孳缘良媒 方宁 方宁:女,现年47岁,大专,某杂志社记者。离异七年,带一23岁女孩。一年 前与米春再婚。 米春:男,现年61岁,大学,某报社书记。离异七个月与方宁再婚。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当局者迷”,这似乎与智商无关。时代造就了女 人的命运悲剧,三分之一45岁以上的单身女人可能永远独身。时代造就了 一批有优越感的男人,“公鸡涨了价”。这让人想起了战后的朝鲜,男女 的比例是1:4。婚姻是性格的悲剧。婚姻不是定期存折,不会存取相等, 它需要一双慧眼看清对方。 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竟有些心理畸形地告诫她:“用你的眼睛去观察, 去认知男朋友。绝不可以到婚介机构去寻缘分。”我知道,我看问题的方法是偏执 了,可有谁知道“良媒”带给我的孽缘撕碎了我的心。心受了巨伤,身体便再也难 爬起来,今生我没了力气。 心底的悲哀 80年代初期,第一则征婚广告带着新奇与惊异映进了我的眼帘。初时,我还搞 不懂终生大事、儿女私情怎么成了大庭广众之“物”?然而,不是我不明白,是世 界变化太快。 倏忽间,各种类型的婚姻介绍所遍及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京都竟有300家之多, 大的有举国皆知的大名鼎鼎的“今晚我们相识”,小的有一间简易房,一张旧办公 桌、两把椅子,一个由“小脚侦缉队”演变来的胡同红娘。总之,形形色色、林林 总总,仿佛一时间世间上的人多数成了孤男寡女。大凡新生事物一旦被人接受,便 会呼啦啦铺天盖地。现如今打开电视,满眼都是温柔浪漫的瞬间派对,简洁直观的 爱情快餐吸引着躁动的心。生生世世、两情相许的沉重,眨眼间就完成了神圣的第 一幕。 三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位人称赵老师的红娘,本来是工作关系, 不知怎么就成了她的“客户”。赵老师极具红娘素质,上海人的精明加上多年工会 工作的经验,退了休便携丈夫、儿子、儿媳办起了婚姻介绍所。办公室是自家的两 居室,成本则是自家的电话加上滚雪球般的单身人士。因为丈夫也姓赵,人们私下 称他们为“赵氏媒婆公司”。赵老师会联系人,会利用一切能帮她忙的人。比如让 在办公室守着电话的人帮她通知上百个人参加活动;让在印刷厂的人帮忙印刷成千 上万的宣传品;让在报社的人帮忙发个“京都红娘第一人”的报道;让有点权力的 人提供活动的场地等等。一天,她突然问我:“你气质这么好,先生是做什么的?” 呢喃的上海话、诚恳地偏着头望着你的样子,让我一时忘了编好的那句“先生在国 外”的谎话,自己心里先没了底。犹豫中的刹那,赵老师说:“隔日我给你介绍一 个包你满意的人。”“我接受不了这种方式,您别费心了。”草草结束了聊天,我 逃离了那个婚姻市场。 至今那市场的情景我仍然记忆犹新。那是一个暖冬的晚上,灯火阑珊的街头有 家低档的舞厅,离舞厅至少还有300米的地方,几个人拉开距离在散发着一种小纸片, 那纸片是联谊会的信息。上面粗劣地印着X月X日X地举办联谊会,成功率高、收费低 廉等字样。不同的手段猎取着过往的目标,散发着不同地点的信息。 舞厅里昏暗的灯光下人头攒动。赵老师站在场子中间大声地讲解着:一串串纸 旗上是个人信息,男的是黄色,女的是粉色。东、西、南三个角落的桌子是服务台, 到那里按信息交费见面,男的×元,女的×元。劣质音响里播放着舞曲,许多男人 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异样的光芒。他们不去寻找头顶上的“彩旗”,而是追 逐着眼前晃动的女人。犀利的目光里我觉得自己成了肉案上的肉。 几天后,一个陌生的男人把电话打到我家,平稳的声音透着苍老。他解释说是 赵老师把我的电话告诉他的,我心里闪过温恼。待他详细介绍了曾是文联重点培养 的青年作家、京都某大报的干部,和曾经发表过的一些作品后,我释然了。