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 20世纪的天堂里,怜悯已经成为一棵不招人喜欢的杂草。 刚刚读完一本斯大林的传记。斯大林的肃反、清洗、集中营体制……这些政治 暴行早已众所周知。这本传记中却描述到斯大林私人生活中鲜为人知的暴君角色: 斯大林当着政治局成员的面羞辱自己的妻子,致使其不堪忍受饮弹自尽。他的亲生 儿子雅可夫也受不了父亲对他长期的恶劣态度而企图开枪自杀。在众人的劝说下, 好不容易前往医院探视的斯大林,见了儿子劈头一句就是挖苦:“哈哈!没有打中 啊!”当时周围的人为其毫无怜悯之心的处世态度而震惊。斯大林对妻儿的态度, 反映出他对于人所区别于任何动物而特有的尊严与情感世界,是何等罕见的冷漠与 藐视!斯大林非常喜欢看一部描写海盗生涯的美国影片。影片中,老海盗与同伙下 围棋取乐。每吃掉一个棋子,便把同伴杀掉一个。影片的结尾,是老海盗吃掉对手 的最后一个棋子,同时把最后一个同伴扔进大海,然后驾着船,哈哈大笑地向大海 上耸起的冰峰驶去。斯大林看得津津有味,不停地说:“满有意思的。”还建议全 体政治局成员一起观看。观看过程中,斯大林的狂笑与老海盗的狂笑交织在一起, 震耳欲聋,令他的“同志们”心惊胆战。作为一个大国领袖,假如其世界观中丝毫 不能为人的尊严留下一小块空间的话,那么这个大国的人民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怜悯是一个社会正常与否的标志。我非常尊重基督教与佛教中关于“怜悯”的 教义。尼采以激烈的反传统姿态否定“怜悯”,认为“怜悯”是弱者的人生观。作 为哲学家,他待一种重佑一切价值的观点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作为一个人,他也离 不开怜悯。当尼采神经错乱的时候,没有妹妹的怜悯与照料,尼采也许早就病饿而 死了,著书立说更无从谈起。尼采以后的德国,“反怜悯”居然成为一套伦理准则, 这便走到了尼采的反面。当大多数人都把怜悯似穿旧的衣服一样扔进垃圾箱时,纳 粹便有了应运而生的温床。然而,德意志毕竟是一个诗歌与音乐之乡,也有人没有 卷人冷酷与仇恨的狂潮里。住在柏林郊区的一个老太大,儿子被送上前线,她毅然 收养一名从集中营逃出来的犹太小姑娘。“小姑娘的生命与我的儿子的生命同样宝 贵。如果儿子死在战场上,小女孩便是他生命的延续。”老妇人的这句话足以让所 有的人道主义宣言黯然失色。对他人的尊重也就是对自己的尊重。怜悯,代表着一 种毫无私利的爱,一种至柔至刚的善。有了怜悯,人与人之间,陌生人与陌生人之 间,才有了一种息息相关的神秘联系。在那些黑暗的时代里,怜悯是一盏人们可以 捧在手心里的烛光。 怜悯并不是一种轻易就能具备的品质。在利弊得失的天平上,怜悯显得无足轻 重。卡夫卡认为,怜悯不仅要施加给小人物,还应施加给变形了的大甲虫。小公务 员躯体变成了甲虫,思想却还是人的思想。然而,父母和妹妹先后对他失去耐心, 关上了那扇厚厚的门,把他抛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怜悯终究被猜忌与厌恶吞没。 我宁愿把《变形记》看作一个关于“怜悯”的故事。人类的感情像一座浮在海面的 冰山,可见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卡夫传却勾勒出海水下面那大部分的形貌。世界 上的人有很多种。有一类人是坚强而麻木的,如贾府里的焦大,被王熙风叫人捆起 来痛打一顿,嘴里塞满马粪,第二天照样高高兴兴地干活去。焦大这一类人,连自 己的痛苦也若无其事,浑然不觉,又怎能怜悯别人的痛苦呢?另一类人是脆弱而敏 感的,如卡夫卡,父亲严厉的一个眼神就可能使他跳河自杀,不设防外界对他的种 种伤害。卡夫卡这一类人,对痛苦体验得刻骨铭心,又怎能忽略别人的痛苦呢?然 而,卡夫卡一天比一天少,焦大一天比一天多。 没有怜悯的世界与地狱无异,甚至还有过之。《二十一世纪》杂志上发表了一 篇研究文革学生打老师情况的文章,读完之后,我这个没有经历过文革的年轻人震 惊得一连几夜被恶梦惊醒。文章写道,1966年8月5日下午,北师大女子附中高一年 级发起“中黑帮”,那天打斗了5名校领导。在戴高帽子,往身上泼黑墨,敲簸箕游 街、挂黑牌子,强迫下跪,挑重担子之后,又用带钉的木棍打,用开水烫。经过大 约3个小时的折磨之后,第一副校长卞仲耘失去知觉,倒在学生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 尽管医院就在学校对门,但两个小时都没有人送她去医院。后来抬进医院时,人已 死了。卞仲耘是北京第一个被学生活活打死的老师,死时50岁,在这所学校工作了 17年。今天迷恋张国荣、刘德华,穿名牌服装,爱吃零食的高中女生绝对想象不到, 30年前,一群同样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会把她们的老师活活打死。在北师大二附中, 学生打死了党支书姜培良,打的时候强迫他14岁的儿子打父亲,还有人大叫“拿盐 撒在他的伤口上”。校长高云的额头上被按进一排图针,站在烈日下被学生泼开水。 甚至小学生也参加了暴行,在北京礼士胡同小学,一位班主任被学生逼迫吃下大头 针和屎球。北京宽街小学的校长郭文玉被一群不到13岁的小学生打死。 读到这样的历史,我无法让自己轻松起来。施暴的人也许还在我们身边,而我 们亦有可能变成施暴的人,当90年代人们认为什么都富足的时候,匮乏的只有怜悯。 温室效应的缘故,气温越来越暖和,与之相反,人心却越来越冷。当穿着狐皮大衣 的女士白眼瞥衣不遮体的民工的时候,当医生无情地拒绝交不起入院费用的重病人 的时候,当显贵的奔驰车撞伤行人车也不刹疾驰而去的时候,殊不知整个人类的境 况都是一致的。正如帕斯卡尔所说:“让我们想象有一大群人披枷带锁,都被判了 死刑,他们之中天天有一些人在其余人的眼前被处决,那些活下来的人就从他们同 样的境况中看到了自身境况,他们充满悲痛而毫无希望地面面相觑,都在等待轮到 自己。这就是人类境况的缩影。”在这样的境况下,怜悯是我们共同的体温,在寒 冷中让我们互相温暖。《费城故事》是一个所有的当代人都必须直面的故事:最可 伯的不是艾滋病,而是恐惧与憎恶的感情。如果让恐惧与憎恶压倒了同情与怜悯, 那么还不等艾滋病泛滥,我们就自取灭亡了。如果我们还能将怜悯存留在柔软的心 房里,那么我们还有希望在战争、杀戮与灾难之后顽强地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