,“水越来越热,有一口已经有点烫手了。越来越 浑,还带着火磺的味道。”“叫厨房别用那水做饭了。”韦老爷子说。“我已经吩 咐下去。现在用的是庄外的水。”刘二说,“说来也怪,一墙之隔,庄外水井中的 水还是清花亮色……”韦老爷子沉默一下,然后对下人们说,“大家先下去吧。过 一会儿有话对大家说。” *** 韦老爷子的书房。韦老爷子和美丽。 韦老爷子:我们这二十年幸福吗?美丽:当然。无比幸福。韦老爷子:后悔吗? 美丽:绝不后悔。韦老爷子:如果发生什么事呢?美丽:那就让它发生。 韦老爷子和美丽的手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