那些我 略知一二的作品以及报社书记的光环毕竟让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我信赖和尊 敬。至于相差14岁的年龄,我没过多考虑,因为我根本没想跟他“谈”,只是觉得 可以“以文会友”。他频频地在晚上将电话打过来,聊我在他们报上发表的文章, 聊他的过去,聊人生这道永远聊不完的话题。生活的沉淀,经他舒缓而睿智的表达, 使聊天渐渐从礼貌的问答变成了相互的倾诉。我不自觉地加快了晚上处理一应杂事 的速度,知道每晚九点电话会准时响起。依然没有见面的欲望,他也很谨慎。我想, 赵老师肯定已经对他描述了我的情况。但对他我是一无所知,而且从没在脑子里想 像过他是什么样子。我的脑子里男人的烙印只有志国——这个与我相识了二十年的 “小哥儿们”。 插队回城正式上班那天是1979年11月6日,那一年我的女儿已经5岁了。与我同 一天进厂的有一拨学工劳动的高中生,其中一个是志国。我俩被分在一个机台上, 那是500吨的笨重机床,震耳欲聋的“咣”、“咣”声让人胆战心惊。师傅说的第一 句话是注意安全,千万不能靠近模具,冲压车间被冲下来的手指头能装满一碗。毛 骨惊然代替了终于回到北京有了工作的喜悦。每天以吨计算的矽钢片从冲压机和我 俩的双手上“走”过。寒来暑往,一个学期的学工劳动很快就结束了,苦累的劳作 中我和志国成了好朋友。那一段这个长出茸茸胡须的小小男子汉时时照顾着我,不 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渴了,水碗里总有温和的水,我的眼睛看一下,他便知道我想要 什么工具。累活、脏活都是他抢在头里,休息时总悄悄地坐在我身边,从不参与其 他男孩的打闹与嬉戏。车间里的同事们打趣地说我刚进厂就收了个好徒弟。 高中毕业的那年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了,哥哥插队在内蒙古没办回来,只剩了姐 姐照顾他。不久姐姐也结了婚,他独自撑起了家,每个月的工资把小家安排得井井 有条。星期天,常常是我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他,悠荡着手臂漫步在公园的林 荫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管我叫师傅,而改口叫了大姐。女儿6岁半的 时候,我结束了六年的单身生活,为了孩子有个爸爸而结了婚。磕磕绊绊过了八年, 婚姻的苦涩我也不时讲给志国听。志国曾经找过我丈夫,“我大姐这么漂亮、这么 温柔,为什么你还会和她吵架?”结果呢却适得其反,丈夫反而怀疑这小子有非分 的野心(其实我们俩相差了12岁)。八年后我离了婚,已年届不惑。心灵的依靠只 有志国——这个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小哥儿们。 当局者迷 转眼到了那一年的春节,赵老师打来电话问我和米书记谈得怎么样了,我如实 相告。赵老师恳切得几近哀求,要我务必见一次米春,最后撂下一句话:“哪怕是 不合适,也要有人与人起码的尊敬吧!” 一个春日的下午,我邀了好友燕子和我一起去见米春。京都大报的办公室是气 派的。燕子上下打量了老米,单刀直入地问了基本情况,便退到外面翻报纸,冷淡 溢于言表。因为我和老米同是搞文字的人,他算是前辈,于是我礼貌地坐了十几分 钟,有一搭无一搭地寻找着告退的托词。燕子发了话:“芳芳,听英语的时间快到 了啊!”我懂她的意思,匆忙走出老米的办公室,燕子口气严肃地补充了一句: “你应该找个伟大的哲学家,否则埋没了你的灵性。” 第二天早上我主动给老米打电话,为女友不礼貌的话与直率向他道歉。他却谦 和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执著地邀我给他一个机会谈谈对我的看法。女人的虚荣心 占了上风,我在意别人对我的评判。几天后,我第二次坐在了他的办公室。一桌子 的小零食和浓香的咖啡与办公室的氛围有些不谐调,他自己则捧着一杯清茶。为了 调节气氛,我笑道:“为什么给我咖啡而不是茶呢?”“我想你是喜欢喝咖啡的, 从你的优雅举止、衣服的色彩搭配、发型的梳理上,我能判断你喜欢什么。”墙上 的电子钟轻微的“咔、咔”声回响在室内。我琢磨这是个会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他 留连在我脸上的目光充满了温情,办公室内是片刻的沉默。 我环顾着办公室,以掩饰着自己的思绪。低头望望我坐的沙发,这是一张两用 的沙发床,靠背搭着雪白的网扣织物,坐面上铺着洁白的浴巾,显然米春晚上就宿 在这里。米春寻着我的思路发了话:“我住在办公室四个月了。孩子他妈六年前死 于癌症,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李军。她离婚带一个孩子,在西安市医院工作。我 把她们娘儿俩调到北京,李军在向阳医院做护士,女儿上了商业学校。她比我小一 轮,刚开始我们还是挺幸福的。李军人很漂亮,是那种小巧玲珑型的。她对我的孩 子也不错,不过她过门时我的三个孩子最小的都23岁了。家里基本上是我们三个人, 应该说客观环境很有利。去年我们闹了矛盾,她提出了离婚。我明年就该退休了, 人家还可以再工作十二年。权力嘛,也是过期作废,我就别耽误人家了。离婚一审 判决她借住我的房子到明年6月,我躲了出来,房费我照交,电话费有公家报销。男 人嘛,我不计较。” 我仔细打量着米春,一米七○的个头,国字型脸,端正的五官年轻时想必很英 俊。这次他多了副黑边眼镜,突出了他的书卷气。三七分式的头发几乎看不出白发, 更难得的是不谢顶。笔挺的西装内是一件雪青色的衬衫和黑红条纹领带。脚上的黑 皮鞋一尘不染,只是脚上的花袜子让人感觉不对劲。与上次的装束比较,简直判若 两人。显然上次我和燕子有意的突然造访,让他猝不及防。这个年龄的人稍加打扮 看上去真能年轻10岁。忽然觉得米春没有燕子说得那么严重——“虚伪,和你不是 一路人。”看来用“当局者迷”四个字形容恋爱中的女人,是再恰当不过了。 米春又给我加了点咖啡,转身的刹那,一股淡淡的麝香混合着熏衣草的清雅香 味,美妙地划过平淡的空气,形成了柔柔的冲击波,敏感的我心跳有些加快。 虽然一再谢绝,米春还是把我送到了我家的楼下。人夜,辗转反侧,我起身拉 开了窗帘。清冷的月色洒在床上,使夜间降了温的暖气更显得无力。我往上拉拉被 子,抱紧双臂,瞪着天花板。隔壁传来女儿熟睡的鼾声。想自己,已是结了两次婚 的女人了。寒冷的北大荒第一个男人留给我的除了初夜的痛苦,惟一的就是女儿。 自女儿三个月时分手,再没有任何信息来往。第二个男人风风雨雨过了八年,除了 寒暑假他带队集训、出差、离家出走,仔细算来一起走过的日子不会超过两年。二 十年的婚姻生活,有男人的日子总共加起来不过四年,虽不似古代的闺中女子悲怜 孤灯明月、春去花残,但那“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明朝属何人”的盼望也不曾混 灭。 就在我第二次结婚后,志国也在我的劝说下与一个比他小6岁的女孩儿结了婚。 婚后我去过一次,那女孩一副很腼腆的样子。一年后,他们生了一个胖胖的男孩。 志国在我面前从来不提起她,隐隐约约地我知道他并不快活。我把见米春的事告诉 他,他什么也没说,一连一星期没消息。那一段我正在装修房子,所有的建材都是 志国帮我选好送来的,像燕子衔泥筑巢。施工到了尾声,懂建筑的他却音讯皆无。 我一遍遍传呼他都不回,没办法我把电话打到单位,单位里的人说,他报名去了内 蒙古的援建工地,签了两年的合同。我哭了。 米春一直没再来电话,我也没给他打。一个周日的中午,米春打来了电话,问 我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我说病了,他说他也病了,是感冒发烧,并表示一定要来 看我,我一再婉言谢绝,他还是来了。手捧一大束鲜花,提了足有10斤重的一大把 香蕉,许多的苹果和奶粉,还有好几种方便面。我蓬头垢面根本没收拾,米春帮我 做了饭,坐在我身边给我按摩。他说没给我打电话是怕我看不上他,他说:“第一 次见面我简直惊呆了,你像30多岁的人,身材好,漂亮,文采也好。我真是感谢赵 老师让我认识了你。”米春的手极软、极温和,我忽然觉得他像个“手捋六十花甲 子,循环落落如弄珠”的爸爸。他一手抚摸着我,一手解开了裤带扑在我身上,那 奇异的香味浓浓地飘来。 女人可以炫耀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年轻、美丽、财富。文凭等等,包括有个丈 夫都是女人自豪和骄傲的资本。每当同龄女人争相在同伴面前实褒虚贬嗔怒地数落 丈夫的时候,我便若无其事地躲得远远的。望望身边的每个女人都在扎紧婚姻的樊 篱,惟恐丈夫钻出去半步。人到中年,优秀的年貌相当的男人都在围城中锁牢。45 岁以上的单身女人,有三分之一可能永远独身的事实摆在面前,我终于屈服了。 米春把和我的新关系含蓄而巧妙地告诉了我的女儿,他们做了一次长谈。到了 5月份我生日的那天,米春送给我一只蓝宝石戒指,那一段米春对我真是呵护有加, 一起逛商场,只要你对哪套衣服多看上几眼,他定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于是我有 了千余元的时装,漂亮的鞋子,家里也不时更换着他定时买来的鲜花。消魂的夜让 人陶醉,我痴痴地、欣喜若狂地让心被他套牢。 女儿送了我一张贺卡,上面写道:“妈妈,祝贺你为自己的心找到了家。祝你 们明年买车、买房、生弟弟,当然也别忘了我。”那是怎样的一张贺卡啊! 封面上一个美丽的小女孩,手捧一大束火红的玫瑰,瞪着期盼的大眼睛望着关 闭得紧紧的豪华铁门,那手似乎因寒冷而颤抖。我一把抱住女儿…… 我们相恋那年夏天,米春走了一些关系,拿出了21000元,调动法院的执行庭, 将他的前妻“请”出了家门。关系明朗了,他却只字不提结婚的事儿。有一天我说: “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让你在我家住,我骨子里是传统的。女儿这么大了,对这件 事已经是极宽容了。街坊四邻、同事、朋友怎么看我?咱们要么结婚,要么您请便。” 说着我哭了,他“砰”的一声撞上门走了。无奈之下我呼来了他的大儿子,只想告 诉他,我没法找你爸身边的任何人,因为我们的关系只有我的熟人知道。他住在这 里我每天惟恐慢待了他,因为我说不清他到底算是客人还是主人。隐约中我觉得米 春并不珍惜我。米春自有他的道理:“你忙什么?我正式退了休,给人一个你既不 为钱、又不为地位而和我结婚的印象多光荣?那也是我米春的本事啊,说明我有优 势。”这话我听着十分的扎心,我明白了我现在的身价。 好梦难圆 婚最终还是结了。结婚后两个月的一天早上,他对我说肛门和“鸡”上刺痒难 耐,让我帮他涂些酒精。我以为是天热起的湿疹,待看到密密麻麻的那些东西,我 疑虑地坚持陪他上医院。医院里一位年龄和他差不多的主任医师告诉我,他得了 “尖锐湿疣”,经常的途径是由不洁性关系传染的,当然也有其他的间接传染的可 能性。我羞得无地自容,一再辩称:老米不会做那种事,他是报社的书记,我这么 年轻……我无系统地罗列着理由。老医生默默地看着我,眼光很复杂。临出门时从 我背后传来一句:“你最好也做个检查。”小小的家,小小的环境,我忐忑而愧悔 地拉着女儿一同去了医院。真要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女儿有多冤屈!好在苍天 有眼,我们都没被传染上。 回到家里,我心乱如麻,手里拿着淘米盆儿却走进了卫生间。没滋没味地吃完 了晚饭,望着双人床发呆。好像那强烈的病毒似一股无形的浓烟飘散在空气中将我 包围。米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支使我给他倒水、拿毛巾,撅在床上涂药,又翻 过身来叉起腿让我把治疗仪对准他的患处。治疗仪的温度逐渐升高,烘烤患处的腥 臭味熏得我作呕。一时间,不明原因的晚归,出差后不及时回家,超人的性兴趣, 周围不知名的各种女人,往内裤和生殖器上喷香水的习惯等等一齐涌上心头。我强 压怒火,耐着性子问他:“老哥(因为他比我大那么多,我一直不好意思唤他的名 字,就半开玩笑地叫他老哥),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得的这病?”话音刚落,米 春霎时二目圆瞪,一脚踢翻了治疗仪,坐起来吼道:“我怎么知道?你要不放心就 离婚!告诉你,别看我这把年纪,我本不想乐观,可形势让我乐观。哼,40多岁的 女人我见得多了,还有30几岁的电视上教健美操的想追我,我还不要呢!”女儿闻 声敲门进来,把我拉了出去,我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 耳畔响起燕子的话:“芳芳,这个人的素质很复杂,几分矜持中夹杂着一股流 氓无产者的味道,眉宇间的那颗痣则是媚俗和放荡的痕迹,有才气但不纯净。总之, 文痞。你们不是同一个圈里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往下走,也不想对燕子说,一向争强好胜的我没了主意。 离婚吧,刚结婚两个月,他又一直住在我这儿(一则因为我刚装好的房子怎么看都 比任何人的家好;二则他的前妻刚搬出去,“前赴后继”我感到不自在);不离吧, 屈辱,太屈辱了!等于默认或者原谅了他。宁愿相信“间接感染”的可能性,心里 为他设计性病患者坐过的马桶,拉过的门把手……一切可以交叉感染的原因都在眼 前晃动着。家务事繁琐了许多,溽热的夏季伤口容易感染,我给他做了一条“裙子”。 他对报社说是患了痔疮,无法上班。他的所有衣裤我都得单独洗放,“84”消毒液 使我的手粗糙无比,我发现自己两鬓有了依稀的白发。 熬过了两个月,米春终于“素”不住了,夜里一次次要求那事儿。第二天我准 备了避孕套,米春却说那是“穿着袜子洗脚”,好几次想偷偷拽下来,我心里的激 情已荡然无存,好端端的平静为什么要找这份儿罪,我听见泪滴在枕头上清晰的 “嗒嗒”声,用枕巾紧紧捂着嘴转过身去。 米春人瘦了一圈,药物的副作用使他发烧、腹泻,肛门里的湿疣顽固不愈,每 次器械撑开肛门时他都疼得直打哆嗦,大汗淋漓。他说,再治不好就不活着了。真 是为性而死多大点事儿。 我要坚守自己的“窝” 我们住的大间是有空调的,米春关紧大间的房门享受着凉爽,女儿的小间因隔 断了穿堂风而更加闷热,可她总是乐呵呵地从不喊热,只是话少了许多。每天回来 除了在厨房时守在我身边,一面帮我做饭一面给腾不出手的我擦汗,再就是读书, 一本接一本。我经常感到胸闷,夜里做梦总是梦见自己光着脚走路,醒来时就特渴 望能到开阔无人的海边大哭一场。有一天夜里我去卫生间,女儿的房里还亮着灯。 两间屋的温度差不多要相差10℃,女儿的床旁放着一盆水和毛巾,我不知为什么突 然发了无名火:“这么晚了还看书,不睡了吗?……”说着自己却泣不成声。 秋凉以后,米春的病总算被控制住。我提出了房子的问题:“你娶媳妇按国人 的风俗,我就应该到你那儿去。” “你和女儿搬到我的四居,让我大儿子住你这两居,各得其所是上策。” 我半晌没说话,心里盘算着,结婚前说得好好的,前妻搬出后按我的意愿装修, 然后我进驻。根本没提过大儿子没住房的问题啊!现在可倒好,你结婚儿子得了一 套刚装修好的两居室,我和女儿搬到你那儿,将来女儿结了婚,你那二子一女加上 孙子、孙女、老娘、妹妹一家,你来我往,家就是地地道道的接待站,我就是无条 件的老保姆。真没法过了,我岂不连个退路都找不着?真乃姜是老的辣。不行,老 窝决不能丢!我一辈子没占过别人的便宜,因而也不想吃亏,我的房子是我的根。 婚后,睁开了双眼,却晚了 冬去秋来,换房的事有了着落,米春的四居换成了两处。1997年1月15日那天早 上九点,他离家上班,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个星期三。房管局每周一、四办理 换房手续,可米春走时忘了带供暖协议到报社盖章。我急忙让女儿将协议送到报社, 然后再去上学。中午我给米春打电话没人接,下午也没人接,临下班时办公室的人 告之他根本没来上班。时钟指向晚上九时,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退休留任的他已 经不忙了,我心里犯了嘀咕。忽然有人敲门,米春的二儿子来了,神色慌张地说他 爸爸在急救中心抢救。 日光灯惨白的光照满了病房,偶尔一二只蟑螂仓皇地躲进缝隙里。米春的衣物 堆在凳子上,只十二个小时,人却完全变了样。歪斜的口角流着白沫,儿女守在旁 边。我惊呆了,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米春却极清 醒,语言也很清晰,只是声音有些异样:“宝贝,别哭,没事。早上我去修摩托车, 天太冷,我去一个朋友家坐等,喝水时水从嘴里流了下来,朋友赶紧给我送到了医 院。怕你着急没及时告诉你。”天灾人祸,我赶紧找医生,医生说:“脑出血。” 第二天那位“朋友”来到了医院。40几岁的年纪,人很瘦小,是个精明的女人。 拿来600多元的单据和一些没有单据的字条,一共要了我900多元就匆匆地走了,从 此再也没露过面。转眼到了1997年的春节,能走的病人都走了,实在走不了的被集 中在一间十几个人的大病房里。别人都忙着过年了,守护米春的责任理所当然地落 在了我的肩上。米春躁动得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尿尿,一会儿喊躺得难受,一 会儿要吃东西,累得我头昏脑涨,浑身像散了架。从年三十到初三,一张不足平方 尺的凳子就是我惟一可以休息的地方。龌龊的空气让人头疼欲裂,肚子饿得咕咕叫, 就是不想吃东西。双脚胀得脱了鞋就再也难穿进去,到了晚上我再也撑不住了,发 烧至39℃。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心疯狂地跳,恶心,大口大口地吐黄水,我拼出所 有的力气叫着:“救救我吧,医生救救我吧!”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女儿握 着我的手满眼都是泪,吸着氧气,打着点滴,我的裤子精湿冰凉,我挣扎着对女儿 说:“妈妈不会死。” 放心不下米春,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去看转到内科的他。我没有精力做头发,上 下嘴唇烧得都是大泡,人一下子老了10岁。那天是2月14日,我结婚一周年的日子。 我选了两件礼物给米春,一件是一对老夫妻坐在沙发上,老头儿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老太太戴着老花镜织毛衣的“娃娃”,那种安然而恬静,皱纹里满是笑意;一件是 一张贺卡,我写道:“老哥,人生三件宝,老书、老友和老伴。我是你一生读不尽 的书,我是你诚挚的朋友,我是你相依相随的老伴儿,伴你到海角天涯。”米春很 感动地说:“宝贝,我要残废了怎么办呢?”我说:“只要你会给我开灯就行,你 是我心里的灯。”我们相拥着哭了很久,那时我仍旧很傻。 三月初的一天,一个50岁上下名叫刘英的女人来看米春,米春正睡着。那女人 惊异地问我是谁,我说是米春的妻子,她竟问我正式结婚了没有,我说没正式结婚 那叫朋友。明白了端倪,她把我拉到了医院的走廊,挺神秘地跟我说了一件事:米 春一直和在银行工作的秋荣是同居关系,1995年秋末她给他们俩搭的桥,认识当天 晚上,天下着雨,很冷,晚上两人就同居了。一年前两人的关系危机,起因是米春 在秋荣那儿存了3000美金,想要回来。秋荣答应给他,可是说取出来给他送去的路 上丢了。刘英说:“看来是因为老米认识了你之后,觉得秋荣条件不好想吹。可秋 荣不干,因此钱也不给米春了。秋荣带了个儿子,和别人合住两居室,人也没你漂 亮。钱的事我知道,他们俩都对我说过,我可以给你作证,帮你打官司要回来。” 说罢还掉了泪,说都是苦命女人应该互相帮助。她还告诉我她老公刚去世不久,什 么也没给她留下。聊了一会儿,她就走了。米春知道刘英来过之后神色有些不正常, 我起了疑心。 米春病后我的全部心思只在他的身体康复上,忽然,第六感觉的灵敏恢复了。 我开始感到米春桩桩件件的事儿都不对劲,包括这次的脑出血。第二天,我给刘英 打了电话,约好一起去找秋荣要钱,更重要的是我要了解米春——从另一个女人那 里。 秋荣简直是一个泼妇,把我和刘英骂了个狗血喷头。指着鼻子骂我是第三者, 破坏了她和米春的事实婚。他们出双人对地感情特别好,钱是米春送给她买结婚用 品的。末了又骂刘英,说米春甩了她活该,想合伙骗她的钱没门!我用事先准备好 的录音机录下了一切。一纸诉状告到了法庭,米春无奈地为我写了委托书。法庭上 秋荣仍旧说钱是米春赠与的,是事实婚,她还说能提供米春的生殖器特征、做爱特 点等等,撒泼打滚,装晕过去,最后还是以赠与证据不足输了官司。可米春在我心 里已成了永远的输家。屈辱和悔恨使我失去了理智,我翻找着米春的记事本,在我 的名字前后有七个女人的名字。我像收了巨款的私家侦探,无聊而又执著地一个个 了解着每个女人与米春的关系,甚至推断出他的第二个妻子李军的名字是文化大革 命时改的。米春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动物,在我面前一幕幕地重演着他的“浪漫史”。 人说当今中年男人的三大幸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米春的结发妻子死后 才一个月,他已经开始谈恋爱了,先是一个38岁的老姑娘,继而是报社的一个通讯 员,再后来是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寡妇,那寡妇爱米春爱得要命,可因为米春觉得她 的性器官不完美而吹了。后来这女人忧郁地得了乳腺癌,结束了40岁的生命。第四 个是李军的妹妹,第五个是李军。与李军婚后仍与其妹和那个通讯员有来往。一次 正与通讯员在家亲密的时候被李军撞见,掀翻了桌子大打出手后提出了离婚。与李 军分居后又与七个女人有性关系,他的信条是“先试”再说。这其中有的因大腿不 丰满作罢,有的因家离报社太远未成,有的因带两个孩子告吹,有的因住房不理想 分手。总之,“试”过之后凡不满意的都能找出无法改变的理由。和并不漂亮的秋 荣同居则是因为秋荣是剖腹产,“那个地方”感觉还不错。最后发病是在马素娥家。 1月5号那天出了门,他直奔了马素娥家。下午三点,再次腾云驾雾时一个跟头栽了 下来,马素娥害了怕,找朋友帮忙去买安宫牛黄丸,朋友害怕受牵连没管,这才在 无奈中拨打了“120”,这就是为什么米春在城北上班却到城东修车和马素娥再也不 敢露面的原因。 多年的肾虚亏损、钙质丢失,是中风的主要原因。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年 花心拿命换。这“只争朝夕”的末班车搭的真是“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半年过去之后,米春已经能拄着拐杖走路了。那些不知名的被他称为“干妹妹” 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我尖刻地提醒他不要再找麻烦了,小心再发生马素娥家里的一 幕。米春动了怒:“我要真是‘马上风’,让我这条腿马上就断了,这辈子瘫死在 炕上。”我们俩互相望着,像准备决斗的公牛,半天谁都不眨一下眼,最后还是他 低下了头。中午饭时,老米刚吃完饭我还没放下碗,他伸手去够拐杖,不知怎的, 身子一歪连人带椅子“咣”的一声倒在了医院的水泥地上,腿三处骨折。 我好像爬不起来了 所有的朋友都主张我跟他离婚。可我是个离了两次婚的女人,我有些犹豫,我 不可能对每个人去说老米的德行。况且跟一个已然残废了的人离婚,别人会怎么看 我?人啊,总是同情“弱者”。 志国一遍遍地来电话,我也一遍遍地拒绝见他。一天,志国执著地来了。敲门, 我就是不开。他足足在门外站了一下午,轮番地打手机、敲门,叫着:“姐,开门! 姐……”声音硬咽。我紧紧靠在门上,与志国一板之隔,任泪水无尽地流着。我多 想打开门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捶打他那宽阔的胸膛,放声大哭一场啊!可我硬是没 有开门。 中秋节到了,女儿陪我去医院看米春。我们临走时他坐在轮椅上让护士推着送 我们到门外,一脸的依依不舍与无助。清冷的月光下风吹过来,他的白发飘动。再 没人给他染发,他也再无了昔日的风采。谁家的电视机传出了京剧“燕燕”的唱段: “不怨自己怨良媒”,哀婉凄怨的曲调回荡在灯火阑珊的街头。